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仁歌
移居合肥這幾年,與望江路結下了不解之緣。然而,每日里往返于望岳路口與新華學院之間,兩點連一線,朝朝暮暮,來來往往,卻望江不見江,潛意識里似乎悄然積壓著望江成真的期待。不想,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所見長江并不是安徽境內的長江,而是湖北境內的三峽門戶,抑或川鄂咽喉——宜昌西陵峽畔——長江之水壩上來。
預定的怡美季節(jié)酒店就挨在江邊,從26層落地玻璃窗朝外一望,那才叫“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詩學里有至理名言,真境逼而神境生。這于我算是一次真實的體驗。由望江路的“虛名”一舉躍入西陵峽畔——置身“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的現(xiàn)代旅游城市宜昌,儼然頭頂著一部皇皇巨著,心多旁騖,目不暇接,雖然驚訝于葛洲壩上下游22米水位的大起大落,以及三峽大壩以人定勝天的宏偉藍圖改變了大自然結構的一派雄偉壯觀景象,卻也抵不上三峽人家涌現(xiàn)的詩歌長廊的底氣。暫且不說巴楚文化在這里積淀了幾千年,就說唐宋兩朝大詩人到長江一游者,如李白、蘇軾,就足以讓長江光芒萬丈了,何況還有杜甫、王勃、王昌齡、劉禹錫、杜牧、黃庭堅、劉長卿等名家的長江行吟,傳世絕唱,三峽的底氣更是不凡,單李白一人的能量就撩得長江詩魂翩翩,一個個文學意象“起舞弄清影”,通過內視覺可還原一個浪漫主義詩人的無限風光。
長江自下而上至宜昌(舊稱夷陵)就進入了三峽區(qū)域,如逆水而上,將途經(jīng)西陵峽、巫峽、瞿塘峽直至重慶市奉節(jié)縣白帝城,全長約193千米,沿途兩岸盡是一派奪人眼球的奇崛風光,可謂綿綿奇峰林立,無數(shù)峭壁對峙,構成了一道“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山水畫長卷。
說來也怪,我一到宜昌直面長江三峽,就不禁見異思遷,魂魄出竅,對此前去過的許多地方的記憶,似乎一瞬間都被這奪人眼球的三峽奇觀定格在了記憶深處。尤其不久前一度嘖嘖稱贊威海種種溢美之詞的余溫還沒有褪去,似乎也被眼前長江三峽的厚重文化底蘊一掃而光。身置三峽真境,似乎到處都是“夢中情人”,看水,水親;看山,山親;看帆,帆親;即便看江邊觀景大道上來來往往的宜昌居民,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仔細想想,滋生這種感覺也不奇怪。兒時就耳熟能詳?shù)尼B道元的《三峽》就回蕩在耳邊。兒時的讀書記憶,也是兒時的文化記憶,與靈魂的歷時性結構息息相關,貫穿著昨天、今天和未來的線性發(fā)展路線圖,與如今身臨其境的長江三峽真境碰撞在一起,引發(fā)激情燃燒也就勢在難免。隨著成長在路上,讀書在路上的延續(xù),又陸續(xù)讀到了王勃的《滕王閣序》、杜甫的《登高》、崔顥的《黃鶴樓》以及蘇東坡的《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等經(jīng)典詩文,但較之豪放派浪漫主義詩人李白的長江絕唱,似乎都稍遜風騷,抑或親疏有別,恍恍惚惚間,離我無比遙遠的李白驀然間就像天仙下凡一般逼在眼前,只聽他放歌《渡荊門送別》。后世讀者對這首詩的誤讀也不少,諸如認為李白被發(fā)配流放的時間很短,剛發(fā)配到奉節(jié)就被特赦了;以為李白被特赦時還年輕,否則怎么還能返老還童、高歌一曲“少年不知愁滋味”似的《下江陵》?
