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柱

［摘要］ 清儒萬?；弊妒?jīng)證異》八十卷，將唐以前經(jīng)史諸子、小學要籍、類書政典及漢魏六朝隋唐古注古疏中所引經(jīng)典異文廣搜博輯，逐經(jīng)逐篇逐句排纂，并加按斷考證。其引群書以證群經(jīng)，囊括了本校、對校、他校、理校之法，而尤以他校為特色。該書兼具學術(shù)著作和工具書性質(zhì)，征引宏富，體例詳當，對異文的考訂涉及本字借字、異字俗字、衍脫訛倒、古文今文及史料異同等諸多類型。這對于考察寫本時代經(jīng)典古本的面貌及流變，對經(jīng)典文字校正和訓詁闡釋，對研究漢字形音義關(guān)系都具有重要意義，至今仍有相當高的參考價值。

［關(guān)鍵詞］ 萬?；?；十三經(jīng)；異文；《十三經(jīng)證異》

［中圖分類號］? B249．9［文獻標識碼］ Ａ［文章編號］ 1008-1763（2024）02-0040-09

The Key to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the?Gathering of Different Texts：A Study on Wan Xihuais Different Texts?Research of the Thirteen Classics

WU Zhu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250100， China）

Abstract：The scholar Wan Xihuai in the Qing Dynasty wrote a book called Different Texts Research of the Thirteen Classics composed of? eighty volumes. It collected different texts of the Confucian classics from various documents before the Tang Dynasty， compiling and investigating chapter by chapter， word by word. It used various works to prove the classics， using the methods of self-proofreading， pair proofreading， other proofreading and inferred proofreading， especially characterized by other proofreading. The book has both academic and reference book properties with rich references and detailed formats， involving various types of different texts， such as original and borrowed words， different words， common words， erroneous words， missing words， superfluous words， inverse words， ancient and modern words， and differences in historical materials. Thi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studying the appearance and changes of ancient classics in the era of manuscripts， for correcting and explaining classic texts， and for study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form， sound， and meaning of Chinese characters. It still has a high reference value today.

Key words： Wan Xihuai; the Thirteen Classics; different texts; Different Texts Research of the Thirteen Classics

一引言

晚清名士甘鵬云曾枚舉明清兩代湖北大儒，云：“凡專門著述家，深于經(jīng)史之學，撰著最富者，清代則顧景星、程大中、萬?；?、陳詩、李道平五家最著?！盵1]其中萬希槐（1744—1827）為湖北黃岡人，問津書院諸生，曾任湖北南漳縣儒學訓導，當時以博雅聞名?！逗痹娬鱾髀浴贰豆饩w黃岡縣志》《清史稿·文苑》皆有小傳，唯《縣志》載其事較詳，云：“萬?；?，字蔚亭，進士禮祖次孫。性孝友，九歲能屬文，弱冠游庠食餼，博通經(jīng)史百家言。族子門生承指授者多取科第去，槐老明經(jīng)。雖屯塞不以介懷，杜門著述。聞藏書家，雖數(shù)百里不憚汗牛走致。著有《困學紀聞集證》，錢塘陳嵩慶、蘄春陳詩序之，謂為王氏之功臣，閻、何之諍友。晚年司鐸南漳，未逾年歸，邑人士深思慕焉。子鼎瑛、鼎瑽、鼎新、鼎壤俱諸生

鼎壤，據(jù)萬希槐《困學紀聞集證》卷下題署校勘人作“鼎瓖叔襄”，則《縣志》“壤”為“瓖”字之誤。，孫十余人，游庠者七?！盵2]341

嘉慶初年，萬?；弊伞独W紀聞集證》四十卷。此書繼閻若璩、何焯、全祖望三家箋注之后，對王應(yīng)麟《困學紀聞》詳加考訂，征引宏富，考證平允，陳詩《序》稱“凡夫九經(jīng)諸子之旨趣，歷代史傳之事要，制度名物之原委，與夫宗工巨儒之詩文議論，罔不考同以證異，尋流而討源”，并贊萬氏此書為“王氏之功臣而閻、何之諍友”[3]。楊守敬也稱《集證》一書“為閻、何、全之后勁”[4]253。

而萬氏最為厚重的代表作實為《十三經(jīng)證異》八十卷。此書搜求經(jīng)史諸子、字書辭典、唐宋類書、漢魏六朝隋唐古注古疏中凡征引十三經(jīng)者，勘校異同，然后平亭是非。其采擇之廣，搜輯之勤，體量之巨，在文獻檢索十分便利的今天來看，也是一項浩繁的工程。書中對十三經(jīng)早期異文的搜集、整理和考辨，所謂本校、他校、對校、理校之法畢矣。這對于經(jīng)學研究中的文字校正、版本分析和訓詁闡釋至今仍有相當高的參考價值，加之體例精當，箋證審慎，實兼具學術(shù)著作和工具書的雙重意義

殷孟倫云：“由于傳播文獻工具的限制，文字通假的現(xiàn)象特別嚴重，這可以參看錢坫的《十經(jīng)文字通》、萬希槐的《十三經(jīng)證異》和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等?！币姟段氖氛堋肪庉嫴烤帯吨螌W之道》，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第14頁。。但由于種種歷史原因，《十三經(jīng)證異》成書之后長期未能付梓，直至民國時期才有印本行世，當今學界言清代經(jīng)學者亦鮮知其人其書。他是一位被忽略的經(jīng)學家、樸學家。

萬氏著述之存世者，僅見《困學紀聞集證》與《十三經(jīng)證異》兩部巨制

據(jù)《湖北詩征傳略》《湖北文征》《光緒黃岡縣志》記載，萬氏著作尚有《惜分陰齋詩古文集》，今未見。，均未有現(xiàn)代整理本。筆者盡兩年之功，將《十三經(jīng)證異》點校一過，嘆服其博覽綜括，受益實多。每思萬氏畢生心血幾乎淹沒于歷史的塵埃之中，上無以表彰前賢，下無以沾溉后世，不禁扼腕。今試據(jù)民國湖北官書局鉛活字本，對《證異》的版本、內(nèi)容、體例及學術(shù)價值略作考述，以見萬氏一家之學。

