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九

1

出租冰刀的老頭就在十點的方向，身子堆萎在小馬扎上。我的朋友說，間諜不都是邦德那樣，有時候他們可以是大學(xué)教授，也可以是一個賣包子的中年婦女，出租冰刀的老頭為啥不能是間諜呢？老人臉型消瘦，臉上幾乎沒有多余的肌肉，眼窩往里摳摳，眼神鷹隼一般寒氣逼人，江邊的人都管他叫小彼得，估計也和他長了外國人才長的眼睛有關(guān)。

小彼得身旁有一塊木頭牌子，用紅油漆歪歪扭扭涂了四個大字：出租冰刀?！俺觥弊忠驗橛推嵴旱锰?，溢出一道蚯蚓一般的紅線，看起來很像受害者的血跡。新聞里報道過用冰刀置人于死地的兇案，死者的尸體就在不遠處的江橋下被發(fā)現(xiàn)的，說明冰刀這玩意既能給人們帶來運動的快感，也能給人帶來致命的傷害和痛苦。

天冷，嘴巴哈出陣陣白氣，小彼得狗皮帽子邊沿也掛起了白霜。他放下手里的冰刀，鉆進身后像黢暗的洞穴一樣的窩棚里，取出飯盒和水，隨便地吃了午飯。冰場上，一個藍色絨線帽、橙色羽絨服的女孩獨自溜著冰，她的身體協(xié)調(diào)性特好，動作自然流暢，似乎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運動的女孩有一股特殊的誘人氣息，我摁下快門，給女孩拍了幾張展臂滑翔的動作，我想要的就是這樣靈動的線條。

小彼得撂下飯盒，也在看冰場里的女孩。我走過去，給他遞根煙，小彼得瞅我笑笑但沒有接茬。我摸出火機點著香煙，有一句沒一句和他閑扯，“那個姑娘滑得不錯，上過專業(yè)隊吧？”小彼得說，“有點技術(shù)，但和專業(yè)的比，還差不少！”女孩那雙年輕而健美的長腿蹬在冰面上，飛濺起幾縷細碎的冰霧。自從玩起照相機，我對女人的美似乎有了新的感受。我在做美的沉思的時候，老頭說，“冰會有記憶嗎？”這話好像是在問我，我沒聽懂，覺得他更像自言自語。

我怕他以為我是二流子，便做了一下自我介紹，說是雜志社特約攝影記者，最近在拍攝一組冰雪題材的照片。他似乎對記者這個詞產(chǎn)生了一點興趣，低著頭，腳掌在冰面磕打磕打，對我說，“你要是方便，收攤后跟我回家，給你看一樣?xùn)|西。”這確實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心，再次印證了我對他的印象，他身上藏著秘密。

小彼得走路很慢，他說在冰上呆久了，落下了風(fēng)濕病。我跟在他后面，看不出一點間諜該有的樣子，心中便犯嘀咕，怕他在家里暗中使壞，但壯著膽子再想，間諜也不等于殺人犯，一個老頭子也不至于謀財害命，心里就又踏實了許多。穿過體育場往后走，有幾棟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末建造的火柴盒樓房，白灰涂的墻，有幾處墻皮已經(jīng)脫落，加上上面溢下來的水漬，在冬日枯燥的背景下，有一種荒誕的構(gòu)圖效果。

小彼得家在三樓，房間不是很大，供暖還可以，長期不開窗，缺少通風(fēng)，室內(nèi)彌漫著沉重的老人味兒。脫去外套，他找出一包鐵觀音，投到茶缸里，叮當(dāng)脆響，小彼得拎起暖瓶倒水，絲絲縷縷的茶香遮掩了房間里的異味。

他說，“喝茶?！蔽矣悬c拘謹，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湯上的碎末，假裝用嘴唇舔了舔杯口，又把茶杯放下，沒敢喝，怕被下毒？也許是因為水太燙。

這當(dāng)兒，小彼得走進另一個房間。鐵觀音泡得肥大舒展，在杯子里起浮，窗外傳來“梆梆梆”三聲敲擊塑料桶的響聲，接著擴音器里傳出一個女人極具穿透力的聲音：收舊冰箱舊彩電洗衣機二手手機……

