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飛陽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貴陽 550001)
論小學和賦,最早當屬揚雄,將“作賦”比諸“雕蟲篆刻”。而至晚清,章太炎提出“小學亡而賦不作”[1]129,足見小學和賦關系密切。時賢方家于此鮮有論述,殊為遺憾。小學和賦的關系,要在學問發(fā)端,識字為本①賦主學問,是易師聞曉的觀點,其《漢賦為“學”論》中認為:漢賦學問的表現(xiàn)在于學的流行,詞章的學養(yǎng),博物的取資、字詞的僻難。其中亦涉及小學和賦的論述。本文即本易師觀點,論小學首先注目學問和識字。。中國文學成于漢字的運用,辭藻乃是其根基[2]。而賦家用字之富、詞藻特麗,最見學問。小學和賦,洵息息相關,這于漢賦最為彰顯,其突出表現(xiàn)在用字僻難、同旁聯(lián)貫、殊方異物。自晉而下,用字率從簡易,小賦和賦由“合”趨“離”。中唐以降,小學衰落,賦體式微,二者愈呈背離。所謂“小學亡而賦不作”,實際宣告小學和賦徹底分途?!拔逅摹币赃€,文學和語言漸而分道揚鑣。這背后的學理問題,令人尋思。論賦和小學的關系,必須本諸創(chuàng)作,方可深切體認其中的內(nèi)在理路。
賦和小學的關系,首在學問相關。賦主學問,章學誠謂賦為“一子之學”,最為探本。其云:
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雖其文逐聲韻,旨存比興,而深探本源,實能自成一子之學,與夫專門之書,初無差別[3]。章氏所言,除辨別賦家源流,更強調(diào)賦家重學。無論《莊》《列》《戰(zhàn)國策》,還是《儲說》《呂覽》,賦家必須熟讀,多溫原典,以滋學養(yǎng)。而比之“專門之書”,實確認賦為“專門之學”。謝榛亦云:
漢人作賦,必讀萬卷書,以養(yǎng)胸次……又必精于六書,識所從來,自能作用”[4]。讀萬卷書,可見學問之大,而所有的學問必始于識字,“精于六書,識所從來”,賦家唯精通小學,方可“自能作用”。漢賦四大家,皆通小學,司馬相如、揚雄、班固皆著有字書,而張衡亦有《周官訓詁》,賦家學問之深,首見于小學功夫?!靶W”本初之義,是關于識字的學問。古人以識字多、識見廣為博學之征,而賦體名物之多、難字之富,最顯學問之大。唯多識字,才可博識名物,此為唯一途徑。因此賦家博物,究在識字之多;賦資博物,則是字類之富;賦稱為“學”,也以文字之學為主[2]。
揚雄悔賦,比之“雕蟲篆刻”,而言“壯夫不為”。長期以來,執(zhí)著于“勸百諷一”的視角,而忽視揚雄所指“雕蟲篆刻”之本義。近有學者揭示“雕蟲篆刻”實指小學,進而論述小學和賦的關系,認為揚雄“三步通經(jīng)”,由童子“小學”之學,漸入辭章之文,后根柢在弘道之儒業(yè)[5],具有啟發(fā)性?!暗裣x篆刻”,是為八書之體,汪榮寶疏云:
蟲書、刻符,尤八書中織巧難工之體,此皆學僮所有事,故曰“童子雕蟲篆刻”[6]。
揚雄精通小學,將賦比之“雕蟲篆刻”邏輯合理。當然揚雄立志弘道,以辭章為下,小學又次之,但將賦與書體比擬,洵為小學和賦關系密切的體認,而這體現(xiàn)在賦體創(chuàng)作最考究用字?!胺蛭淖终撸轮家病盵7],漢字為中國文學的根基,其獨體單音的特質,加上音形義、聲韻調(diào)的變化,予以造字組詞種種可能,非其它語言所能項背。而較諸其他文體,詩主性情,不宜以文字、學問為詩;詞曲通俗,實為白話文學,無所謂學問多寡。唯賦主學,要在鋪陳,故“苞括宇宙,總覽人物”,賦中博物取資,用字僻難,誠為知識的類聚,學問的展示。
如《子虛賦》寫山:
其山則盤紆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云,罷池陂陀,下屬江河。其土則……其石則……其東則……其南則……其高燥則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薔雕胡,蓮藕觚盧、菴閭軒于,眾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其中則……其北則……其上則有鹓雛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8]119-120。
各類名物,應有盡有。而就某物鋪陳,亦搜羅殆盡。如寫土:
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8]119。
共計10種;寫石:
則赤玉玫瑰,琳琘昆吾,瑊玏玄厲,碝石斌硤[8]119-120。
共計8種。而《上林賦》寫猴:
玄猨素雌,蜼玃飛鸓,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棲息乎其間[8]126。
共計10 種。一物即一字,名物鋪陳實為字類的排比。賦家不通于小學,洵難操觚。除鋪陳名物,賦家用字往往臨文創(chuàng)制,而顯僻難。如《上林賦》形容水勢:
沸乎暴怒,洶涌澎湃。滭弗宓汩,逼側泌瀄,橫流逆折,轉騰潎冽,滂濞沆溉。穹隆云橈,宛潬膠盭。逾波趨浥,涖涖下瀨。批巖沖擁,奔揚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沈沈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8]123-124。
