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煙
一
外婆蜷在后窗下的一把舊藤椅上,身子蜷成一團,像一只昏昏欲睡的貓。
那是一扇老式木窗,四方的窗欞被漆成深紅,窗玻璃上有雨水流淌過的痕跡,顯得有些臟污。窗外,稀稀落落地扎著幾叢蘆葦,常年的干旱使得它們和外婆的身體一樣,瘦削而單薄。若是伏在窗下,透過蘆葦?shù)娜~隙,能看見遠處橫亙著的一片荒原。清醒的時候,外婆會久久地凝視荒原,仿佛一尊雕塑。
那是一片真正的荒原,墨灰色的大地,被一條條鴻溝和土塬分割得凌亂不堪,紅柳依托灌木的優(yōu)勢占據(jù)了有利地形,將根牢牢地駐扎,梭梭和駱駝刺則匍匐在坑坑洼洼的坡地上,卑微地吸附著大地深處蒸發(fā)出的一點兒可憐的潮氣。所有的植物都蒙著一層塵土,仿佛一萬年沒有沐浴過雨水。若是仔細觀察,溝隙里風吹不到的隱蔽處還藏著灰白色的堿殼,掰下一塊,用手輕輕一碾,立成粉末,撲簌而下。偌大的土地上只有一條勉強能被稱作渠的小河溝。倘若老天垂憐,會降幾場雨水;倘是天不作美,從年頭到年尾,植物們只能耷拉著腦袋和那些溝溝坎坎們一同等著被焦渴死。
父母將家安在了荒原西面工廠旁的一個小院,四面光禿禿,除了屋后不成章法的蘆葦,一棵樹也沒有。每天,太陽從荒原的東頭升起,照亮整個大地,緩緩地將時間一點點曬干,再從西邊楊樹的梢頭落下。沒有大樹,龍卷風成了這里的???,風暴之眼里常常裹挾著枯枝、落葉和說不清的物體,如同鬼魅倏忽來去?;脑弦灿幸粭l小路,那是附近抄近路的人踩踏而成的,坑坑洼洼,塵土飛揚。也是外婆來時的路。人煙稀少,寂靜,使這里成為蜥蜴的天堂,那些觸覺敏銳的小東西們藏在亂蓬蓬的駱駝刺或是梭梭叢里,行人路過時一丁點兒細微的聲響都能令它們驚悸地四處逃竄。
清明過后,父親趕著借來的馬車,載著母親和外婆風塵仆仆地穿過荒原。那年,外婆懷著忐忑的心情,在她二女兒——我母親的陪伴下,在七十五歲的高齡從四川青衣江邊的一個小鎮(zhèn)奔赴南疆。遠去的故土,日暮的蒼涼,來日已無多,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呢?然而外婆卻在風燭殘年之時踏上了不歸路。坐在火車窗邊的外婆,沉默不語,耳邊咣當?shù)幕疖嚶晸诫s著母親無力的寬慰。南疆很干燥,沒有四川盆地多雨的潮濕和冬天的陰冷,老人家的關(guān)節(jié)炎就不會犯,夏天的夜里很舒爽,小風涼絲絲,睡覺格外安逸,入冬了家里點個煤爐子,暖洋洋的,一點兒也不冷,刨下來的炭火把洋芋埋在里面,烀熟了又面又甜,巴適得很。外婆到底信沒信女兒的話,已無從得知,但她心里明白,故土難回,終究是不爭的事實。
天那么藍,陽光那么明媚,戈壁那么寬廣,在家鄉(xiāng)西坂坡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外婆從未見過如此遼闊的天地,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興奮的神采,然而,很快她的情緒就冷淡下去,那一路的戈壁,怎么走也走不完??!惆悵像漫漶的海,湮沒了外婆的心。她又開始止不住地思念家鄉(xiāng)的青山綠水。然而,她并無退路。她的老屋,已在她出門前就易了主。“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不管愿意還是不愿意,外婆終究是在荒原盡頭的女兒家安定了下來。陪伴她的,除去屋外一條貪睡的大黃狗,便是后窗外的荒原。白天,父母上班,大黃狗趴在院門邊的狗窩里酣睡,外婆蜷在舊藤椅上雞啄米似的打瞌睡,清醒的時候,她伏在已被母親擦拭干凈的后窗下,透過蘆葦剛剛萌發(fā)出的新葉間隙眺望春天的荒原??苫脑瓷先ミ€是冬天的模樣,那么蕭瑟。外婆久久地伏窗眺望,直到兩眼酸脹。