他再回到客廳，手里捧著一個小盒子說，“給你看看這個?！?/p>

小彼得打開盒子，遞到我面前，里面是一塊金色獎牌，長方形，正面是一傾斜的樹枝形象，樹葉間還雕刻著幾枚小果子，邊框外印刻著英文和日文。我仔細看了一下，除了1963這幾個數(shù)字，其他都不認識。幾十年過去了，牌子還光亮如新。我說，“這是真金的?。柡?，真沒想到，你……”

小彼得說，“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我找你來，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忙，看能不能宣傳一下，或者有啥關(guān)系，把這個東西賣掉?！?/p>

“為啥要賣掉？”我沒加思索地問。

他說，“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留著這玩意也沒用，能變點現(xiàn)金，手里也寬綽寬綽?！彼f話的時候，表情不大自然，我猜他言不由衷，肯定隱瞞了什么。

我說，“這個應(yīng)該值些銀子吧。”

小彼得說，“兒子再婚，想換一套房子，缺三十萬?！?/p>

我支支吾吾地說，“這玩意普通人買不起，除非大館子，不差錢，想收藏。但這種人不好碰啊?！?/p>

他看我有些為難的樣子，仿佛自言自語，“人老了，不值錢，這玩意是不是也跟著老了？”

我覺得這個老頭身上有事兒，這東西有點魔力，弄不清楚睡不好覺。天色已晚，我決定請小彼得吃飯。外面開始飄起小清雪，我們就近找了一個酒館，點一火鍋，兩缸燒刀子散白。老板娘長得富態(tài)，面容和善，會做生意，給我們敬倆下酒小菜。她說，“咱家純糧酒，保證六十度，喝吧，不上頭?！蔽叶似鹁票宦?，辛辣的味道嗆鼻子，小彼得說，“就喝一缸，多了不整，平時我不喝酒。”我說，“少整點，適量而止，隨便聊聊?！?/p>

我們喝了一點酒，身上暖和了一些，小彼得脫去羽絨服，我問，“他們咋管你叫小彼得？”

他說，“這是外號，我們教練給起的，他在蘇聯(lián)進修過，給隊員起外號也整洋式兒，什么二毛子保羅，還有波波夫和某某斯基啥的。他讓我們管他叫犀牛，叫久了，也親切，就跟真名似的。”

我問，“你有俄羅斯血統(tǒng)嗎？”

他說，“我沒有，我是純種漢人，二毛子是串種，他爸是老毛子?！?/p>

我們邊喝邊聊，小彼得突然問我，“你知道輕井沢嗎？”

我搖搖頭說，“聽起來像日本女特務(wù)，類似川島芳子吧?！?/p>

小彼得說，“看你像特務(wù)，挎?zhèn)€相機到處出溜?！?/p>

我說，“我聽人說，你，你當(dāng)過間諜？”

小彼得沒有馬上辯解，他沉默了一會兒，外面的雪在昏黃的路燈下起舞，我聽見小彼得說：“輕井沢那地方，經(jīng)常下雪?！闭f完，他抿了一口酒。

2

輕井沢是一個多雪的小山城，雪片飄飄蕩蕩，輕柔多情，落在身上就粘住，在外面呆久了，頭上能頂出個富士山一樣的雪包。在江戶時代，輕井沢只不過是一個旅人休息的小驛站，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聞名世界的滑雪勝地了。

有一天，我打開電視，看到了一部有關(guān)速滑的紀(jì)錄片，我聽到解說員對輕井沢進行簡短的介紹，紀(jì)錄片中出現(xiàn)一段黑白畫面，領(lǐng)獎臺上運動員戴頂刺繡了三條豎線的毛絨帽子，他的運動服胸前印著“中國”兩個漢字，和上面的國徽形成穩(wěn)固的三角構(gòu)圖。讓我驚訝的是，那個打破世界紀(jì)錄的運動員，看起來很瘦弱，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你知道嗎？輕井沢還是一座火山，而且是活火山?！毙”说脢A了一片肉放在嘴里，邊嚼邊說。

