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瑰
紅柯(1962—2018),原名楊宏科,陜西省著名作家,原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先后獲得首屆馮牧文學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小說獎等多項文學獎項。紅柯以西部題材和風格的文學作品見長,作品有“天山系列”短篇小說集《美麗奴羊》,中短篇小說集《躍馬天山》《金色的阿爾泰》《黃金草原》《太陽發(fā)芽》等,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大河》《烏爾禾》等,散文集《手指間的大河》等。
破冰人
紅柯
春天一到,從天山里躥出一條冰冷的大河。牧人的羊群全被凍死了,馬大聲咳嗽喘不過氣,開天辟地以來誰也沒見過這么暴烈的河,河里翻滾的不是浪花,是大塊大塊的冰,硬得跟鐵塊一樣,前呼后擁,轟隆隆鋪天蓋地響著一個可怕的名字,“奎屯①奎屯”??瓦@個詞兒是人們失魂落魄喊出來的。人們躲在地窩子里不敢動,這個恐怖的詞傳遍大地。
牧人和他們的牲畜,一年四季從冬牧場到春牧場到夏牧場不停地轉場,暴風雪都擋不住他們,他們把一次次災難和災難后的喜悅看成一種信仰。他們信這個,雪也信這個。當那條兇猛寒冷的奎屯河吼叫著撲過來的時候,雪靜靜躺在地上,動都不動,河流掃蕩過的地方白雪變爛泥,冰碴正亂七八糟扎在泥里還沒有化開。雪遭到了滅頂之災。
外邊嗚嗚響起風。這些天一直沒刮風。老婆子的身體好像硬了,拉長了一大截,她聽半天,那確實是風。風從準噶爾大地刮過來,風從高高的天空刮過來,風往山里刮,風順著河谷一下子沖了進去。
“風把我的話帶走啦,就帶一句話,帶聲平安就行啦,我老婆子只讓你帶這么一句?!?/p>
風確實把她的話帶到山里。狂風呼嘯,疾行數(shù)百公里,在天山腹地、大河的源頭,她的兒子和另外五個人腰扎粗繩,手持十字鎬,輕手輕腳走在河面上。河面就像扇大玻璃,冰層是透明的。在冰層下邊水流湍急,兩岸的山崖峭壁像拔著白雪的大漢,那些粗繩就攥在它們手里,河面上的破冰人就像一群獵犬。群山帶著獵犬巡查河道。
老婆子看見那亮晃晃的冰玻璃,老婆子小聲說:“冰啊冰啊,是我兒子的長命燈啊,你要亮下去,你一定要亮下去?!?/p>
冰玻璃一直亮著。她看不清兒子的面孔。
那六個人穿著皮大衣戴著皮帽子,臉上一個風雪鏡,就像藍色的外星人,十字鎬一閃一閃跟神秘的新式武器一樣。野獸嚇得不敢動,藏在雪下邊輕輕地喘氣。
河道靜悄悄的。風吹不到山里,可風能吹到河道里。河谷就像山的喉嚨,一呼一吸就把河道弄干凈了。雪落滿山谷,河道沒有雪,雪堆在岸上。六個壯漢踩著堅冰。冰層再厚再堅硬,冰層也是玻璃,他們走在玻璃上。玻璃上的亮光呆滯起來,破冰人奔到岸上,貼著石壁摸索前進。在亮光消失的地方,冰層嘎嘎響起來。破冰人捂上耳朵。大河山崩地裂般怒吼著從冰層底下沖出來,長長地出著氣,破碎的冰塊一塊疊一塊,河流的沖力在搬運它們,很快就把它們壘成一座山。
破冰人變成真正的獵犬,嘴里發(fā)出惡狠狠的嗚嗚聲,一起奔向冰山。他們揮舞著十字鎬瘋狂地沖擊著,必須在冰山凍實之前把它們搗開。
那個力大無比的壯漢舉起一個大冰塊,奮力一扔,冰塊栽進冰窟窿,噴起高高的水柱。整個冰山塌落到激流里,浮冰撲到岸上,又落下來,嚴寒很快把河面封住,留下許多節(jié)疤。
破冰人從岸邊的巖石底下爬出來,繼續(xù)趕路。
院子里全是雪,她鏟菜窖上的雪。有人敲門,她身子震一下,天剛亮,天空全是雪光。老婆子突然感到有點吃力,她走過去,輕輕拉開門。門口站著破冰隊的人,老婆子說:“你小聲點?!蹦侨苏f:“勇敢的老太太老大媽,我們都知道你是勇敢的人。”
“別說了,我知道了?!?/p>
“我們六個人,只回來兩個?!蹦侨司涂蘖?。
老婆子踢他一腳:“還是條漢子呢,哭什么哭!”
