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
生與死本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誰也無法回避,誰也無法消除。在中國古代,生命的消逝,不僅關乎個人生命的存亡,更是關乎整個家族生命的延續(xù),因此,古人常常帶有懷生畏死的思想。為了減少死亡帶來的恐懼以及家族生命的延續(xù),古人常常向神靈,尤其是祖先神祈求生命的持存,因此祖先崇拜的發(fā)展與變化勢必會影響人們生命觀念的變化。隨著西周取代殷商,祖先崇拜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這也就導致了商、西周時期的家族生命觀念發(fā)生了轉變,而學界對于商、西周時期家族生命觀念變化的研究并不多見。今不揣鄙陋,對這個問題進行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商、西周時期祖先崇拜與家族生命觀念的關系
家族生命觀念是一個復雜的概念,本文所討論的家族生命觀念主要是指商、西周時人對家族延續(xù)以及如何使家族綿延不斷的認識。在探討這一問題之前,有必要討論一下商、西周時期祖先崇拜與家族生命觀念的關系。
“祖先崇拜是一種綿延久遠的傳統(tǒng)宗教信仰,它起源于原始氏族社會時期,經文明社會的倫理理性化發(fā)展,其內容、載體、功能等以禮制、民俗的方式確定下來,在中國社會世代傳承,延續(xù)至今?!保ㄙ囕孑妫骸蹲嫦瘸绨輦惱硭枷胙芯俊?,廈門大學出版社,2021年)商、西周時期祖先崇拜極其盛行,無論是商人還是周人,都十分尊崇祖先,并為其舉行重大的祭祀活動。根據(jù)甲骨卜辭的記載,在商人的祭祀活動中,關于祖先的祭祀活動最為頻繁,根據(jù)晁福林先生的統(tǒng)計,“迄今所見關于祭祀上甲的有1000多條卜辭,祭祀成湯的有800多條,祭祀祖乙的有900多條,祭祀武丁的有600多條。在全部卜辭里,確認為祭祀祖先的卜辭共有15000多條”(晁福林:《論殷代神權》,《中國社會科學》1990年第1期)。除此之外,商人還形成了專門祭祀祖先的祭祀制度,也就是所謂的“周祭”制度。周人亦十分重視祖先的祭祀活動,《禮記·曲禮下》云:“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后。凡家造,祭器為先,犧賦為次,養(yǎng)器為后。無田祿者,不設祭器。有田祿者,先為祭服。君子雖貧,不粥祭器;雖寒,不衣祭服。為宮室,不斬于丘木?!敝苋苏J為宗廟的建立、祭器、祭服的制作位于一切事務之首。
既然祖先崇拜在商、西周時期十分盛行,那么祖先崇拜與商、西周時期家族生命的關系如何呢?其實在商、西周時期的祖先崇拜中,祖先是家族生命的本源。
《周易·序卦》云:“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錯?!碧斓貫槿f物之本源,先祖、先妣又是人之本源?!盾髯印ざY論》云:“先祖者,類之本也?!薄盁o先祖惡出?”沒有祖先,后代也就無從產生?!抖Y記·郊特牲》云:“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笨追f達疏曰:“天為物本,祖為王本,祭天以祖配此,所以報謝其本?!x其恩謂之報,歸其初謂之反,大義同也?!弊嫦仁侨酥?,以祖配天就是對祖先的報答??梢?,在古人看來祖先就是人之生命本源,祖先崇拜則是人們對于生命本源關懷的表達方式。
而在祖先崇拜高度發(fā)展的商、西周時期,時人祭祀祖先的一個重要目的正是向祖先祈請生命。如商人常常向祖先祈求婦女生育之事,卜辭云:
癸未貞:其生于高妣丙。
貞:其生于高妣庚。(《合集》34078)
可訓為祈,意為祈求、請求。卜辭的內容是商王為婦女生育之事向高妣丙、高妣庚祈求,向祖先祈生也就是商人向祖先祈請生命。
