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鵬
(深圳市螺嶺外國語實驗學校)
〔內容提要〕 唐代渤海國的佛教文化非常發(fā)達,不但佛寺眾多,佛教造像也數(shù)量不菲,通過對渤海上京城內寺廟址出土的大量陶塑千佛進行類、型、式比對分析,在現(xiàn)有渤海上京城佛寺建筑考古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初步認為,這些千佛呈現(xiàn)出北朝至隋、唐早期漢地石窟造像風貌,安置這些千佛的佛殿佛壇可能也具有“佛帳式佛壇”的唐代早期或之前的佛寺建筑特點,表明中原佛教文化對渤海佛教文化的深遠影響出現(xiàn)較早。
渤海國(698—926年)是唐朝時期以粟末靺鞨為主體建立的地方政權,也是唐朝一個羈縻州,與唐朝在政治上既是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又是藩屬關系。其“地雖海曲”,卻“常習華風”,佛教文化極為發(fā)達,僅位于今黑龍江省寧安市渤海鎮(zhèn)的渤海上京城城內就約有14座佛寺遺址①。渤海國全境發(fā)現(xiàn)的佛教造像多為大型泥塑造像的碎片和小型造像,小型造像有金、銅、鐵、泥、陶、石等質地,其中,小型造像數(shù)量最多的就是陶塑小造像,因其為模制后燒造而成,所以相同式樣者甚多,學界普遍將其稱為“千佛”。筆者試就現(xiàn)有渤海佛教遺跡考古材料,對渤海陶塑千佛造像的形制淵源、與佛寺佛壇的置放關系及其所表現(xiàn)的文化風貌做初步研究。
目前已知的渤海陶塑千佛大部分出土于黑龍江省寧安市渤海上京城遺址,最初發(fā)現(xiàn)于1931年9月,中華民國東北特別區(qū)研究會組織綜合考察隊到北滿地區(qū)進行考察,“俄羅斯學者B.B.包諾索夫為領導、地質學博士尹贊勛為中國政府代表的古民族學會對渤海上京城全城進行了調查、發(fā)掘,其間,從村民手中征集到20多件陶質佛造像”②。
陶塑千佛的大量出土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本東亞考古學會在日本關東軍保護、協(xié)助下,分別于1933年5月和1934年5—6月,在渤海上京城進行了兩次大規(guī)模調查,在發(fā)現(xiàn)的文物中,僅陶塑千佛造像就達到千件以上。“發(fā)掘中所獲磚、瓦、造像、壁畫等實物資料大部分運往日本,少量留存于遼寧省博物館,現(xiàn)分藏于海內外各高校、博物館?!雹墼凇稏|京城》及《半拉城》中,常被稱作“磚佛”的,即為本文所指陶塑千佛④。1963—1964年,黑龍江省博物館歷史部研究人員在《東京城》標注的第三、第四寺廟址采集了幾十件陶塑千佛,現(xiàn)藏于黑龍江省博物館,分陶佛和陶菩薩兩類,多半殘缺,完整者甚少。1964年6—10月,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東北考古工作隊第二隊,聯(lián)合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社會科學院,在對渤海上京城址進行全面勘探和重點發(fā)掘中,采集了3件陶塑千佛⑤。2014—2015年,黑龍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渤海上京城土臺子寺廟址重新進行發(fā)掘,發(fā)現(xiàn)大量陶塑千佛造像⑥。2014年,吉林省樺甸縣蘇密城(渤海長嶺府)出土了300多件陶塑佛像殘塊,從造像圖片看,也是陶塑千佛⑦?,q春八連城的渤海寺廟址和今俄羅斯濱海邊疆區(qū)的阿波里科索沃遺址(學界公認的渤海鹽州轄區(qū)),也分別有陶塑千佛個體出土。
