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橋熱
那是我的“指定席”——第一節(jié)車廂的第二扇門對面,右側(cè)長椅的一端。
因為是始發(fā)站,所以坐上那個座位很容易。到公司差不多要一個小時。這段時間我?guī)缀蹩梢蕴稍谀抢锼X、讀書或者觀望坐在對面的男人。那個瘦削而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男人留著短發(fā),西裝的長度和襯衫袖子的什么地方不太對頭,感覺像是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新入職的員工。
當然,臨近退休的我也曾有過年輕時代,以至于我想跟他說:“不事張揚、有自己的風(fēng)格很好?!?/p>
幾年之后,一個陌生女人坐在那人的身旁,和氣地跟他聊天。男人的西裝總算從過于板正過渡到大體合身的程度。
那女人相貌端正,對男人來說算是美人了,令我生出幾分羨慕。
又過了幾年,男人的形象再次發(fā)生了變化——他稍微有了點兒威嚴,肩膀和胸脯不再像以前那樣纖弱,左手無名指上戴著戒指。我朝他點頭,發(fā)自內(nèi)心地送上祝福的掌聲。
過了一會兒,一個幼兒撲到男人懷里,女人用手帕擦著幼兒嘴角垂下的口涎。
男人用和看女人時不一樣的眼光注視著幼兒。女人也用與以前和男人說話時不同的語氣對幼兒說著話。三口之家好像很和睦,看得我表情舒緩起來。
這樣又過去幾年……不,幾十年過去了。
男人明顯地有了白發(fā)。男人身邊較高的座位上坐著一個漂亮的女學(xué)生,并非我以前見過的男人的妻子。女學(xué)生的五官和氣質(zhì)有點兒像那男人,他們簡直就像剛開始約會交往的一對戀人。
我突然想起我和妻子初次約會的時候。
我妻子幾年前死于癌癥。我們沒有孩子,這讓我再次意識到我真是獨身。我很羨慕眼前的男人,我不覺得他哪一點不對頭。
不久,原來那個女人再次坐在男人的旁邊,像他們最初開始交往的時候一樣有說有笑——和年輕時不同,雖然沒有互相凝視也沒有提高聲音,但歡笑從來不曾中斷過。
幾年又過去了,男人、女人,還有孩子都從我眼前消失了。也許他們乘坐電車的時間段變了,也許搬到了別的什么地方,也許已經(jīng)離開人世。無論如何,那幾年我沒有見到他們。
失去了每天守護著的人,實在是太寂寞了。有一段時間里,我又開始靠睡覺和讀書打發(fā),但都難以長久持續(xù)。
又見到男人時,他已經(jīng)老了。我也一樣變老了。不,我會更老,恐怕我的頭發(fā)已全白了。我很快就不用坐這趟電車了。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早就沒必要坐了。
我早就是獨身一個,多年前就從公司退了休。盡管如此,我還是繼續(xù)乘坐同一輛電車,觀察年輕男人的人生。
后來,那男人大概已不在了,我一直緊盯著的那張“指定席”成了一身酒氣的夜班工人的臥床。
坐這趟電車的日子差不多該結(jié)束了。拋開留戀和意氣用事,我悄悄地迎接人生的終結(jié),免得成為世人的累贅。我從車窗依依惜別地眺望武藏野群山。在群山的某個地方,一定有我長眠的地方。
好久沒坐電車了。早班車真讓人有久違的感覺。習(xí)慣了開車上班,偶爾乘坐電車就很討厭。即便如此,以前的習(xí)慣還在,我還是會偶爾乘坐以前那趟車,坐在老位置。
我突然想起曾經(jīng)坐在對面的四十多歲的男人。那人頭戴方格鴨舌帽,身穿一件茶色夾克,腳蹬皮短靴,雙臂拄拐杖,總是盯著我這邊看。
感覺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在坐同一輛車上班。有時我們的目光也會相交,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位性格溫柔、品德很好的紳士。他正好坐在我面前,是的,坐在里面的角落。
今天我迎來了退休的日子。從年輕時起在這輛電車上消磨了很多時間,但以后我再也不會乘坐了,而且再也無緣見到那位紳士。
電車每次到站時都擁擠不堪,但不知為什么,卻沒有誰去坐老紳士曾經(jīng)坐過的座位。
某種關(guān)聯(lián)
反正決定換一款新手機,浩志順便也把使用多年的電話號碼換了。他是決心以此忘掉以前不如意的自己,一切從頭再來。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失業(yè)了,也不想跟別人——包括剛開始交往的女朋友——解釋什么,因而也不想透露換電話號的事。
突然聽到“威風(fēng)凜凜”的來電鈴聲讓浩志吃了一驚。他沒想到會有電話打來——新號碼還沒告訴任何人呢。
“喂,是簡治森嗎?”對方說。
“不,你一定打錯了?!焙浦緩谋桓C里跳起來,合上手機說明書,回答。
“您在應(yīng)征‘春季新生支援活動中成功當選,請盡快確認一下您的個人信息?!?/p>
“所以說你打錯了,我是——”剛要說名字,對方就突然掛斷了電話。無禮之徒。小便、洗手,浩志繼續(xù)裹著被子躺下。手機又響了。
“好久不見,阿森,過來喝點兒怎么樣?大家都想見見你。”
“不好意思,你在打給誰?我不是你要找的阿森?!?/p>
電話又突然掛斷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浩志調(diào)低聽筒音量,直到切換為振動模式。眼看就過午夜十二點了,本不該有什么確認身份的事和飯局邀請。
緊接著,浩志想換掉手機屏幕上沒有任何個性的藍屏壁紙。他呆呆地翻看著手機上可供選擇的圖片。世間都已經(jīng)進入沉睡狀態(tài),浩志的內(nèi)心卻在奇怪地騷動。
“喂,喂!”已經(jīng)再也不想接什么電話了,可是鈴聲一直響個不停,浩志不由得改了主意。
“為什么?”一個女人說,“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
“那個……”
“最后也不過如此吧?玩來玩去,和以前往來鰹魚街的那些人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是這么回事吧?”