二《十三經(jīng)證異》的版本、內(nèi)容和體例

五代以前，經(jīng)典的流傳大抵依靠輾轉(zhuǎn)傳抄，或者口耳授受。自兩漢尊經(jīng)崇儒，一經(jīng)有數(shù)家之學，如《易》有施、孟、梁丘、京氏，《詩》有齊、魯、韓、毛，《書》有歐陽、大小夏侯，《禮》有后蒼、大小戴、慶氏，《春秋》有左氏、公羊、穀梁、鄒氏、夾氏，今文古文，師法家法，壁壘森嚴。各家之間文本多歧，經(jīng)說各異，門戶既盛，一家之中又復別派。魏晉以后，又有南學、北學之分。余波流衍，遂使經(jīng)典文字齟齬乖剌，異同蜂出。加上傳寫過程中出現(xiàn)的古今字、假借字、異體字、俗體字及衍脫訛倒、后人臆改等現(xiàn)象，足令學者眼花繚亂，莫知所從。北宋以后，雕版盛行，經(jīng)典流傳既易，又往往疏于校勘，魯魚亥豕，比比皆是。期間雖有劉向、劉歆父子董理群籍，鄭康成兼綜今古，陸德明匯校諸經(jīng)，又有漢熹平石經(jīng)、魏正始石經(jīng)、唐開成石經(jīng)、蜀石經(jīng)、宋石經(jīng)、清石經(jīng)之作，每欲校定各本，折衷一是。然而版本如云，異文如雨，終未有能定于一尊者。

清儒崇尚考證，實事求是，無征不信，號稱樸學。學者治經(jīng)，主張先通小學，由訓詁以達義理，及至乾嘉之際，蔚然成風。戴震曰：“治經(jīng)先考字義，次通文理，志存聞道……有一字非其的解，則于所言之意必差，而道從此失?！盵5]173又曰：“經(jīng)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6]139因此，考訂經(jīng)典文字便成為清代經(jīng)學的首要任務(wù)，文字、音韻、訓詁、版本、校勘之學于是大興。每解一字，必先參校群書，勾稽古義，旁征博引，窮極源流，遂有學者專門搜輯經(jīng)典異文以為考據(jù)之資者。

經(jīng)典異文之獲取，不出本校、對校、他校三途。本校、對校尚不為難，最難者為他校之法，欲遍考古書中引經(jīng)文字，以窺經(jīng)典古本之面貌，則書山文海，不啻沙里淘金，尋檢不易。在沒有電子檢索手段，純靠人工翻閱的時代，要想做到既博且精，其工作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故有清一代，考證一經(jīng)者，如宋翔鳳有《周易考異》，陳喬樅有《詩經(jīng)四家異文考》，陳玉樹有《毛詩異文箋》，趙坦有《春秋異文箋》等；兼綜數(shù)經(jīng)者，如馮登府有《三家詩異文釋》《論語異文考證》，李富孫有《春秋三傳異文釋》《易經(jīng)異文釋》《詩經(jīng)異文釋》，翟灝有《四書考異》；又有考證某書引經(jīng)異文者，如繆祐孫《漢書引經(jīng)異文錄證》、吳玉搢《說文引經(jīng)考》、承培元《說文引經(jīng)證例》、柳榮宗《說文引經(jīng)考異》、沈淑《陸氏經(jīng)典異文輯》、皮錫瑞《漢碑引經(jīng)考》等。以上各家，或引群書以證一經(jīng)，或引一書以證群經(jīng)，或引群書以證數(shù)經(jīng)，尚未有引群書以證群經(jīng)者。自萬?；薄妒?jīng)證異》出，博采唐以前古書、古注所載經(jīng)典文字以校群經(jīng)，洋洋大觀，可謂異文之淵藪矣。楊守敬稱其書為“治經(jīng)之管鑰”[4]253，蕭耀南《序》稱其書為“陸元朗以來所無之作”[7]，誠不為過。

但由于卷帙浩繁，刊刻不易，而萬?；倍砰T著述，清貧自守，故成書之后，無力付梓，僅以稿本存于家中，子孫世世守之。光緒年間，楊守敬曾經(jīng)向兩任湖北學政張劭予、趙尚輔建議刊刻此書，均未能實現(xiàn)。趙尚輔刻《湖北叢書》，主事者為漢陽關(guān)棠，楊守敬勸關(guān)棠以公文下發(fā)黃岡縣，求書稿于萬氏，關(guān)君不從。楊守敬曰：“君所輯他書不如此書之善，失此不刻，不獨為吾楚惜，亦當為天下學者恨！”[4]253盧靖《〈十三經(jīng)證異〉跋》亦云：“惜趙學使《湖北叢書》未收，深以為憾?！盵8]208直至1923年，湖北督軍兼省長蕭耀南從萬家取得副本，因命時任督軍公署秘書長的成憲付湖北官印局以鉛活字排印。此本前有蕭耀南《序》，系民國著名學者黃侃代筆。杜朝暉因此推測是黃侃促成了蕭耀南刻書之舉，并稱：“《證異》的薦書人黃侃，出資人蕭耀南，?？顺蓱?、任嗣黃，書名題寫人李開侁均是黃岡人，他們都為《證異》的出版獻策盡力，成就了一段鄉(xiāng)人同誼、共襄盛舉的書林嘉話?！盵9]115-120

據(jù)楊守敬《〈十三經(jīng)證異〉記》云：“此書稿本僅有二通，守之者皆貧士。”[4]253按原稿當在萬氏本家無疑，《湖北藝文志》又載光緒中黃陂陳氏寫有宋字本八十一卷未刊[10]112，當即楊氏所謂兩種稿本。而官書局印本卷前有“曾孫方田校錄”字樣，成憲、任嗣黃《〈十三經(jīng)證異〉?？洝酚衷拼藭跋蹈北靖犊盵7]，可見萬?；痹鴮O萬方田又據(jù)原稿抄錄了一份，而后將副本交予湖北官書局出版。《證異》成書百年之后，始有印本流傳，漸為世人所知。此后稿抄本漸漸淪滅，今僅湖南省圖書館藏抄本4小冊，湖北省圖書館藏抄本1冊（卷五七至卷六〇）。自1923年至今，懸隔又已百年，期間各類叢書及經(jīng)學目錄竟皆未收錄萬氏《十三經(jīng)證異》，各類經(jīng)學史論著中亦罕見提及此書。蓋由于著錄清代書目者既未見稿本，又未留心民國印本，而著錄民國書目者又以其成書于清嘉慶年間而摒之。這也是萬希槐和《十三經(jīng)證異》之名湮沒不彰的重要原因。