午后,外婆坐在后窗下的舊藤椅上,戴一副鏡腿斷裂、纏了白膠布的老花鏡,慢吞吞地挑一籮黃豆或是豌豆,挑花了眼,便瞧瞧窗外的荒原,嘴里絮絮叨叨講她的家鄉(xiāng)事,譬如老屋后蔥郁的竹林,壩子前青枝綠葉的橘子樹,坡地里漫天的紅薯田,甚至灶房旁豬圈里那頭黑漆漆的肥豬。她無法控制地訴說著家鄉(xiāng)的物事,說那竹林里葬著我外公,有樹有水好陰涼,日后她離世了也要葬在那塊寶地;說橘子枝條緊密地杵在窗外,抬手就可以摘到橘子,剝了皮,一咬滿嘴汁水,蜜一樣甜;喂豬的紅薯,挑紅心的吃,又甜又糯;還有三月天的油菜花,層層疊疊開滿山坡,美得像畫;還有自家紅薯喂大的肥豬,熏臘肉別提多香了。
可外婆現(xiàn)在的家,安在遠離她家鄉(xiāng)八千里的荒原盡頭,這里沒有蔥郁的竹林,沒有綠油油的橘子樹,更沒有藤蔓連天的紅薯地,灰撲撲的院子里甚至連一株草都長不出,只有南窗下,父親侍養(yǎng)的三五盆菊花正潛滋暗長。吃豬肉,只能到肉攤上去買,至于殺年豬、熬豬油、打豬血湯、爆炒豬肥腸,簡直想都不要想。
二
五月,入了夏,窗外的蘆葦開始瘋長,密密匝匝,幾乎遮了大半個窗子,外婆的眼中也映入深深淺淺的綠,她的眉頭舒展了許多。七月,荒原附近那條清淺的渠邊開滿了羅布麻花,一串串,像滿樹的粉鈴鐺,淡淡的香氣,引得蜜蜂、蝴蝶終日在花叢中嚶嚶嗡嗡。是的,荒原終于有了些顏色,那些稀落的紅柳叢被染了淡淡的霧粉色,駱駝刺像刺猬一樣聳成團,枝丫綴滿了細小的黃色的花兒。但那仍是季節(jié)的顏色,和荒原無關(guān)。有時候,外婆也拄著拐杖蹣跚著繞到后窗外,去荒原上走一走,聞聞羅布麻花的清香。她嗅著花香,滿臉陶醉,仿佛嗅著家鄉(xiāng)的梔子花香和茉莉花香。
大暑過后,夜?jié)u涼爽,天一日短一線,很快便宣告立秋,隨后白露、霜降,節(jié)氣無聲地變換,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顏色新艷了又黯淡了,四季輪回,荒原并沒有明顯的變化,一切還是那么寂靜、凄清。
雪后,窗外北風呼嘯,屋子里的灶臺呼呼地燃燒,爐火通紅,父親在火墻兩頭拉起一根鐵絲,母親將洗好的衣裳搭上去,立刻被滾燙的火墻烤得濕氣彌漫,洗衣粉的清香隨著濕氣不安分地滿屋子亂竄。我在灶臺下翻烤洋芋,外婆又蜷在里屋后窗下的藤椅上,嘴里嘮叨著什么。我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物事,我的耳朵幾乎聽出了繭子的那些物事。她嘮叨著,失神地望向窗外,此時的荒原比夏秋時節(jié)更為蕭瑟,外婆突然緘了口,愣怔會兒,而后悠長地嘆口氣。透過窗外枯黃的蘆葦葉,看到的是大片的荒原,越過荒原,正是外婆來時的路,路的另一頭,翻越天山的雪,穿過嘉峪關(guān)的古城墻,跋涉幾千里路,就是她的家鄉(xiāng)西坂坡。一條漫長的路,兩頭截然不同的風景。外婆昏黃的眸子里,映照著家鄉(xiāng)的風景,黛色的青山,蔥郁的竹林,開得如火如荼的杜鵑花。她的耳邊,知了聲鋪天蓋地,黃鸝鳥歌喉婉轉(zhuǎn),她的鼻息之中,梔子花和茉莉花香得透人心脾。