他的對手是挪威人伊墨爾，一千五百米速滑世界紀(jì)錄保持者。進入賽場的伊墨爾興奮得像一頭大叫驢，伸胳膊抬腿扭動大胯，吐舌頭做鬼臉氣焰囂張。小彼得看了一眼場外，“犀?！苯叹毾褚蛔鹈嫔氐牡袼?。下場前犀牛在小彼得胸前使勁捶了一拳，然后用食指在他的運動服上戳了兩下，小彼得不用看，他知道教練提醒他要為國爭光。比賽之后，他聽說伊墨爾退役了，冰場上的兩個對手，此后再也沒有見過面，但都記住了對方的名字，伊墨爾接受塔斯社記者采訪時說，他終于見識了中國速度。

幾年前，小彼得在朋友的陪伴下重返輕井沢。舊地重游，很放松，小城仍在飄雪，氣候不冷不熱，一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在雪中拍照留念，他還看到一個扯著婚紗的女子，在雪地奔向他的新郎，周邊店鋪里播放著約翰·列儂的歌曲。據(jù)說約翰·列儂和大野洋子活著的時候，每年都到這里度假。這些都不是小彼得關(guān)心的，他更喜歡喝點清酒，然后在野澤溫泉的雪地湯池中泡上個大澡。

在賓館的房間里，他能聽見外面落雪的聲音，白天他去看了當(dāng)年比賽的場地，那個體育場已經(jīng)改造成了室內(nèi)的滑冰場。冰場背靠的山嶺，看起來不如當(dāng)年宏偉，日本的朋友說，火山二十年前還噴發(fā)過一次，火山灰把整個輕井沢都籠罩了，那架勢像電影里的世界末日。

黏黏軟軟的雪下了一天，仿佛在和他糾纏往事。小彼得和冰雪打了一輩子交道，他篤信冰也是有生命記憶的。年輕的時候，他在冰面上滑啊滑啊，速度之快，如同與時間賽跑。終歸，他覺得自己還是被時間打敗，當(dāng)他再次站在輕井沢的冰場里的時候，甚至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宿命感，他覺得即使滑得再快，也不過是在一個圈里繞來繞去，逃不出命運的掌心。

小彼得喝著肉湯，一不小心胸前還淋了幾滴湯汁，我趕緊遞過去餐巾紙，他一邊擦一邊說，“你挨過餓嗎？那滋味不好受呢！”我趕緊說，“挨過，一塊饅頭就臭豆腐吃了三天。”想起離婚之后的委頓時光，我又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小彼得說，“人啊，挨點餓好，做事有動力?！蔽艺f，“都挺過去了，現(xiàn)在餓不著了。”

小彼得接著說，“滑冰雖然苦點，但我那時候能吃到肉?！彼f這話的時候眉毛向上一挑，眼睛出了少有的神采。

小彼得知道自己并沒有那么好的天分，所以賽場下就玩命訓(xùn)練，讓技術(shù)更科學(xué)，讓動作更完美。犀牛教練說，上了場，就別有雜念，拼命往前沖，必須超越前方的一切。他覺得教練說得對，不沖到前面就沒有肉吃。

十三歲以前，他最痛苦的記憶就是吃不飽飯。和二毛子相比，他矬著一頭，瘦著兩圈，在人堆里看起來就有點發(fā)育不良。但自從穿上冰鞋，曾經(jīng)在田野里攆兔子的猛勁又回來了，他把滑行在自己前面的隊友都看成兔子，他們滑得飛快，好像要長出翅膀，不行啊，得在他們長出翅膀之前攆上他們，否則就沒有肉吃。

十三歲那年的冬天，他在凜風(fēng)中聞到肉香。北方吹來的風(fēng)像無數(shù)枚射向身體的箭鏃，冷風(fēng)和殘破的植物纖維互相勾結(jié)，輕易地穿過他紙片一樣的夾襖，在單薄的身體里呼嘯而過。他只能背靠在體育場的墻根上，那里有點陽光，風(fēng)勢比較弱，他啃一穗瞎苞米充饑，嚼碎的苞米漿液有一股微微的甜味，混合著唾液進入胃里，讓他心里不那么空曠。