民國鉛印本《十三經(jīng)證異》成書七十九卷，封面是李開侁題簽，卷首依次為蕭耀南《序》、曾國藩《序》、萬喦《序》、成憲和任嗣黃《校刊記》、萬?；薄独浴泛湍夸?，正文依次有《周易》四卷、《尚書》五卷、《詩經(jīng)》八卷、《周禮》七卷、《儀禮》五卷、《禮記》十卷、《左傳》十七卷、《公羊》四卷、《穀梁》四卷、《論語》四卷、《孝經(jīng)》一卷、《孟子》五卷、《爾雅》五卷，分裝三十二冊。每卷卷次之下署“黃岡萬?；蔽低ナ陷?，曾孫方田校錄，同邑后學蕭耀南謹刊，同邑后學成憲、任嗣黃謹?！?。此本版式半頁九行，行二十四字；小字雙行，行二十四字；花口，刻書名“十三經(jīng)證異”；上單魚尾，版心刻卷數(shù)、篇名、頁碼；四周雙邊；框高18.8厘米，寬12.2厘米。[11]38-39

關(guān)于《證異》的總卷數(shù)，有七十九卷、八十卷、八十一卷、一百卷四種說法。湖北官書局本正文凡七十九卷，與書前所載萬喦《序》稱“課業(yè)余暇，又取十三經(jīng)經(jīng)文之訛異者，成《證異》七十九卷”[7]之語相合。楊守敬《〈十三經(jīng)證異〉記》亦云“此本十八巨冊，共七十九卷”[4]253。若將書前各家序跋及《凡例》《目錄》總為一卷，則為八十卷，與《販書偶記》著錄七十九卷、首一卷相合。此外，卷五至卷九為《尚書證異》，其中卷五《虞書》，卷六《夏書》，卷七《商書》，卷八、卷九《周書》。而卷五之前，又有《書序》異文一卷，未入卷次。故《尚書證異》題為五卷，實為六卷。則萬氏此書題為七十九卷，實為八十一卷，與《湖北通志》《湖北藝文志》編者所見黃陂陳氏八十一卷寫本相合。又據(jù)《湖北通志》所載萬喦《序》，稱《證異》書成一百卷，《通志》編者云：“見寫本止八十一卷，此云一百，殆其初稿，后又有所刪訂歟？”[12]1796今按：萬喦《序》落款于嘉慶己卯（1819），而云“乙亥來歸自宜，取其書瀏覽至竟”[7]，可見?；庇诩螒c乙亥（1815）已有成稿。然則《十三經(jīng)證異》嘉慶乙亥初稿當為一百卷，萬喦當時已有《序》作，故《湖北通志》載萬喦《序》稱此書為百卷；四年后?；眲h定正文為七十九卷，故萬喦《序》亦改稱七十九卷。

該書體例，先列經(jīng)典某句或數(shù)句作為標題，標題據(jù)《十三經(jīng)注疏》本經(jīng)文，頂格大書；其次列古本、古書、古注所見異文，提行低一格大字書寫；每條異文之下又有雙行小字夾注，說明篇名出處及某書有相同的異文；若異文出自《說文解字》《經(jīng)典釋文》等原有釋義的書，則于夾注中征引釋義文字；如果對異文有進一步的分析考證，則再提行低兩格用雙行小字書寫；如果一條標題中涉及多處異文的考證，則于每處考證文字之間空一格，不另提行。

以《周易》為例，本書《例言》云：“《周易》有子夏傳本、孟喜本、京房本、馬融本、荀爽本、鄭氏本、劉表本、宋衷本、虞翻本、陸績本、董遇本、王肅本、王弼本，后更有姚信本、王廙本、張璠本、干寶本、黃穎本、蜀才本、尹濤本、九家本，及謝萬、袁悅之、桓玄、卞伯玉、荀柔之、徐爰、顧歡、明僧紹、劉瓛諸人，見于陸德明《釋文》、李鼎祚《集解》。今并益以史傳及漢唐人注所引，征同析異，低一格列于標題之后?！盵7]如《周易》第一條：

乾夕惕若厲無咎飛龍在天亢龍有悔

《說文》作“夕惕若夤”。云：“敬惕也?！薄断Σ俊封?。《淮南子》作“夕惕若厲無咎”。《人間訓》?！妒酚洝纷鳌膀泯垺??！斗舛U書》?！墩f文》作“忼龍有悔”?！缎牟俊窂Ｌ菩取毒沤?jīng)字樣》同 玄度，原本避康熙諱作“元度”，今回改。。

夕惕若厲，《說文》作“夕惕若夤”，《夕部》“夤”云：“敬惕也。從夕，寅聲。《易》曰：‘夕惕若夤?！卑矗骸扳埂睆南囊?，敬也，正合“夕惕”之義?！扳埂庇峙c二爻“田”“人”韻，與四、五爻“淵”“天”“人”韻，古《易》有“夤”字無疑。《說文·敘》云：“其稱《易孟氏》《書孔氏》《詩毛氏》《禮》《周官》《春秋左氏》《論語》《孝經(jīng)》，皆古文也?！薄夺屛摹ば蜾洝吩疲骸啊睹舷舱戮洹肥?，無《上經(jīng)》。”意漢時尚有全書，許氏得據(jù)以為說與？

無咎，《淮南子》“無”作“無”。按《說文·亡部》“無”云：“亾也。從亾，橆聲?！薄盁o”云：“奇字無，通于無者，虛無道也。王育說‘天屆西北為無。”奇字，因孔壁古文而異者也。王莽時使甄豐定六書，一曰古文，二曰奇字。[7]

