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聽雨
樂齡日增,逐漸形成一種經(jīng)驗性的體會:我越來越覺得在音樂會現(xiàn)場上,感性的積累重要于理性的思考,音樂“讓我激動得打的寒戰(zhàn)”比聽出哪個細節(jié)的處理重要得多。而感性經(jīng)驗的至高境界,當是“百感交集”——當音樂傳遞的萬千感受匯聚到你的心靈,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感讓你竟無語凝噎,此時音樂方才真正超越了文本、超越了語言,成為叔本華所言的“形而上的意志自身之寫照”。瓦格納偉力在于此,2023年10月28日杭州愛樂樂團音樂會版《女武神》打動我之處亦恰在于此。
瓦格納包羅萬象,訴諸人間百態(tài)。《女武神》里,幾乎人世間可以看到的一切活劇都在其中上演了,我們甚至能從中看見這個時代依舊在發(fā)生的世間百態(tài)。相愛者難,且有諸多世俗羈絆,齊格蒙德與齊格琳德的不倫之戀是苦命鴛鴦的極致體現(xiàn);政治波詭云譎,眾神之王沃坦也要平衡和王后、諸神的關(guān)系,活脫脫像個聯(lián)合國秘書長;女武神布倫希爾德,貞烈英勇,女中豪杰,她的種種行為放置在當下似乎都可以從女性主義之視角詮釋。戰(zhàn)斗、虐戀、逃亡、拯救、背叛、放逐,如是波折劇情,方讓聽者獲得百感交集之審美體驗??梢载撠熑蔚卣f,《女武神》是整套《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中最精彩的一部——在如今的歌劇舞臺上,四聯(lián)劇如果陣容卡司相仿,基本是《女武神》賣得最火。從某種程度上說,題作“第一日”的《女武神》,甚至比前傳《萊茵的黃金》更像“第一部”。無獨有偶,后世文學(xué)家托爾金創(chuàng)作的后來改編成電影《指環(huán)王》的《魔戒》系列,也將最初創(chuàng)作的《霍比特人》視為前傳。
此次來自德國的指揮家馬庫·施坦茨,是當今不多見的瓦格納作品專家。這些年來,他與亞洲的樂團在長期的配合中愈加默契。2010年國內(nèi)第一套完整上演的《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便是由他執(zhí)棒“親兵”科隆歌劇院演繹的。施坦茨更是多次與杭州愛樂樂團合作,曾上演過洛林·馬澤爾編纂的《無詞指環(huán)》與音樂會版《女武神》的第一幕。施坦茨指揮的精到之處,首先是對戲劇與音樂的熟稔:“瓦劇”篇幅浩瀚,戲劇中生澀的古德語比比皆是,而在施坦茨不執(zhí)指揮棒、充滿激情的指揮下,可以看出他對歌手的提示、對樂團聲部的指示是繁而不亂的。從指揮技術(shù)來說,施坦茨并不是那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一板一眼、“一拍是一拍”的德國指揮,他是通過激情甚至肆意的肢體動作,啟發(fā)乃至點燃樂團。這顯然受到他的老師——倫納德·伯恩斯坦與小澤征爾的影響。
如果說施坦茨帶給我的感受是集嚴謹與浪漫于一體,那么這種感受也被淋漓盡致地內(nèi)化于樂團的聲音之中。他的音樂中純正德國味道的體現(xiàn),顯然在于演奏中整飭的樂句走向、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與節(jié)奏,這使得樂團在本身勁健有力的音質(zhì)底色上,整體的演繹更趨歐化。瓦格納作品中,器樂與聲樂幾乎處于敘事學(xué)上同等重要的地位。當晚樂團將作曲家的主導(dǎo)動機形象,刻畫得鮮明而富于性格,將出眾的配器效果表達得華麗而極具色彩。