跑道澆成了冰場，冰面光芒刺目。冰場上三個少年上體前傾，頭微抬起，下身蹲曲、蹬冰、擺臂，動作整齊劃一，滑行速度很快，冰面上被冰刀劃過的無數(shù)道痕跡，在陽光下像一道道傷疤。場地邊緣的教練戴狗皮帽子，穿毛朝外的羊皮棉襖，臉蛋上兩團紅血絲，罵罵咧咧地吼那三個孩子，他聽得真切，“小崽子們，今天滑不進兩分三十秒，別他媽的想吃肉?！币宦牭健叭狻弊郑杏X自己鼻子都變得靈敏了，偌大的體育場里，冷風(fēng)吹來一絲肉香。

肉香對他來說是一種非常久遠的記憶。他那時候還小，父親頂著冒煙雪進山打野豬，回來時整個人就像一個血葫蘆，他對母親說，“有吃的了”，并指了一下身后帶回的一頭野豬。那頭豬和父親一樣傷勢慘重，早已經(jīng)斷了氣。母親擦拭著父親的傷口，但并沒有挽救回父親的生命。安葬了父親，母親把野豬肉分給了前來幫忙的鄰居，剩下一塊豬后丘，母親放一些野菜煮熟，屋子里飄蕩著肉香，母親說，“吃吧，吃了肉，才能讓你爹在九泉之下放心。你長大了，給媽天天燉肉哈！”肉香奪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根本沒有聽懂母親在嘮叨什么，他覺得只有狠狠地吃肉，才能對得起死去的父親。

新年是在一場大雪中開始的，一切如死亡一般寂靜。那一晚他第一次失眠，他被一種既想睡覺又睡不著的感覺煎熬著，被窩里有限的熱乎氣也被他消耗得越來越少，他緊了緊鐵一樣冰冷的被子，把腦袋縮進了被窩，希望自己的呼吸能夠溫暖逐漸冷下來的身體，如果有一碗熱熱乎乎的肉，哪怕是帶點肉星的湯，該有多好啊。

暗夜里肆無忌憚傾灑的雪，在黎明前停止了。在田野里攆兔子，是他醒來后唯一的記憶，他在夢里變得嗜血，抓到兔子馬上掏出刀子放血，兔子血滴在搪瓷茶缸子里面，還冒著熱氣，他趁熱端起茶缸一飲而盡。喝了兔子血之后，他覺得渾身暖融融的，便不再畏懼寒冷和饑餓。

早晨醒來他吞了一碗大碴粥就出門了。門外的雪很厚，已經(jīng)沒過腳面，他先尋到下屋。那是一間低矮的趴趴房，里面堆滿了簡陋的農(nóng)具和一口大缸。掀開缸上黑鐵一般的蓋簾，他摸出兩個凍豆包塞進棉襖外兜，就急急地向體育場南大墻那邊跑去，他要找教練報到。

3

輕井沢實在是太遠了，森林、大山、海洋阻隔了視線，小彼得想都不敢想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在冰場上，他的眼前只有隊員的背影，耳朵里也只有教練的吼叫聲。犀牛比他們大不了幾歲，體格彪悍，脾氣暴躁，對訓(xùn)練要求十分嚴厲。和教練一樣暴躁的，還有腳下的冰面。

從雙腳穿上冰刀開始，冰就不停使壞，他感到不斷被捉弄，被侮辱。他摔倒，凍蝦一樣跪在冰上，冰里扭曲著一張臉，嘲笑他，拒絕他。他和冰試探相處的一周里，摔得渾身是傷，腳踝和右腳背被冰刀磨出了血印，疼得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他覺得必須主動示好，否則難以和冰達成和解。在這方面小彼得顯出了他的悟性，他開始調(diào)整自己和冰相處的方式。小彼得覺得教練說的有道理，冰是有生命的，你把它想象成什么樣子，它就是什么樣子，想和它處好關(guān)系，就得把它當(dāng)作最喜歡的人。他不再和冰斗氣，而是順著它喜歡的方式用力，盡量討它開心。果然，冰的態(tài)度改變了，不再拒絕他，嘲笑他，蔑視他，開始回心轉(zhuǎn)意，接納他，支持他，尊重他。終于，他覺得在冰面的懷抱之中可以自由自在地滑行了，有時候甚至覺得冰開始變得溫柔而可愛。