是啊,讀者普遍認為《下江陵》就是夸張的藝術,就連某些專業(yè)人士也一度質疑“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可能性,以為《下江陵》里四句詩句句是浪漫生姿,飽含想象與夸張。的確,李白又不是孫悟空,怎么能重演“彩云間”、一躍飛過“萬重山”?“千里江陵”任憑一葉扁舟就能“一日還”?尤其“兩岸猿聲啼不住”更是言過其實,長江兩岸哪有那么多猴子列隊歡迎詩人?的確,從奉節(jié)(白帝城)到江陵(今荊州)全程600公里,一只輕舟無論如何風馳電掣,也難以在一朝一夕之間就把“七百里”三峽拋在了腦后。
可事實證明,后人對《下江陵》的誤讀與質疑都是感性的、主觀的,也是對酈道元《三峽》的無知。你只要把酈道元的《三峽》精讀一通,眼前的“彩云間”“一日還”“啼不住”“萬重山”恐怕就不是夸張了,而是寫實,也是印證了早李白200多年前的酈道元當年泚筆《三峽》時的真知灼見。可見,浪漫主義詩人李白被特赦后直面長江三峽那天,因為一路都是好心情,所以如春江放舟般下江陵,不禁詩情勃發(fā), 豪放歌詠三峽之美,七言絕句里便句句爆發(fā)出生花驚艷之筆,雖然句句夸張有余,卻也句句屬實有度,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在這里實現(xiàn)了空前有機的統(tǒng)一。這也是此詩之精妙所在。
李白被入獄流放時間長達3年之久,即從至德二載(757)李白因李璘案牽連入獄至乾元二年(759)因關中大旱特赦,連頭帶尾三年左右,也可能就是這三年顛沛流離的生活讓李白的身體受了重創(chuàng),以致他61歲那年就客死他鄉(xiāng),再也沒能回歸故里,葉落歸根。李白被流放那年已經(jīng)是58歲高齡了。后人常常以其浪漫的詩風去推斷他的年齡,自以為暢吟《下江陵》時的李白還是個“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小伙子,那么率真可愛,殊不知屬于詩的時間是永恒的。由此可見,活在詩時間里的李白是永遠不老的,他雖然擅長夸張,但也并沒有讓夸張都變成謊言。他就像是酈道元的傳人,一曲絕唱讓“三峽之美”世代相傳、家喻戶曉,攜《三峽》共同構成了華夏文化的“集體無意識”,自然而然地,“三峽之美”沉淀在了每個華夏子孫的記憶里。
我就是這個“集體無意識”構成因素之一, 是讀著酈道元的《三峽》、李白的《下江陵》等長江美麗詩篇長大的一代人,如今身臨其境,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就如同回到了生命的原鄉(xiāng)一般賓至如歸。那天走進三峽人家一隅的“詩歌長廊”,我就不想走出去了,那里恍如隔世,詩魂翩翩,充滿歷史鉤沉之感,我在“詩歌長廊”不僅又讀到了李白的《渡荊門送別》《下江陵》,還讀到了他的《峨眉山月歌》《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望天門山》《登金陵鳳凰臺》《臨路歌》等,不禁令人感傷其中,尤其《臨路歌》所流露出來的一種超出字面的深層次結構,更是刻骨銘心。這首被后世視為李白墓志銘的絕筆之作,所抒發(fā)的志向和悲憤之情,無論當世還是后世,都會令人唏噓不已。李白當初滿懷理想主義情懷放歌《渡荊門送別》,豈料一生懷才不遇,轉眼之間就要落下人生大幕,壯志未酬,長歌當哭!回望長江三峽,從放歌《渡荊門送別》到這首《臨路歌》,以“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計,也就是白駒過隙之間,三首詩貫穿李白短暫一生,他當年激情放歌“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之際,哪里能預料到自己有去無回,61歲那年就窮途潦倒在安徽當涂,彌留綿綿之中便抱憾而終!
夷陵真是名副其實,此鄉(xiāng)雖然不是李白的夷陵,卻也是記錄長江文化的一個夷陵,也堪稱厚德載物,博大精深。臨別夷陵之際,我的遺憾不單哀李白不盡、哀酈道元等千古風流人物不盡,也深感長江三峽游興未盡。假如從西陵峽逆江而上,直奔“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能讓我“淚沾裳”的不一定是“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的生態(tài),也不一定是“猿鳴三聲”的凄涼,可能就是當代詩人舒婷的《神女峰》所擁有的無限悲憫情懷。
幾天之后回到合肥望江路時,仍念念不忘李白“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的余韻,不過,這時我不再陶醉于《下江陵》了,轉而更樂于聽《將進酒》的開懷與愜意。
當晚,受李白“會須一飲三百杯”又“但愿長醉不復醒”的影響,心寧神馳、郁郁不樂之間也油然而生幾分求醉之欲,便獨自小飲幾杯52度烈性酒。于是,便微醺不支,睡意昏沉,不知不覺就纏纏綿綿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沒有被賈寶玉帶進太虛幻境,卻又被酈道元帶入了夷陵重溫《三峽》,在一片“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之中望江不盡,耳聞目睹的氣象不再是《將進酒》的歡樂,而像是有人正扒在愛人的肩頭痛哭聲音,看上去滿江都是詩魂起舞,幽幽如泣。啊,原來那是醉酒醒來的李白正在面江長吟自己的《臨路歌》,最強調那句“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嗚呼,那是真境逼出虛境的李白,那是出神入化的李白,李白千古!
責任編輯 夏茜(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