音樂史上,瓦格納化序曲為前奏曲,一如前傳《萊茵的黃金》一開始便是作曲家強調(diào)持續(xù)性背景的持續(xù)因素的寫法。在《女武神》的前奏曲中,低音弦樂器奏出一連串由弱至強的音階,引出暴風(fēng)雨動機,描繪出齊格蒙德出場時暴風(fēng)雨來襲的情景。樂團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做出夸張且極具動態(tài)感的漸強。而當施坦茨的右手凌空劈下,諾通寶劍的主導(dǎo)動機奏響,銅管銳利的音頭讓我通感般地“看”到了寶劍的寒光凜凜。
第三幕“女武神的騎行”是全劇最為知名的段落,此處的節(jié)奏對于樂團的考驗主要在于節(jié)奏與演奏法的嚴謹度。杭州愛樂樂團銅管聲部將行話戲稱如同“阿姆斯特丹”發(fā)音的馬蹄聲節(jié)奏型,演奏得準確而清晰。瓦格納在這個段落將小提琴分為十個聲部,高音區(qū)顫音織成的音幕描繪出這絢麗而魔幻的聲景。杭州愛樂樂團近年來實力的迅速提升,觀眾是有目共睹的。而更為難得的,則是樂團有著十分具有辨識度的聲音——這是一支以朝氣蓬勃又勁健有力的演奏氣質(zhì)為底色,同時還能兼顧細膩柔美音樂處理并能營造出色彩感的樂團,演奏中源源不竭的動力性,可謂他們的鮮明特征。
本場演出中,幾位歌唱家都有上佳的表現(xiàn)。音樂會版之“端麗”——不著戲服使我將更多注意力集中在他們聲音的同時,更會強化一種后現(xiàn)代的體驗。我們欣賞的仿佛并非瓦格納筆下的神話故事,而是當代人的悲歡離合——這當然也是瓦格納音樂中的豐富情感,為這種欣賞視角提供了可能性。飾演齊格蒙德的歌唱家斯圖爾特·斯克爾頓因舟車勞頓嗓音沙啞,但仍勉力支持到第二幕最后方才退場,精神可嘉。飾演齊格琳德的女高音米凱拉·考納在第一幕深情唱出的“春之歌”實在醉人,將這個角色身體柔弱但精神堅強的一面刻畫了出來。洪丁的扮演者畢嘉尼·托爾·克里斯汀森的歌唱,將洪丁那種威嚴中帶著莽撞的形象躍然舞臺上??死锼雇∩穆曇魷喓穸ㄍ?,一唱起來仿佛整個身體都在振動。洪?。℉unding)原文的詞根“Hund”在德語中意為“狗”,而“Hunding”亦有“獵犬的兒子”之意,作為弗利卡的鷹犬,洪丁在劇中表現(xiàn)得確如一只警覺、彪悍的獵犬。而鷹犬之主人——女中音安娜·達尼克飾演的弗麗卡的聲音則富于韌性,這種韌性似乎強調(diào)了弗利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格。詹姆斯·盧瑟福德塑造的沃坦則凸現(xiàn)了這個眾神之王的“人性”,我甚至覺得這樣的處理更適合音樂會版——你觀眾看到的不是眾神之王,而只是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在訴說。有一瞬間,我覺得他不是沃坦,而就是一個和我們一樣焦慮的現(xiàn)代人,他也要小心翼翼地調(diào)停神界、人間的矛盾,他也懼內(nèi),他也焦慮得輾轉(zhuǎn)反側(cè)……
飾演布倫希爾德的劉艷花必須一書,這并非一種民族主義的狹隘視角,而確是因為她的演唱令人驚嘆。在第二幕宣布齊格蒙德的命運時,她的演唱是那么剛毅動人。作為第三幕的主導(dǎo)者,布倫希爾德在這一幕中被這位東方女性塑造出英勇且貞烈的形象。你很難想象,這位歌唱家是從中央歌劇院的合唱團中被選中,經(jīng)過歷練成為獨當一面的獨唱家的。作為在歐洲唱過多次瓦格納歌劇的中國女高音,劉艷花的前途不可限量。
全劇中,最為令我百感交集的是第三幕終曲的沃坦與布倫希爾德的告別?;鹕衤甯竦闹黝}響起,我仿佛真能看見烈焰升騰,馬庫·施坦茨給予每個重音無比充分與懇切的強調(diào),樂團轟然作響,劇場中仿佛地動山搖,也搖撼著臺上沃坦與臺下觀眾的內(nèi)心。音樂會結(jié)束,五個小時幾乎沒有觀眾退場,瓦格納的“無終旋律”在這里似乎真的永無止息,即使音樂會結(jié)束后還依然盤桓在我的腦海與心中,予以理智與情感的雙重震撼。
音樂會結(jié)束,我沒有第一時間喊出那一聲“Bravo”,而是決定再沉默一會,讓這種難得的百感交集再在體內(nèi)再發(fā)酵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