陶塑千佛分為兩類:一為佛造像;另一為菩薩造像。
均為坐姿,根據(jù)所穿的佛衣可分Ⅰ、Ⅱ兩型。
Ⅰ型佛造像,著雙領下垂式佛衣。根據(jù)袈裟表現(xiàn)形式及手印的組合可分為A、B、C三式。
A式 雙手不外露置于腹前,根據(jù)佛衣和蓮座不同又分a、b兩個亞式。
Aa式 此型造像見于渤海上京城土臺子南側寺址。背光與頭光相連,頭光為桃形,略微彎向佛頭頂部。磨光肉髻,額頭發(fā)際線凸顯,并將佛發(fā)一分為二。佛面豐潤略帶笑意、雙眼瞼下垂微閉。內著袒右僧祇支,外著雙領下垂式袈裟,袈裟下擺結帶甩于左腕上,雙手不外露結禪定印結跏趺坐于仰蓮座上,衣紋自兩肩向胸腹間中垂,線條稀疏、粗細均勻。蓮座正面明顯露出3瓣花紋,底座有小孔。該式造像整體呈紅色,有用藍彩突出表現(xiàn)佛發(fā)髻、佛衣搭肘及蓮座的一種工藝(圖一,1—3、5、6),另外還有紅彩上施薄綠釉的工藝(圖一,4)。
Ab式 該型造像見于吉林省樺甸市蘇密城渤海寺廟址⑧。佛像為陶質彩繪,通體呈磚紅色,繪黑色高發(fā)髻,舟形身光,與佛座底部相連,身光上繪有黑色火焰紋及尖桃形頭光。面相豐腴,內著袒右僧祇支,胸口的衣結繪成黑色,外著雙領下垂袈裟,雙手放置于腹前不外露,結跏趺坐于蓮座上,蓮座較小,且呈尖底(圖二,1、2)。
圖二 Ⅰ型Ab式陶佛和Bb式陶佛
B式 雙手平伸橫置腹前,根據(jù)佛面及衣式又分為a、b兩個亞式。
Ba式 黑龍江省博物館藏⑨,舟形身光,光尖略微彎向佛頭頂部。磨光肉髻,面部略清瘦,眼瞼下垂,內衣樣式模糊不清,外披雙領下垂袈裟,袈裟下擺披覆雙膝之上。右下衣角置于左腕上,左手在前,右手在后,雙手橫置于腹前。衣紋清晰、簡潔流暢,仰蓮座整體較小,花瓣較大,座下有孔。該式佛像外表有紅色(圖三,1、2)和薄綠釉(圖三,3)兩種。
圖三 Ⅰ型Ba式陶佛
Bb式 該型造像見于《東京城》報告中的第三寺(中朝考古4號寺),佛結跏趺坐于大仰蓮臺上。頭部有素面饅頭狀低肉髻,底部寬大,額頭發(fā)際線中分,中部下垂。彎眉、雙目微合,鼻梁高挺,雙耳及肩,面部較短。佛著雙領下垂、上衣搭肘式佛衣,佛衣領口為數(shù)條平行凹槽狀紋飾,內著僧祇支,僧祇支邊緣平齊,胸部袒露,右手疊于左手外側,結禪定印,雙足不外露,佛身軀、衣紋較深,佛衣厚重。與同見于中朝考古4號寺的Ba式陶佛面容相似,只是蓮花座要比Ba式陶佛大得多(圖二,3)。
C式 雙手相握橫置腹前。
該式造像在渤海上京城寺廟遺址及琿春八連城均有出土。黑龍江省博物館藏該式不完整造像1件(圖四,1),日本東京大學博物館所藏該式造像情況不詳,韓國首爾大學至少有2件(圖四,3),吉林省博物院藏琿春八連城出土該式造像2件(圖四,2)⑩。在渤海上京城遺址的白廟子屯也采集過1件(圖四,4;圖八)。近年來,黑龍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土臺子屯先后采集到很多該式樣造像,但未發(fā)表。估算該式陶佛高8~11厘米。磨光高發(fā)髻,五官端莊,大耳,厚眼瞼下垂,隆鼻,閉嘴,面帶微笑,相貌慈祥。內著坦胸僧祇支,外著雙領下垂袈裟,溜肩,胸部平直,右手握住左手橫放于腹前,結跏趺坐,兩膝外露,衣裾垂于兩膝之間,仰蓮佛座,蓮瓣較大。長袖飾幾條豎線紋,蓮瓣形身光略向內彎向頭頂部,身光下端與佛座相連,座下有孔。