外婆的雙眼被家鄉(xiāng)的和風細雨淋得濕漉漉,她不禁閉上了眼睛,任那細雨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睜開了眼,綠茵茵的家鄉(xiāng)忽然遁去,她的眼里出現(xiàn)一片荒原,沒有竹子,沒有杜鵑花和梔子花,只有遠處溝溝坎坎里七零八落的旱生灌木,如同燒火的枯枝,在天光下的顏色,皆是干涸到極致的土色,宛如盤古開天辟地時的黃土。她的耳中,知了突然齊刷刷地緘了口,如同風聲的爐火呼呼地燃燒。那情境,滿是“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云遮”的傷感。
在邊城生活三年后,外婆得了奇癥,肚腹終日鼓脹,吃喝皆無滋味,只是熬日子。周身不舒服的外婆常常要求父親推她去院外曬太陽,我在周圍玩耍時,時??匆姼赣H陪外婆坐在院墻外一座敦實的老楊樹樁上絮絮叨叨地度時光。那樹樁自我幼年時便默默地扎在院墻邊,不聲不響,日曬、雨淋,竟也未見朽去,無人知曉它曾幾度春秋,只見一圈圈的年輪,見證著一茬一茬的人們來了,又去了。隔壁秀芳嬸曾坐在上面納鞋底,一些青年曾將它當桌子打撲克牌,我曾和發(fā)小阿木趴在上面玩翻牌游戲,那截面的年輪已磨得發(fā)亮,數(shù)不出多少歲,但我知道外婆的年輪,足足有七十八歲。
外婆在荒原盡頭的那幢磚房里和我們整整生活了三年。臨終前的日子,外婆被疾病消耗到骨瘦如柴,已不能下床,但仍要父親將她抱到后窗下的舊藤椅上,蜷在厚厚的棉墊子上,像從前一樣眺望遠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荒原的盡頭是太陽升起的地方。那兒是她來時的路,她的眼中泛著荒原上白花花的堿殼印,輕輕一碾,立成粉末,撲簌而起,擋了外婆回家的路??赏馄诺暮蟀肷?,又何曾不是荒原!在她誕下我二舅后,我從未謀面的外公意外早逝,外婆的身后無大樹可遮陰涼,她獨自養(yǎng)大了兒女,直到熬白了青絲,榨干了皮肉,最后,孤身來到遠離家鄉(xiāng)的荒原,在對家鄉(xiāng)一草一木的無盡思念中油盡燈枯,到終了,她的魂魄依舊留在了荒原,她終究沒能葬在我外公沉睡的那片青翠的竹林——她心目中的風水寶地。
三
外婆其實是有家世背景的,母親擺龍門陣時,也曾透露過三言兩語,說外公祖上便是大戶,傳下了不少家業(yè),庭院幾進,良田千畝,家境是相當殷實,但后來因為家中男丁染上了大煙癮,先人的福蔭漸漸散了去,身家便逐年敗落了下去。年少時,大抵是小說讀多了,我對此事極為好奇,總覺有諸多傳奇。然而,但凡想盤問個究竟,母親總是諱莫如深、緘口不言。若是糾纏再問,腦門上少不得收獲幾個響亮的栗暴。其實,母親不說,我也能猜到一二,單就外婆白皙細膩的皮膚,裹成粽子似的伶仃小腳,臨近耄耋仍依稀可見的姣好眉眼,以及端碗時翹得優(yōu)美的蘭花指和行事時的端莊姿態(tài),想得出當年深宅大院的風光景致??蓺q月放過誰,跌跌宕宕幾十年,日子終究把一塊繁花似錦的沃土,熬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原。
外婆一生共育六個兒女,二男四女,女兒中,母親居次,因不愛說軟話,在外婆身前并不討喜,后來又早早離家去了新疆,山高路遠,通信又不暢,外婆幾乎就淡忘了還有個二女兒。然而,就是這個不討喜的女兒,自顧不暇,過得一番苦光景,卻是她為外婆養(yǎng)老送終。這一度讓外婆愧疚不已。母親生于一九四二年,一生命運多舛,顛沛流離。然而,諸多劫難她皆用柔弱的手臂撐了起來,從未屈服。母親幼年時,外婆家的光景還算過得去,于是她有幸借得先人的福蔭,在七八歲時隨著我的兩個舅舅讀了幾年私塾。母親天生聰慧,幾年的私塾外加勤奮,識文斷字能力在當?shù)嘏又袑崒嬴P毛麟角,在當?shù)厥怯忻牟排诌m逢當時提倡女子入學,至及笄之年,遂被錄入當?shù)嘏訋煼秾W院,扎扎實實接受了三年專業(yè)教育,算是正宗的科班生。
