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緣

老賢叔走了，這個憨厚老實的老人辭去一生辛勞，安然躺臥在一片花海之中，猶如睡著一般。他的兒女親人悲痛欲絕，從此陰陽相隔。喪事期間，有兩個端方儒雅的半百老人從守靈、謝孝、邀布到下葬，從始至終一直忙前忙后，兩個人的膝蓋都被水泥地面硌了一層紅泡。熟知內(nèi)情的人都感嘆：老賢叔憨厚、孫老板仗義，兩家才能同舟共濟四五十年，一直走到今天。

緣起吃瓜鬧劇

說起他們兩家的緣分，讓人忍俊不禁。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農(nóng)村剛剛承包到戶，人們還生活在貧困線上，而處于內(nèi)澇外洪的灣里更甚。老賢叔一家夜以繼日地忙活，也填不飽肚子。特別是現(xiàn)在一些人勒緊褲腰帶都把娃送到學(xué)校念書識字，說什么只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而他家兩個小的四丫喚弟和老疙瘩天賜一天到晚在他和老伴耳邊嘀咕：“臺東頭小胖昨天也去上學(xué)了，我們什么時候能去上學(xué)啊？”老兩口愁死了，學(xué)費兩塊哪！農(nóng)村又沒有掙錢的門路，那時雞蛋只賣2分錢一個。兩個孩子4塊錢的學(xué)費可不是小數(shù)目，上哪弄這筆錢呢？但別人家孩子都去上學(xué)了，不讓喚弟、天賜上肯定不消停。老兩口合計來合計去，決定摘打瓜去集市上賣，給孩子湊學(xué)費。

三伏天，沉悶燥熱。家住隱賢北街賣百貨的孫老板，被雙胞胎兒子纏磨得煩透了，兩小子暑假在家拘著，無聊極了，家里老鼠洞都被倆淘氣小子灌進水了。為了耳根清凈，孫老板從錢匣子里扒拉出錢幣，一人五分錢，讓他倆自己上街玩耍。浩浩和然然就像掙脫韁繩的野馬，在街上東溜溜、西逛逛。走到街頭準(zhǔn)備回家時，然然忽然拉住浩浩，示意他看街拐。原來一個鄉(xiāng)下漢子在賣打瓜。那漢子站在那兒局促不安，也不知道吆喝，一看就是新手沒做過生意。小哥倆豎起耳朵聽了會兒一合計，想出一條妙計。然然走到瓜擔(dān)前：“大叔，你的瓜怎么賣？”賢叔看生意上門，忙對著笑說：“若連瓜子賣一個五分錢；若在這吃一毛錢管夠，打瓜子要放到我這盆里，管吃不給帶。”然然烏溜溜的大眼珠閃過狡黠：“大叔，真的管夠嗎？那我要是沒吃好，想撒尿怎么辦？”賢叔看著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家伙，憨憨地說：“那就撒好尿再來吃?！比蝗唤器锏匾恍Γ迅鐐z湊在一起的一毛錢交給賢叔，又讓賢叔幫他把自己相中的打瓜打開。哇塞！有紅瓤的、黃瓤的、沙瓤的，又甜又涼爽，一口氣吃掉四個大瓜。他摸摸自己圓鼓鼓的肚皮說：“叔叔，你家的打瓜太好吃了！我憋不住了要撒尿，回頭再來吃行嗎？”賢叔心說，你一個十來歲的小屁孩，已經(jīng)吃了四個，盡管你吃就那么大肚子。連忙說：“行！咱們事先說好了的！”賢叔沒看到，然然在暗戳戳地笑。浩浩望眼欲穿，沒等然然把注意事項交代完就竄出去了。跑到瓜擔(dān)前，撿了一個最大的，用指甲在中間掐幾個坑印，學(xué)老人的樣式捶開打瓜，摳出一大塊瓜瓤就往嘴里塞。那狼吞虎咽的樣子，看得賢叔都怔住了，但又不明白哪個地方有問題。浩浩一連吃掉五個打瓜，眼見一筐打瓜已見底，才打著飽嗝離開瓜攤。兄弟倆心情無比愉悅，歡快地猶如山林的小精靈，蹦蹦跳跳地回了家。賢叔望著空筐欲哭無淚：一個小孩比兩個大人吃得都多，照這樣一擔(dān)瓜根本賣不到幾毛錢?。≡媱澷u幾天打瓜給兒女湊學(xué)費的賢叔，天論賢嬸好說歹說，再也不肯下田摘瓜賣了。更為沉悶得只顧專心干活，好像誰欠了他幾塊錢似的。