浩志沉默不語。女人接下來沒再說什么。從聽筒里傳來抽吸鼻子的啜泣聲,電話很快就掛斷了。
選了個討厭的號碼。明天是休息日,浩志已經(jīng)兩周沒休息了,頭腦和身體疲憊至極。
浩志把手機朝沙發(fā)扔去。手機被靠墊彈了一下,旋轉(zhuǎn)著掉到了沙發(fā)后面,傳來砰砰兩聲撞擊地板上的聲音。反正不是花錢買來的,沒必要太在乎。不久之后,浩志的意識就被拖進黑暗中。
第二天醒來已是午后。睡得太多,浩志按摩著發(fā)沉的眼瞼轉(zhuǎn)到沙發(fā)背后,理應(yīng)在那里的手機卻沒了蹤影。浩志從沙發(fā)的周圍開始,找遍客廳的各個角落,連廚房、廁所、玄關(guān)都找了一遍,沒找到。
“奇了怪了?!?/p>
浩志抓起固定電話的分機,按了昨天記下的手機號碼,將聽筒貼著耳朵一動不動?!拔梗庇腥藨?yīng)答,“喂?!?/p>
把聽筒靠近耳朵,浩志回應(yīng)道:“喂,喂。”
“是簡治森嗎?”話筒另一頭的男子應(yīng)答。
“這不是我的手機嗎?”
“不,這是我的,你撥打的是什么號碼?”
浩志把自己的手機號碼逐個數(shù)字地清晰報出。
“沒錯,這是我的手機號。”電話那頭的男人說。
“不對吧,這是我昨天換手機時順便更換的新號碼。當時店員讓我選擇喜歡的號碼,我才選了這個容易記住的號碼?!焙浦菊f著,感覺頭腦里一片混亂。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就用與之前全然不同的無力的聲音對浩志說:“我知道我必須承認……”他發(fā)出一聲深深的嘆息,接著說:“我已經(jīng)死了?!?/p>
浩志這才留意到自己一直站著說話,便就勢彎下腰來。剛才那男人確實說他“已經(jīng)死了”。
電話里的男人繼續(xù)說:“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應(yīng)該是當場死亡吧。一輛大卡車用不該有的角度和速度朝站在人行道上的我撞過來。死就是一瞬間的事,人太脆弱了。今年,我兒子正要上小學(xué),我妻子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年她會成為寡婦。也許命該如此,因為我沒能繼續(xù)愛她,但臨死之前我至少想跟她說一句告別的話。剛剛做好分手的心理準備就死掉,這樣的死法也太寂寞了?!?/p>
男人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了。周六的午后,從公寓的停車場那邊傳來孩子們歡鬧的聲音。浩志咽了口水,這就像是他給出了什么信號,男人又繼續(xù)說起來:“如果不挑挑揀揀,到處都有工作干,可我再也沒有重新開始人生的機會了。我很留戀人生,真的很懊悔。我知道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人與人相遇就是緣分,要珍惜戀人。將來結(jié)了婚、看到孩子的臉蛋的時候,你一定會深切體會到結(jié)婚是多么美好。我曾經(jīng)是個笨蛋,背叛了妻子,背叛了兒子。你能選擇我的號碼,也是某種緣分。沒關(guān)系,以后這號碼就屬于你啦,我該走了。最后能與你發(fā)生聯(lián)系真是太幸運了!祝你健康,再見!”
浩志一時無法將聽筒從耳邊移開,腦子里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心臟一直在劇烈跳動。
浩志總算站起來,喝了一杯冰涼的礦泉水,然后鼓起勇氣,再次撥打自己的手機號。他聽到振動聲,在沙發(fā)的背面找到了手機,就在剛才找時什么也沒有的地方。
浩志用顫抖的手指按了一下手機的通話按鈕:“喂?!?/p>
座機的移動分機聽筒里傳來同樣的聲音。
“你是誰?”
沒有人回答這樣的問話。理所當然,因為是他自己在與自己通話呢。
浩志掛掉了電話,然后整理好衣服,穿上鞋子,鎖好房門,朝車站前的手機店走去。下了樓,他才發(fā)現(xiàn)頭也沒梳理一下,不過也無所謂了。
這時他想到了仍健在的鄉(xiāng)下父母,兩人都已年過花甲。
浩志和戀人意氣用事,兩人的關(guān)系一直處于緊張狀態(tài)。結(jié)婚、生孩子?浩志完全無法想象和她相處下去未來會怎么樣,“人與人相遇就是緣分”這句話卻縈繞耳畔。
浩志來到店門口,望著忙碌工作著的店員,想著過一會兒就轉(zhuǎn)身回家。想到從“簡治森”那里繼承了手機號碼,浩志感覺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了那個一次也沒見過的人。這真是某種緣分。只要活著,無論怎樣都可以重新來過。今后必須要做的該是什么呢?浩志以從來沒有過的認真勁兒在思考著。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