圖四 C式陶佛
Ⅱ型佛造像,著通肩式佛衣。
此型造像見于土臺子屯南側土崗(圖五,1)、土臺子屯(圖五,2)、《東京城》報告中的第四寺(中朝考古5號寺)(圖五,3、4)、杏山寺廟址(俄羅斯濱海邊疆區(qū)阿波里科索沃遺址(圖五,5)、1963年中朝聯(lián)合考古采集于5號寺廟遺址(圖五,6)、古城村2號寺廟址(圖五,7)。磨光高發(fā)髻,圓臉大眼,外著通肩式佛衣,佛衣在胸部形成三道平行弦紋褶皺,膝部、雙腿之間可見弧形衣紋。袈裟下擺覆在雙腿上,雙手隱于佛衣下結禪定印。結跏趺坐,兩膝外露,衣裾垂于兩膝之間。佛座較大,為翹角仰蓮座,蓮瓣形身光,光尖略彎向佛頭頂部,身光下端與佛座相連,座下有孔。
圖五 Ⅱ型陶佛
均呈站姿,根據(jù)身姿可分為兩型。
Ⅰ型 直身站立
造像見于《東京城》報告中的第三寺址(中朝考古4號寺)、渤海上京城2號宮殿址等(圖六,1—4)。尖桃形頭光,菩薩頭戴高冠,冠正中有小坐佛。厚眼瞼下垂、圓臉鼓面、下頜較短。頸飾兩串圓珠組成項圈。左肩至右腹下斜披波浪形帔帛,胸前帔帛由兩肩下垂,橫于膝腹間形成兩道“U”形紋。腰間束帶,在腹部系結,沿腿部垂下兩條束帶。下身著裙露足站立于仰蓮座上。裙裾絳帶寬大,下裙緊裹兩腿,兩臂著釧,左手下垂,右手戴腕釧,屈肘向上置于胸前。造像底部有孔。
圖六 Ⅰ型、Ⅱ型陶菩薩
Ⅱ型 曲身站立
僅見于《東京城》報告中的渤海上京城第三寺址(中朝考古4號寺)(圖六,5、6)。通過2件不完整一頭一身造像,推斷該型造像的完整面貌,造像除右手托腮作思考狀、腰略向右扭曲外,其余式樣皆同Ⅰ型。
我國歷代的佛教造像中,千佛是一種很重要的題材,廣泛見于佛教洞窟、造像碑、造像塔中。有繪畫、影塑、石雕刻等多種表現(xiàn)形式,所代表佛教思想和主尊造像的內容一致,各地、歷代均有程度不同及形式不一的表現(xiàn),構成佛教視覺藝術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內容,也是廣大佛教徒日常頂禮膜拜的重要對象。沙武田認為:“北朝時期,千佛是中國佛教石窟造像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北朝以外各時代,千佛不再是佛教徒和藝術家們熱衷的對象。但敦煌是個例外?!敝T多敦煌石窟歷代千佛造像研究顯示:北朝時的千佛造型特征為結跏趺蓮花座、結禪定印,千佛頭光、身光、服裝的顏色以八身為一組,成組地循環(huán)排列;隋代的千佛像坐姿承襲北朝,繪制數(shù)目較之北朝更為突出;唐前期的千佛像,除繼續(xù)流行結跏趺坐禪定相外,還出現(xiàn)了結跏趺坐姿、右手上舉、左手撫膝,結跏趺坐姿、雙手結說法印,善跏趺坐姿、右手上舉、左手撫膝3種新造型;晚唐時,千佛形體增大,印契有禪定印和說法印兩種,在畫面中交替出現(xiàn)。敦煌的千佛造像在坐姿和手勢上時代變化較為明顯:由北朝—隋時期的單一禪定印、唐前期的撫膝和說法印兩種手勢到晚唐時禪定、說法兩印交替出現(xiàn)。敦煌石窟是以彩繪、彩塑著稱的,因此,敦煌石窟的千佛在色彩表現(xiàn)上也突出于其他石窟。
