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雁
燈光暗淡,除了我自己,幾乎看不清屋里還有誰。我懊惱地走到房間中央擺放椅子的地方。這里烏煙瘴氣,與我妻子的香水味一樣嗆鼻,令人窒息。
我拉開一把金屬折疊椅,坐在一個不認識的人身旁,瞇起眼睛,打量著房間里每一張臉,但都不熟悉。
我調(diào)整了一下領(lǐng)帶,這條花哨丑陋的寬領(lǐng)帶,是喬治婭送給我的圣誕禮物。我盯著身旁男人手里的玻璃煙灰缸,昏暗的燈光反射在上面,形成了頗為有趣的圖案,這是今晚——至少到目前為止,我看到的最有趣的東西。
我可真是個傻瓜,居然來這里,我暗自生氣。上星期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妻子拆開的。
“看!”她說,把開封的信遞給我。里面是一張不大的正方形白色信紙,上面是整潔的印刷字。
“這是街區(qū)那頭一位先生送來的,是個什么會議的邀請函。你一定得去?!?/p>
“一定得去?什么會議?”我一邊脫外套,一邊伸手拿那封信。
“敬請參加布里伍德男士俱樂部年會。召開地點:厄爾飯店拉姆廳。時間:1月8日(周日)晚八點。”
信的落款是“你的兄弟,格倫·雷諾茲”。
“呃,這個——”我說,“我?guī)缀醪徽J識這個家伙,也從來沒聽說過那個俱樂部。”
“你得去!”喬治婭喊道,“這可是你融入鄰里的好機會,我們都搬來整整兩個月了,卻沒有一個人過來跟我們打招呼!”
“怪不得!”我暗想,“你每次在超市碰見人就抱怨,看樣子他們是聽夠了!”
“也許,”我說,“這里的人就是比較矜持吧?!?/p>
“也許東部的人就是不如我們家鄉(xiāng)那邊的人熱情友好!”她話里有話。
“哦,喬治婭,你又來了!咱們已經(jīng)搬家了,不是嗎?為了你,我放棄了半生的根基,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我錯了?如果你真這樣認為,愚蠢的中年男人,你可得好好想想了。這完完全全就是你的錯,但我沒有因此離開你,你難道不該知足慶幸?”
“好吧,喬治婭?!?/p>
“要是沒有我父親的錢,你會是什么境地?蠢蛋!若不是我,你又會在哪里?”
“對不起,喬治婭,我就是有點累了,沒別的意思。”
她得意地笑了一下,說:“你得去,”她邊說邊點頭,染成橘黃色的頭發(fā)像舊拖布,“是的,一定要去。你可以穿那身深灰色的西服,打我給你買的那條新領(lǐng)帶,還有……”
她安排著我的著裝,正如過去的14年,她一直在安排我生活的每一分鐘。
于是,8號這天晚上,我坐在了布里伍德男士俱樂部年會現(xiàn)場。真是受不了,這是哪門子俱樂部,還搞什么年會!難道是兄弟會,一年一次?
快八點了,人們終于安靜下來。這是一群愁眉苦臉的男人,無一例外。個個郁郁寡歡,悶悶不樂,難道都是來參加葬禮的不成?抑或是自殺未遂、計劃再次自殺的廢柴俱樂部?
“應(yīng)該都到齊了,”雷諾茲站在講臺上宣布,“好,我們開始。還是按照姓氏字母順序來,每人一分鐘?!?/p>
一個形色疲憊不堪的男人站起身來,五十多歲,苦著臉走到了講臺上。
“我叫哈利·亞當斯,她,她……”他緊張地用手抹了下額頭,接著說下去,“這一年對我來說是最痛苦的一年。你們都見過她,很漂亮,我知道你們都以為我很幸運。但是不!不!不!她不停地讓我給她買這買那,她認為這樣才能在鄰居面前風風光光。我實在供不起她,她就威脅我,要離開我,帶走我的一切家當。如果我不屈服的話,估計她真的走了。于是我去銀行貸了款,說要買房子,然后用這筆錢給她買了所有她想要的東西。但這還不夠,她又想要別的了——長款裘皮大衣,兩克拉的鉆石戒指。我又得跑到另一家銀行,再貸一筆款。我馬上就要破產(chǎn)了,就要無家可歸了……”
“只有一分鐘時間,哈利?!?/p>
小個子男人沮喪地走下講臺,另外一個男人站了上去。
“我叫布朗寧。她讓她媽媽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老太太是去年四月搬過來的。本來應(yīng)付我老婆一個都困難,現(xiàn)在我每天得應(yīng)付兩個悍婦的嘮叨、抱怨,而且是二重唱立體聲!你們能想象嗎,兄弟們?我晚回家五分鐘,這兩個女人就要喋喋不休。若是我忘了老婆的生日,丈母娘給我好看;忘了丈母娘的生日,老婆就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他看了一眼雷諾茲,一屁股坐在了講臺上。
“還有時間嗎?”
