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 官
孩子在房間里。很多時候他并不知道為何在此,甚至不愿到此中來,但他的父親和母親最清楚,這種事情是順?biāo)浦?。有一個人和我相似,而我對此人尚不了解,我只好設(shè)想,簡單一些,若是男的就叫金童,女的就叫玉女,但此人總以兩種性別同時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不能給他或她以特權(quán),所以我愿稱此人為孩子們。孩子們尚未到來,而我已在此等候多時。經(jīng)過妻子的同意,準(zhǔn)許孩子們提前進入我的課堂。
這間教室除了我和孩子們,還有另外一位成員,他的外號叫大熊。他甚至比我還高大威猛,因為我常感到被他拋入大森林,他在大樹頂端窺探我,而我還在落葉和淤泥中尋找他的足跡,并感到陰影與威脅。我尚且如此,更別說金童和玉女了。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孩子們唯一擁有的就是恐懼和戰(zhàn)栗。當(dāng)然,有時大熊也會破碎成很多小熊,這時我便收起我的獵槍,在他,或者應(yīng)該說在他們的帶領(lǐng)下找到森林深處神秘的源泉。
大熊就像一個不速之客,來到我的課堂。他一個人來,一個人走,不見他的父母。有一次我看見大熊和校長相視一笑。我猜測校長是大熊的親戚,否則這件事情說不過去。機構(gòu)一般是家族式的,因此安排了許多沾親帶故的人,為了避嫌,紛紛給這些人起些毫不相干的名字,稱呼起來也客套得很。那種客套,就像碗里的一滴血不認(rèn)另一滴血,仿佛與水更親近些。然而,水終究還是水。市場部的李老師,每天騎電動車去發(fā)傳單,上門招生,他說,一年前他比我還白。后來他的業(yè)績歸入別人的名下,剩下的事情就模糊了。出了這件事,我明白我清得像一碗水,與其他人沒什么關(guān)系。大熊經(jīng)常欺負(fù)機構(gòu)里的同學(xué),被叫到辦公室,出來時臉上竟然憋著笑。還有一次校長突然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要多一些耐心。有時我懷疑我們所有人都服務(wù)于大熊的事業(yè),我們在他的領(lǐng)域,早晨鬧鐘響起,我知道大熊仍在那里。
我和孩子們不得不面對大熊。
金童和玉女想坐第一排,大熊就說自己是近視。孩子們退到第二排,大熊又說他的分身坐在第二排,自己聽課累了,就讓分身聽。分身?我有點哭笑不得。兩排桌椅被大熊一人霸去。上課時,大熊在最前面,金童和玉女在后面,大熊的分身來回走動,在空蕩蕩的第二排。盡管我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也許是看在校長的面子上,我還是默許了分身的存在。我越來越相信人有分身這回事,因為第二排的長桌總往后排靠,漸漸地將兩人逼到角落。我一回頭,大熊肥碩的身體將孩子們擋得死死的,這時兩顆腦袋從他的左右肩膀緩緩升起。我質(zhì)問他為何擾亂課堂的秩序,他不懼我,說這樣坐著舒服。我沒有說話,牙齒用力咬合的力量從眼神中躥出去,他堅持了一會兒,然后凳腿狠狠地刮過地面,低著頭,嘴唇閃爍著。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覺得他的道理比我還多。但作為一名老師,我不希望有人不尊重我的學(xué)生——金童和玉女。被壓扁的瓶子,要讓它重新圓回來。我告訴大熊,希望下次不再出現(xiàn)這種不友好的行為,并詢問他能否做到。大熊不回答我的提問,也不接受我的套近乎,我只能把話題引向孩子們,讓他們來活絡(luò)氣氛。