渤海的陶塑千佛,僅佛類就有多種式樣,而且Ⅰ型Aa、Ab式、Ba式3種型式千佛有顏色上的差異,那么,渤海陶塑千佛造像的類型應是以敦煌的彩繪、影塑千佛為造像藍本,比對敦煌及同時代的其他千佛,渤海陶塑千佛的特點如下。
1.渤海陶塑千佛,坐佛均為結跏趺坐、手結禪定印,蓮花座多數(shù)較大(蓮座較小且呈尖狀的只有蘇密城出土的千佛)。無唐前期、晚唐時佛手印的各種變化。
2.所著佛衣較為常見于北魏晚期及延續(xù)北魏風格的唐代漢地石窟寺造像和其他各類造像的佛衣式樣,如Ⅰ型Aa式佛像的袈裟下擺結帶甩于左腕上,以及陶塑菩薩斜披波浪形帔帛,呈兩道“U”形紋飾、下身著大裙、頭戴三葉冠的樣式與唐代龍門石窟萬佛寺的千佛和菩薩基本相同,都是北朝時期即已出現(xiàn),唐代承襲沿用的衣式。
3.開臉偏小,面部較短。體現(xiàn)在Ⅰ型Ba式陶佛與Ⅰ、Ⅱ型陶菩薩上,并且他們同出于渤海上京中朝考古4號寺,可能是同一匠人的作品;Ⅱ型佛造像見于渤海上京中朝考古5號寺、渤海東京八連城附近古城村2號寺廟址等,深目厚眼瞼,同唐代佛像面部豐滿的特點差距較大;出土于樺甸蘇密城的Ⅰ型Ab式陶佛,面部特征與Ⅰ型Ba式陶佛相似,佛座較小,被佛衣覆蓋,顯示了北朝時期佛像的特點。
4.陶佛的顏色不算豐富多彩,但Ⅰ型Aa、Ba式陶佛每式都至少有兩種色彩變化,這與敦煌北朝—隋的千佛想表現(xiàn)“上下左右光光相接”的目的趨同。
5.渤海千佛為圓雕形制,用模具模制成型后燒制而成,塑像中空,這種形制是陶塑千佛制作方式的要求,林碩奎對渤海塑造佛像的制作工藝給出了一些看法,首爾大學對一尊塑造佛像做過X光投影,發(fā)現(xiàn)底座的小孔一直延伸到佛像頂端。從固定佛像角度,孔深一點會更加牢固。但也有另外一種可能,即這個孔和插在孔里的木桿不是用來固定的,而是制作陶塑佛像的時候用來手持的。通過這個木桿可以暫時把佛像插在某個平面上進行加工。這是渤海陶塑千佛制作工藝上的特點,也為我們研究其安置方式提供了依據(jù)。
由上述特點可見,渤海的陶塑千佛在佛衣樣式、個別佛像面部特征與初唐的千佛造像風格吻合。在坐姿、手印及想表現(xiàn)的佛像視覺意義方面,承襲了敦煌石窟中北朝—隋的千佛造像。
最早對這些渤海陶塑千佛進行研究的原田淑人認為:“這些‘磚佛’形象在禮佛功能上與敦煌莫高窟和云岡石窟的石窟壁上的千佛是同一類,在質地和類型方面有與朝鮮平安南道平原郡元五里寺廟陶佛像類似,也有佛和菩薩兩種,從蓮花底座上留有的小孔來看(圖七),這些陶佛應是用木釘或竹釘固定在墻壁上的?!蹦壳?渤海上京城只有少部分佛寺進行過發(fā)掘,渤海佛寺的面貌還無法完全揭示,此前對這些陶塑千佛的各種研究顯示,學界均認可它們的安置方式為“安放在佛寺的墻壁上”。
圖七 渤海上京土臺子遺址出土陶佛背部及底部(東京大學博物館藏)
渤海上京城目前可見報告的正式發(fā)掘有3次:20世紀30年代日本、20世紀60年代中朝聯(lián)合考古發(fā)掘和20世紀80年代—21世紀初葉黑龍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發(fā)掘。前兩次發(fā)掘位置標注略有不同,為方便對照研究,現(xiàn)將前兩次發(fā)掘的宮殿、佛寺遺址變化列出(表一)。渤海上京城日本20世紀30年代的發(fā)掘,有4座佛寺址,20世紀60年代中朝聯(lián)合考古在之前日本發(fā)掘的基礎上重新調整標注了9個寺址,其中,發(fā)現(xiàn)過陶塑千佛的佛寺僅有3號、4號、5號寺址,在各歷史階段,黑龍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黑龍江省博物館及寧安市文物管理所采集和從當?shù)鼐用裾骷艘恍┨账芮Х?它們基本為土臺子屯一帶出土(圖八)。