所有的速滑運動員都必須和冰談一場戀愛。對于男運動員來說，冰就是女神，愛你的時候溫柔至極，成就你的前程，但女神也會變臉，冷酷起來，想毀你，也那么一眨眼的事。這是犀牛教練對他們的忠告。

他佩服犀牛，這家伙就像打了雞血，從來不疲憊，從來不生病，永遠激情，永遠昂揚。這種行為感染了隊里的所有人，大家也學(xué)著教練，不去生病也不能生病，不能缺席訓(xùn)練，不能拖全隊的后腿，不能比賽中掉鏈子，更不能給國家抹黑。

冬天的早晨，天剛蒙蒙亮，隊員就要起床到操場集合，大家挨個報數(shù)，嘴巴像煙囪一團團往外噴涌哈氣。犀牛教練和隊員一起晨跑，十公里跑下來，每個人的帽子上、眉毛上、下巴周圍都覆上一層白霜，一個個仿佛都成了圣誕老人。

圣誕老人在比賽中間休息的時候給觀眾發(fā)禮物，比賽結(jié)束后圣誕老人晃悠到小彼得面前，給他遞過來一個精致的小禮盒，并對他說：Благослови вас бог！小彼得不知道這個白胡子老頭說的啥意思，就問二毛子，二毛子說，“蘇聯(lián)話，意思是上帝保佑你?！彼賳?，“上帝誰呀？”二毛子說，“就是咱們老天爺！”

或許是上帝真的幸運了小彼得，在基輔那場比賽中，雖然只是獲得了第五名，但卻決定了他的命運，他拿到了兩年后在輕井沢比賽的入場券。

4

我問，“犀?，F(xiàn)在還在咱們這嗎？”

小彼得說，“不在了，早見上帝去了。1998年，發(fā)大水那一年沒的?！?/p>

說起犀牛教練，小彼得又喝了一大口白酒，然后說，“他對我有恩！咱心里有數(shù)，一輩子忘不了?！?/p>

秋天來了，洪水也退卻了。小彼得帶著兩瓶老酒去了犀牛家里，犀牛躺在床上，病情很重，已經(jīng)起不來床了?？匆娦”说?，犀牛打起精神，靠在床頭，面上有了點光澤，犀牛說，“我這命，硬著呢。沒事。”

他拿酒給犀?？纯?，“還能喝點不？這是茅臺?！毕？人詢陕?，“喝不了了，大夫不讓。”

他說，“從輕井沢回來，首長請吃飯，喝的就是茅臺，后來你還說，以后喝酒就喝茅臺，別的酒，給也不喝！”

犀牛說，“你說得對，就像運動員也一樣，進入賽場就得奔冠軍使勁，要不你去干啥？”

他說，“我們都老了，運動場屬于年輕人，我們看熱鬧吧?！?/p>

老犀牛打聽的那些熟人，很多都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了，剩下的也都活得無精打采。那些熟悉的名字勾起了他們對往事的共同記憶，一束明亮的光突然籠罩在犀牛臉上，他額頭和眼角的皺紋竟然散開，顴骨部位的皮膚也像拷貝紙一樣又薄又亮。老犀牛露出明朗的笑，他從床上坐起身來，整理了一下教練服，對小彼得說，“你他媽的怎么回事，還不去訓(xùn)練？”

他迅速起立回答，“馬上。”

一切都是條件反射。

犀牛說，“晚上請你們吃小灶，訓(xùn)完練，跟我走！”

一聽到可能有肉吃，小彼得、二毛子和其他幾名隊員都烏拉烏拉地歡呼起來。二毛子他們喊的“烏拉”，蘇聯(lián)話，萬歲的意思。

開小灶的地方是犀牛的二姨家，獨門獨院，小平房低矮，收拾得很干凈立整，一看就是過日子的人家。他們一進院子，就聞到了一股肉香，大家都猜是什么肉，二毛子鼻子比狗還靈敏，“可能是雞肉?！?/p>