雖然話語中仍帶著一絲冰涼,但孩子們都表示能夠原諒大熊。金童說他愿意把奧特曼卡牌借給大熊,那是媽媽受不了軟磨硬泡給他買的。玉女說如果大熊不介意的話,可以給他摸摸兔子玩偶,只要別弄臟粉色圍脖。大熊看了看他們,看了看我,估計是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討他的歡心。他的眼睛沒什么水花,像一個皇帝,對使臣們認(rèn)為拿得出手的禮物并不是太滿意。但我深知孩子們大大的書包裝不下多少玩具,“一個”對他們來說幾乎就是復(fù)數(shù)。那時候供我們擺弄的只有來之不易的直尺、三角板和圓規(guī),即便如此,每次打開文具盒,總有多余的東西往外冒。這種不可名狀的事物,一到了下課就四處亂竄。就是大熊也不例外,別看他兇起來儼然一位父親,他也耐不住寂寞,主動降低在發(fā)脾氣中獲得的身份,和孩子們在玩物中尋求安慰。像是有十個人,在我的教室里笑鬧。笑聲撞開了童年的大門,我,那個鄰居眼里的壞小孩,滾著鐵環(huán),在村莊畫了一圈又一圈。這些普通的圓圈在日后徹底將我改變。
就在這當(dāng)口,玉女毫無征兆地放聲大哭。我還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見空氣變得毛茸茸。原來大熊把兔子的毛給拔了,揚在空中。金童推了他一把,自己卻倒下了。大熊一個正踢,椅子撞向跌坐在地的金童。絨毛落在他們仨身上。我大聲呵斥他們,大熊異常安靜地回到座位,孩子們則委屈地將自己淹沒。這是我最擔(dān)心的事情,你越擔(dān)心它越要和你作對。我氣不打一處來,斥問大熊為什么要這樣做,他仿佛失去了眼耳鼻舌身,猶如一尊石佛。金童的嘴唇破了,他嘗到血的滋味。我對大熊說,即使校長來了,你也是錯的。你是不是也想嘗嘗血的味道?唉,當(dāng)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知道我錯了。一根鞭子狠狠打在我身上。
我想起兒時的學(xué)校,我在那里學(xué)會了讀拼音、寫漢字、戴紅領(lǐng)巾、唱國歌……我最害怕的是藤條和皮鞋。每當(dāng)鄉(xiāng)村停電,大家在驚慌之中摸索,拿出自備的煤油燈,火柴一擦,玻璃燈罩一罩,火舌開始變得安分,均勻地吐出一桌子大小的光。沒有燈的,就用蠟燭,紅的、白的。滴兩滴蠟淚在左上角,就能使蠟燭屹立不倒,可燭光難免東倒西歪,需不時以手遮風(fēng),或用課本豎成高墻。我們不會抽煙,但會抽火。將草稿簿的一頁撕下,卷成圓筒,扭開煤油燈,伸進去沾點油,然后點火,輕輕往嘴里吸,整個空心紙筒變得透明,一股暖暖的熱氣涌進身體里。若吸太猛,那將是辣椒飛進喉嚨。往外吹,就是一管燈條,短暫地將過道照得通明。這時候老師的指關(guān)節(jié)像石頭擊中我的腦袋,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拎上講臺。這個對學(xué)生來說嚴(yán)肅而神圣的地方,并非我獨在,很快其他男生就與我會合了。原來老師一直在窗外記錄著我們。他的皮鞋真軟,真輕。我們并排站立,向前伸出雙臂,啪的一聲,干脆利落,不是重的,而是纖細(xì)的,藤條如小閃電依次劈過我們的手臂。撕破臉皮,大概就是這樣的聲音。老師繞到背后,對不爭氣的家伙就是一腳。他的皮鞋可真硬,但我們可真不能倒,誰倒了誰是孫子,以后在別人的回憶里將永遠(yuǎn)抬不起頭。在老師的前后夾擊之下,我們的姿勢是這樣的:雙臂朝前伸直,雙腿半屈,就像香港電影里,想要起跳卻始終等不到茅山道士指令的僵尸。直到現(xiàn)在我才猛然發(fā)覺,當(dāng)時班里的女生點的全都是蠟燭。我懷念那時學(xué)校的生活。搗蛋的故我一去不還,如今我兩天刮一次胡須。最終大家都順利地跳出那所學(xué)校,跳到山川湖海,跳到各自的辦公桌前。我跳上了講臺,看著孩子們,金魚般瞪大雙眼,向我投來無知的目光。