第二天早飯時，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停在了賢叔家破敗的土坯房門前。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抱下車大梁和后座上的兩個男孩，賢叔看到都穿著白襯衫、黑色褲子，長得一模一樣兩個酷酷的小男孩，恍然大悟。兩個孩子來到賢叔面前，深深地鞠躬致歉，異口同聲地說：“叔叔！對不起！我們不該欺騙坑了你?！辟t叔忙不迭地說：“沒什么！沒什么！”孫老板握住賢叔的手：“老哥，對不起??！我教子無方，請你見諒！倆小子頑皮搗亂，若不是昨晚無意間聽到他們顯擺自己的妙計如何高明，我還蒙在鼓里?！闭f完從褲兜里掏出一毛錢來：“這是孩子的吃瓜錢，你務(wù)必收下?！辟t叔說什么也不收：“自家地里收的，孩子吃了就算了，平時過路人熱了渴了，摘倆瓜吃很正常?！薄澳遣灰粯樱@么熱的天，你挑那么遠(yuǎn)掙點辛苦錢不容易！”兩人推來讓去，最后拗不過孫老板，賢叔只好把錢收了。誠懇地邀孫老板父子三人到瓜田，吃飽了瓜才讓走。

友誼小船起航

回家途中，浩浩和然然一改平時嘰嘰喳喳鬧騰的樣子，跟爸爸說：“爸！農(nóng)村人真寒味，男孩子們跟我們差不多大只穿著肚兜還光腚，女孩子們穿的衣服都瞧不出原來的顏色了，都瘦不拉幾的?！睂O老板看到突然懂事的兒子，欣慰地笑了。引導(dǎo)兒子們說：“你們天天吃得飽穿得暖，還不知道好好學(xué)習(xí)，你們看農(nóng)村的孩子們，面黃肌瘦的，想上學(xué)困難重重，你們一定要珍惜機會好好學(xué)習(xí)！”浩浩和然然堅定地點頭答應(yīng)。而送走了孫老板父子的賢叔，跟看熱鬧的鄰居們嘀咕道：“照昨兒的情況我都灰心不想去賣了，孫老板父子的行為又讓我看到了希望，世上還是好人多?。　弊テ鹂湛鹁偷焦咸镎先チ?。第二天，又擔(dān)了一挑瓜到隱賢集去賣?？炝T集時，浩浩和然然拎著用紙包的10根油條、4根鉛筆、4個寫字本，放到賢叔賣完瓜的筐中：“賢叔，這是我們用自己的零花錢買的，你帶回家給喚弟姐和天賜弟吃，筆、本子給他們上學(xué)用?！辟t叔彎腰拿起東西準(zhǔn)備還給他們，小哥倆都跑遠(yuǎn)了。憨厚樸實的賢叔賢嬸，本著不能占別人便宜的作風(fēng)，從鄰居家借了五個雞蛋，連著自家老母雞下的，湊了十個雞蛋。再次上集時連著六個打瓜，打聽到孫老板家的地址，送到孫老板家。

