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威?行超
徐 威:行超老師您好,很高興今天能一起聊聊新南方寫作和新北京作家群。近些年,地域成了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一個熱點詞匯?!皷|北文藝復興”“新南方寫作”“新北京作家群”等,都顯現(xiàn)出當下文學場域中,作家、評論家、雜志、出版社等各個群體對于地方性的重視。《廣州文藝》從2022年開始設立了“新南方論壇”欄目,從不同的角度持續(xù)探討“新南方寫作”的內(nèi)涵、邊界與未來向度。我們也看到2023年《北京文學》設立了“新北京作家群”欄目,推出了十一個作家的作品;《江南》2023年第5期,以“新南方寫作”“新北京作家”“文學新浙派”為核心,做了一期中國地域文學新觀察的專題。在我的閱讀與觀察中,“地域性”和“青年寫作”構成了近些年文學創(chuàng)作的兩個熱點話題,也顯現(xiàn)出批評的當下文學的積極介入。對此,您怎么看?
行 超: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理論熱不同,新世紀以來,當代文學相對缺乏具有共識性和普遍討論度的文學概念、流派,文學也更多是在多樣化、多元化發(fā)展。在這種理論概念的“沉寂”中,其實一直不乏具有新質(zhì)的文學作品出現(xiàn)。如你所說,近年來,地域文學成為當代文學的一個熱點,比如“新東北文學”“新南方寫作”,以及“新北京”“新浙派”等。我的感受是,這些概念的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批評家的理論自覺,是一種在“沉寂”中發(fā)現(xiàn)問題、建構與闡釋一種概念的沖動和自覺。楊慶祥、陳培浩等批評家最初提出“新南方寫作”時,其實并沒有很多具體的作品做支撐。之后,隨著越來越多作品的出現(xiàn),“新南方寫作”的內(nèi)涵和外延也在不斷發(fā)展變化??偟膩碚f,我覺得無論是“新南方寫作”還是“新北京作家群”,以及其他地域文學的概念,無論是理論概念還是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目前來說都還在發(fā)展、建構的過程之中。
至于你說到青年寫作的話題,確實一直討論度很高,我所在的《文藝報》于2013年就開辟了“聚焦文學新力量”欄目,今年依然有刊物在重點討論“青年寫作的問題與方法”等。但是十年時間過去了,關于青年寫作,我們收獲的共識、有效的結論有多少呢?甚至一些基本問題也沒有解決,比如誰是青年,與其囿于“青年”這個寬泛而并不明晰的年齡范疇中各說各話,不如真正深入具體的作家作品內(nèi)部去發(fā)現(xiàn)問題,總結經(jīng)驗。比如,我覺得近年青年寫作中比較突出的話題有科幻文學、非虛構寫作等,討論青年寫作,不妨從類似的角度出發(fā),進行一些具體而及物的觀察。
徐 威:是的,這些命名都還在發(fā)展、完善當中,還有許多的問題亟待我們?nèi)ヌ剿?、解答。比如,這些新的地域作家群體的產(chǎn)生,勢必帶來一個新的問題:他們的新在何處?他們與之前的前輩作家又有什么不一樣?我在讀“新北京作家群”作家作品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在寫作主題、寫作風格、寫作追求等方面都更像是在“百花齊放”,在“自成一派”。他們不似京派小說這樣有較為接近的審美趣味與寫作追求,筆下作品也并不都帶有濃郁的京味?!靶卤本┳骷胰骸备袷羌狭巳珖鞯貙懽髡叩亩际谢瘜懽??!靶履戏綄懽鳌币彩侨绱?,全國各地的作家來到了南方,來到了灣區(qū),他們的作品中仍然帶有相當顯著的地方色彩。所以,我感覺當下的地域性書寫,是建構在城市化圖景之中的書寫。那么,作為一個群體命名,“新北京”“新南方”“新浙派”的特性又應當如何界定與理解?我想,這些都是值得探討的話題。