藤條和皮鞋我沒有。好像為了繞開皮鞋,我的婚禮都是中式的。孩子們不怕我,只覺得我不成熟,和其他班的老師不一樣,他們都有回響。孩子們不知道我鞋底藏有棉花,就是氣急敗壞了跺跺腳,地板炸裂的聲音也會被棉花吃光光。有時說出的話都帶著棉花。
我說,大熊,你跟我出來。他乖乖地跟在我后面,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站在墻邊,我還沒開始發(fā)話,他就已經(jīng)默默擦洗通紅的臉頰,越洗越臟。走廊沒有風(fēng)。外面的車聲漸弱,準(zhǔn)是紅燈亮起,路上排著長長的隊列。一切都停滯了,等待著出口。我吹起了口哨,特地帶點婉轉(zhuǎn),那感覺像用羽毛搔逗他。這時他撲哧一笑,鼻子吹起了泡泡,然后它比雨燕還快,飛走了。極其輕微的“嘭”的一聲,使我平靜的汗毛稍稍立起。我完全為這個聲音著迷,以至于不知道我還對他說了些什么。
開門進去的時候,教室里空無一人。我走到后排,發(fā)現(xiàn)孩子們雙手抱著膝蓋,蹲在桌子底下。孩子們抬頭看我,就像地上的無座乘客瞄一眼乘務(wù)人員,然后繼續(xù)他們悲傷的旅行。我說,你們出來吧,大熊知道錯了,他來向你們道歉。我在寂靜中聽見火車穿行的聲音,教室外面的風(fēng)景仿佛正向后離去。孩子們仿佛坐上回家的列車,去往母親的懷抱。我也坐過很多趟。我更清楚,孩子們被父母送到這個房間,就是為了要向前走,向前看。因此,我必須扭轉(zhuǎn)火車的方向。我說,要不這樣吧,咱們來玩躲貓貓的游戲,第一局老師先找,誰最先被找到了,下一次就輪到他來找,不許耍賴。大熊啊,你這個身材,我真替你擔(dān)心。我故意提高嗓門。我說,數(shù)到十,我就進來抓人啦。說完我就出去了。我掩上房門時,甚至能聽見里面響起鍋碗瓢盆的聲音。這毫不奇怪,你永遠(yuǎn)無法想象孩子們會給你帶來什么。
教室很小,里面有一個講臺,三排桌椅,邊上是一扇窗戶、兩幅窗簾。
時間到了,我清了清嗓子,推門進去,用腳步提醒他們我的位置。實在是沒什么好藏的,窗戶上有兩個陰影,桌子下面露出一個大屁股。對他們來說,他們十分信任這個房間里為數(shù)不多的物品,他們相信這些事物能夠完完全全地將他們遮擋住、包裹住,甚至他們就是物本身——提心吊膽的簾子、自以為萬無一失的桌子。那窗戶只留有三個手指寬度的可供腳踩的地方,我靠近的時候窗簾顫顫巍巍。我知道孩子們在考驗我。我在教室里兜了兩圈,然后宣布我輸了。孩子們和大熊就像完成任務(wù)的狙擊手,脫去偽裝,用他們天真而尖銳的笑聲攻擊我。下一輪的那個倒霉蛋自然還是我。我再進來的時候,講臺離我很近。我照樣繞了兩圈,門后面的那個人一直轉(zhuǎn)過臉去,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我早發(fā)現(xiàn)了他。窗簾后還有人。這個房間就像沒有空氣一樣,沒有呼吸。在一個瞬間,我永遠(yuǎn)地把他們嵌進木頭、封入大門、編織成窗簾,直到他們主動宣布復(fù)活。
放學(xué)后孩子們嬉笑著奪門而出,我分明聽見火車從教室開過的聲音。
“不正經(jīng),哪有孩子是笑著出生的。”妻子說。
我坐在床邊,摸著妻子的孕肚。
“你最好輕點兒,別驚動了小寶?!逼拮优牧宋乙幌?。
“這還不輕?”我說,“兩只手都要穿上燕尾服了,多么紳士?!?/p>
“紳士?你剛也說了,什么壞蛋、僵尸……別把我孩子教壞了?!?/p>
“那哪成,我得給咱們的孩子保駕護航。”
“老公,你有沒有被欺負(fù)過,上學(xué)的時候?”