如上所示，此條標題包含《周易·乾卦》三句爻辭，涉及四處異文。今本“厲”字，《說文·夕部》引作“夤”；“無”字，《淮南子·人間訓》引作“無”；“飛”字，《史記·封禪書》引作“蜚”；“亢”字，《說文·心部》及《九經(jīng)字樣》皆引作“忼”。輯列相關(guān)文獻之后，萬氏又對“厲-夤”、“無-無”兩組異文作了考釋。關(guān)于“厲-夤”之異，萬氏認為“夤”字從寅，寅有敬義，與經(jīng)文“夕惕”之義正合；且“夤”字與同卦二、四、五爻的“田”“人”“淵”“天”押韻，可見古《周易》必有“夤”字。他又根據(jù)許慎《自序》所云，知《說文》稱引《周易》乃古文《孟氏易》，更加證明《周易》古本當作“夕惕若夤”。不難看出，萬氏傾向于認為古本作“夤”勝于今本作“厲”。關(guān)于“無-無”之異，萬氏據(jù)《說文》定“無”為“無”之奇字，奇字即孔壁所出古文之異體。然則《淮南子》作“無”為正字，今本作“無”為古字異體，其義不殊。又如：

屯動乎險中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

漢碑作“動乎儉中”?！逗鬂h劉修碑》?！稘h書》作“天造屮昧”。班固《敘傳》?！逗鬂h書注》作“天地草昧”?！栋喙虃鳌纷?。而不寧，鄭讀“而”曰“能”。云：“能猶安也?！薄渡辖?jīng)釋文》。《禮記正義》作“利建侯耐不寧”?！抖Y運》正義。

險中，漢碑“險”作“儉”。按：險、儉古字通?！蹲髠鳌废宥拍辍半U而易行”，《史記·吳世家》作“儉而易行”。? 而不寧，鄭氏本“而”讀“能”，《禮記正義》引《易》“而”作“耐”。按：“而”與“能”、“能”與“耐”古字并通?！肚难浴贰扒寄芤悦览煜隆?，晁氏謂“能以”鄭作“而以”?！岸迸c“耐”通。耐，古“能”字?！抖Y記》“圣人耐以天下為一家”，《正義》引《屯》彖傳作“耐不寧”。知“耐”“而”“能”三字皆通。《漢書》“耐”字多作“能”，《說苑》“能”字多作“而”。[7]

此條標題涉及五處異文：今本“險”字，《后漢劉修碑》引作“儉”；“造”字，李賢《后漢書注》引作“地”；“草”字，《漢書·敘傳》引作“屮”；“宜”字，《禮記正義》引作“利”；“而”字，《經(jīng)典釋文》云鄭玄本作“能”，《禮記正義》又引作“耐”。從輯列文獻的類型來看，有古書，有古注，有古本，還有碑刻。隨后，萬氏對“險-儉”和“而-能-耐”兩組異文作了考釋，認為它們都是通假字關(guān)系。“險”為本字，漢碑作“儉”乃假借字。至于本文“而”“能”孰為本字，孰為假借，則涉及對文意的歧解，萬氏未再深入。

以上兩例可見《證異》行文體例之大概，接下來我們以《尚書》為例，考察該書征引異文的文獻范圍。按本書《例言》云：“《尚書》有伏生，今文有孔安國，古文有馬融本，鄭氏本，王肅本，謝沈本，李長林本，范寧、姜道盛兩《集解》本，李軌、徐邈《音》，并見于陸氏《釋文》。其二典與《史記·五帝紀》同，《禹貢》與《夏本紀》《漢書·地理志》同，《甘誓》見《夏本紀》，《湯誓》見《殷本紀》，《湯誥》《伊訓》《泰誓》三篇略見于《墨子書》，《盤庚》三篇略見于《蔡邕石經(jīng)》，《說命》三篇略見于《禮記》《國語》，《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略見于《殷本紀》，《洪范》見于《宋世家》。字句異同，并錄以證。”[7]據(jù)此可知，《尚書證異》援引文獻以《經(jīng)典釋文》《史記》《漢書》《漢石經(jīng)》《墨子》《禮記》《國語》七種為主。

而實際上，其搜討之廣，遠超上述七種的范圍，如表1所示。

據(jù)此，《尚書證異》征引經(jīng)部文獻32種，史部文獻23種，子部文獻28種，集部文獻3種，共計86種。從文獻類型而言，其中有經(jīng)、史、諸子原典；有漢唐古注，如《毛詩注疏》《周禮注疏》《左傳注疏》《公羊傳注》《爾雅注》《大戴禮記注》《史記三家注》《漢書注》《后漢書注》《水經(jīng)注》《呂氏春秋注》《文選注》等；有小學要籍，如《說文》《玉篇》《廣韻》《匡謬正俗》；有大型類書，如《初學記》《太平御覽》《文苑英華》《玉?！?；還有出土文獻，如《竹書紀年》《漢石經(jīng)》及漢魏碑刻。從文獻的年代而言，自先秦迄于唐宋，尤以唐以前文獻為主。萬氏《例言》云：“《證異》征引經(jīng)語，上自周秦，下訖有唐。蓋唐以前藏書家皆寫本，其中文字異同皆有師授，讎校亦復精確。漢注、唐疏及《兩漢書注》《文選注》《初學記》《藝文類聚》《太平御覽》所引，可覆按也。自五代時馮道作板本，宋初盛行，學者喜其書之易得，一以板本為主，而寫本浸以亡佚。踵謬承訛，無從是正，正不特宋儒改易經(jīng)文、顛倒次序為不可訓也。故是書一以唐為斷限。”[7]即就《尚書證異》六卷的引書規(guī)模，足以窺見《十三經(jīng)證異》的博大與厚重。萬?；痹诋敃r的學術(shù)條件下，矻矻窮年，以一人之力成此八十卷巨著，壯哉斯人也。