老婆子望著荒原那邊的群山,望著靜靜的冰河,老婆子眼窩里的鷹一下子飛走了,再也看不到那炯炯的神光了,那眼睛一下子成了灰蒙蒙的麻雀眼睛。
她眼睛里沒有鷹了,可她眼睛里有灰麻雀,那只灰麻雀啾啾啾叫起來,她趕緊閉上眼睛,可她閉不住那啾啾聲。她臉上終于出現(xiàn)兩粒帶上腥味的淚,她捏在手里,她小心地說:“這么丑的淚,也好意思流出來?!毖劬Σ辉倭鳒I,眼睛也就空曠了。
第三天,家家戶戶的門打開了,人們走到河岸上。沒有人說話,全是呼吸聲,全是虔誠的凝望,望著遙遠的山口。山口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轟隆聲,冰山呼嘯著順河而下……大漠遼闊,冰雪的洪流越來越猛,在太陽底下閃閃發(fā)亮。
男人們臉膛涌起血光。女人像在說夢話:
破冰人的馬。
破冰人的馬。
(有刪改)
注:①奎屯:蒙古語,寒冷的意思。
【讀美文·話寫作】
在小說里,老婆子這個人物形象具有豐富性。她是一個老人,意味著她從古而來,象征著古老的草原文明;她是一個母親,象征她是大地之母,代表著生命的開始和延續(xù);同時在她身上緊密關聯(lián)著其他兩個身份,她是破冰人的母親,同時又是被保護的一員,這意味著在她身上可以反映出更多的人物鏡像。
在文中,對她的描寫主要集中在兩個地方,一個是破冰人離開家,正式開始破冰之前;一個是破冰隊的人回來后。
兒子走后的老婆子一個人在家,呼嘯的風象征她此刻凌亂的內心,硬而拉長的身體,說明她此刻的緊張,最后讓風帶句平安的語言描寫,體現(xiàn)出此刻她的內心是多么焦灼憂慮。希望冰玻璃一直照亮兒子,做兒子的長命燈,希望兒子平安,更是一個母親最質樸的想法。
當破冰隊的人回來之后,一句“小點聲”,是一個母親害怕聽到壞消息,一句“別說了”,是一個母親不愿面對,一句“哭什么哭”,是一個母親的故作堅強。
母親眼中的鷹飛走了,成了灰蒙蒙的麻雀眼睛。這個眼神刻畫,我們感覺到了母親失去兒子的悲痛,內心的崩潰。她難過地流出了眼淚,但她把那淚捏碎,仿佛是要把她的脆弱捏碎,勇敢的母親是在告訴自己要堅強起來,“這么丑的淚,也好意思流出來”。為什么淚是丑的?其實她不是說淚丑,而是說自己哭是一種丑態(tài),為什么一個正常的情感宣泄會被當作一種丑?因為她想起了兒子的勇敢,與兒子的勇敢相比,此刻的自己真是太不勇敢了。她希望自己像兒子一樣勇敢。眼睛不再流淚,她的眼睛空曠了,說明她此刻放下了悲傷,內心澄明了,她要像兒子一樣堅強地面對生活的苦難,這就是草原人的精神。
在對老婆子的心理分析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梳理人物的心理變化,要緊緊抓住作者刻畫人物的細節(jié),每一個動作、神態(tài)、每一句語言都能成為我們解讀人物心理變化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