“有啊。”我說,“那是在中學(xué),我們在操場上打籃球,那種橡膠籃球很便宜,十塊錢,不怎么耐用。校霸們過來,冷冷地說,把球拿過來,我只得遞過去,然后籃球被當(dāng)成足球踢上天,至今仍在我腦海里飛翔。我們無奈地坐在樹蔭底下看著,各種超級世界杯。踢過很多次之后,那群縣城最好的足球運動員浩浩蕩蕩地走了。我把球撿回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變成橄欖球。”
“即使籃球反彈的軌跡變得捉摸不透,我依然是我們中間的神射手?!蔽已a充道。
“不吹牛你會死。”
“你說,咱們的孩子會被霸凌嗎?”妻子問。
“可能會。新聞經(jīng)常報道類似學(xué)生墜樓的事件?!?/p>
“那咱們的孩子怎么辦?”
“我相信學(xué)校的老師。”
“學(xué)校的老師也和你一樣,跟孩子們捉迷藏嗎?”
“可能會?!?/p>
“那也可能不會。”
“有些事情需要孩子們自己去面對,就像你來例假了照樣要上班?!?/p>
“那你也不例外。大家都被例假傳染了。”
“這怎么說?”
“就是一邊痛苦,一邊上班?!?/p>
我剝了一個橘子?!吧罹褪情僮尤獠赜陂僮悠?。”
妻子接過。她讓我?guī)退晕⒆饋硪稽c。我把枕頭豎著擺在床頭,一手接著她的背,讓她能夠踏實地靠下去。她吃著,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的眼睛,“你有點偏心?!?/p>
“整整一袋都是你的,”我說,“這個也不例外。”
“我說的不是這個事情。你有沒有發(fā)覺,在剛剛那個故事里,咱們的小寶,就是你嘴里的什么金童玉女,好像沒什么存在感?反倒是大熊,讓我一度以為他才是我的孩子。他給我留下了復(fù)雜的印象,說不上來,卻又覺得在生活中真切存在過。反正我不喜歡他。說吧,你是不是不愛我們的孩子?還是說,你不想要了?要是不愛了就拉倒,我們娘倆才不會求你?!?/p>
“冤枉啊。你這哪是吃橘子,分明就是吃了機槍。”我說,“自己的孩子我能不愛嗎?怎么說那也是我的勞動成果。不過我倒想反問你,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對孩子的了解少于我們對其他人的了解?”
“廢話。我們在了解其他人的時候,我們的孩子還沒出生呢。相比之下,了解他人比了解自己的孩子多了二十多年,猴年馬月才能追得上。這自然而然就少了?!?/p>
“嗯。孩子們給我的信息太少了,所以我的故事才有缺陷?!?/p>
“放屁,孩子的信息不都在你身上嗎?你什么信息,到了孩子那也十有八九。”
“那你可以放心了,都是好的信息?!蔽艺f,“所以這個事情你不能怪我。你看,還沒出生,我就先給孩子預(yù)演了一次今后的學(xué)習(xí)生活。胎教是一回事,打預(yù)防針又是另一回事。”
“得了吧,我才不會把孩子送去什么培訓(xùn)班。聰明的孩子有聰明的活法。”
“那是自然。咱們的孩子就是所謂的‘別人家的孩子’?!?/p>
“呵,在這等著我呢。你罵誰呢?我打死你?!逼拮诱f。
“打死我可以,可別傷到咱孩子們?!?/p>
“就一個孩子,天天‘孩子們’‘孩子們’的,另外一個你懷了?”