二姨端上一盆菜，帶著熱乎乎的肉香味，上面還浮著一層油花。

犀牛從立柜里拿出一瓶酒，給幾個人的飯碗里都倒了一點。二毛子接了一句，“有點歃血為盟的意思哈?！毕]理他，接著說，這酒他藏了好多年，是蘇聯(lián)專家給的，蘇聯(lián)專家撤走了，他一直舍不得喝。二毛子剛要動筷子，犀牛用筷子打了下他的手背，“就你猴急！”犀牛再環(huán)視一圈，“今天給大家開開葷，咱們馬上就要去輕井沢，這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機會，誰有能耐誰抓住機會，誰就是大王。大家先把碗端起來，咱共同喝一口！”

聽犀牛說完，大伙兒都站起來，端著碗，大家一起喊，“干一個，媽的，和帝國主義在賽場上拼了！”

喝完酒，犀牛用筷子夾起一塊肉放到了二毛子碗中，又給其他隊員分別夾肉。二毛子端詳碗里的肉，突然驚呼，“?。‰爰?！”腚尖長在小雞身上也叫雞尖，說白了就是雞的屁股。

犀牛說他二姨在政府食堂當(dāng)炊事員，為了咱這頓飯，二姨攢了好幾天雞屁股。二毛子率先吃了一口，又驚呼，“媽的，太香了！就這好嚼果，賽場上誰不使勁，誰是王八犢子?！贝蠹液逄么笮?，端起酒杯，“誰不干，誰王八犢子”，二毛子又喊一句。

二姨家的這頓飯，是隊員們在去輕井沢比賽之前吃過的最香的一頓，也是吃得最陶醉的一次，他們記了一輩子，日后每一次相聚，都要舊話重提。

犀牛躺在床上，他們再次聊到了雞腚尖，都哈哈大笑。幾十年前的事兒了，現(xiàn)在再也不想吃了。

但那時候怎么吃得那么香呢？

犀牛說，“要不吃這尖貨，你們能出成績嗎？”

說完，他們又哈哈大笑。時間過得真快，窗外的光線暗淡下來，窗前的樹木也黑下了臉，犀牛臉上也浮現(xiàn)了疲憊的神色，他已經(jīng)不再留戀往事的枯榮，等待他的將是生命最后燃燒的灰燼。

那年冬天下完第一場雪，小彼得收到了犀牛去世的信息。多少年沒有流過眼淚，那一天，他號啕大哭。

5

火鍋冒著熱氣，小彼得面色紅潤，說到犀牛，他眼里噙著淚花，“讓你見笑了，犀牛這老家伙啊，讓我們明白了，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吃肉更重要的事。”

我突然像想起什么事情，和小彼得說，你認識冰場上的那個女孩嗎？

小彼得眼神一翻，“咋不認識，你動啥歪心思？”

我說，“沒有，就是覺得她長得挺好，像個混血兒?！?/p>

小彼得說，“對啊，這孩子，命不好，爹媽死得早……”

在去輕井沢之前，隊伍需要集訓(xùn)。冰雪季剛一開始，犀牛就帶著隊員去了大興安嶺。大興安嶺深山老林里有一處湖面，10月份就已結(jié)冰，為了讓隊員盡早上冰，全隊人員立刻集合，登上大客車，他們要走六百多公里的山路，才能到二道崗林場。

藏在山中的白凈湖，湖面剛結(jié)冰，周邊都是原始森林，幽靜得瘆人。毛毛愣愣的二毛子下去，滑了不到二十米，冰面突然炸開，咔嚓一聲，二毛子的腿陷進冰窟窿里，要不是隊友及時營救，二毛子就要喂狗魚去了。

一個月后，他們又坐著大客車離開了二道崗，準(zhǔn)備返回省城接著訓(xùn)練。大客車在山林的小路上顛簸前行，車窗上掛著厚厚的霜花，小彼得用手捂在窗上，窗花慢慢洇開，才能看到外面透過來的一點點明亮。窗外挺拔的松樹快速向后奔跑，這些林子里常有野獸出沒，他想，要是有槍該有多好，說不定能打死一頭熊瞎子。二道崗的老鄉(xiāng)就總拿熊瞎子嚇唬人，一個給他們隊燒火做飯的山民，半邊臉都是疤瘌，老鄉(xiāng)們都說他的臉是被熊瞎子舔的，說熊瞎子的舌頭上有倒刺，舔一下，一塊肉就沒了。一路上，隊員們幾乎都在睡覺，仿佛坐車是一種難得的休息機會，務(wù)必要爭分奪秒地睡一會。小彼得似睡非睡，聽見司機罵了一句，“他奶個孫子的，倒了血霉！”