又如周人時常向祖先祈求生命的長久,《詩經》云:“孝孫有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保ā对娊洝ば⊙拧こ摹罚吧袷蕊嬍?,使君壽考?!保ā对娊洝ば⊙拧こ摹罚┝硗?,西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也常見“眉壽”“永命”“終”等表示祈求祖先賜予長壽的詞語,如:
用享于皇祖文考。用易眉壽。子子孫孫永寶用?!ジ阁ā都伞?028)
喜侃樂前文人。用祈壽。永令。——(《集成》246)
山敢對揚天子休。令用乍朕皇考碩父鼎。用祈壽、綽綰、永命、終。子子孫孫永寶用。——善夫山鼎(《集成》2825)
由上可知,商、西周時人都將祖先視為個人生命的來源。但是,在商、西周這個血緣性家族組織為基礎的社會中,個人的生命與家族的生命息息相關,個人生命融入家族生命之中,個人生命的存在與否直接關系到家族生命的延續(xù)。因此,在商、西周時期的祖先崇拜信仰中,祖先既是個人生命的本源,也是家族生命的來源。
商、西周時期祖先崇拜的變化
商周之際是中國古代重要的變革與發(fā)展時期,如王國維先生在《殷周制度論》中所說:“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值此變革之際,商、西周時期的祖先崇拜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其中一個顯著的變化表現(xiàn)在祖先的神性上。
商人的祖先擁有諸多權能,他們是商人最主要的祈求對象,卜辭習見商人向祖先祈禱,內容包括農事、戰(zhàn)爭、禳災、生育等方面,例如:
(1)癸亥貞:其禾自上甲。
戊辰貞:禾自上甲,。(《合集》33209)
(2)癸巳卜,爭貞:告土方于上甲。(《合集》6385正)
(3)于祖辛御疾。(《合集》1720)
(4)己卯卜,貞:壬父乙,婦好生保。一三二三(《合集》2646)
卜辭(1)貞問的是商王燎祭先公上甲以祈求農業(yè)豐收的事情;卜辭(2)是商王就土方的戰(zhàn)事向上甲告祭,以求戰(zhàn)事的勝利;卜辭(3)是商王向祖辛祈求去除疾?。徊忿o(4)是商王祈求父乙保佑婦好的生育??梢娚倘说淖嫦炔粌H具有廣泛的權能,還能在農事、戰(zhàn)爭、禳災、生育等方面佑助商人。
但是商人的祖先又常常降下災禍,甲骨卜辭中多有商人祖先制造禍亂的記載,如:
(1)貞:父辛弗王。一二
父辛其王。一二
父乙弗王。(一)二
父乙害王。一二(《合集》371正)
(2)貞:祖乙孽王。
貞:祖乙弗其孽王。
貞:祖乙孽王。
貞:祖乙弗其孽王。(《合集》248正)
(3)祖辛求崇王。一
祖辛弗崇王。
祖丁求崇王。一
祖丁弗崇王。(《合集》17409正)
卜辭中的、孽、崇意思相近,均可泛指降禍、加害。從上述卜辭來看,商王經常卜問先王、先妣會不會降禍于自己。一些學者認為商人祭祀祖先是源于對祖先的恐懼,如伊藤道治在研究商人祖靈觀念變遷時指出:“先王對王有著血緣上的關系,而且先王一方面接受祭祀,另一方面它具有這種及王與的能力,這說明與其將這一事實稱為祖靈觀念,倒不如稱為令生者恐懼的死者觀念或死靈觀念?!保ㄒ撂俚乐危骸兑蟠费芯俊返谝徽隆蹲骒`觀念之變遷》,載口隆康主編《日本考古學研究者·中國考古學研究論文集》,1990年)可知,商人的祖先雖然能夠在農事、戰(zhàn)爭、禳災、生育等方面保護和福佑商人,但是他們缺乏和善,經常制造災禍,可以說是一個賜福與降禍的矛盾結合體。
到了西周時期,周人祖先的神性與商人祖先相比發(fā)生了極大的轉變。周人的祖先不再像商人的祖先那樣隨意降下災禍,而是變成了具有道德、福佑子孫的正面形象。西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常有周人歌頌祖先功德、效法祖先的記載,如西周中期的番生簋蓋銘云:
丕顯皇祖考,穆穆克哲厥德,嚴在上,廣啟厥子孫于下,□于大服。番生不敢弗帥型皇祖考丕丕元德,用申固大命,屏王位,虔夙夜,溥求不僭德,用諫四方,柔遠能邇。(《集成》4326)
