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鎵成

“韻高而才短”是蘇軾對孟浩然詩歌的高度概括與評價，但對其解讀各有不同，部分解釋并不充分。本文對照選取孟浩然與蘇軾的部分詩歌進行說明，一是在詩風、品性與主題方面“韻高”，體現(xiàn)在山水田園詩的“雅”和歸隱平淡的“潔”之中；二是在體裁、題材范圍與詩人社會經(jīng)歷方面“才短”，缺乏一些更為積極的探索與拓展嘗試。

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提到子瞻謂孟浩然之詩：“韻高而才短，如造內(nèi)法酒手，而無材料爾?！边@是蘇軾對孟浩然詩歌的總體評價。這句評價大體上是這個意思：孟浩然的詩，在“韻”上做得很好，但在“才”上還有欠缺，就像宮廷內(nèi)御用的酒師，只是缺少些許必備的材料。蘇軾將孟浩然詩的地位比作御用的酒師已是釀酒界的頂級，可以看出蘇軾對孟浩然的詩歌評價很高，算是詩界頂層的高手。而詩哪里欠缺材料？又為何“韻高而才短”？這些都是值得我們探討的問題。要搞清楚蘇軾為何對孟浩然的詩歌有如此評價，就要在了解蘇軾的文學觀、創(chuàng)作觀念和才學思想的基礎上探尋孟浩然詩歌的“韻”與“才”，在“韻”與“才”的探索研究中思考蘇軾的人生哲學。接下來，我們就從“韻”與“才”這兩方面入手進行解釋與分析。

一、“韻高”：主題、詩風、品性

關于孟浩然詩“韻”的探索，筆者認為應該從其詩的主題、詩風、品性這幾方面進行分析。孟浩然以寫山水田園詩見長，被認為是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第一人，在他的詩中總體現(xiàn)著清淡自然的詩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由于孟浩然的一生幾乎是在隱居中度過的，因此他的詩歌多寫隱居山水的愜意與人生逆旅的愁思。他也經(jīng)常在詩中表達對家鄉(xiāng)山水的無限熱愛，總體上顯得恬淡高雅且不失平和寧靜。

我們來對照分析蘇軾最著名的詞作之一《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能從中看出人與自然相結(jié)合的自然哲理之美，在自然中思考人生。蘇軾在剖析人生悲歡離合真諦的基礎上回歸自然。

回歸孟浩然詩的主題，我們也能品味出這種自然之味。孟浩然詩歌的主題始終圍繞著“隱逸”二字展開，在其詩中處處體現(xiàn)著隱逸情感。例如，在《題張野人園廬》中孟浩然寫道：“耕釣方自逸，壺觴趣不空。門無俗士駕，人有上皇風。何處先賢傳，惟稱龐德公?！泵虾迫唤栌升嫷鹿?，領悟到了隱逸的真諦，抒發(fā)了對龐德公的隱居生活的羨慕之情。正如聞一多先生對其隱逸的評價：“孟浩然原來是為隱居而隱居，為著一個浪漫的理想，為著對古人的一個神圣的默契而隱居。在他這里，那成立默契的對象無疑是龐德公?！币虼?，孟浩然詩的隱逸浪漫、回歸自然主題，正是蘇軾褒獎的“韻高”之處。

此外，孟浩然另外頗具代表性的隱逸詩歌《過故人莊》寫道：“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此詩通過寫田家風土、自然風景、淳樸民風，以及做客友人家中之事，將隱居感情寫得情深意濃。他還在《田園作》中寫下“弊廬隔塵喧，惟先養(yǎng)恬素”的詩句，向往逃離塵世，也表明自己想同陶淵明一樣遺世獨立，表達了自己對恬淡閑適的隱居生活的向往與渴求。孟浩然的“隱”，我認為也是一種人生與自然相結(jié)合的文學審美，從自然山水中體味人生，再通過聯(lián)想方式回歸到自然中去。這是一種類似繼承道家思想的歸隱，關注并追求個性獨立的情感。同樣的，蘇軾也常在創(chuàng)作中強調(diào)“藝中含道，藝能體道”的文學主張，也就是說將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種種感受與所得在詩文中得以體現(xiàn)，如泉水一般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這既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超境界，又是關于豁達處世的人生哲學，表達了對孟浩然詩關注自然的認同。