表一 渤海上京城兩次發(fā)掘宮殿、佛寺變化比對表1933、1934年1964年第一寺址第2寺址第二寺址第6寺址第三寺址第4寺址第四寺址第5寺址Ⅹ第1寺址VIII第3寺址XVII第7寺址XVIII第9寺址外城北外東第8寺址
渤海上京城出土陶塑千佛的佛寺占少數(shù),多數(shù)寺廟只出土大型塑像碎片,并且佛殿內佛壇形制清晰明確。無陶塑千佛出土的佛寺以佛寺主殿布局清晰的1號佛寺為例,發(fā)掘報告顯示,1號佛寺佛殿規(guī)模大,形制復雜,營造工整,除宮殿當中的1、2號等大型宮殿外,全城建筑物幾乎沒有可與之相比者。1號佛寺址的發(fā)掘只限于寺的正殿。正殿的主殿中心為佛壇,長10.74、寬7.18米。壇的南面中間凹入,形成一長5.3、寬1.95米的長方形空隙,當為禮拜之處。佛壇上有9個塑像的石基,發(fā)掘者推測,應系一佛、二弟子、二菩薩、二天王、二力士。
佛壇上的塑像基石是佛殿內佛像布置安放的一種方式,從塑像基石的擺放情況看,大型塑造佛是佛壇上的主角。同樣可見佛壇塑像基石的是渤海上京6號寺的主殿有7個、9號寺5個,1號、9號寺經過正規(guī)發(fā)掘,佛壇屬于長方形“凹”入式。6號、9號寺與1號寺都沒有發(fā)現(xiàn)陶塑千佛。我們基本可以認為,無陶塑千佛出土的佛壇布局清晰,塑像基石顯示供奉的大型佛像數(shù)量眾多,可能有主佛、弟子、菩薩三類以上。這種佛壇布置也是唐代佛寺普遍存在的形制,國內現(xiàn)存的五臺山佛光寺東大殿的營建年代是唐大中十一年(857年),它的佛壇就是這種布置。
解峰對3號、4號佛寺、土臺子及渤海東京八連城外的琿春古城村2號佛寺有陶塑千佛出土的幾座佛寺主殿佛壇布局情況,也做了具體分析,他對渤海有陶塑千佛出土的佛殿佛像安放空間的主體思想是,佛殿內槽或為三面有墻壁的半封閉空間,佛壇上安放大型塑造像,墻壁上安置小型造像。
關于渤海佛殿的佛壇形制,胡秀杰、劉曉東推測:“佛壇的形制大致可區(qū)分為3種:圓形,以和龍高產寺廟址為例;長方形,以紅云寺廟址為例;‘凹’形,以上京城1號、9號佛寺址為例……當為禮拜用……圓形和長方形佛壇也應有這種方便禮拜的類似布局?!?/p>
佛像的主要功能是信徒的禮拜,佛壇的形制方便禮拜是佛殿布局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佛殿佛壇為三面有墻壁的半封閉空間在禮拜上并不方便,況且佛壇內三面有墻形成半封閉空間的禮拜形式,在現(xiàn)存的漢化佛寺佛殿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過實例。五臺山南禪寺佛殿保留了完整的唐代磚砌佛壇。顯示了佛壇不設扇面墻的原貌,“佛教東漸中土后,受印度佛教繞塔禮佛之影響,較早一段時期內寺院佛殿的佛壇后部及左右兩側均不置扇面墻,目的是讓信眾繞壇禮佛。佛壇后部等處建置的扇面墻,多在宋金及其后”。