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生活是什么——
你可以答是煙熏火燎和蓬頭垢面,
或者詩與遠方。當(dāng)然,也可以
端一杯熱騰騰的咖啡走到窗前,推開,
望向更遠——在那里,群山逶迤,
綠水纏繞,天空布滿閃爍的星子。
有人忙著奔跑、戀愛,召喚云朵,
另一些人俯下身,一遍遍地,向著
大地贖罪和鞠躬,從他身后,蔓延的
莊稼和野草,覆蓋了墳塋上的新土。
那么快地,我們已淡忘了死者的名字,
而泥土從不拒絕他的骨頭和不羈的魂靈。
在山的另一邊,可能是更多的山,
也可能是大城,萬家燈火的喧囂里,
有人大口吞咽垃圾和霧霾,也有人
緊隨落花流水,一起從枝頭消失。
你想過是大海嗎?你相信海市蜃樓
或羅剎海市存在嗎?那么真實地,
像一個寓言。我們可以一起去那兒,
從此隱居桃源。但我仍不能答出
生活到底是什么,以及我手中的筆,
內(nèi)心的掙扎、疼痛和沉淪。我試圖
躲進螺殼里,用一張白紙對抗虛無,
但有什么用呢?生活并不放過哪個人,
它把我們放在天平一端,另一端放上
良知、正義、真理、愛和寬宥,
然后,安靜地望著我們,漸漸變成
一片鴻毛,嘴角忽然綻露出一絲冷笑……
世界,及其另一面
你很難找到一個詞,或某句話,
像萬有引力定律、相對論那樣
精確地,描述出世界的樣子。
也不可能像木匠,掂量著廢棄的
木頭,順手把它做了門窗、柜子、
桌椅、木牛流馬,或別的器物。
科學(xué)家們說,人類對世界的認(rèn)識,
至今不足百分之五,僅僅千年前,
我們還不知道空氣存在,更不用說,
薛定諤之貓的生與死——想一想吧,
你抱緊的真理,包含多少愚蠢和謬誤,
暗物質(zhì)的宇宙,不允許你用一把尺子,
測量出它的大小,描繪出它的形狀、
分秒的變化。都說“坐地日行八萬里”,
你眼中的世界,卻如此緩慢而平靜,
像一本打開的書,折射出星星的光芒,
原野花開花落,結(jié)出城市和村莊的果,
一頭擱淺的藍鯨,借著涌動的潮汐,
重新回到大海深處。蜿蜒的鐵軌
穿過古老教堂的尖頂和孩子們的贊美詩,
帶著火車,駛?cè)チ耸澜绲牧硪幻妗?/p>
它也載去了我們?nèi)康纳钋楹蜔釔蹎幔?/p>
而世界并沒有因此變得完美,以一顆露珠
的圓滿抗拒著棱角,清澈地呈現(xiàn)在你
面前。
秋日,憶雙親
過了芒種,一輛牛車從麥地中央
浮現(xiàn)出來。但沒有打著濕熱響鼻的牛,
只有駕轅的父親,攀繩勒入皮肉,
身體前傾著,幾乎抵近了殘留的麥茬,
喉嚨里呼哧著牛的喘息(不,它幾乎
就是一頭犍牛)。麥地盡頭,是我們
的村子,一根根煙囪筆直戳向天空,
泡桐樹的闊葉間,傳來麥溜子的叫聲。
我聞到生鮮牛糞的氣息,麥茬口上
沁出一盞盞圓潤的露燈——再過一會兒,
母親將踩著暮靄到來,穿一襲藍衫,
腳步比露水更輕。我看見遍地野花,
開得像她年輕的夢,和受苦的命運
(每一日都是重復(fù)的一日)。我還記得
村子里更多的長輩,怎樣在土中刨食,
一點點耗盡了余生?,F(xiàn)在,他們大多數(shù)
已歸于塵埃,成為大地最潮濕的部分。
