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狐貍
那天的火鍋店,人很多。有人唱起了生日歌,有人跳起了魔性的“科目三”舞蹈。而陳磊和老李,在那兒吃起了喪宴。
以下來自陳磊的回憶——
奇緣:租房結(jié)下忘年交
我打小生活在農(nóng)村,父母死得早,跟著爺爺長大。十幾歲從職校畢業(yè)后,“北上廣深”跑了一遍,想找個能讓自己扎根的地方,把爺爺接去好好贍養(yǎng)。結(jié)果奔波了幾年,根沒扎下,錢也沒攢下。
六年前,爺爺一死,我成了孤家寡人,就沒目標了,更是漂泊。五年前,我輾轉(zhuǎn)來到這個三線城市,被介紹工作的黑中介騙了錢,又要交房租,正過著信用卡套信用卡、一個大饃頂一天的日子。有一次,一筆錢逾期沒還上,很快有人上門討債。
門外的人先是“砰砰砰”地敲門,后來是用腳踢,像要把門板給拆了,還扯著嗓子喊:“別以為做縮頭烏龜就找不到你了?!蔽业谝淮斡龅竭@種事,很慌,躲在家里不敢開門,裝作沒人。
“砰砰砰”,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催收的敲開了對面老李家的門。催收的問老李:“老頭子,對門的人今天出去了嗎?”老李回答:“???什么?”他好像沒聽清,我在心里嘀咕,平日沒覺得他耳背。
催收的大聲說:“對門,那個,看見過沒?”顯然不耐煩了。
“哦,”老李說,“那個毛頭小子啊,嘿,搬走啦?!?/p>
“媽的,假地址啊。”催收的罵了一句,隨后聽到有人下樓的腳步聲。等到腳步聲消失,我又等了一會兒才敢開門,想跟老李說聲謝謝。
老李上來拍拍我的肩:“路還長咧,別一點小事就把自己打倒了,不值當?!?/p>
“謝謝,你幫我大忙了?!蔽茵I得直不起腰。老李從褲兜里摸索了許久,掏出200塊錢現(xiàn)金,塞到我手里,說:“找工作要先吃好,精氣神最重要?!焙芫脹]摸過錢了,那兩張紅燦燦的大鈔票,卷成“肥牛卷”的樣子。我攥在手心里,覺得有好幾斤重。
那200塊錢,我后來沒還給老李,主要是他沒問我要。不過,欠了老李的人情,我得還。
老李七十五歲,無兒無女,孤零零的一個人,聽說是個老光棍。他只有一條狗做伴。有時候,我加班回來,夜里10點多,還看見他和狗在小區(qū)里瞎晃悠。
老李經(jīng)常大晚上遛狗,說是晚上人少,可以偷偷松開狗繩,讓狗子撒歡跑。他平時幾乎不和人說話,到底是喜歡一個人待著,還是習慣了一個人,我搞不清。
不過,每次看到我晚歸,他總要上來搭訕:“喂,吃沒???”我要是沒吃,他就讓我等著,顫巍巍地轉(zhuǎn)身回家,端出一個鋁制的飯盒,說:“我一個人吃不完,多了點剩菜,你拿回家熱熱再吃。”
飯盒里,有時是土豆燒肉,有時是雪菜肉絲,還會有炸熏魚,不重樣。老李一個人過,怎么做這么多好吃的?一點不像我爺爺,只要我不在家,爺爺就糊弄自己。
老李給的飯菜不像剩下的,興許是他吃前留出來的,我心里貪這一口。爺爺去世后,我就再沒嘗過這種家常菜。往后幾年,老李和他的老狗老白,就成了我的親近朋友。
那天一早,我出門看見老李坐在樓梯口抹眼淚。原來,他的狗老白死了。我從垃圾桶里找了個包快遞的紙箱,把狗子恭恭敬敬地放了進去。我們出門安葬老白,走了兩公里,來到一塊公共綠地,環(huán)境不錯。
我指著隔壁小區(qū),沖老李說:“看到?jīng)],那兒三萬一平方米,風水好,就這兒吧?!庇谑牵覀冮_始挖坑,把小紙盒放入,掩上土,我在土上跳了跳,確定踩實了。
我拉上老李:“走,我請你出去喝酒吃火鍋?!薄澳挠心切那椤崩侠羁迒手?。
“死人也要吃席吶。狗死了——哦,對了,狗幾歲了?”