一九六四年春天,母親決定去新疆。原因有二,一是受家世影響,在謀業(yè)和婚姻上受了一些打擊;二是出于一個青年女子對草原牧歌的憧憬。性格中自帶幾分男兒氣的母親,是一直有策馬江湖的俠女夢的。據(jù)我大姨說,外婆誕下的四姊妹里,最有才氣、最能干、最要強的,當屬二妹——我的母親。我曾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齊肩的黑發(fā),目光清澈,嘴角微抿,氣質(zhì)沉靜,衣品風雅,一件黑白條紋毛衣搭暗色開衫,衣襟邊綴一朵小小的蝴蝶結(jié),面相柔美婉約,裝扮相當?shù)奈乃嚪?,令彼時仍為丑小鴨的我艷羨不已。然而,不愛江南愛邊塞的母親,在她六兄妹中,經(jīng)歷卻是最為坎坷的一個,自離開家鄉(xiāng)后,一生惡歧之路宛如長夜,漫漫無邊。
彼時,家鄉(xiāng)西坂坡的春天綠得像潑了顏料樣濃稠,竹林搖擺得像海浪,密密匝匝的紅薯藤蔓連天,母親一邊喜滋滋地哼唱著她在女子師范學院時,重慶同學教她的西北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一邊悄悄地做起了奔赴新疆的打算。清明剛過,母親便向外婆攤牌,要去新疆謀生。外婆自然是竭力阻攔的,然而,二女兒的倔強她是領(lǐng)教過的,心若有系,磐石難移,這世上怕沒有誰能做得了她的主。母女爭戰(zhàn)幾日,外婆終究沒能拗過女兒的決心,無奈地擦著眼淚目送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坡下的橘林邊。
逞一時之強去了新疆的母親,并未想到,此去竟是山高水長,家鄉(xiāng)終成故鄉(xiāng)。二十年后再回西坂坡,卻物是人非,已然是他鄉(xiāng)客。所幸,在烏魯木齊火車站,母親遇見了我豐朗俊逸的父親,父親退伍軍人的標致形象和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令母親一見鐘情。據(jù)說,他們二人先是雙雙在南疆的某工廠謀了事做,有了住所,隨后水到渠成,喜結(jié)連理,并在婚后的五年間先后誕下四個兒女。其實,當初母親離家,只是想出去闖蕩一番,見識下世面,順便平復(fù)下心情,過了那個興頭或許就回了家鄉(xiāng)西坂坡,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過著尋常女子波瀾不驚的小日子,卻不料與父親相遇,情竇初開,結(jié)為夫妻。母親在遙遠邊城的一片荒原邊安了家,那些年,終日奔忙六口之家溫飽的母親已然遺忘了她早年的俠女夢,她向往的草原也離邊城并不遙遠,然而,勞于生計的她早已失去了當初的心境。她甚至從未有時間去欣賞近在咫尺的荒原那條渠邊盛開的羅布麻花。沒有女子是不愛花的,即便我剛烈倔強的母親,也曾在衣襟邊綴過一朵小小的蝴蝶結(jié)。
四
午后,太陽高懸,熾烈得像火,照亮荒原,照亮煙囪旁的一排排舊磚房,照亮里屋的南窗,父親的三五盆菊花已萋萋成林,正待孕蕾,是清寒日子里的一份期盼。屋內(nèi),父親在桌邊擺弄他喜歡的機械零件,拆拆卸卸、目光專注。
父親并非新疆本地人,他生在四川著名的樂山大佛腳下的一個靜謐的小村莊,十九歲參軍,退伍后來到了新疆。我曾經(jīng)很好奇,六十年代的軍人身份,是很令人艷羨的,父親不僅有文化,寫得一手好字,在機械方面更是悟性驚人,這樣的人,在人才匱乏的當時堪稱鳳毛麟角,是完全可以在部隊展望錦繡前程的,可他為什么會來到遙遠而風沙彌漫的南疆?