在渤海的佛殿中,佛壇后面應該不會有扇面墻,而且渤海陶塑千佛是陶塑模制、中空、下有一孔,佛像背部因制陶工藝的原因,較為粗糙,但并沒有貼塑在墻壁上的痕跡,佛座下方的孔內有的還殘留木桿。顯然,這些小陶塑佛像是插在平臺上,而不是貼在墻壁上。因此,渤海千佛的安置與敦煌莫高窟中北周時期洞窟內墻壁上影塑的千佛有根本區(qū)別,敦煌石窟428窟的影塑千佛,屬于半浮雕墻面貼塑,而渤海陶塑千佛立體圓雕下有孔的形制只可能是插立于佛龕或某種平面。但這種安置方式在目前可見的隋唐之際漢化佛寺的佛殿中似乎無例可依。
石窟中安置千佛的實例還有塔心柱窟,如云岡石窟中心塔柱窟中,我們可以清楚了解千佛的安置空間:中心柱為佛塔形制,千佛安置于塔柱的四面主佛龕上下的小龕中,信徒可以繞塔禮佛。但在漢化佛寺的佛殿中,我們還沒有找到佛殿中有塔心柱形制的佛壇。
在目前渤海上京佛寺遺址未全面開展考古發(fā)掘的情況下,依據(jù)有陶塑千佛出土的渤海上京3號、4號佛寺主殿、土臺子寺址、古城村2號佛寺一號佛殿均有“內槽東、西、北三面有墻,南面中央一間是窗戶,在室內形成了獨立的密閉空間”的設置,筆者認為,安置千佛的佛壇可能為帳式佛壇,即隋唐初期延續(xù)的南北朝時期地面佛寺中佛壇的情況。由于我國南北朝,甚至隋唐初年的早期佛殿實物不存,至少唐以前的情況只能以石窟中所表現(xiàn)的為參考?!氨背┠瓯饼R和北周方才出現(xiàn)內外均為木結構殿堂設計的石窟,甘肅天水麥積山北周天和年間開鑿的第4窟七佛殿和河北邯鄲響山堂北齊年間開鑿的第2窟,兩窟不僅開鑿了佛殿的外觀,還表現(xiàn)了當時佛殿內部的陳設,佛帳內設須彌座(或下設床,床上加設須彌座,座上雕出佛像,左右有脅侍,都在帳內)?!备奠淠晖茰y,早期佛殿中佛像應該是坐在帳內,如帝王坐在王座上接受臣子的朝見一樣(圖九)。前述渤海幾座佛殿佛壇的東、北、西三面有墻,南面敞開,形成半封閉空間的形式應該屬于佛帳形制的佛壇,只是根據(jù)不同于中原唐土的地域氣候原因,渤海以墻代帳,體現(xiàn)佛陀如君王般的威嚴與神秘。如果佛壇為佛帳樣式,那么,出土于這種式樣佛壇的陶塑千佛,應為佛帳周邊設龕安置?!稏|京城》報告作者根據(jù)發(fā)掘現(xiàn)場的情況“第三寺址(中朝考古4號寺)佛壇的前面發(fā)現(xiàn)了磚佛”,“第四寺址(中朝考古5號寺)的佛壇北邊發(fā)現(xiàn)了磚佛”,推測“磚佛是插在內陣北墻的小洞上或木做的臺基上”。依據(jù)發(fā)掘現(xiàn)存的情況及陶佛形制,佛帳式樣的佛壇,如果形成半封閉空間,三面的墻應是泥、木混合墻體,所以,本文傾向陶塑千佛插于“木做的臺基上”這種推斷。
圖九 麥積山石窟第4窟七佛殿
如果渤海的陶塑千佛是安裝在佛帳內或周邊,那么千佛也不僅僅為裝飾佛帳所用,而是為觀主尊像所用。林海認為:“在北朝的石窟造像中,千佛題材的出現(xiàn)形式是大乘禪學依據(jù)佛經指導禪僧觀象需要而出現(xiàn)的”,“依據(jù)禪經觀像需要,千佛雕繪可歸納為7種表現(xiàn)形式?!睂Ρ任闹辛信e石窟中的主尊與千佛,及渤海千佛可能的安置方式,渤海上京的陶塑千佛可能是觀釋迦牟尼像而表現(xiàn)的化佛、觀三世十方諸佛而表現(xiàn)的十方諸佛、觀釋迦多寶并坐而表現(xiàn)的十方化佛。