大客車陷進了大雪窩里面，司機怎么加油都開不走，膠輪無奈地打著空轉(zhuǎn)。所有人都下車，司機在路邊的雪地上撒了一泡尿，隊員們也撒。二毛子最后下車，走路很慢，小彼得要扶他，二毛子說，“可能涼著了，腰有點疼，沒事，沒事?！倍勇朴频刈叩揭豢眉t松后，再絲絲哈哈地走回來。小彼得多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松樹后的雪地上有幾片若隱若現(xiàn)的紅點，仿佛梅花散落。大家撒完尿，在司機的指揮下，一起推車，費了老鼻子的勁兒，才把車推出了雪窩子。

省城的訓(xùn)練條件要好多了，在體校的院子里，一些早起晨練的老人，經(jīng)常能看到一隊奔跑的雪人，奔跑者腦袋被白色的霧氣籠罩，一支隊伍看起來像一列蒸汽小火車，他們腳踩在雪地上吱吱作響，那節(jié)奏一直持續(xù)到春節(jié)臨近。

跑完之后，隊員們到浴室沖熱水澡，他和二毛子一組，倆人共用一個水龍頭。從二道崗回來后，二毛子的心情好像好了不少，犀牛教練基本上已經(jīng)確定了二毛子和小彼得都打主力，而且要互相配合，至少一個人要在輕井沢拿成績。那天長跑之后，洗完澡，兩人光著身子對著小便池呲尿，洋鐵皮的長條槽子被呲得咣當(dāng)作響。小彼得尿凈之后，甩了甩雞雞，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尿槽里右側(cè)向流淌過來一縷紅紅的水流，小彼得嚇了一跳，側(cè)臉看了一眼二毛子。二毛子整個人都十分緊張，他對小彼得說，“是好哥們兒，就要保密，求你千萬別說出去，說了我這輩子就毀了?！?/p>

小彼得說，“這是病，你得去醫(yī)院看病?！?/p>

二毛子說，“沒事，我自己知道。去了醫(yī)院，我就去不了輕井沢，你知道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比賽了，完了我就退役?！?/p>

二毛子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他媽的不能留這個遺憾！”

小彼得說，“那你可別硬挺，該吃藥吃藥?！?/p>

輕井沢的比賽，犀牛教練反復(fù)研究對手的實力，最后確定了一個方案，全隊人都要保小彼得，二毛子的任務(wù)是在半決賽中牽制保加利亞選手沙波洛夫，保證小彼得順利晉級。二毛子爆發(fā)力好，前半場一直壓著沙波洛夫，后半場，體力明顯弱了下來，眼看不敵沙波洛夫，心里著急，腳下就不穩(wěn)了，一下子滑了出去。賽場上的變故，也讓沙波洛夫分了神，一愣神兒的工夫，小彼得趁機超了過去，取得了決賽的資格。

賽后的第二天，二毛子再也挺不住了，犀牛教練聯(lián)系一輛出租車，把他送到醫(yī)院，命是保住了，但以后再也不能上賽場了。

“二毛子成績一直比我好，當(dāng)年二毛子在蘇聯(lián)比賽，明明是并列第一，可以拿金牌，因為蘇聯(lián)大鼻子裁判偏向，二毛子只拿了一枚銀牌?！毙”说眠€在為二毛子鳴不平，“在我心里他早就是世界冠軍了?！?/p>

我讓服務(wù)員再給鍋里添點湯，這時候火鍋才咕嘟出滋味。

小彼得說，“我總感覺是我害了他，如果當(dāng)時早點和組織匯報，他的病不至于耽誤?！?/p>

我問，“二毛子叫什么名字？現(xiàn)在咋樣了？”