正是受到這樣隱逸主題的影響，孟浩然的詩風處處能體現(xiàn)平淡與自然，同時也體現(xiàn)著詩人高雅的品性和真摯的情感?！稏|坡先生墓志銘》也曾寫道：“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追和之者幾遍?！碧K軾在晚年任官惠州、儋州期間特好陶詩，專編陶詩為一集。蘇軾的《和陶集》中收錄了陶詩一百二十四首，在這些詩歌中，都可以看出蘇軾對陶淵明詩風的認同。另外，不僅是對陶淵明，蘇軾也對柳宗元、韋應物等詩作的品性大加稱贊。孟浩然平淡自然的詩風與陶、柳、韋等詩風不謀而合，都有在平淡中體現(xiàn)深刻的人格追求及高遠雅潔的品性。聞一多先生對孟浩然詩歌有著這樣的評價：“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浩然之淡”之所以能夠留名，就是因為其在中國古代詩歌豐富絢爛的意境世界里獨辟蹊徑，開拓了一片清疏幽曠、“語淡而味終不薄”的奇妙藝術(shù)境界。在蘇軾的文學述評中就強調(diào)了對詩的一般認識：詩歌要借助于形象使語言凝練，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傳達理性與思辨。而孟浩然的“淡”正是帶有這種自然而然、自我表達的韻味。

所以，蘇軾認為孟詩無論是在詩歌的主題還是在詩風、品性等方面都做得十分出色，獲得了“韻高”的評價。蘇東坡評價陶淵明之歸隱：“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求食，飽則具雞黍以迎客。古之賢者，貴之真也?！边@是蘇軾對超脫豁達的處世智慧的大加贊賞，其實這也是對孟浩然樂觀豁達、平和自然人生態(tài)度的至高評價。也就是說，孟詩之所以得到蘇軾“韻高”的稱贊，就是因為其平淡與自然的詩風、隱逸的主題及高遠的品性，并在浩如煙海的唐詩中脫穎而出，憑借山水田園詩的“雅”和歸隱平淡的“潔”成為蘇軾眼中宮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釀酒頂級高手”。

二、“才短”：體裁、題材范圍、社會經(jīng)歷

下面來分析具體哪幾個方面做得不夠，使孟浩然得到了蘇軾眼中“才短”的評價。

首先就是詩歌的體裁。在孟浩然詩歌的體裁方面，孟詩在五言較為擅長，而稍短于七言及長篇詩文方面。后人在對孟浩然詩的篇幅探討中也有如下論述。王世貞評孟詩：“句不能出五字外，篇不能出四十字外。”（《藝苑卮言》）陳貽焮先生謂：“孟浩然善寫短詩，缺乏長篇巨制，又‘常自嘆為文不逮意?！保ā短圃娬搮病っ虾迫辉娺x后記（節(jié)錄）》）同樣的，施閏章也有“襄陽五言律、絕句，清空自在、淡然有余；衍作五言排律，轉(zhuǎn)覺易盡，大遜右丞”（《蠖齋詩話》）的論斷及觀點。他們認為孟浩然的詩篇幅稍短小，體裁較為狹窄，面對盛唐浩如煙海的詩文，在格律方面相對顯得渺小。所以，在詩體的開拓創(chuàng)新與嘗試方面，孟浩然的詩歌也的確主要在五言之中發(fā)力，但篇幅較窄，缺乏一些更為積極的探索與拓展嘗試。因此，在詩的體裁及篇幅方面，很可能就是蘇軾認為“才短”的地方。

再來看孟詩的創(chuàng)作手法。蘇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時體現(xiàn)著典故與議論的使用。例如，蘇軾的《題西林壁》一詩，就體現(xiàn)了其獨特的議論之處。作為一篇議論與詩歌巧妙結(jié)合的文學作品，蘇軾運用精練的語言，為世人講述觀察世界、解決問題的道理及方法論。但是在孟浩然的詩句中，我們更多看到的是一種隨心而動的感覺，沒有刻意的雕飾，沒有過多道理的闡發(fā)，唯有對自然趣味的追尋。例如，田園詩《裴司士員司戶見尋》寫道：“府僚能枉駕，家醞復新開。落日池上酌，清風松下來。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誰道山公醉，猶能騎馬回?！睌⑹缕胶陀茡P，是孟詩風格的典型代表，但缺少一些蘇軾認同的道理闡發(fā)過程。再如《晚春》：“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鳥鳴。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酒伴來相命，開尊共解酲。當杯已入手，歌妓莫停聲。”這也都是平淡自然的隨心之作。但在精雕細琢方面孟浩然也多有佳句，如“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對仗工整，渾然天成，詩韻美感在這兩句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是，從整體來看孟浩然的詩作，鮮有太過精美的潤飾和渾然天成的偶對。對比唐詩格律代表大成者杜甫的詩句，孟浩然的詩無論是質(zhì)量還是數(shù)量，在格律美、對偶與典故的運用方面都欠缺整體構(gòu)思。