“十四歲了?!崩侠钣蛛y過起來?!澳鞘菈劢K正寢,是喜喪?!闭f罷,我把手搭在老李肩上,去火鍋店。
惹禍:火鍋店里奏哀樂
火鍋店開在商場五樓,黑壓壓的人在門口排隊。在門口等叫號的時候,領(lǐng)導打我電話,叫我回公司開銷售會議。這天分明是星期天。我煩躁起來,昨天我加班到了晚上9點。
老板在電話里說,現(xiàn)在業(yè)績不好,要繼續(xù)加班。我提高嗓門說:“家里死人了?!鳖I(lǐng)導便不再說話。
半個小時左右,我們終于入座。一坐下,隔壁那桌兩男兩女特扎眼。一個男人胖得像球,另一個男人頭發(fā)像鳥窩,兩個女人咋咋呼呼,大堂里就他們聲音最大。
“嘖嘖,真貴。”老李拿著菜單,咕噥了一句?!拔艺埧?,你隨便點。”我說。
菜上來,服務(wù)員幫我們開了酒,我給老李滿上,自己先干為敬。正當我倆一口酒一口菜閑聊時,一個服務(wù)員戴著滑稽可笑的墨鏡,拎著個音響走到隔壁桌。
隔壁桌兩個女人咯咯地笑,然后,大胖子男人戴上了一頂紙質(zhì)王冠。戴著墨鏡的服務(wù)員撥弄音響,生日歌便響徹大堂。老李沒見過這陣仗,嚇得連連咳嗽。
我喊服務(wù)員拿水,但生日歌蓋住了我的叫聲,沒人理我。我見他下巴黏著痰,趕緊幫他擦了。老李紅著眼,連連向我道歉。
我說:“又沒犯錯,干嗎道歉呢?!崩侠钅镁票氖治⑽㈩澏?,說:“怕給別人添麻煩?!边@話,讓我心里一陣難受。
隔壁的生日歌終于結(jié)束。服務(wù)員似乎挺閑,主動問這桌人,要不要跳舞助個興?兩男兩女拍手叫好,胖子像顆肉丸,彈了起來。服務(wù)員把音量調(diào)高,隨即手舞足蹈,扭腰、擺胯,舞姿越來越妖嬈。周圍的人,有的捂著嘴笑,有的拿著手機拍。
我和老李說:“吃個飯,商家都要安排這么一出戲,供人取笑,你說,精不精?”
“覺得自己是個爺了?!崩侠钚α?,我也笑了。怪舞停了。隔壁桌的人覺得不過癮,又大叫:“再來一個?!蔽铱匆娎侠钗嬷乜冢瑔査趺戳?,他說這聲音太響,震得心慌。
我有點上火,也有可能是喝了酒的關(guān)系??傊?,我覺得,我和老李今天吃的是“喪宴”,誰又來為我們的悲傷助興呢?
當那桌的舞停了之后,老李臉色更難看了。他摸著胸,搖搖頭,說:“差不多了,回去吧,悶。”沒怎么吃就要走?我有點不樂意,也想替老李麻煩麻煩別人。
我叫來服務(wù)員,說:“你給我們奏哀樂吧?!薄鞍??”服務(wù)員愣在原地。我皺著眉,又說:“就是人死了,放的那種歌?!?/p>
隔壁那桌的胖子,走上來說:“哥們,今天我生日,給個面子,算了成不?”胖子越是這么說,我越來氣。“憑什么?”我說著拿出手機,真就放起了哀樂。胖子變得嚴肅起來,指著我說:“快點關(guān)了!”老李連連道歉。
我一下把老李按了下去,說:“我家老頭今早親人沒了,你是紅事,他是白事,剛才讓你連奏三曲,是行了白事讓紅事的禮,現(xiàn)在怎么又來擋道了?”