行 超:你的疑惑正是以上這些概念能夠真正成立所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靶履戏健薄靶卤本倍紡娬{(diào)“新”,這個“新”是相對于什么而言的?我個人的理解,“新南方”大概有兩個參照系:一個是“舊”南方,也就是以江南文脈為代表的傳統(tǒng)印象中的“南方”(這個參照對“新浙派”似乎更加適用);另外一個是北方,我們知道,現(xiàn)代文學以來,主流的文學審美、價值趣味,基本上延續(xù)的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所主張的文學傳統(tǒng),文化中心在北方,大部分主流文學作家也是生活在北方,所以姑且稱之為“北方傳統(tǒng)”。盡管新時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出現(xiàn)了種種探索、實驗,但目前主流的依舊是“北方傳統(tǒng)”下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在這個意義上,作為一個整體的“新南方”的崛起,其背后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對于傳統(tǒng)文學審美價值的突破和反叛,于是我們看到,這兩年集中出現(xiàn)了林白的《北流》、林棹的《潮汐圖》這樣在藝術手法上頗多創(chuàng)新的作品,出現(xiàn)了林森的《海里岸上》、黎紫書的《流俗地》這樣書寫特殊生存經(jīng)驗的作品,也出現(xiàn)了王威廉的《野未來》等一大批具有人文想象力的科幻作品……我覺得這樣的先鋒性、探索性,就是一種特殊的、看起來雜亂無章卻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南方”精神。
與之相比,“新北京”有一個相對明確的參照系,就是你所說的京派和京味。但這里又有兩個概念,“京派”指的是20世紀30年代前后活躍在北平、天津的一批作家,他們很多并不是北京人,而是長期生活在北方,在美學風格和價值取向上比較接近,所以成為一“派”,比如沈從文、周作人、汪曾祺等。京派追求自由、平和、沖淡的風格,實際上來源于民國時期特殊的社會背景和文化風尚,我覺得是一種歷史情緒的文學反映。“京味”小說主要是指那些長期在北京生活,對北京的平民生活、日常語言等有認可、有體悟的寫作,比如老舍,比如后來的劉恒、王朔等。時代在發(fā)展,現(xiàn)實在變化,今天的北京與30年代的北平,或者八九十年代的北京相比,早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所以今天的“新北京作家群”,即便在語言風格、敘事視角上有所承繼,但他們所身處的北京,他們所書寫的當下,也必定是大大不同于京派作家、京味小說的。所以現(xiàn)實之“新”才是“新北京”之“新”所在,我們這個時代應該創(chuàng)造屬于我們自己的“京味”。
徐 威:這是當代作家的使命與擔當,并不容易,但我們還是應當充滿期待?;氐絼倓偟脑掝}——我們還會很自然地想到,這些命名的價值與意義何在。謝有順老師在《文學寫作中的南與北》中說,“任何的命名都是跟在寫作實踐后面的,它肯定無法全面解釋那些正在興起的寫作新質(zhì),掛一漏萬在所難免。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所有關于文學流派和文學思潮的命名都是不太嚴謹?shù)?,普遍帶有隨意性和即時性,寫作瞬息萬變,不可能等一切都看明白了、想清楚了再來發(fā)聲。一種粗疏的概括也是概括,一種不全面的分析也是分析”。這是從文學批評的角度出發(fā),對其價值的肯定。那么,這些命名,給身處其中的作家,給我們當下的文學生產(chǎn),又帶來了什么?這也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
行 超:“任何的命名都是跟在寫作實踐后面的”,謝老師的這一判斷是直指要害的。無論是《廣州文藝》《南方文壇》倡導的“新南方”,《北京文學》力薦的“新北京”,《江南》推出的“新浙派”,在這一次地域文學命名的熱潮中,我們發(fā)現(xiàn),文學期刊、文學活動組織者以及批評家的作用是相當顯著的,甚至是他們而不是作家在推著這些概念往前走。與之相比,真正的寫作實踐卻是相對匱乏、略顯分散的,這也正是這些文學概念當前所面臨的質(zhì)疑之一。我們今天都說“新南方寫作”的代表有《潮汐圖》《北流》《燕食記》等,但除卻這些作家的地域身份都在南方之外,這些作品究竟具有哪些共同的文學價值?它們在何種意義上組成了“新南方”這個文學共同體?我覺得這些問題是需要批評家繼續(xù)深入討論和闡釋的。