一場淘氣惹起的鬧劇，卻結(jié)下了善緣。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丈。一來一往兩家成了朋友。一到夏天放暑假，浩浩和然然就迫不及待來到賢叔家，賢叔臨時盤的土炕本打算自己和老伴睡的，讓浩浩然、然睡家中唯一一張八條腿床。可浩浩、然然看那用土坯、木頭壘成的土炕覺得有趣，非要睡土炕。沒過幾天，土炕實在承載不了幾個小家伙的鬧騰，咔嚓一聲，從中間斷裂。天賜跟浩浩、然然被摔在床底下，怔愣片刻都哈哈大笑，笑聲驚飛了屋外樹上的鳥兒。白天，他倆跟村里的孩子們一齊挖兔草、套知了、下溝逮魚摸蝦、上樹扒鳥窩掏鳥蛋，忙得不亦樂乎。那年頭水果少，大家吃水果都是自己家院子里果樹上結(jié)的杏子、桃子、葡萄、梨，田間地頭摘燈籠果、老鴉眼、棠梨果，一串串看著就讓人流口水，立即摘一個丟入口中，酸得人直搖頭，牙都要酸倒了也舍不得吐。瘋淌汗了往溝里一撲，互相抹溝泥潑水打水仗。晚上，小伙伴們聚在村東頭大槐樹下，聽侯叔講古論今，什么梁山一百零八好漢啦、金陵十二釵啦、兩把菜刀鬧革命啦！不知不覺開學(xué)了，回家鄰居們都認(rèn)不得兩個小黑孩了。奇怪的是，瘋了一假期的孩子，學(xué)習(xí)沒耽誤反而進步了。浩浩、然然跟同學(xué)們說：“看到農(nóng)村人活得那么苦，我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痹谫t叔家好東西盡由著他們弟兄兩個吃，有一次燉雞蛋，浩浩無意間看到喚弟把雞蛋殼里裝上水，煨在鍋灶灰里，啃那薄薄一層雞蛋。平時雞蛋留換針頭線腦，來客了才舍得拿幾個出來招待客人。他們倆剛?cè)サ臅r候，賢嬸晚上燒熱水給小哥倆洗澡。過幾天，哥倆看天賜和其他孩子們放學(xué)后摟樹葉、拔麥根曬干燒鍋。手都被麥茬根扎破了，就不叫賢嬸燒熱水洗澡了，與小伙伴們一起下溝里洗澡，弄得一頭虱子一身痱子。當(dāng)了十幾年教師的孫媽媽就不明白了，自己天天苦口婆心教導(dǎo)，倆兒子當(dāng)耳旁風(fēng)。沒想到去鄉(xiāng)下過了一個暑假，倆孩子像變了個人似的，不但不要大人督促做作業(yè)了，還會幫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事。以前有什么好吃的，都扒拉到自己面前，現(xiàn)在有好吃的，也知道夾給爸媽吃了。相對于孫媽媽的震驚，孫爸爸則更堅定了自己的英明決斷，不但讓浩浩、然然經(jīng)常下鄉(xiāng)去玩，還讓喚弟、天賜到他家做客。特別寒假農(nóng)村人比較清閑，他就讓喚弟和天賜到他家過寒假。姐弟倆剛開始犯拘束，孫爸爸孫媽媽天天像待浩浩、然然一樣待他們，一點輕視之意都沒有。漸漸地姐弟倆放松下來，跟著浩浩、然然進書店看小人書、進電影院看電影，買一棵甘蔗用刀劈，誰劈開多長那截甘蔗就歸誰。早晨到小吃鋪喝豆稀飯吃油條，還有白面包子，特別是書攤上花五分錢可以蹲在那兒看個夠的書，打開了喚弟和天賜一個嶄新世界。他們倆像海綿吸水一樣吸收知識。像雜志《遼寧青年》《知音》《故事會》，還有一些小花書《玉蛟龍》《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上海灘》等，一打開就愛不釋手。若不是怕孫爸爸孫媽媽等他們吃飯，他們真想不吃飯多看幾頁。讓姐弟倆想不到的是過年做新衣服，居然也有他們兩個的?？吹綅湫潞駥嵉拿抟\棉褲，姐弟倆笑得嘴咧得大大的，半天合不上。這可是他們長這么大第一次擁有屬于自己的新衣服。以前都是穿姐姐們穿小了的，棉花都硬邦邦的，一點也不暖和。試了試挺合身的，又立馬脫了下來，說等過年穿。怕弄臟了弄皺了，疊得整整齊齊放到床頭柜上。晚上睡覺還不時地睜眼看一眼，恐怕一睡著新衣服就會不見似的。孫媽媽買的蘋果、香蕉這些水果，喚弟、天賜別說吃了，以前都沒有聽說過?？吹叫〖一矬@喜的表情，孫媽媽笑著招呼他們快吃。一個寒假過去，原來面黃肌瘦的姐弟倆變得紅潤可愛了。據(jù)與天賜關(guān)系最好的柱子告訴大家，喚弟和天賜跟浩浩然然他們學(xué)的，早晨起來先刷牙，洗過臉還抹雅霜，聽說城里人都抹那香香，人又白又香。上茅房也不用土坷垃或樹葉、青草了，用衛(wèi)生紙，那家伙！軟和得都能擦臉了。