胖子攥起了拳頭。服務(wù)員在一旁打圓場,又說要給我們打折,又問逝世的親人和老李什么關(guān)系,他們現(xiàn)在就幫忙寫一份悼詞。
“是狗?!蔽液鹌饋?,“是他的狗!”
話音剛落,我感覺一陣暈眩,眼睛里冒著金星,然后又是一記沖擊,那胖子在我臉上連呼了兩拳。我緩過勁兒來,反撲上去,和胖子扭打在一起。
200塊錢這一頓喪宴,我把自己吃進了局子。因為打架拘留,我被關(guān)了五天。
自由后,我趕去公司。領(lǐng)導說我聚眾鬧事,直接勸退了我。有同事私底下告訴我,其實是領(lǐng)導覺得我騙了他,不服從管理。我反應過來,吃火鍋那天,我說家里死了人,領(lǐng)導覺得那是欺騙。
回到家,我先敲了老李家的門。老李見是我,一下就笑開了。他趕緊邀我進屋。這幾年,我雖然吃了老李不少夜宵,但還沒去過老李家做客,這天倒還是頭一回。
他家意外的整潔。一室一廳,一張飯桌四把椅子,有三把椅子塞在桌子里面,似乎從未移動過。臥室里一張床,還有一個很大的衣柜,衣柜上方還有一個樟木箱。那箱子放置得那么高,老李不找別人幫忙的話,估計他到死也沒法打開了。
客廳的墻角,有個軟墊子,上頭有雜毛。那應該是狗子老白的床,老李沒舍得丟。
我剛坐下,就聞到了香味。老李從廚房端來一大碗澆頭面,上面蓋了一層雪菜肉絲。我兩三口就吃光了面。老李打開冰箱,拿出幾個香蕉。香蕉上黑斑密集,就像老李臉上的老人斑。
這讓我想起了我過世的爺爺,那時候他在老年癡呆的前期,冰箱里總是存著爛蘋果,我每次打工回去,他便會摳掉爛的部位,削了皮給我吃。
我拉開老李的冰箱,那里面就像滿倉的垃圾桶。我想起老李以前請我吃的那些夜宵,便問:“之前飯盒里的那些,該不是特意給我做的吧?”
老李嘿嘿了一下,說:“你們小年輕,要吃點好的才有勁。”我的嗓子有點堵,趕緊關(guān)了冰箱門。老李拿出手機,問我那些短視頻軟件怎么用。他說,平時就看電視,逗逗老白,街坊鄰里都有兒有女的,他臉皮薄,不好意思湊上去和人家閑聊。
我?guī)退螺d了短視頻軟件,手把手教他。刷到一個美女正在扭屁股時,我和老李說,看這可以活血化瘀,說不定能遇個俏老太。老李竟然臉紅了。
半晌,他指著我的眉毛,說我像他一個故友。我摸了摸自己的眉間,我眉頭靠右有顆黑痣。
老李告訴我,他在三十多歲那年,跟著村里比他大五歲的鄰居,算是拜把子的大哥,一起去大城市找機會。他說:“一晃眼四十多年了,不記得他長什么樣,只記得他眉頭和你一樣有顆痣,我有張照片,但是不記得放哪兒了。”
“那個大哥后來去哪兒啦?”我問。老李微微仰起頭:“當年我們做南北貨生意,我心急,越過大哥,自己聯(lián)系了上家,這事讓大哥知道后,我們就鬧掰了?,F(xiàn)在想想真不值當,也就是兩百塊錢的事?!薄耙痪虐藥啄甑膬砂賶K,不少咧?!蔽艺f。
“年齡越大越念舊,我想去找大哥,又拉不下面子。前幾年,四處打聽,大哥兩年前也走了……”老李看向窗外,眼光渾濁起來。
“嗯,那也是喜喪?!蔽野参克?。
那幾天,我忙著找工作。我需要一個日結(jié)的工作,正好,小區(qū)附近的快遞站招零工,日結(jié)八十元,管頓飯,算是給我續(xù)了命。
恰好,那天房東來拿快遞,我見到她,心里一沉。這幾天太忙,房租的事兒給忘了。不過又奇怪,一向精明的房東這幾天倒沒來催。房東沖我說:“下回,房租別拖這么久,我又不是開善堂的?!?/p>
“下回?”我有點糊涂了。
“老李沒和你說?這老糊涂?!狈繓|說,“前幾天,我來準備把你鎖換了。老李幫你把房租墊了?!狈繓|走后,我趕緊發(fā)了一則微信給老李,說找著工作會馬上還錢的。老李只回了兩個字:不急。