“還有十秒鐘,喬?!?/p>
“我只想說,那個家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我已經(jīng)不年輕了!我——”
“時間到,喬?!?/p>
我坐在那里聽得入迷,多好的主意!每年一次聚在一起抱怨老婆,傾吐怨言,發(fā)泄一下,我之前居然還不想來!
下一位叫多曼,他老婆把自己吃成了二百八十磅的大胖子。弗林的老婆看了三十多個醫(yī)生治療她臆想中的“疾病”。赫托的老婆在家拒絕戴假牙,除非來客人的時候??吕澋睦掀乓荒臧阉男屡苘囎矇娜巍6Ω睦掀虐阉写┲娣呐f衣服都捐給了慈善機構(gòu)。
該輪到我了。你知道,我并不想嘩眾取寵,但若真的能宣泄出來,告訴全世界她是怎么對我的,老天!
我站上了講臺,看了一眼雷諾茲。
“你可以開始了。”他語氣和善。
“我叫弗雷迪·內(nèi)爾夫,她叫珍妮,是我的秘書,二十三歲。我愛她勝過一切我知道我會永遠愛她,我老婆冷酷得你們都不敢想象她把我的事告訴了整個西海岸的人說我們必須得搬到千里之外離開那個不要臉的人,可是珍妮不是不要臉的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可我還深愛著她,我老婆在我面前不斷提起這件事可我想努力忘記因為實在太痛苦了但我做不到因為她總是揭傷疤撒鹽——”
“一分鐘了,弗雷迪。”
“我實在受不了我老婆了!”我拼盡最后一口氣沖著麥克風大喊,然后搖搖晃晃地走下了講臺。
在三十九又四分之三年的人生中,我從未感覺如此之好。所有的委屈、郁悶一吐為快,我舒暢得幾乎要笑出聲來?;氐阶簧?,我心不在焉地繼續(xù)聽別人吐槽。歐文斯的老婆跟孩子們說他是個笨蛋;昆頓的老婆又回去讀了大學,自以為比他聰明;史密斯的老婆總是一覺睡到中午,所有的家務(wù)活都是他做……一直到祖蓋,他的老婆倒是勤快,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縫制的,穿著這些衣服走在街上,就像是大蕭條時期的老古董。
有個男人一直沒說話,引起了我的興趣。他微笑著,實際上他全程坐在那里,滿面春風,神采飛揚。我盯著他,頗為好奇。這時雷諾茲說話了。
“好啦,兄弟們,現(xiàn)在該投票了。喬治,給大家分一下紙和筆,好嗎?”
“投票?”我問身邊的男人。他老婆不想讓他出門的時候就會把他的假發(fā)藏起來。
“嗯,投票選出誰的老婆最差勁。”
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弗雷迪·內(nèi)爾夫。畢竟,我的老婆確實最可恨。
格倫·雷諾茲收集了選票,開始整理。幾分鐘之后,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大家。
“兄弟們,這可是頭一次,”他說,“當選的是我們的新成員——弗雷迪·內(nèi)爾夫!這位可憐的兄弟,他可愛的女朋友被老婆叫作不要臉的人!”
他向我表示祝賀,我半起身表示感謝,感覺自己有點傻,但又很自豪。畢竟這的確是個獎項。
場上所有人——那些滿腹愁事、苦著臉的男人全都聚集到我身邊,惺惺相惜地跟我握手。有些人拍拍我的后背,眼里甚至閃著淚光。
隨后,我們一起來到休息廳,準備回家之前喝上一杯。我看到坐在吧臺那頭的雷諾茲,于是端著飲料走了過去。
“這真是天才想出來的主意!”我說,“能夠宣泄一下感覺真的、真的是太好了!這個俱樂部到底是誰發(fā)起的?”
“我?!崩字Z茲回答,“我們每年聚一次,已經(jīng)五年了。會員由我來定,今年我想到了你。你老婆可真夠你受的!”
“是的,”我承認,“她不依不饒,我苦不堪言。不過你怎么沒發(fā)言?因為你是組織人?”
“哦,不是,我老婆四年前就死了。”
“對不起。”我有點尷尬,“那么坐在那邊,整晚笑容滿面的那個家伙,他又是誰?”
“加里·麥克萊倫?他是個管道工?!?/p>
“哦,好像我老婆跟我提過,麥克萊倫的老婆去年死于非命?!?/p>
雷諾茲會心一笑,拍拍我的胳膊,說:“沒錯,老伙計!麥克萊倫就是去年的獲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