我的額頭曾領(lǐng)受過他們掌心的溫暖,
曾幾何時,我也像愛自己一樣深愛他們。
而現(xiàn)在,什么也沒剩下了。村子沉向
原野深處,我想到它時,轟鳴的拖拉機
迎面開來,點開螢石云視頻,我看到
才推開飯碗的父親,已倚靠沙發(fā)沉沉
睡去,
聚攏的黑夜,漸漸浸沒了他身體的廢墟。
秋日,憶舊游
燈光還亮著,像在無底的深河里
殘茶已涼透,泛出濃濃的清苦。
擰開的紅色水筆,壓著折疊的書頁,
“而挫敗感,是廊柱背后的美學(xué)……”
我讀到這兒了嗎?又是誰在黑暗中
低語?淅瀝的雨線斜落向窗外
青草地,似乎此生也不停了,
它不允許我生出去雨中奔跑的勇氣,
讓雨淋濕我,喚醒昨夜的模糊記憶:
我送你走下臺階,看見灰燈光
拉長你暗紅的影子,投射在馬路中央,
我們擁抱又分開,身體比雨更涼。
一直到此時,從鳥叫聲里醒來,
我拉開窗簾,看見雨落在雨的外邊,
一圈圈漣漪,擴散開去,又消失了,
耳廓里充斥著來自隔壁房間的吵嚷
——在異鄉(xiāng)的后半夜,我總是醒來
并在反復(fù)醒來的過程里,散盡了
記憶的細節(jié),曙色里的小城,零星
的車輛從窗外駛過,遠處的山巒,
蓊郁的樹林,占據(jù)了所有空間,
嶙峋的石頭,也被層層枯葉遮嚴(yán)了
水杉、銀杏、馬尾松、側(cè)柏、柳杉,
以不同幅度,勾勒風(fēng)的形狀和力道
我把手伸進雨里,領(lǐng)受它的鋒利
和慌亂。我知道,你不會
再回來……雨停了也不會。
我寫詩,不再寫下從前……
我的詩,不再寫下從前的原野
那些瘋癲樹木,甜蜜野花,
掛在草葉上的露珠映出曙色的芒刺
沿萬籟蟲鳴消失的屋頂、田塍、胡蜂、
墓冢
但你要允許我不錯過最后的留守者
他們坐在各自的樓頂——
像坐在地球之巔,數(shù)著白晝閃現(xiàn)的星星
——在冬天到來之前,他們
有的是時間,穿過風(fēng)的裂隙去蒼穹深處
在原野盡頭,落荒的道路終將會合
被劫持的孩子住進了林立的樓棟
為了生計和糊口,像搏命的魚
轉(zhuǎn)眼消失在光與影的大?!灰?/p>
探問他們前世,這是對卑微者的冒犯
哦,我的詩里生出了塵埃、尾氣、白噪聲
工廠、巴士、紅綠燈、超市、廣場、地鐵
機關(guān)、學(xué)校、稅所、法庭、監(jiān)獄、癌病
房……
我的詩停下來,對著里邊喊:“有人嗎?”
回聲持續(xù)蕩漾,但沒有人應(yīng)答。仿佛
我的詩扺達了火星:這浩渺蒼穹的應(yīng)許
之城
艾蘭·庫爾迪遇難八周年
你記得那個叫艾蘭·庫爾迪的敘利亞男
童嗎?
八年前,三歲的他隨父母乘船逃往希臘,
中途
遭遇海難,溺斃于愛琴海,小小的尸體
被海水沖上了土耳其海灘……有人說,
這個“海灘上的天使”,以一己之力顛
覆了
西方的移民政策——在他遇難八周年后,
我又記起了他,仿佛他一直還俯臥在
那片海灘上,偌大的愛琴海都在戰(zhàn)栗,
讓我
羞愧于自己寫下的詩,怎么不能比他的小
骨頭
更柔軟、更鋒利……更多一毫克重量?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