三《十三經(jīng)證異》的學術(shù)價值

宋代雕版盛行之后，經(jīng)典文字大抵定型，傳世各經(jīng)基本屬于宋刻系統(tǒng)，總體而言差異不大。而唐以前經(jīng)典流衍主要依靠傳抄轉(zhuǎn)寫，加之字體的古今之變，以及學術(shù)傳承的門派、地域之別，經(jīng)典文本往往極具個性。兩漢之經(jīng)較之先秦文本，不知相去幾何；唐宋之經(jīng)較之兩漢文本，又不知相去幾何。萬氏廣搜早期文獻中所見經(jīng)典異文，輯為一書，這對于考察經(jīng)典古本面貌及流變脈絡(luò)，對于研究漢字形音義關(guān)系，無疑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嘉慶二十四年己卯（1819），萬?；碧眯秩f喦為《十三經(jīng)證異》作序，云：“其征引也博，其考核也精，其力不懈而持之久，其志不紛而凝于神，見青天則云霧盡撥，尋廬山則面目皆真，后有作者，弗可及也已?！盵7]同治九年（1870），曾國藩為《十三經(jīng)證異》作序云：“其所取甚博，而又明于訓詁通假之原，或一字之殊，旁推交通，讠斤合浹洽，向之車翏車葛，一朝劃然?！盵7]1923年，成憲、任嗣黃撰《?？洝?，評價此書“搜羅浩博，考證詳明，洵為清代鴻儒，經(jīng)學宗主”，又云：“先生精通漢學，研求經(jīng)義，若者為正體字，若者為或體字，若者為通用字，若者為假借字，若者為二音合聲字，若者為一音兩用字，若者字與音異而義同，若者字與音同而義異，元元本本，考訂精詳。合諸儒之詁訓，證各本之異同，不惟圣經(jīng)奧義得以畢出，而后儒傳寫之訛、門戶之爭亦渙然冰釋，怡然理順。昔人謂漢注、唐疏有功圣籍，而是書以經(jīng)證經(jīng)，所采用諸書多系宋代以前石經(jīng)、監(jiān)本，其功當不在注疏

之下?！盵7]1924年，盧靖撰《〈十三經(jīng)證異〉跋》，曾將歷代考證經(jīng)典異文之著作與萬氏此書相比，認為專門之家不如萬氏之博大，通論之家又不如萬氏之詳核，乃盛贊道：“《十三經(jīng)證異》者，真前古所未有，后世所不可無之大作也?！盵8]208

觀萬喦、曾國藩、成憲、盧靖等人之評價，《十三經(jīng)證異》的學術(shù)價值可見一斑。萬氏對經(jīng)典異文的搜輯，其功用和貢獻較為顯豁，上文已有考述。而該書名為“證異”，則其歸宿乃在于辯證異文，厘定糾葛，知其然又欲知其所以然。萬氏《例言》云：“十三經(jīng)傳注互引及史書、諸子傳記、漢唐人注釋所引，有字異而音義同，有字與音俱異而義同者，有字同而音義俱異者，有字與音義俱異者。諸家或各守師說，或?qū)?zhí)己見，言人人殊，紛如聚訟……不揣梼昧，摭拾諸書，以昭同異。其字或通轉(zhuǎn)，或假借，或正字，或俗體，或古文，或今文，必求漢魏名儒之說，綴以所聞，更低一格，附于各條之后?！盵7]下面我們以《左傳》為例，借以考察萬氏《證異》考訂異文的類型及路徑。

（一）辨本字借字

例1.《左傳》隱三年“沼沚之毛”，《釋文》作“沼畤”，《左傳正義》曰：“畤與沚音義同?！薄蹲C異》：

《說文·水部》“沚”云：“小渚曰沚?！薄皼湣痹疲骸八畷阂媲抑?，未減也?！薄短锊俊贰爱嚒痹疲骸疤斓匚宓鬯?，祭地。”……沚、畤、洔三字義殊，古通用。《文選》潘安仁《河陽縣作二首》“歸雁映蘭畤”，五臣本作“洔”?！赌绿熳觽鳌肪硪弧耙燥嬘谥溨小?，郭注：“洔，小渚也。音止?！薄队衿に俊罚骸皼b，……小渚也。亦作洔?！薄瓝?jù)此，則“洔”“畤”皆“沚”字異文。[7]

萬氏據(jù)《說文》“沚”字本義為水中洲渚，“洔”字義為水位漲溢不退，“畤”字義為祭壇。三字音近義殊，古書多相假借。結(jié)合本文“沼沚之毛”的語境，可知今本作“沚”為本字，陸氏《釋文》作“畤”系假借字。

例2.《左傳》宣十二年“篳路藍縷”，《方言》引作“襤褸”?！蹲C異》：

注云：“藍縷，敝衣也?！薄础墩f文·艸部》“藍”云：“染青艸也?！薄遏椴俊贰翱|”云：“線也?！庇诒忠铝x無涉。又《衣部》“襤”云：“裯謂之襤縷。襤，無緣也?！庇帧斗窖浴に摹吩疲骸把n謂之襤，無緣之衣謂之襤。褸謂之緻?！惫弊⒃疲骸啊o裯獘衣，亦謂襤褸。”古文《左氏傳》本作“襤褸”，杜本作“藍縷”，同聲假借字也?！铣踩素?，衣被丑弊，謂之須捷，或謂之褸裂，或謂之襤褸。[7]

“藍縷”“襤褸”雙聲連綿。萬氏據(jù)《說文》《方言》“襤褸”義為衣服粗糙凋敝，與本文“篳路”語境相合；“藍”字本義為藍草，“縷”字本義為絲線，與衣服破敝之義無關(guān)。故認為《左傳》古本當作“襤褸”，即揚雄《方言》所見之本，而今本作“藍縷”為音同假借。

（二）辨古文今文

例3.《左傳》隱六年“芟夷蘊崇”，《說文》引作“癹夷”。《證異》：

《說文·艸部》“芟”云：“刈艸也。”……不引《春秋傳》。……《癶部》“癹”云：“以足踏夷艸?！洞呵飩鳌吩唬骸j夷蘊崇之?！薄S氏所引，《左傳》古文也。然則古文作“癹”，今文作“芟”。[7]