在這段銘文中,番生首先追憶其偉大的祖先恭敬,能夠昭明其德行,祖先在上,廣泛地啟迪在其下面的子孫,勝任王家職事。然后番生表明自己不敢不效法祖先之大德,用以申固大命,輔佐周王,日夜恭敬,不亂德行,以正四方,懷遠安近??梢?,祖先就是后世子孫的榜樣。
此外,在西周青銅器銘文中還常常見到時人向祖先祈求賜福、長壽的記載,如西周晚期的梁其鼎銘云:
惟五月初吉壬申,梁其作尊鼎,用享孝于皇祖考,用祈多福,眉壽無疆。畯臣天,其百子千孫,其萬年無疆,其子子孫孫永寶用。(《集成》2770)
梁其作鼎,從而祭祀祖考,用以祈求祖考賜福、長壽。很顯然,在周人的心目中,祖先就是“多?!薄懊級邸钡膩碓?,祖先會賜福子孫、長久護佑子孫。
上舉兩例僅是此類銘文中的極小部分。西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和文獻關于祖先的記載甚多,其中相當一部分的內容都是在歌頌祖先,希望效法祖先,向祖先祈求福佑、長壽等,可見祖先在周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誠如羅新慧所言:“西周青銅銘文、文獻中充溢著祖先‘降福穰穰,降福簡簡的記載,營造出上下和諧、祖先與生者其樂融融的場景,充分表明在周人的心目中,祖先是生者最為可靠的護衛(wèi)神,是子孫生活中最為重要的神靈?!保_新慧:《周代的信仰:天、帝、祖先》,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
綜上,祖先在商人和周人的心目中是地位崇高的神靈,擁有諸多權能,時人通過向祖先祭祀、祈請等方式,可以祈求祖先的保護和福佑。不過,商人的祖先和周人的祖先在神性上有著極大的不同,總的來說,商人的祖先雖然能在農事、戰(zhàn)爭、禳災、生育等方面保護和福佑商人,但是經常降禍,周人的祖先則是和藹可親、具有道德、全方位保護子孫的神靈。而這也正是由殷商轉入西周時,祖先崇拜發(fā)生的一個明顯的變化。
商、西周時期家族生命觀念的轉變
依上文所論,在商、西周時期的祖先崇拜中,祖先是家族生命的來源,時人崇拜祖先則是一定程度上對生命本源關懷的表達,因此祖先崇拜的發(fā)展與變化勢必會導致時人家族生命觀念的變化。隨著西周取代殷商,受祖先崇拜變化的影響,商、西周時人家族生命觀念也發(fā)生了轉變。
商人敬事鬼神,凡遇事幾乎無所不卜,但是商代的卜辭和青銅器銘文中尚未出現(xiàn)祈壽的記載,這在祖先崇拜如此盛行的商代確實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不過,與缺乏“祈壽”的內容相比,卜辭中常常能夠見到商王為諸婦生育之事占卜,如:
(1)貞:王生牢于妣庚、于妣丙。(《合集》2400)
(2)貞:今五月娩。
辛丑卜,賓貞:其于六月娩。一
貞:今五月娩。一
貞:其于六月娩。一小告
貞:今五月娩。二
貞:其于六月娩。一(《合集》116正)
(3)貞:今五月婦好毓……其。(《合集》14123)
卜辭(1)是商王向妣庚、妣丙祈生;卜辭(2)(3)是商王貞問某婦和婦好的生產時間,其中卜辭(3)還貞問婦好所生是不是男孩?!懊洹焙汀柏埂本侵笅D女生子,“”訓為生男孩義,諸如此類的卜辭眾多。從這些卜辭來看,商王對于婦女生育之事甚為關心,而對于婦女生育的關心實際上正是商人家族生命觀念的體現(xiàn)。
殷商時期,盡管商人已經進入了物質條件較為發(fā)達的父系社會,但是醫(yī)療條件極其落后,即使人口的生育率不低,存活率卻不高,婦女生育乃是十分兇險之事,而子嗣出生又關乎著家族和社會發(fā)展與延續(xù),因此生育之事自然成為當時社會中的大事。在家族血緣群體中,每個個體的生命都是家族生命發(fā)展和延續(xù)中的一部分,商人重視生育之事也正是希望通過子嗣的繁衍,從而使得家族生命生生不息,不斷發(fā)展壯大。