“我就是那另外一個?!?/p>
“我的肚子里呀,只有咱們的孩子,可沒有你?!逼拮诱f,“你在另外一個肚子里?!?/p>
“是的?!蔽艺f。
我點了點頭。
我也沒想到我會回答得這么快,這么淡然。
“對不起?!逼拮佑悬c尷尬,雙手抵在額前。“對不起,你是不是想起她了?”
“還好吧,沒什么要緊的,你不用道歉?!蔽艺f,“要不我再給你剝個橘子?”
妻子連連搖頭?!白詮膽言幸院螅杏X世界空了很多。”她說,“我又忘了,后來她有沒有找過你?”
“沒有?!?/p>
“會不會你們故意躲開她?”
“也沒有?!?/p>
我家一直在那里。我也知道,她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
關(guān)于我的家族史或史前史,那些在瘴氣中成長的野蘑菇,如今變得有些晦暗不明,我依著殘存的烙印重新講述。
我的母親出生于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家里沒什么糧食,還養(yǎng)著幾只羊。外祖母說,家里沒有錢再供你上學(xué),你就留在家放羊吧。那時羊肉不流行,母親卻早早開啟一段帶著膻味的時光。她退出課堂,蹲在石榴樹下,眼看著羊唇抹去綠意,眼光也暗了下去。母親睡死在草叢,醒來時羊群不見了,她著急忙慌跑回家,發(fā)現(xiàn)羊圈里好幾雙眼睛盯著她,但是,她發(fā)現(xiàn)少了一雙,唯一的母羊不見了。母親不敢說。夜里入睡之前,外祖父清點羊群,少了一只羊,就像丟掉了性命。外祖父說,找不到羊,就不要回家。十二歲的母親,連夜在山林里轉(zhuǎn)。她想過一走了之,可是又能去哪里,她想起外祖母藏了鄰居兩把豆莢而遭到毒打。在黑暗中奪路,母親身上長滿了蒼耳。她說在她快要累倒,變成一團帶刺的漿糊時,有一個人在山頂吹笛子,她抽去骨頭的身子一下又硬朗起來,往上爬啊爬啊。她說,太陽的升起,就是這么艱難。到了山頂,吹笛子的人就消失不見了。太陽照在巖石上,母羊赫然站立在那里。
父親和母親早就認(rèn)識了。初一時兩人同班,后來父親被爺爺帶走了。我家這個地方,我太爺爺當(dāng)年就是在這里,服侍地主老財一大家子。除了苦,一輩子也沒傳下來什么。好在后來地主階級被打倒了,分到了十間屋子中的兩間,總算是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落腳點。這塊宅基地,一住就是半個多世紀(jì)??缮嚼镱^沒什么出路,爺爺帶著父親去他工作的電廠,只在過年才回來。在那里,父親漸漸地學(xué)到了一身本領(lǐng)。爺爺在保衛(wèi)科,腰間別著槍,但工資低微,再者生活本來就是一個無底洞,因此父親的大學(xué)夢徹底破滅,幾年后成了下崗工人。喝醉的時候,他常說,老子的班主任是北大畢業(yè)的。
這句話他跟老丈人也說過,只是沒敢自稱老子,否則老丈人就不是老丈人了。那是父親跟爺爺去說親。老丈人不知道什么是北大,這句話也就掉地上了。于是父親拿出隨身帶的一根棍子,咕嚕咕嚕地吹將起來。母親見父親竟吹的是笛子,她哭了。其他人見狀,紛紛高興地笑了。
母親在一個山洞里生下我。我在山洞里生活。這些是上世紀(jì)末農(nóng)村的風(fēng)氣。
后來等我稍微長大一點,我們就下山來,過上人的生活。有一天晚上,我妨礙了父親。我依稀記得被他踢了一腳。母親抱著我,她說的什么我已然忘記。那個夜晚,我家亮堂堂的。第二天鄰居笑我父親說,昨晚你們家劈了一夜柴火,唱著號子搬來跑去的,是不是在準(zhǔn)備擺什么酒席。父親雙頰綻開,給他煙,兩人吧嗒吧嗒地抽。
酒席籌備了許多年。
不懂是不是那一腳的緣故,踢壞了某根神經(jīng),導(dǎo)致我常常說不出話來。母親那些年攏共就上了一個月的課,接著母親就失蹤了。我恢復(fù)正常時說的第一句話是,母親,快逃啊,快逃,逃到一個沒有父親的地方。