渤海建國之初就有佛教信仰,第一代王大祚榮是生活在隋唐時期邊疆重鎮(zhèn)、佛教文化中心營州的粟末靺鞨人,耳濡目染的佛教文化自然不會缺少?!安澈T谥苓厖^(qū)域設置軍鎮(zhèn),既可屏蔽內地,維護自身安全,亦可伺機主動出擊,對敵對方構成壓力,起到震懾或制衡作用。同時,邊防軍鎮(zhèn)的設置也有著扼守和維護邊防交通要道的特殊任務?!辈澈V苓厡ν庥辛蠼煌ㄒ?積極與外界溝通,大祚榮接受唐朝冊封后,派王子“就市交易,入寺禮拜”。文王大欽茂效仿以崇佛聞名的女皇武則天“金輪神圣皇帝”的尊號,自稱“大興寶歷孝感金輪圣法大王”。渤海立國200多年中,文王兩次遷都,興建了中京、上京、東京三個都城,現(xiàn)今中京、上京、東京的遺址中,發(fā)現(xiàn)大量寺廟址和佛教遺物,可證三都佛教發(fā)展之興盛、佛教文化之發(fā)達。
如果有陶塑千佛的佛寺佛壇呈現(xiàn)出北朝—隋唐初年早期佛教建筑特點,那么,渤海上京佛教遺跡的文化風貌,即有一種“復古風”。文王遷都營建的東京龍原府(今吉林省琿春八連城)地域內的幾座佛寺出土的造像中,也不乏有千佛造像出現(xiàn),說明渤海的千佛信仰早已有之。上京城是目前陶塑千佛出土最多的都城,這與上京城佛寺遺址數(shù)量多、為都時間長不無關系,《渤海上京城營筑時序與形制淵源研究》一文,大體把上京城的營筑過程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即文王時期,這一時期上京城的規(guī)?;臼乾F(xiàn)存遺址中的宮城規(guī)模;第二時期,即成、康時期(主要是康王時期),這一時期上京城的規(guī)?;臼乾F(xiàn)存遺址中的皇城規(guī)模;第三時期,即仁秀和彝震時期,這一時期上京城的規(guī)?;臼乾F(xiàn)存遺址的整體規(guī)模。在都城中與宮殿建造級別相當?shù)牟澈I暇┓鹚聽I建是有早晚之別的,雖然還不能構建完整的營建時序,但應該與上京兩次為都的營建時序大體相同。渤海的中京、東京現(xiàn)存遺址規(guī)模,也遠比不上上京,因為上京的建筑相當一部分是后代諸王增修、擴建的。東京及其附近發(fā)現(xiàn)的佛寺遺址也很多,但數(shù)量及規(guī)模上也不可能與上京相提并論。文王時期上京為都約30年,此后遷都東京,東京為都只有9年。根據(jù)宋玉彬、劉曉東研究,渤海上京城垣北外側的8號、9號寺廟址是文王大欽茂都上京時王室進行禮佛活動的寺廟,始建年代可以定在渤海遺存的中期,與此形成對比的上京城內1號寺廟址的年代就應該定在渤海遺存的晚期,并且上京城郭城內的其他寺廟址的年代均應在渤海晚期。
按上述推論,渤海東京故址琿春八連城附近的新生寺廟,應晚于渤海上京8號、9號寺興建,其出土的一佛二菩薩等諸多石雕造像背光中的化佛、千佛(圖一〇),以及古城村2號佛寺址出土的C式陶佛、吉林省博物館藏琿春八連城出土的Ⅱ型陶佛均顯示:文王東京為都時,渤海就已流行千佛造像,并有南北朝—隋唐初年的帳式佛壇及陶塑千佛,基本可以斷定,渤海上京較為普遍的千佛信仰,開始于文王東京為都時期,興盛于上京城大規(guī)模營建的“至彝震……擬建宮闕”后。
圖一〇 渤海琿春新生寺廟址出土石雕造像