兩漢經(jīng)學有今文、古文之分，文本頗有不同。如本文“芟夷蘊崇”，言農(nóng)夫除草之事。傳世本作“芟”是割草，《說文》作“癹”是用腳踩草入泥，二法古今并用，作“芟”、作“癹”意皆可通。萬氏據(jù)許慎《說文》引《春秋左傳》為古文經(jīng)，遂定古文本作“癹”，今文本作“芟”。

例4.《左傳》僖四年“無以縮酒”，《說文》引作“莤酒”?！蹲C異》：

莤、縮古今字?！吨芏Y·甸師》“祭祀共蕭茅”，鄭興云：“蕭，字或為莤。莤，讀為縮。……縮，滲也。故齊桓公責楚不貢包茅，王祭不共，無以縮酒?！编嵟d從今文作“縮”，是杜氏所本也。然《周禮》《左傳》皆古文，故與六書之旨合，則“縮”當從《說文》作“莤”。[7]

同為漢儒，鄭興所見《左傳》作“縮酒”，許慎所見作“莤酒”。萬氏據(jù)《說文》所引《周禮》《左傳》皆古文經(jīng)，認為古文本作“莤”，今文本作“縮”，而傳世杜預本則據(jù)今文作“縮”。

（三）辨異字俗字

例5.《左傳》隱元年“不義不暱”，《考工記注》引作“不義不昵”，《說文》引作“不義不黍日”。《證異》：

《說文·日部》“暱”云：“日近也?！洞呵飩鳌吩唬骸浇禃垦?。暱或從尼作昵?！薄妒虿俊贰笆蛉铡痹疲骸梆ひ??！洞呵飩鳌吩唬骸涣x不黍日。黍日或從刃作黍刃?！薄犊脊び洝す恕贰跋嗄z之法，凡昵之屬不能方”，杜子春云：“昵，或為黍刃?！薄瓣恰奔础皶俊敝蝮w字，“黍刃”即“黍日”之或體字。是暱、黍日通用，漢時已然。許叔重《序》云“其稱《春秋左氏》皆古文也”，則古本《左傳》作“黍日”。[7]

萬氏據(jù)《說文》“暱”字義為日近，“黍日”字義為黏合，知此例本字當作“黍日”，今本作“暱”為假借字。而《考工記注》作“昵”系“暱”之異體，“黍刃”又系“黍日”之異體?！安涣x不黍日”者，謂共叔段籠絡(luò)西鄙、北鄙，行不義之事，其心必然離散，不能黏著團結(jié)。

例6. 《左傳》襄十七年“國人逐瘈狗，瘈狗入于華臣氏”，《字林》作“狾狗”，云：“狂犬也。”《淮南子》作“猘狗”?！蹲C異》：

《說文·疒部》無“瘈”，《犬部》無“猘”有“狾”，云：“狂犬也。……《春秋傳》曰：‘狾犬入華臣氏之門?！薄稘h書·五行志》亦作“狾狗”。古文《左氏傳》本作“狾”，《班志》及許書皆古文也?！痘茨稀纷鳌蔼a”者，制、折字通，故或作“猘”。瘈，俗字。[7]

“狾”“猘”“瘈”三字音義并同。《說文》《漢書》《字林》皆作“狾”，且《說文》未收“瘈”“猘”二字，萬氏據(jù)許慎、班固皆宗古文經(jīng)，遂定古文《左傳》作“狾”，而《淮南子》作“猘”為“狾”之異體，傳世本作“瘈”為“狾”之俗字。

（四）辨訛誤字

例7.《左傳》成十年“太子州蒲”，《釋文》：“州蒲，本或作州滿?！薄蹲C異》：

《史記》作“壽曼”。按：“州”與“壽”、“滿”與“曼”聲并相近，當從《釋文》本或作“州滿”。又按：定五年傳“秦子蒲”，《新序·節(jié)士》篇作“子滿”?！肚f子·天地》篇“赤張滿”，《釋文》：“滿，本或作蒲?！逼?、滿二字從來相混。[7]

晉國太子之名，有“州蒲”“州滿”之異。萬氏據(jù)《史記》寫作“壽曼”，而“州”與“壽”、“滿”與“曼”音皆相近，知《左傳》原本當作“州滿”，傳世本作“蒲”系誤字。又引《左傳》“子蒲”或作“子滿”，《莊子》“赤張滿”或作“赤張蒲”，以證“蒲”“滿”二字常因形近互訛。按：《左傳》襄公二十七年“盧蒲嬖”，《呂氏春秋·慎行論》作“盧滿嫳”[13]603，亦是“蒲”“滿”形混之證。

例8.《左傳》襄三十年“取我衣冠而褚之”，《呂氏春秋》《魏書》皆作“我有衣冠而子產(chǎn)貯之”?！蹲C異》：

杜注云：“褚，畜也。奢侈者畏法，故畜藏?！薄础墩f文·衣部》“褚”云：“卒也。一曰制衣?！薄敦惒俊贰百A”云：“積也?！薄榜摇弊謨捎枱o蓄藏義，“貯，積也”一訓與注合，則應(yīng)從《魏書》及《呂春秋》作“貯”?！吨芏Y·地官·賈師》“凡天患，禁貴儥者”，注：“謂若寧者米谷而睹久雨疫病者，貴賣之。”又《廛人》“凡疹異之有滯者”，注：“謂貨物寧者藏于市中?！薄夺屛摹罚骸皩幷撸净蜃髻A，又作褚，皆同?！薄都崱罚骸皩幷撸e也。與‘貯同?！币晒盼摹蹲笫蟼鳌繁咀鳌皩幷摺?，今作“褚”，轉(zhuǎn)寫之訛也。[7]

萬氏據(jù)《說文》“褚”字無蓄藏之義，鄭玄《周禮注》有“寧者”字，音義與“貯”同，而“褚”“寧者”形近，遂推測《左傳》古本作“寧者”，與《呂氏春秋》《魏書》引作“貯”相合，然則傳世本作“褚”系形訛字。

（五）辨衍文闕文

例9.《左傳》僖四年“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釋文》：“漢以為池，本或作‘漢水以為池，‘水衍字?！薄蹲C異》：