不過,如上文所論,在祖先崇拜中,人們對家族生命觀念的認知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祖先崇拜。因此,在祖先崇拜的影響下,商人的家族生命觀念有著自己的特點。大體而論,可表現(xiàn)在以下諸方面:
首先,家族生命的存續(xù)與女性祖先息息相關。商人雖然已經邁入父系社會,但是仍未完全脫離母系社會,如王暉所言,“殷商時期雖已是父系制社會,但它從母系社會過渡而來為時不長,在許多方面保留著母系社會的特點”(王暉:《商周文化比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而向女性祖先祈生就是其中之一。在卜辭中,商人的祈生對象往往集中在幾位先妣上,如:
(1)……卜,爭,貞王生于妣庚于妣丙。二月。(《懷特》71)
(2)乙未卜,于妣壬生。
于妣己。
于妣癸。(《合集》22050)
(3)乙亥,貞其生妣庚。
丁丑,貞其生于高妣丙大乙。
生高妣庚示壬。
丁丑,貞生于高妣,其更。(《屯南》1089)
上述卜辭中的妣庚、妣丙(高妣丙)、妣己、妣癸、妣壬、高妣庚均為已故先王的配偶,其中妣庚為示壬配偶、妣丙(高妣丙)為大乙配偶、妣己為祖丁配偶、妣癸為中丁或祖丁配偶、妣壬為大庚或大戊配偶、高妣庚為小乙配偶,這幾位女性祖先是商人主要的祈生對象??梢?,在商人的認知中,女性祖先是家族生命不斷延續(xù)的希望。
其次,商人的家族生命觀念具有時間的局限性。盡管女性祖先是為家族興盛帶來希望的“女神”,但是與其他祖先一樣,她們也能降下災禍,如卜辭:
(1)貞:妣壬弗害(王)。
貞:妣壬弗害王。
貞:妣壬害王。(《合集》813)
(2)乙未卜,亙貞:唯妣己害婦。(《合集》2844正)
(3)貞:妣己害婦好子。(《合集》2675)
從這些卜辭來看,妣壬、妣己等女性祖先不僅能夠降禍于王,還能夠危害某婦、子嗣的生命安全??梢?,妣己等女性祖先并非完全是家族興盛的希望,也是像男性祖先一樣既能保護和福佑商人,又能降禍商人?;蛟S正是出于這種原因,商人無論是在祈生,還是在生育的過程中,甚至是在子孫的成長中,都沒有子孫萬年的觀念。如卜辭:
(1)丁酉卜,賓貞:婦好受生。二(《合集》13925)
(2)庚子,貞:婦好子。三月。二(《合集》13926)
(3)壬戌卜,賓貞:婦好娩,□。三(《合集》13997)
(4)己卯卜,貞:壬父乙,婦好生保。一三二三(《合集》2646)
(5)壬寅卜,貞:婦(好)娩,□。王(占)曰:“其唯□申娩,吉,□;其唯甲寅娩,不吉,,唯女?!币欢妫ā逗霞?4001)
上述卜辭均與婦好生育有關,卜辭(1)是貞問婦好是否懷孕;卜辭(2)是貞問婦好是否有子;卜辭(3)是貞問婦好何時生產;卜辭(4)是向父乙祈求保佑婦好懷孕及生育產子順利;卜辭(5)是貞問婦好生產何時吉利,婦好最后生下一個女孩。這些卜辭涵蓋了婦好生育各個階段的占卜情況,可謂是細致無比。卜辭中有關生育之事的貞問均與此相似,由此來看,商人雖然十分關心生育之事,但僅僅停留在關心生育的安全與否,卻沒有子子孫孫萬年永續(xù)的觀念。
除了卜辭之外,商代青銅器銘文中也沒有看到子子孫孫萬年永續(xù)的觀念。商代青銅器銘文極其簡略,如:
(1)婦好方鼎:婦好。(《集成》1338)
(2)乍季尊:作季尊彝。(《集成》886)
這類銘文簡短的青銅器占了商代青銅器中的大多數(shù),銘文的重點在于突出族氏和祖先,并未出現(xiàn)賜壽、祈生等有關生命的內容,更不用說凸顯子孫永續(xù)。