我曾經(jīng)就此問題問過父親不下十次,父親總是避而不答。父親健談,喜讀野史,腹中永遠有講不完的故事,兒時,我們四兄妹常在晚飯后圍坐在煤油燈前,聽父親講項羽的破釜沉舟,趙匡胤的杯酒釋兵權(quán),諸葛亮的草船借箭等等。我們聽得津津有味,父親講得激情四溢。然而,對于父親來南疆的緣由,他始終緘口不談,這一度成為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不解之謎。直到多年以后,父親離世,母親才道出原委。
性格決定命運,父親天性耿直,又好打抱不平,但凡看見不公正、不順眼的事,就會挺身而出,慷慨激昂一番,因此屢屢違反紀律,服役期剛滿,就被打發(fā)回了原籍。父親回鄉(xiāng)后,只得務(wù)農(nóng)。然而,世代農(nóng)耕,不種地又有什么出路呢?這導(dǎo)致父親沉悶了很長一段時間,出門遇到村里人是決不肯言語的,就連回家也很少和我奶奶說話。郁郁寡歡,他常常夾一支香煙,不是倚在我奶奶家堂屋的門邊,就是立在村口那棵枝葉繁茂的黃桷樹下,在裊裊的青煙中遙望遠方。楊柳村那片小小的天空根本束縛不住父親那顆躁動的心,對于農(nóng)民這個身份,父親一直是耿耿于懷的,從復(fù)員回家那天起,他就沒斷過出走的心思。
父親以破釜沉舟的氣概做出去新疆的決定時,已是清明過后。他不想驚擾任何人,或許也是擔心我奶奶阻攔,連我大姑都沒有說,就暗自打點了行裝,只留下了在部隊攢下的幾十塊津貼,于翌日黎明悄悄離開家,搭乘了前往成都的客車,又于當天傍晚登上了前往烏魯木齊的火車。父親此去,他自己也沒有料到,竟魂喪邊城,將一把枯骨葬在了他鄉(xiāng)!
這世上,有多少遺失了故鄉(xiāng)的人??!諸如我顛沛半生的父親,那時年少輕狂,只是揮一揮手,就輕易道別了親人,道別了家鄉(xiāng)壩子頭的那棵黃桷樹,步履輕盈地上了路,總以為不久將鮮衣怒馬,衣錦還鄉(xiāng),卻不料,他搭乘的生命列車,只有征途,沒有歸途。在呼嘯的風中,故鄉(xiāng)漸行漸遠,一路追隨他的,只有縹緲的煙火氣中夾雜著兒女的啼哭、親人的埋怨和人世的爾虞我詐。唯有借53度的苞谷酒才能將滿腔的熱情熊熊燃燒。臨別,也只能拽著遠道而來鄉(xiāng)友的衣袖,殷殷地詢問“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聊解思鄉(xiāng)之情。
我的母親嫁給父親時,正是貌美如花的年紀,兩人兩情相悅,卻不料,人間苦多,理想與現(xiàn)實完全對立。父親在世時,一家人在工廠的光景,不可謂不苦,但母親的內(nèi)心是豐盈的,她常常見縫插針地坐在北墻邊的織架下織地毯,十指穿梭,像飛花。她的心仿佛夏日的原野,在陽光下黑得發(fā)亮,原野邊柳枝婀娜地搖曳,楊樹葉親密地觸碰,蜜蜂嗡嗡地追逐,蜻蜓透明的翅膀也閃閃發(fā)亮,綠草新鮮,野花爛漫,稻谷飽滿得直不起腰,它們爭先恐后地覆滿母親的心田。然而,天意弄人,生機蓬勃的原野卻驟然消失在一個夏日的黃昏。那個黃昏,殘陽如血,絢麗得讓人發(fā)慌,父親肺疾突襲,口噴鮮血,毫無預(yù)兆地倒在母親腳下。
父親在五十二歲那年意外病逝。從結(jié)緣到相愛、相守,同甘共苦二十余年,父親與母親早已感情深厚。親見愛人瞑目,束手無策,母親痛不欲生,伏在父親床邊,整整三天水米未進,悲泣從號啕到無聲,眼淚從滂沱到枯竭,幾乎哭到脫了相,氣若游絲,哽咽如將死之人,在場人群無不為之落淚。
父親逝世,母親的惡歧之路就此鋪開,再無良夜。那一年,我只覺母親驟然衰老,腰身日復(fù)一日彎了下去,背影望去,老態(tài)盡顯,仿佛搖搖欲墜??赡悄晁挪粷M五十歲?。÷L夜,昏黃的燈下,母親獨坐床前,無聲地縫補,盛暑之時再無人搖扇,寒夜之中再無人為她披上一件毛衫。后窗外的蘆葦依舊年年綠了又黃,渠邊的羅布麻花已綿延成片,兒女們慢慢地成年,個個都有了歸宿,唯獨母親如飄萍,她心中的原野早已草木成灰,再無如父親那樣知她心中凄寒、慰她心間,為她種下萋萋芳草之人。