此二句城、池相配成文，方城不言山，與“城”字應(yīng)；漢獨言水，與“池”字應(yīng)。古人文字最有義味。注疏本及《文選注》皆有“水”字，陸氏謂“水”字衍，恐未然。[7]

陸德明《釋文》無“水”字，且謂有“水”字者系衍文。萬氏揣摩文法，認為城、池相配，稱“方城”以應(yīng)“城”，稱“漢水”以應(yīng)“池”。且注疏本有“水”字，李善《文選注》卷四、卷五十二、卷五十九引此文皆有“水”字，故認為傳文當有“水”字，非衍文，當是陸氏所據(jù)本闕文。按：酈道元《水經(jīng)注》“灈水”注亦引作“漢水以為池”[14]733。

例10. 《左傳》僖二十七年“入杞，責無禮也”，《釋文》作“責禮也”，無“無”字?！蹲C異》：

注云：“責不共也?！闭尅柏煻Y”二字。若作“責無禮”，則無庸注矣。當從《釋文》為允。[7]

萬氏認為杜注“責不共”正是為“責禮”而發(fā)。“責禮”者，謂因其不恭而以禮責之。若傳文作“責無禮”，則文意淺顯明白，根本無須出注?？梢姸蓬A所見本原作“責禮”，與陸氏《釋文》本同，而傳世本有“無”字者系衍文。按：撫州本、蔣藏巾箱本亦作“責禮”。《冊府元龜·列國君部十四》引《春秋左傳》云：“八月乙巳，公子遂帥師入杞，責禮也。”[15]2792

（六）辨史料異同

《證異》考證經(jīng)典文字，大體上屬于小學和文獻學范疇，主要考察文字形、音、義關(guān)系及文本衍、脫、訛、倒現(xiàn)象。但由于經(jīng)典之中包含豐富的歷史敘事，而這些史事在不同的文獻記載中往往異同紛紜，萬氏充分考慮到這一特點，所以有些條目不限于考校文字，還兼具臚陳異說、考辨史事的功能。萬氏在《左傳證異》中大量征引《史記》《國語》《管子》《晏子》《呂氏春秋》《韓詩外傳》《說苑》等書中對春秋史事的相關(guān)記載與《左傳》對讀，時加考訂。如：

例11.《左傳》桓十六年“公使諸齊，使盜待諸莘，將殺之”，《毛詩傳》云“公令伋之齊，使賊先待于隘而殺之”，《史記·衛(wèi)世家》云“乃使太子伋于齊，而令盜遮界上殺之”?！蹲C異》：

使盜待諸莘，《毛傳》作“待于隘”，《史記》作“遮界上”。按：莘蓋界上隘道。服虔云：“莘，衛(wèi)東地?！眲t莘與隘一處也。[7]

衛(wèi)宣公殺急子之處，《左傳》作莘，《毛傳》作隘，《史記》作界上。萬氏認為莘為地名，隘為地形，界上為地理位置。三書各異，但并不矛盾，而是各舉一邊，文意互補。

例12.《左傳》莊十年“齊師滅譚，譚子奔莒”，《史記·齊世家》云“桓公亡時，過郯，郯無禮，故伐之，滅郯，郯子奔莒”?！蹲C異》：

齊師滅譚，注云：“譚國在濟南平陵縣西南?！薄墩f文·邑部》“譚”云：“國也，齊桓公之所滅?！薄佰啊痹疲骸皷|?？h，帝少昊之后所封?！薄矗鹤T在今山東濟南府，歷城縣東南七十里有譚城。郯，今為郯城縣，屬山東兗州府，故郯城在縣西南境?！蹲髠鳌沸哪挲R侯平莒及郯，十六年郯伯姬來歸，成七年吳伐郯，八年諸侯伐郯，襄七年來朝，昭十七年郯子論官，哀十年郯子伐齊。終春秋之世，郯未嘗亡。齊桓所滅，蓋濟南平陵縣之譚，非東海郯縣之郯也?！妒酚洝纷鳒幺埃`。[7]

譚、郯二國并見于《春秋左傳》，而齊桓滅譚之事，《史記》作滅郯。萬氏一考《說文》，二考地理，三考郯國史事，知兗州府郯城縣之郯國春秋之世未嘗亡國，故當從《左傳》作譚，《史記》作郯非是。

以上區(qū)分六類，各舉二例，庶幾能夠窺斑知豹，略明萬氏考據(jù)之章法。清代乾嘉諸儒學尚專門，一經(jīng)深入，考訂異文，或有精密勝于萬氏者，或有先于萬氏言之者。而萬氏僻居黃岡，與當時學術(shù)中心絕遠，其讎校群籍固已窮極精力，至于當世學者著述遂不及遍覽而廣搜，雷同疏闊，蓋不能免。雖然如此，萬氏以一人之力通校群經(jīng)異文，特立孤拔，終清之世無出其右者。后有來者，當就萬氏之書而加邃密，其宏綱大體，終不能廢也。

四《證異》對前人著作的明征暗引

《十三經(jīng)證異》的考證部分對前人的相關(guān)論說多有吸收，關(guān)于這個問題，萬氏在《例言》中未作交代。閱讀和利用此書，還須留意萬氏對前人著作的明引和暗用現(xiàn)象。今檢《左傳證異》之中明確征引歷代學者論說者，隋唐則有顏之推《顏氏家訓》、劉炫《杜注規(guī)過》、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張參《五經(jīng)文字》、顏師古《匡謬正俗》、孔穎達《左傳正義》、司馬貞《史記索隱》、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等，宋則有王應(yīng)麟《困學紀聞》、吳仁杰《兩漢刊誤補遺》，清則有顧炎武《左傳杜解補正》《金石文字記》、臧琳《經(jīng)義雜記》、惠棟《九經(jīng)古義》、盧文弨《經(jīng)典釋文考證》、梁履繩《左通補釋》等。萬氏對唐宋諸儒觀點的稱引一般都會標舉人名，或人、書并舉。而對清人著述的引用，其處理方式則較為靈活，甚至不太嚴謹，有時明引，有時暗用，有時半明半暗。下面以《左傳證異》引用臧琳《經(jīng)義雜記》為例，來考察萬氏對清人著作的“明征暗引”。如：