這一次母親沒有告訴我她是怎么逃的。有時我也會怨母親,她要是半失蹤就好了。遺我剩下一半的線索,好讓我找到她。但我轉(zhuǎn)念一想,母親要是還在,我興許還是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父親說,母親身上有一股子羊臊味,母親像羊一樣嚼東西。
“母親走后,我看什么都是母親。山是她的內(nèi)心,林是她的夢魘,風(fēng)是她離開時的背影,火是她寫給我的信件。我寫下的任何一個文字,母親都曾在那里短暫地逗留。我不停地寫,母親就在文字中不停地穿行。我一直在尋找母親,仿佛我還在她肚子里,然后邊上有一個男人給她講了他們一家人往后二三十年的故事。”我說,“母親要是再生我一次,我就能找到她了?!?/p>
妻子沒有立刻接過我的話。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房間的門。
“你要學(xué)會理解?!彼f,“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這是某個壞男人在愛戀中向我顯擺他多博學(xué),我一直記在心里。他應(yīng)該不會怪我在講的過程中胡編亂造。”
“從前有個書生上京趕考,碰到一個中年男人躺在路邊,那人說他扭到腳踝了,希望書生用書簍背他一程。說完男人就進入書簍,他的身形也不胖,書也不是很多,剛剛好。書生以為白天撞見鬼了,也不敢多說,就照男人的意思辦。背起書簍,竟不覺得多增加哪怕一本書的重量,這更證實了他的想法?;艁y中跑到一個山洞,實在跑不動了,坐下休息。男人沒有被顛簸出去,他從簍中邁出來,說為了感謝書生,要請他吃飯,于是就從嘴里吐出一桌子好吃的。書生只覺得惡心,認(rèn)為那都是蟲子變的。男人又說兩個男的吃飯沒什么意思,他跟書生說有個女人依附于他,正好讓她來助助興。說完就從嘴里吐出女人。有一句詩說‘造物本來無著相,留得一半在山川’,而這個女人,留給山川的那一半她也占了,已經(jīng)美到了極點。女人不說話,只是給他們斟酒。等男人罵罵咧咧地醉去,女人就告訴書生,她并不愛他。她說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少年一直跟隨她,希望書生能讓他變得天真爛漫,說完就從嘴里吐出那個少年郎。書生蹲下身來撫摸他,跟他分享自己兒時的光景。這時男人醒來,女人趕緊吐出屏障把他遮住。不料男人立即把屏障吞了,卻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的是少年,女人已經(jīng)沒了蹤跡。男人很是詫異,以為這是女人的障眼法,正準(zhǔn)備把少年吞回腹中。書生連忙說,這不過是幻覺,男人看到的是書生的童年。男人相信了,然后與書生道別。書生把少年背在書簍里,繼續(xù)出發(fā)。到了考場,他只覺文思泉涌。發(fā)榜的時候,書生位列第一,高中狀元。少年見書生笑了,他也笑了,把脖子上的鈴鐺遞給書生,然后也與他道別。書生看著手中的鈴鐺,上面留有淺淺的牙印,多年前他曾咬過一口?!?/p>
我很感謝妻子的這則故事,它比歷史上的任何版本更能知道我心之門如何打開。
“是啊,有母親時,我理解母親;沒有了母親,我得理解我自己?!蔽艺f,“你不去說書真是可惜了。”
“我也覺得。這個故事送你了,稿費記得給我?!?/p>
“好啊,我們夫妻聯(lián)手,我主名,你主利。從今往后,再也不用單打獨斗了?!?/p>
“你會在寫作中捉迷藏嗎?”妻子突然問道。
“這是難免的。我在寫作中找,也在寫作中藏。我以文字尋人,也有人鉆進文字里找我。因為寫作中所要面對的‘他’,總是富有極大的童心,他會翻箱倒柜來找我的?!?/p>
“找到之后會怎樣?”