半世紀(jì)佳緣傳

兩姓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兩家人，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相扶相持走過半個世紀(jì)。20個世紀(jì)末，孫老板在一次進貨中遭遇車禍，肋骨骨折、左腿粉碎性骨折。賢叔一聽到消息不顧旱季農(nóng)忙，扔掉秧把趕到淮南礦工二院，樓上樓下、端屎端尿，一直照顧到孫老板出院。賢叔自己瘦了一大圈。在隱賢讀初中的汪詩雅（喚弟的學(xué)名），放學(xué)后就跑去給孫爸爸熬骨頭湯、搟面條、包韭菜盒子吃，把孫爸爸的生活調(diào)理得好好的。有好事者說，兩家走得那么近，莫不是想結(jié)新親？！哪知人家兩家純友誼處到現(xiàn)在。詩雅和天賜在隱賢念書，住校大事小事孫媽媽都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逢年過節(jié)把姐弟叫到家中，平時有好吃的也叫來家中加餐。賢叔的三閨女盼弟機靈精明，在孫老板的調(diào)教和幫助下，在村小學(xué)旁邊開了個小賣部，生意挺紅火的。詩雅考上衛(wèi)校當(dāng)了護士，天賜考上師范學(xué)院當(dāng)了一名人民教師，賢叔一家日子越過越好。穩(wěn)重的浩浩上了軍校，成了令人敬佩的軍人，然然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孩子們都上班忙事業(yè)去了，剩下四位老人相互扶持。2013年夏，賢嬸突發(fā)腦梗，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接到賢叔的電話后，孫爸爸孫媽媽拿出家中所有的現(xiàn)金，從隱賢包了車子趕到賢叔家，把賢嬸送到縣醫(yī)院。出院后左腿走路不便的賢嬸很悲觀，覺得自己拖累了親人。孫媽媽三天兩頭去勸導(dǎo)她，賢嬸漸漸地有了笑臉。退休后的孫媽媽拒絕到兒子身邊生活。說大半輩子生活在城里，再也不想到大城市生活了。城里人都忙著上班、做生意，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困到樓里憋悶死了。你們?nèi)粽嫘㈨槪徒o我們在你賢叔家附近蓋兩間大瓦房，我們老弟兄老姊妹們做伴，有什么事也能互相照應(yīng)著，你們小弟兄姊妹逢年過節(jié)也能湊到一起，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多好。在孫爸爸孫媽媽毫不動搖的堅持下、在賢叔賢嬸義無反顧的擁護下，在賢叔家房子旁邊蓋了一幢小別墅。后面扒了個池子，里面養(yǎng)了魚、種了荷；前面柵欄里栽了花花草草。四位老人天天在一起過得充實又舒心。

明天和意外誰也不知道哪一個先到，孫爸爸、賢嬸、孫媽媽相繼去世?，F(xiàn)在，兩家唯一的老人賢叔也去世了。送走老人，孫浩、孫然、汪天賜鄭重決定：無論多忙，每年都約個時間聚聚，這份兄弟情要一直延續(xù)下去。

作者簡介：

趙守菊，女，淮南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