例13. 《左傳》閔二年“衣之尨服”，《漢書·五行志》作“衣以尨服”，《證異》：

臧氏琳曰：“‘命以時卒三句皆用‘以字

命以時卒，原本“以”誤作“三”，今訂正。，與上文‘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二‘之字相應(yīng)。今本作‘衣之尨服，誤?！?[7]

此條引臧琳之說，見臧氏《經(jīng)義雜記》卷二“衣以尨服”條[16]，屬于明引。

例14. 《左傳》昭八年“或馮焉”，《漢書·五行志》引作“神或馮焉”，《說苑·辨物篇》作“有神馮焉”?！蹲C異》：

按杜注云：“謂有精神馮依石而言?！薄熬瘛倍终饨?jīng)文“神”字，是作注時本有“神”字，今本誤脫耳。[7]

此條直下按語，據(jù)杜注推斷正文本有“神”字，似為萬氏創(chuàng)見。而檢臧琳《經(jīng)義雜記》卷二“石言于晉”條云：“《傳》無‘神字。案：杜注‘謂有精神馮依石而言，則作注時本有‘神字，今本脫耳?！盵16]由此可見，萬氏此條考證乃是襲用臧琳，未標出處耳。

例15. 《左傳》成十四年“彼交匪敖”，《漢書·五行志》引作“匪儌匪傲”，《左傳》襄二十七年作“匪交匪敖”?！蹲C異》：

按：襄廿七年《傳》趙孟曰“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荀子·勸學》引詩“匪交匪紓”，今《采菽》作“彼交匪紓”。《小旻》“如匪行邁謀”，杜注《左傳》云：“匪，彼也?！笔恰胺恕迸c“彼”音相近，故轉(zhuǎn)“匪”為“彼”。臧氏琳曰

臧氏，原本“臧”誤作“藏”，今訂正。：“古書往往互異?！墩撜Z》‘惡徼以為智者，《釋文》云：‘徼，鄭本作絞。是徼、絞古通?！睹姟纷鳌?，蓋‘絞之省借。故《漢書》作‘儌，鄭箋依字訓為交接，恐非?！稘h志》所載《左傳》為古文，今本出之杜氏，未足深信。夫同一《左傳》，同引一詩，何容相異？況襄廿七年趙孟引詩亦作‘匪不作‘彼，與《漢書》正同，尤為明證乎。今本蓋是杜從鄭箋所改?！稘h志》‘匪儌當從應(yīng)仲援說為不儌訐，與鄭本《論語》義合。師古注《漢書》‘儌為儌倖也，非是。” [7]

此條先下按語，考證“匪”與“彼”音近通假，而后征引臧琳之說。似乎“按”字以下為萬氏見解，“臧氏琳曰”以下為臧氏見解。今檢臧琳《經(jīng)義雜記》卷二“匪儌匪傲”條，可知“按”字以下通篇皆是臧氏原文[16]。萬氏明引一半，暗引一半，可見較為隨意。

例16. 《左傳》昭元年“子盍亦遠績禹功”，《釋文》作“子盍亦遠績功”，《證異》：

或云“遠績功”與“大庇民”相對，“禹”為衍字。按：注云“勸趙孟使纂禹功”，《漢志》云“子弁冕以臨諸侯，盍亦遠績禹功而大庇民乎”。“遠績禹”正與上文“美哉禹功”相應(yīng)，非衍字也，不必定從《釋文》。[7]

此條先引“或說”謂“禹”為衍文，而后據(jù)《左傳》杜注及《漢書·五行志》所引，謂本文當有“禹”字，以駁前說。今檢臧琳《經(jīng)義雜記》卷四“遠績功”條云：“據(jù)此知本作‘亦遠績禹功，‘禹為衍文?！h績功與‘大庇民相對?！盵16]然則萬氏所引“或說”即臧氏《經(jīng)義雜記》之說。此處明為征引他說，卻不標舉姓名者，當是出于揚善掩過的考慮，不欲與前賢爭勝，故意隱去其姓氏，以示謙慎耳。無怪乎曾國藩為該書作序云：“乾嘉經(jīng)師旁征博引，其善在于匡謬正訛，其弊在于瑣屑不全，且喜攻訐排斥。而萬氏此書最合心意，其用力勤，用意摯，用心平，與矜己忿爭之徒迥異?！盵7]

總之，《證異》對于同一人的同一部著作，或明引，或暗引，或徑直采用，或委婉駁正，存在多種處理方式。其時明時暗之跡，不免有失嚴謹，而當時風氣大抵如此，無關(guān)乎心術(shù)。如果我們執(zhí)今法以繩古人，認為萬氏意在抄襲，則是苛求前人矣。

［參考文獻］

［1］甘鵬云.潛廬續(xù)稿[M].民國潛江甘氏崇雅堂刻本.

[2]劉恭冕.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北府縣志輯·光緒黃岡縣志[M]. 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

[3]萬?；?困學紀聞集證[M].嘉慶八年（1803）會友堂刻本.

[4]楊守敬.《十三經(jīng)證異》記[M]//湖北文征：第8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

[5]戴震.孟子字義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2.

[6]戴震.戴震文集[M]．趙玉新，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

[7]萬?；?十三經(jīng)證異[M].民國十二年（1923）湖北官書局鉛活字本.

[8]盧靖.《十三經(jīng)證異》跋[M]//湖北文征：第12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

[9]杜朝暉，肖云.崇文書局版《十三經(jīng)證異》刊刻始末考[M]//范軍.崇文書局及晚清官書局研究論集. 武漢：崇文書局，2017.

[10]湖北通志局.湖北藝文志附補遺[M].石洪運，校注．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11]陽海清，湯旭巖.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M]. 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14.

[12]呂調(diào)元，劉承恩.湖北通志[M]//中國省志匯編05.北京：京華書局，1967.

[13]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M].梁運華，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9.

[14]酈道元.水經(jīng)注校證[M].陳橋驛，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

[15]王欽若.冊府元龜[M].周勛初，等校訂. 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

[16]臧琳.經(jīng)義雜記[M].清嘉慶四年（1799）臧氏拜經(jīng)堂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