當然,“理論先行”的背后,其實反映出一代批評家、文學組織者對當下文學發(fā)展的期許和焦慮。他們試圖在整體性消散的文學現(xiàn)實中捕捉一些可以構成共識的話題,“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是十分可貴的嘗試。我不是作家,很難揣測類似的文學概念的出現(xiàn),是否會真正影響到個人的創(chuàng)作。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無論是“新南方”“新東北”還是“新北京”,這些概念成功吸引了批評家的普遍關注和廣泛介入,至少借此,我們可以共同探討一些具體的問題,文學批評不再是自說自話,而是逐漸找回了一種可貴的“對話”傳統(tǒng)。
徐 威:批評和創(chuàng)作對話,當下的作品也在和世界對話。當下我們談論地域性的時候,地域性書寫中又潛藏著世界性的視野。徐則臣的《耶路撒冷》《蒙面》、石一楓的《漂洋過海來送你》、林棹的《潮汐圖》、朱山坡的《薩赫勒荒原》、林森的“海洋三部曲”(《海里岸上》《唯水年輕》《心海圖》)、葛亮的《燕食記》、王威廉的《你的目光》、陳崇正的《美人城手記》等,都顯現(xiàn)出地域性與世界性、當下性與歷史性、現(xiàn)實性與想象性的高度融合。這或許是當代文學最值得期待的新變一種,它變得越來越開闊,越來越沉穩(wěn)。
行 超:地域性與世界性、當下性與歷史性、現(xiàn)實性與想象性,這些都是很大的問題,實在沒辦法在一起泛泛而談。鑒于我們今天討論的主題,我就試圖談談地域性與世界性這一點吧。
從大的時代背景上看,20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我們整體處于全球化與城市化的現(xiàn)實中,人們?nèi)粘I畹谋憷院土鲃有源蟠笤鰪?,所有的城市越來越成為一個城市,在一定程度上,“扁平化的世界”勢必會削弱此前由于彼此隔絕而形成的地域文化的獨特性、顯著性。所以,從20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我們在很多中國作家筆下,都已經(jīng)看到了這種現(xiàn)實所帶來的影響和焦慮。但是最近幾年,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形態(tài)的“逆全球化”成為一種新的潮流,在這個時刻,我們的文學寫作、文學理論又一次出現(xiàn)了“地域”,我想這當中是有一些微妙聯(lián)系的。所以我不認為地域性與世界性可以“高度融合”,我覺得它們本質(zhì)上是相互排斥的?!冻毕珗D》中巨蛙寰球的旅程,始終強調(diào)的是“嶺南萬物無所不包”;《漂洋過海來送你》里的北京孩子遠渡重洋,為的是讓爺爺?shù)墓腔抑鼗毓枢l(xiāng)。當下中國作家的寫作的確越來越具有國際視野,這是我們多年全球化進程所帶來的必然結果,但這并不是真正的“世界性”,反而更凸顯的是自我的主體性,或者你說的“地域性”。
就地域而言,今天的北京與今天的上海到底有什么差別?肯定不會是京派、海派那個年代那樣一目了然了,所以如果僅僅是以一種類似行政區(qū)劃的方式去劃分地域文學,那么地域文學的概念很快就會失效。發(fā)現(xiàn)或者創(chuàng)造一個概念,為的是打開視野,為創(chuàng)作實踐找到新的路徑,而不是因此畫地為牢,成為創(chuàng)作的枷鎖。地域文學好像漸漸成為一種風尚,大家都在搶著“圈地”,好像每個省份、每個城市都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地域文學的概念,如果真的這么輕易,那么,文學地域的界限在哪里?地域文學的價值是什么?
徐 威:我覺得這個問題提得特別好。事實上,我們確實應當對此保持一定的警惕——當命名成為一種風尚、一種潮流的時候,常常會出現(xiàn)“跟風者”。命名的狂歡并不會給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帶來改善,反而容易造成傷害。這種例子在文學史上并不少見?;氐轿覀冇懻摰摹靶履戏綄懽鳌迸c“新北京作家群”,我們的研究與探索也應當建立在具體的作家、文本、現(xiàn)象之上,如此才能使得這些研究更為客觀、準確、扎實。最后,謝謝行超老師!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