到了西周時期,子嗣的繁衍仍然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如《詩經·大雅·思齊》云:“思齊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婦。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敝祆湓疲骸按箧?,文王之妃也。徽,美也。百男,舉成數(shù)而言其多也。”大姒成為標榜的對象,不僅是因為她能繼承大任之美德,還由于她能生養(yǎng)眾多孩子,為文王綿延子嗣。而周人為了子嗣的繁衍也采取了諸多措施。如周人會向神靈求子,《禮記·月令》云:“是月也,鳳鳥至,以大牢祠于高,天子親往。”鄭玄注曰:“玄鳥,燕也。燕以施生時來,巢人堂宇而孚乳,嫁娶之象也。媒氏之官以為候。高辛氏之出,玄鳥遺卵,簡吞之而生契,后王以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變媒言,神之也?!睂O希旦云:“高,祈子之祀也?!笨梢姡呤侵苋斯芾砘橐雠c生育之神。天子親自以“大牢”祭祀高足以說明周人對于生育之事的重視。不過究其根本,周人為子嗣的繁衍所采取的措施與商人別無二致,并不能看出商、西周時期家族生命觀念的轉變,而真正能夠看出這種轉變的是西周青銅器銘文中關于“子孫永寶”之類的記載。
西周青銅器銘文往往以相對固定的格式出現(xiàn),在較長的銘文之后大都綴有祈辭,這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嘏辭或者祝嘏銘文。在嘏辭中,經常出現(xiàn)“子孫永寶”之類的語句,如伯喜簋(《集成》3997)“喜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辰在寅簋(《集成》3953)“其子孫永寶”,從鼎(《集成》2561)“其萬年子孫永寶用”。這類語句雖然簡略并比較程式化,但是內涵豐富,而且“不見于殷商銅器,最早出現(xiàn)于成康時期”,因此這類語句既是周人思想觀念的重要反映,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商人與周人在思想觀念上的差別。
在“子孫永寶”這類語句中,一般認為“子子孫孫”作主語,表示器主希望青銅器為子孫后代所保有。其中還有“子子孫孫”與“萬年”連用的例子,如庚嬴卣(《集成》5426)“其子子孫孫萬年永寶用”。由此來看,“子孫永寶”類語句是器主向祖先祈求家族生命的綿延不斷,寄托了器主期望家族萬年永續(xù)的強烈愿望。另外,從“子孫永寶”這類語句中可以看出,西周時人祈求生命的對象已經不再是以女性祖先為主,轉而以男性祖考為主。這些都是西周時期周人對家族生命觀念的新認識,與商人主要向先妣“祈生”且具有時間局限性的家族生命觀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變化,恐怕與商人、周人祖先的神性有著莫大的關系。依上文所論,商人和周人的祖先都具有廣泛的權能,能在戰(zhàn)爭、農業(yè)、生育等方面佑助時人,但是商人的祖先時常降下災禍,周人的祖先幾乎不會作祟于周人。或許正因如此,商人對家族生命的認知僅著眼于生育之事,希望通過一代又一代的生育之事達到家族生命延續(xù)的目的,而周人無須擔心祖先會降下災禍危害子嗣,于是在關注生育之事的同時,將目光投向了更加長久的未來,希望子子孫孫綿延不絕,從而使家族生命綿延不斷。
商、西周時期家族生命觀念的延續(xù)
“家族是人類最原始而又最普遍、最基本的一個社會群體。”(朱鳳瀚:《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增訂本)》,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無論是社會成員的生產生活,還是社會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抑或是子嗣的繁衍都需要通過家族這個特定組織來實現(xiàn),所以家族在社會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古代中國尤其是商周時期是一個以血緣性家族組織為基礎的社會,家族不僅是一個社會組織,更是一個政治群體,家族在社會中發(fā)揮的作用更加顯著,因此家族生命的存續(xù)成了時人十分關注的問題。
