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靜
直升機(jī)孤零零掛在半空,一動不動。
吹嗩吶的吹嗩吶,鼓腮搖身子。抬棺材的戴著面具,穿著鮮艷的戲服,手舞足蹈。棺材邊兩個披麻戴孝的小孩,手挽著氣球??迒势徘案┖笱觯笮?。他呢?他找不到自己。濃霧籠罩,又似漸漸飄散。寂然。大地震動。一陣腹腔發(fā)出的撕裂聲撥開濃霧,母親微笑著從棺中坐起:傻瓜!騙你的啦!嗩吶聲、氣球爆破聲、笑聲……俱在祝賀一出戲的成功,主角是他。
他趴在后樓梯粗糙的水泥護(hù)欄上,支起頭,吞吐著煙霧,仰頭吐出的一圈煙,在藍(lán)天下瞬即消隱。
鮮花、袍子、洋娃娃;女生淡掃蛾眉,淺笑嫣然;男生西裝筆挺,人模狗樣。拍照、拍照、拍照,流動的人、上揚(yáng)的嘴角、僵硬的布景。食物、歡笑、驚喜的小尖叫。應(yīng)和的是消防車的“咿——嗚——咿——嗚——”聲,是附近居民被困電梯,還是某宿舍又有人在微波爐“叮”雞蛋惹的禍?直升機(jī)頓了一下,掉頭走了。山頭起火了。
舌尖刺刺的,又“被鬼壓”了。腳底涼颼颼的,全身動彈不了,人聲、樂聲縈回不去。他用意念頂了下舌頭,只要把舌尖塞到門牙縫中,出了血,身體就被釋放,屢試不爽。皮破了,淡淡的腥。他轉(zhuǎn)動脖子。窗外是斜坡,長年不見陽光,盛夏也陰森著臉,大抵如此,每年舍友都申請調(diào)走。大學(xué)四年,他都獨(dú)處,習(xí)慣了。他翻身坐起,搓把臉,抓幾下頭發(fā)。煙草往腋下一夾,皺著臉推開后樓梯的門。
八歲那年,父母把他塞上飛往非洲大草原的飛機(jī),讓他體驗(yàn)生活、開闊視野,培養(yǎng)他獨(dú)立自主。自此,他每年到一個新地方參加夏令營、游學(xué)團(tuán)。再后來,他背起行囊,闖蕩江湖。從一個火車站到另一個火車站,一個機(jī)場到另一個機(jī)場,一家客棧到另一家客棧;跟萍水相逢的人稱兄道弟把酒言歡,交換社交媒體賬號,結(jié)伴游玩歷險(xiǎn)……然后,沒有然后了。他什么語言都會講一兩句,什么話題都能參與,無疑,他是“國際化”的。望著看不出時間的天色,他哧哧笑起來。寒冷而干燥,適合抽一口。
“突突突”來,“突突突”去,他吐著煙霧為它配音。來去之間,心不甘情不愿地?cái)S下一顆水彈。水花在空中爆破飄灑時,他就圓起唇,“啵”一聲,像親吻,又像射擊,徒勞無功。不見山火,也沒有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他搖搖頭。暮色暈黑山頭,隱約有燒烤味。警笛、救護(hù)車加入消防的“咿——嗚——”行列,此起彼伏,盤桓呼嘯。
甚少人知山著火,更別提擔(dān)心山火蔓延。拍照的仍舊拍照,睡覺的仍舊睡覺。保潔阿姨換好衣服下班了,保安提著便當(dāng)換了更次。直升機(jī)不知跑了幾個來回。在哪里裝的水?如何裝的水?他不知道,也沒深究。沒必要,在這個城市生活,沒什么要擔(dān)心的。消防車紅色的光劃破暮色,救護(hù)車刺耳的聲音疾駛而去。人群聚攏探頭窺探,繼而散開,繼續(xù)拍照。警察拉了封鎖線。一群黑衣人裹挾著暮色聚攏,時而竊竊私語,偶爾爆出一聲短促的笑聲。住宿生回來。住宿生出去。跟往常沒兩樣。他深吸一口氣,咳了起來?!斑蕖獑琛蕖獑琛甭暣┩溉诵?,尖叫不息。寂靜的山迎送萬物來去。
很多年以后,他躺在空蕩蕩的房間,依舊定期“被鬼壓”,看陽光挪移,暮色襲窗,總無緣無故想起那場山火。其他人談起大學(xué)時種種趣事,如半夜跳進(jìn)游泳池、翻圍欄買消夜、打通宵麻將、在某個天臺或角落或喝酒或觀星、騎自行車俯沖八十度斜坡……他想起的是那個山頭,被燒得光禿禿如同結(jié)了痂的傷疤,很快又若無其事綠起來的那片山頭,以及直升機(jī)投下的,一顆又一顆的水彈。
還有,縱身一躍的黑影,如鳥飛過。
不過,他不確定。也許,那只是他的幻覺,或夢魘。
選自《香港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