從總體來看，我們評價孟詩“無材料爾”，最主要的還是詩人生活和閱歷的“材料”?；氐健皟?nèi)法酒手”的討論，宮廷中的頂級釀酒師的高超技藝離不開手邊的材料。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分析首先就是孟浩然詩歌的題材范圍?？v觀孟浩然的詩歌，像膾炙人口的《過故人莊》，情由景生的《宿建德江》，淡雅寧靜的《夏日南亭懷辛大》，還有夜訪山寺時《夜歸鹿門歌》的閑情……這些詩歌題材幾乎全都離不開山水與田園。如果我們橫向?qū)Ρ忍諟Y明與孟浩然的詩歌，兩位詩人雖然都在隱逸主題上很有造詣，但是在詩歌的題材方面，陶淵明的詩除了田園詩外，還有贈答詩、詠懷詩、詠史詩等不同探索。陶淵明的詠懷詩有《雜詩十二首》《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身處魏晉年代的陶淵明本有濟世志向，經(jīng)歷“不為五斗米折腰”后辭官歸鄉(xiāng)，隱居田園時已對社會有了多方面的認知。而孟浩然的詩范圍相對狹窄，所包含的內(nèi)容較少。從兩位詩人的社會經(jīng)歷來看，孟浩然略遜一籌。由此可見，在創(chuàng)作手法和題材范圍方面的欠缺，蘇軾評價其“才短”是有道理的。

再對比同孟浩然一起開創(chuàng)山水田園詩派的詩人王維，王維詩歌的題材更為豐富多樣。王右丞沉浮宦海多年，經(jīng)歷人事變遷眾多，社會閱歷比孟浩然自然豐富了許多。同樣的，王維的詩歌題材除山水詩之外，邊塞、離別、日常生活等題材也均有佳作。在王維的五言詩中經(jīng)典眾多，包含社會生活甚廣。王維的七言詩也有《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送元二使安西》這樣膾炙人口的作品。王維的散文有《與魏居士書》，還有《從軍行》《隴西行》《使至塞上》《出塞作》等記錄軍旅和邊塞生活方面的文學創(chuàng)作，其所涉及的方面眾多，關注面甚廣。尤其是王維的敘別詩，情感表達十分真摯，令人動容，使其詩“獨步于當時，染翰之后，人皆諷誦”（《冊府元龜》）。由此，可以在對比中看出孟浩然的社會經(jīng)歷的確短于同為山水大家的王維，材料欠缺而“才短”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所以，相對于其他的山水詩人，“為（一作苦）學三十載，閉門江漢陰”的孟浩然多半生都是在“閉門”。孟浩然的社會閱歷相較于其他詩人是較為狹窄的，缺少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與開闊的視野胸襟。其遠離官宦仕途，更多地關注自然與風土人情，與友人共同品味山水，這雖有利于其平和淡雅詩風的形成，但是在詩的廣度與格局視野上很難有新的拓展與深度。例如，相較于杜甫“自經(jīng)喪亂少睡眠”（《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憂國憂民，白居易《琵琶行》對社會生活的娓娓道來，杜牧七律詩的瀟灑豪情，孟浩然詩歌在包含的廣度與涉及的深度方面都不如他們。這也正對應蘇軾對其“內(nèi)法酒手”的評價—缺少材料?！胺蛴兴⒂谔煜隆似潆y者不在乎才，而在乎節(jié)，不在乎節(jié)，而在乎氣?！边@是蘇軾在《霍光論》中提出的關于修身立業(yè)的觀點。在蘇軾看來，僅僅有唯美自然的“韻”是不夠的，大丈夫還應在歷練中提升自身閱歷，形成對世界萬物的多方面認識，最終成為“卓然之才”。缺乏對社會生活廣泛而深刻的認識與體驗，直接導致了孟浩然作詩缺乏“材料”，使得孟詩的題材被局限在較小的范圍之中，孟詩之“無材料”與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與社會閱歷息息相關。因此，很有可能是“材”的缺陷限制了“才”的發(fā)揮。

最后，我們可以結(jié)合蘇軾的人生哲學來理解孟浩然詩的“韻高”與“才短”這句凝練評價。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樸之曾經(jīng)記錄了蘇軾對陶詩《飲酒》的評價：“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故悠然忘情，趣閑而景遠?！彼?，孟浩然詩中包含的淡雅和高遠正是蘇軾人生哲學中認同的悠然與逍遙。孟浩然正是以一種“無所侍”的超然狀態(tài)向往隱居、投身自然山水，進而開創(chuàng)了唐代山水詩的先河并創(chuàng)作了這些名篇。而孟浩然詩中缺乏的“才”也可以和蘇軾自身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解相呼應，在逍遙的同時依然離不開深刻的社會經(jīng)歷與現(xiàn)實觀照，闡發(fā)思想并講述道理。因此，以田園詩見長的詩人孟浩然，以其質(zhì)樸自然獲得了“韻高”評價是中肯的，體現(xiàn)在山水田園詩的“雅”和歸隱平淡的“潔”之中。而孟浩然的經(jīng)歷相較于其他詩人可以看出，不斷豐富社會與生活材料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在體裁、題材范圍與詩人的社會經(jīng)歷方面缺乏一些更為積極的探索與拓展嘗試，“才短”的評價從這幾個方面來分析也是合理的?？傮w來看，蘇軾評價孟浩然的詩歌“韻高而才短”一語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