上文我們分析了商、西周時期的家族生命觀念,不可否認,商、西周時人的家族生命觀念發(fā)生了轉變,但是又不得不承認無論家族生命觀念怎樣轉變,它總是圍繞著一個主線變化,那就是家族生命的存續(xù),這也是商、西周時期家族生命觀念的延續(xù)。那么,這種延續(xù)從何體現(xiàn)呢?對于這個問題,或可從兩個方面回答。
首先是祖先崇拜與家族生命關系的延續(xù)。如上所論,祖先崇拜不僅是家族的活動中心和維系紐帶,更是家族生命的來源。而從商人、周人尊崇祖先以及向祖先祈請生命來看,雖然商人和周人的祖先崇拜存在著很大的差別,但是毫無疑問,他們都認同這一觀念。只不過這種觀念在殷商和西周時期的表現(xiàn)形式不同。殷商時期,受祖先“人鬼”神性的影響,商人雖然將祖先視為家族生命的來源,但是對祖先心存畏懼,只是向祖先祈請生育之事,希望通過一代又一代的子嗣使家族生命得以存續(xù),不敢奢求祖先長久保佑子孫。而到了西周時期,祖先神性的轉變使周人拋棄了祖先作惡的顧慮,在歌頌祖先和重視生育的同時,周人開始祈求子孫萬年,希望家族生命綿延不斷。不過,縱然有著千差萬別,祖先是家族生命來源的觀念是商、西周時期不曾改變的。
其次是個人生命與家族生命關系的延續(xù)。個人生命與家族生命關系密切,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視角下,個人生命不僅僅是自己的,更是整個血緣家族的,個人生命乃是寓于家族生命的。血緣家族中的每個個體既是家族祖先的子孫,同樣也是后世子孫的祖先,每個個體通過生命不同階段的角色轉化,不斷地使家族生命延續(xù),可以說,每個個體的存在就是為家族服務的?!睹献印るx婁上》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孔穎達疏曰:“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者,言不孝于禮有三,惟先祖無以承,后世無以繼,為不孝之大者?!眰€人生命的代代延續(xù)也就意味著家族生命的不斷延續(xù),因此“傳宗接代”成為延續(xù)家族生命最重要的途徑。
從上文看,無論是商人,還是周人都對子嗣的繁衍高度重視,尤其是周人更是超越時間的藩籬,希冀其所作青銅器為子子孫孫萬年永寶用之,寄托了其期望家族生命綿延不斷的強烈愿望。由此觀之,個人生命寓于家族生命的觀念在商、西周時期一脈相承,一以貫之。
結 語
祖先崇拜是中國古代最具特色且影響最為深遠的信仰形態(tài)。在祖先崇拜的信仰下,祖先是個人和家族生命的本源。商、西周時期祖先崇拜高度發(fā)展,但商人和周人祖先的神性有著很大的差別,商人的祖先雖能保護和福佑商人,但是肆意降下災禍,周人的祖先則是具有道德,能夠賜福和保佑子孫的正面形象,這也是由殷商轉入西周祖先崇拜發(fā)生的重大變化。受此影響,商、西周時期家族生命觀念發(fā)生了轉變,商人十分重視生育之事,僅僅希望通過一代又一代的子嗣繁衍使家族生命不斷延續(xù),其家族生命觀念具有時間的局限性;而周人突破了這種認知,其在關注子嗣生育之事的同時,將目光投向了更加長久的未來,希望子子孫孫綿延不絕,從而使家族生命不斷存續(xù)。不過,盡管商、西周時期家族生命觀念發(fā)生了轉變,祖先是家族生命本源和個人生命寓于家族生命的觀念卻得以延續(xù)。通過對商、西周時期家族生命觀念轉變和延續(xù)的探討,有助于我們了解這一時期祖先崇拜和社會觀念的變化和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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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