悲傷:世界又剩我一個
我想著,總得感謝一下老李,也不知道送他什么好。想想老李可能最缺的是陪伴,我下工后拿好日薪,買了點小酒小菜,就陪他嘮嘮嗑吧。推門進屋,老李還在刷短視頻,我覺得不錯,看起來老白死后,他也有東西消遣了。
老李看見我,卻一臉怒氣:“你看看,這上面都胡說些什么??!”我接過手機,上面播的正是我在火鍋店打架的視頻。標語寫著:為一只狗,男子酒后揚言播放哀樂,引起眾怒。我翻閱了評論區(qū),大多都是一片謾罵。
“哎,網(wǎng)上的事兒別當真,算了?!蔽易尷侠顒e管,便去廚房,準備炒兩個小菜。正當咸菜滾豆腐溢出香味時,我突然聽見客廳咕咚一聲。
我跑出廚房,看見老李捂著胸口,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半跪在地板,手機也掉在了地上。我趕緊過去扶他:“老李,哪兒不舒服?”
老李的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領(lǐng),嘴角流出口水,又開始泛白沫。我慌了,趕緊拿我的手機撥打急救電話。在等待急救車來時,我撿起老李的手機。那是一個雜牌機,我點了下屏幕,沒有反應,應該是死機卡住了。
老李的手機上停在評論區(qū),他正編輯著一行字:“你們不要瞎講,那天我們心情不好,我是那個老人,都怪我……”可惜那段話還沒發(fā)出去。
老李的氣息越來越弱,等手機終于不卡了,我打開他的通訊錄,發(fā)現(xiàn)他的通訊錄里只有我的一串電話。
經(jīng)過一晚的搶救,老李還是死了,心梗。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那天,居委會社工來收拾老李家。我看見衣柜上的樟木箱終于下了地,箱子的鎖孔插著鑰匙。
我打開箱子,里面有個舊存折,有5萬塊錢,里面還夾了張紙,一筆一畫寫著:“這是本人的喪葬費,感謝好心人幫我收尸,您受累,給您添麻煩了。李海洋。”
箱里放著一套中山裝,疊得整整齊齊,我估摸著,這應該是老李給自己準備的喪服了。箱底還有一張黑白照片,是老李身穿中山裝和一個男人的合照。兩人肩勾著肩,像對親兄弟。那個男人的眉間有顆痣,長在左邊。
“老李,他長得一點也不像我嘛,你看,痣和我都是反的……”我吸了下鼻子,默默地收起了這張照片。我和社工一起,幫老李下葬入了墓園。老李沒有親人,我又買了瓶酒,替他守了靈。
老李頭七那天晚上,我又回到了那家火鍋店。他們家通宵營業(yè),此刻已是凌晨一點。
看我一個人,服務(wù)員在我對面放了一個成人大小的玩偶熊。我說了句“謝謝”,隨意點了些菜,沒吃東西,然后獨自坐那兒難過。
有個服務(wù)員大媽注意到了,上前安慰,問我怎么了。我說,一個老友走了,今天頭七,我還欠他一頓飯呢。
大媽開始安慰我。我問:“能不能放點音樂?”大媽說:“能,你想聽什么?”另外一個服務(wù)員提醒大媽,上回有個人要放哀樂,結(jié)果打起來了,店長因為這事兒被降級了呢。
“是不是這首?”我打開手機,點了播放,“不會影響到你們吧?”大媽笑了,說:“反正現(xiàn)在沒別的客人,你放了也沒事。”
我想,是啊,周圍確實沒人,只有我一個。想想又把哀樂關(guān)了,老李說過的,還是別給人添麻煩了吧。
走出火鍋店的時候,一陣涼意襲來,我眼角濕潤了。因為,這個城市又少了一個能說話的人。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