快過年了,又想起餃子。餃子,是過年的標配,是過年的主角,是過年的定海神針。不吃餃子,不算過年。
五十三年前,我在北大荒,第一次在異鄉(xiāng)過年,很想家。那時候,弟弟在青海,姐姐在內(nèi)蒙古,家里只剩父母孤苦伶仃地過年。我心里難過,又萬般無奈。
沒想到,就在這一年大年三十的黃昏,我的三個中學(xué)同學(xué),一人拿著面粉,一人拿著肉餡,一人拿著韭菜(那時候糧食定量供應(yīng),買肉要肉票,春節(jié)前的韭菜更是金貴),去到我家。他們和我的父母一起,包了頓餃子。
蓋簾上碼好的一圈圈餃子下進滾沸的鍋里,蒸騰的熱氣把我家小屋托浮起來,幻化成一幅別樣的年畫,定格在那個難忘的歲月。
這大概是父親和母親過年吃的最滋味別具的一頓餃子了。
那年大年三十,一場紛飛的大雪把我困在北大荒的建三江。當時,我被抽調(diào)到兵團的六師師部宣傳隊,本想年三十下午趕回我所在的大興島二連,沒承想,大雪封門,汽車的水箱都凍成冰坨了。
師部的食堂已經(jīng)關(guān)門,大師傅們都早早回家過年了,連商店和小賣部也已經(jīng)關(guān)門。別說年夜飯,就是想買個罐頭都買不到,我只好餓肚子了。
西北風(fēng)從大年三十刮到大年初一早晨,我一宿沒有睡好覺,早早被凍醒。我偎在被窩里不肯起來,閉著眼胡思亂想。
九十點鐘,忽然聽到“咚咚”的敲門聲,好像有人叫我的名字。由于風(fēng)刮得很兇,那聲音被撕成了碎片,斷斷續(xù)續(xù)的,像做夢,不那么真實。我非常奇怪,這大雪天的,會是誰呢?
我披上棉大衣跑到門口,掀開厚厚的棉門簾,打開門一看,嚇了一跳。站在門口的人,渾身上下裹著一層厚厚的雪,簡直就是個雪人。我根本沒認出是誰。等他走進屋,摘下狗皮帽子,抖落一身的雪,我才看清,是我們大興島二連的木匠趙溫。天呀,他是怎么來的?這么冷的天,這么大的雪,莫非他是從天而降?
看我瞪大了一雙眼睛,他笑了起來,說:“趕緊拿個盆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帶來了一個大飯盒。打開飯盒一看,是餃子,個個凍得邦邦硬。他笑著說:“過七星河的時候,跌了一跤,飯盒撒了,撿了半天,還是少了好多,餃子都掉進雪坑里了,咱倆湊合著吃吧!”
我愣在那兒,望著一堆餃子,半天沒說出話來。我知道,他是見我大年三十沒回隊,專門給我送餃子來的。如果擱在平時,這也許算不上什么,可這是什么天氣呀!三十里路,沒有車,他得一步步地在沒膝深的雪窩里跋涉,走過冰滑雪深的七星河。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我和趙溫是用那個盆底有朵大大的牡丹花的洗臉盆煮的餃子。我還忘不了,那是酸菜餡兒的餃子。
小時候過年,母親總要包葷素兩種餡兒的餃子。她把肉餡兒的餃子都捏上花邊,讓我和弟弟連玩帶吃地吞進肚里,自己和父親則吃素餡兒的餃子。那是艱苦歲月的往事。
大年初二,是母親的生日。那一年,我包了一個糖餡兒餃子,放進蓋簾上一圈圈餃子中,然后對母親說:“今兒您要吃著這個糖餡餃子,一準兒大吉大利!”
母親笑著連連搖頭:“這么大一堆餃子,我哪能那么巧正好吃到?”
熱騰騰的餃子盛進盤、端上桌,我先往母親的碟中撥了三個餃子。吃第二個餃子時,母親就咬著了糖餡兒。她驚喜地叫了起來:“喲!我真吃著了!”我說:“要不怎么說您有福氣呢?”母親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母親的眼睛實在是昏花了,她不知道我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我包了一個有記號的花邊餃。
第二年夏天,母親去世了。
孩子在美國,前些年我常去美國探親,一連幾個春節(jié),都是在那里過的。余光中說“鄉(xiāng)愁是一枚郵票”,對我而言,過年時,鄉(xiāng)愁就是一頓餃子。
那是一個名叫布盧明頓的大學(xué)城,全城只有一家中國超市。為了買到包餃子必備的老三樣——五花肉、大白菜、韭菜,提前幾天,我就和孩子來這里采購。
超市老板是山東人,因為我常去那里買東西,彼此已經(jīng)熟悉。老板見我進門直奔大白菜和韭菜而去,對我說:“準備過年包餃子吧?”我說:“對呀!大白菜和韭菜您得多備些?。 彼σ饕鞯卣f:“放心吧,備著呢!”
那天,小超市里擠滿了人,大多是中國人,他們都是來買五花肉、大白菜和韭菜的。盡管大家素不相識,但望著各自小推車中的“老三樣”,彼此心照不宣,他鄉(xiāng)遇故知一般,會心地笑著。
(大浪淘沙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肖復(fù)興散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