以母親的學識,在當時堪稱才女,然而,自古才女多苦命,代代朝朝皆有悲情人,即便一代才女李清照,亦不能幸免,如母親一般的平常女子,又如何扳得動命運的枷鎖。李清照出身顯貴,十八歲嫁夫趙明誠,婚后琴瑟和諧,本該白頭偕老,頤養(yǎng)天年,但世事難料,靖康二年,金破汴京,導(dǎo)致了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亂”后,夫妻二人背井離鄉(xiāng),后夫君趙明誠又不幸染疾病故,一如我母親中年守寡的命運,此后再無寧日,直至后半生顛沛流離,客死他鄉(xiāng)。晚年的李清照曾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清晨,倚在浙江金華一座破敗小院的窗檐下,將愁緒寄于詩詞:“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睂⑵鋬?nèi)心的苦悶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梢姡钋逭諏懙倪@闋著名的《武陵春·春晚》,即便隔著八百多年,她對亡夫的思念和對未來的迷茫,與母親喪夫后的心境宛如復(fù)刻,即便李清照不曾停息的填詞、作曲以消愁怨,她心中的原野卻比荒原更為荒蕪,已然如浩瀚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凄涼無際。
我的母親又何曾不是如此?她拖著四個兒女,艱辛地跋涉,她渴望有朝一日與父親相見,再不分離,可那么多的人間事又牽系著她的心,她只能不知所措地立在荒原之上,茫然四顧,竟無處可去。
外婆逝去二十年后,當年她曾日日眺望的荒原,如今如其所愿,一點點、一點點被新的事物賦予生機。那些將根扎在荒原之邊的人,在每一個乍暖還寒的春時,三三兩兩匯聚成群,奮力將溝溝坎坎的棱角填充、打磨。白花花的堿殼再無容身之地;龍卷風失去了曾經(jīng)的肆虐之所,黯然逃離;蜥蜴則遷移至更遠的戈壁,重建家園;大股的雪水自遠山姍姍而來,像血脈汩汩流淌,滋潤四面八方。
荒原漸漸地蘇醒,有了潮濕的味道。羅布麻花像粉色的鈴鐺,隨河水依依南去。風送來蒲公英的種子,孕蕾、綻放,蜜蜂、蝴蝶聞訊而來,密謀一場盛大的舞會。春天種下的小樹苗,夜雨之后悄悄吐蕊,在夏日抽枝展葉,在深秋與風舞蹈。一年、兩年、三年,荒原漸漸被果園湮沒,紅柳、梭梭、駱駝刺消失在浩蕩的綠海之中,紅棗和蘋果交替散香,豐收的歌謠被秋風送往遠方,荒原拋棄它曾經(jīng)的凋敝,煥發(fā)新生。
外婆的墓地在果園旁邊,離她不遠處,一條寬闊的馬路泛著青光,像一條黑色的綢帶蜿蜒而去。那曾是她當年來時的路。父親趕著一駕馬車,載著外婆和母親,風塵仆仆地穿過荒原。只是,多年以后,路再也不是當年的路,荒原也不再是曾經(jīng)的荒原,它們是豐滿的,是實現(xiàn)的理想。唯有故土難回的外婆,再也看不見她家鄉(xiāng)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和藤蔓連天的紅薯,她的身旁,是我孤耿一生的父親的葬身之地,粗糙的水泥墓碑上描紅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那些立碑的兒女們,依舊在曾經(jīng)的荒原之上前行。
它們之上,高懸一萬年的陽光,照耀大地,并賦予黃土之下以溫暖和生命。
責任編輯????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