“我藏起來是為了怕他尷尬。他發(fā)現(xiàn)了我,也就發(fā)現(xiàn)了他自己,又不敢聲張。當(dāng)他從門后揪出我,我說對我而言他才是門后的那個人,從而消解他找的意義。無論如何,找到與被找到,我和他都不會承認(rèn)?!?/p>
“那你不累嗎?”
“累。但這是從世界汲取營養(yǎng)的方式,我不這么做,就會骨瘦如柴?!蔽艺f,“不過話說回來,更多時候他會直接越過我,熱情擁抱那些同樣以熱情擁抱他的人。”
“熱情不好嗎?我看你就挺有熱情?!?/p>
“我不清楚,我可能是冷與熱的中間態(tài)。”
“常態(tài)就說常態(tài),還中間態(tài)?!逼拮诱f。
“還得是你。但我也不清楚是否能畫等號??傊?,這是生活的方式,言說的方式,以及世界呈現(xiàn)的方式。就像我們不知道我們的孩子是男是女,他和她以捉迷藏的方式同時來到我們的身邊?!?/p>
“要不要在門后面掛一件大衣,換幾塊不透光的窗簾?”
“不用費那勁。熱愛捉迷藏的人,看待事物與運用事物的方式總是與眾不同。而且,將來孩子長大了,就會自然而然地躲到朋友、愛人與事業(yè)當(dāng)中去,最后只會在特定的時間段向我們回歸。可以這么說,只要我們處在那個特定的時間段,就能夠找到我們的孩子?!?/p>
“等我們老了,孩子會徹底失去我們?!逼拮诱f,“我們藏在那個無有的世界?!?/p>
“放心,孩子會在寫作中把我們找到?!?/p>
我們聊得太久,妻子說她累了,想聽點音樂。書架上放著一些新買的唱片。
“你喜歡柴可夫斯基嗎?”我問?!奥犉饋響?yīng)該是俄國的吧?”
“那你喜歡門德爾松嗎?”
妻子沒有聽見。
“你剛說的是誰?”
“我說你喜歡肖邦嗎?”
“喜歡。你有沒有聽過周杰倫那首歌?”她哼唱起來,“為你彈奏肖邦的夜曲……”
妻子和我一樣,都沒怎么聽過古典樂,但我們有想過,我們不太樂意的,說不定孩子會樂意呢。孩子樂意,做母親的也就樂意。我打開唱片機,把唱片放上去,按下播放鍵,唱盤轉(zhuǎn)動,唱臂自動升起,我調(diào)整了唱頭的位置,輕輕放下,當(dāng)唱針觸到唱片時,緩緩地,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彌漫開來。房間里開始下雨,不一會兒已煙雨朦朧。母親白色的聲音忽然從霧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