以渤海陶塑千佛為代表的渤海佛教遺跡,顯露出早期漢地佛教文化特征,同處于佛教東北亞傳播路線上的日本也有這種情況發(fā)生。日本學者百橋明穗研究發(fā)現(xiàn),在日本隋唐初年的佛教也出現(xiàn)了回顧敦煌石窟的復古樣式,甚至疑惑“是造窟信徒的信仰與隋末初唐的宗教信仰發(fā)生的重疊”,日本飛鳥(538—710年)、白鳳(638—707年)時代的同時期是我國隋唐時代,此時日本佛殿中的造像安放風格應該是深受隋唐影響的,但飛鳥時代法隆寺玉蟲廚子的宮殿內部,貼有敲擊而成的千佛。白鳳時期三重縣夏見廢寺中發(fā)現(xiàn)了倒塌壁體上的千佛磚和說法圖磚。飛鳥地區(qū)的川原寺金堂內壁面也曾飾以三尊說法圖磚裝飾(圖一一)?!傲硗?在日本全國各地的白鳳寺院遺址中還發(fā)現(xiàn)大量的大型一尊佛磚、三尊佛磚等,用模子倒出來的圖案相同的磚,說明這些寺院殿堂內部曾經莊嚴著密密匝匝的千佛圖與說法圖?!比鸱鸫u中一佛二菩薩的組合,為我們對渤海上京4號寺出土的Aa式陶佛、Ⅰ型、Ⅱ型陶菩薩的組合安置提供了參考。
圖一一 方形三尊磚佛
如此看來,以陶制塑造千佛裝飾佛壇或佛殿的看似復古的做法在日本也曾流行。或許隋唐時代,東北亞地區(qū)都是以這種形式表現(xiàn)千佛信仰的。
綜上,唐代渤海國的千佛信仰非常普遍,且在渤海早期即已有之,有千佛出土的佛寺佛壇面貌呈現(xiàn)出北朝—隋唐初年早期的建筑風貌,陶塑千佛應為設龕安放于大型佛像佛帳周邊,以利信徒禪觀。也許是因為渤海的佛寺后代沿用極少,所以保留了較多“復古”之風,這是渤海佛教遺跡考古的珍貴之處。
注 釋:
① 黑龍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渤海上京城1998—2007年度考古發(fā)掘調查報告》,文物出版社2009年,下同,第23頁。據(jù)黑龍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渤海上京城發(fā)掘人介紹,除了中朝考古隊編號的9個寺廟址外,土臺子屯北方、中部、南部都各有寺廟址。白廟子屯也有寺廟址。
② 〔俄〕B.B.包諾索夫:《“東京城”遺址發(fā)掘的初步報告》,《渤海上京1998—2007年度考古發(fā)掘調查報告》,第652—659頁。
④ 〔日〕原田淑人等編著:《東京城——渤海國上京龍泉府遺址的發(fā)掘調查》(本文簡稱《東京城》),東亞考古學會1939年,下同,圖版一〇七—圖版一一〇;〔日〕齋藤優(yōu):《半拉城及其它史跡》(本文簡稱《半拉城》),半拉城址刊行會1978年。
⑤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編著:《中國田野考古報告集·六頂山與渤海鎮(zhèn)》,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下同。
⑦⑧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014年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發(fā)掘收獲》,《東北史地》2015年第1期。
⑨ 該文物卡片信息的出土地點為“渤海鎮(zhèn)西北角渤海古寺”,對照地圖應為《東京城》報告中的第三寺(中朝考古4號寺)出土。
⑩ 吉林省博物館編:《中國博物館:吉林省博物館》,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1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