小彼得說，“叫楊菊層，早就見上帝去了。但這小子活著的時候還挺能折騰。”老人隨后哀嘆一聲，喝了一口酒，又說，“后來他腎病好點了，退下來，在偏臉子那邊也沒事干，天天領(lǐng)一只大狼狗在街上晃悠，掛馬子，打架，幫人平事，沒啥正經(jīng)職業(yè)。你在偏臉子地界和上歲數(shù)的人打聽，都能知道他，外號‘保羅，腰里纏著一條九節(jié)鞭，純白鋼的，打架下手賊狠，社會小地痞都怕他，他也得罪了不少人。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他在舞廳為了一個娘們兒打仗，被人從后面攮了幾刀，可能扎到腰子上了，血淌得嘩嘩的，你說嚇人不？就那樣，他還放躺下兩人?！?/p>

“人不壞，驕傲，精力旺盛，跟牛犢子似的，”小彼得說，“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女的還給他生了一個閨女。”

6

小彼得說那個女孩叫楊一，楊菊層的女兒，有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我們管這種混血叫三毛子，三毛子比二毛子更漂亮。后來我們一起喝過咖啡，我把洗印出來的照片給她。她確實俊俏，本人比照片還好看，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透著精明也非常迷人，和她聊天，我基本上不敢看她的眼睛。

“小彼得對我挺照顧，說我原本是干速滑的料，可惜年齡大了，練不出來了?！?/p>

我說，“你要是從小練，應(yīng)該能參加奧運會了?！?/p>

“小彼得的遺憾就是沒能參加奧運會，那時候國際環(huán)境不好，”楊一說，“我查了一下，第二年的冬奧會上男子一千五百米速滑冠軍是蘇聯(lián)選手安德松，比小彼得創(chuàng)下的世界紀(jì)錄慢一秒還多，如果小彼得在，哪有他什么事！”

“時也，運也，命也，”我說，“小彼得也算可以了，世界紀(jì)錄，至今無人能破?！?/p>

楊一說她最近在籌備一個俱樂部，想教孩子們滑冰，請小彼得來做技術(shù)指導(dǎo)，自己沒有機會進入賽場了，沒準(zhǔn)將來帶幾個小孩子出來。她說，事情還蠻順利的，順應(yīng)政策，國家提倡百萬青少年上冰雪嗎，和大趨勢共進退，做事也省勁兒。

“我把這個事和小彼得也說了，他挺支持我的，給我拿三十萬，做啟動資金。”楊一說。

我說，“小彼得要把金牌賣掉，給他兒子買房子。這事情你知道不？”

“小彼得哪有什么兒子？他連婚都沒有結(jié)過……”她邊說邊笑，笑得有點浮夸。

我又問了楊一一個問題，“有人說小彼得是中國臺灣間諜，你知道咋回事嗎？”

楊一說，“你看他哪像間諜？”說完撲哧又笑了，她用手一捂嘴，接著說，“有人說我是美國間諜，你看我像不？”

我說，“你不像，你像國民黨女特務(wù)?！?/p>

她說，“少扯?！?/p>

我接著說，“我不是瞎編，我倆喝酒，他自己說的，在輕井沢的一個咖啡館，一身香氣的中國臺灣女人請他喝咖啡，說可以幫他出國參加奧運會。那是小彼得第一次喝咖啡?！蔽蚁乱庾R地把小勺在咖啡杯里攪了攪。

楊一說，“后來呢？”

我說，“后來那女的還給他寫信，被人揭發(fā)？”

楊一說，“誰那么損？”

我說，“我以為你知道，看來你也不了解。小彼得的女朋友寫了檢舉信，據(jù)說倆人快結(jié)婚了。小彼得不愿意提起這段，我是聽別人說的?！?/p>

楊一說，“我說他怎么不結(jié)婚呢？心里有傷疤?！?/p>

我端起咖啡看著對面的美女。目光擦過，她瞳孔里閃現(xiàn)一抹西伯利亞的藍，那是一種容易讓人淪陷的眼神，我不敢對視她，低下頭，舔了舔咖啡杯沿，想起小彼得說他第一次喝咖啡的感受。

“聞著香，喝著苦。”

這是小彼得的原話。

責(zé)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