這些語詞,罕見典籍,僅“瀺灂”出自《高唐賦》,其余或為異形,或為轉寫,或為自創(chuàng),系于聲韻,本于音義,故多為聯(lián)綿①關于賦中聯(lián)綿字的分析,參看易聞曉《漢賦為“學”論》,《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辭賦聯(lián)綿字的語用考述》,《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6年第1期。。凡此,都是賦家精于小學的明證。而“搜尋適當字以就四言,才是相如‘含筆腐毫’的艱辛所在”[9]。
漢代極重字學:
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10]1720。
而以賦見賞的詞章之士,識字則愈過之,四大家且不說,漢代賦家多兼為史家②參看王煥然《漢代賦家與史家關系論略》,《河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學問博,識字廣,自無異疑。
辭賦創(chuàng)作實際上就是字詞的運用,漢大賦的繁復名物、繁難僻字、大量異體字,來源于古、今及六國文字的復雜性,未正復字的存在、“書同文”的不徹底,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的遺存,反而成為賦家選字、堆砌名物、排比形容的文字淵藪[2]。
而正因“字無常檢”,故漢賦中大量使用“瑋字”,簡宗梧就漢賦“瑋字”問題,從多方面探討,舉列異文、剖析成因,詳矣備矣③參看簡宗梧《漢賦源流與價值之商榷》,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0年版,第47-49頁。。而諳熟各類文字,無疑滋養(yǎng)了賦家的學識和胸襟。漢代賦家精于小學,為歷代所公認。董正功云:
司馬相如作《凡將篇》無復字,子云作《訓纂》,皆欲同文也。相如、子云能辭賦,本精小學[11]。
阮元云:
古人古文,小學與辭賦同源共流。漢之相如、子云,無不深通古文雅馴[12]。
凡此,皆是強調(diào)賦和小學關系密切,唯以識字為本,精通小學,方能為賦之方家。至于王鳴盛所云:
《凡將》字既有出于《倉頡》之外,則知相如本賦家,性尚浮夸,必不精當[13]。
則實不知賦家用字旨在追新求確、炫耀學問,不然若按字書填砌,作賦又有何難:
案頭多置類書,掇拾填砌,便可成章,無惑乎來俳優(yōu)之譏、雕蟲之誚也[14]。
洪亮吉云:
漢文人無不識字,司馬相如作《凡將篇》……隋唐以來,即學者亦不甚識字[15]。
可見漢大賦之所以無法逾越,或非后世賦家才不可及,而是學不逮也。
賦和小學的關系,以學問發(fā)端,落實用字。漢代賦家通于小學,作賦精于用字,最能彰顯二者關系緊密。自晉而下,用字率從簡易,小學和賦由“合”趨“離”。中唐以降,小學衰落,賦體式微,二者愈呈背離。清代小學雖一度復興,卻無法彌合裂縫,終至于“小學亡而賦不作”。
逮至中唐,賦和小學都發(fā)生重要轉變。漢代獻賦頻仍,然非真正意義上的“考賦”,考賦源自唐代,一般以高宗麟德二年(665)試“寒梧棲鳳賦”為端。但及中唐,考賦制度才正式確立,所謂“不試詩賦之時,專攻律賦者少。大歷、貞元之際,風氣漸開。至大和八年(834),雜文專用詩賦,而專門名家之學樊然競出矣?!盵16]孫梅所云:
自唐迄宋,以賦造士,創(chuàng)為律賦[17]。
此說并不確切,其實自唐迄清,都是以賦取士,宋代雖曾罷賦,但考賦仍是主流。明代科舉雖以八股,但亦有試賦之舉,其中制科、禮部、吏部、庶吉士、翰林院館課均試賦①參看孫福軒《明代科舉試賦考》,《科舉學論叢》,2010年第1輯。,同樣以賦造士。可見從中唐開始,考賦成為制度,而賦變?yōu)槭诉M之具。士子趨之若鶩,無非是為功名,視賦多存鄙夷,一旦登第,再不復為。強至《送邵秀才序》云:
予之于賦,豈好為而求其能且工哉,偶作而偶能爾。始用此進取,既得之,方舍而專六經(jīng)之微,鉤圣言之深,發(fā)而為文章,行而為事業(yè),所謂賦者,烏復置吾齒牙哉[18]?
賦之于讀書人,無法跟六經(jīng)圣言相比,僅為利祿津梁,一旦進取,則棄如敝屣。在執(zhí)于經(jīng)義的歷史進程中,賦體價值慢慢走向消解,至律賦興起,“賦亡”之說出現(xiàn)。毛奇齡所云:
至隋唐取士,改詩為律,亦改賦為律,而賦亡矣。登高大夫,降之為學僮摹律之具,算事比句,范聲而印字,襞其詞而畫其韻,既無忼慨獨往之能,而稱名取類,就言詞以達志氣,亦復掩卷殆盡[19]。
此論最為切痛。雖清人表現(xiàn)出明顯的尊體意識②參看拙作《清代賦論的賦體書寫》,《青海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期。,卻無法挽救賦體衰亡之命運,誠如章太炎所言:
承千年之絕業(yè),欲以一朝復之,固難能也[1]129。
但作賦卻愈演愈盛,清人自詡:
國家昌明古學,作者嗣興,鉅制鴻篇,包唐轢宋,律賦于是乎稱絕盛[20]。恐怕只能從數(shù)量著眼。對于帝王而言,試賦是一種政治手段,而對士子來說,作賦是為稻粱謀,各取所需,瘋狂作賦,從而營造“明盛實衰”的假象。
當賦成為仕進之具,習之愈久,遂為程式。律賦限以八韻,猶如八股之文,多以經(jīng)義為題,歌功頌德、粉飾太平。而各種指導之書,亦因之興起,學子只需按部就班、依樣畫葫,又怎會顧及學養(yǎng)、留心小學。所謂:
《說文》訓詁之學,自中唐以后,人多不講。宋以后,說經(jīng)尤不明故訓[21]。
確切指出小學衰落的事實。小學長期為經(jīng)學附庸,自五經(jīng)立于學官,經(jīng)學成為仕進通途,控制經(jīng)學的解釋權,實則掌握政治話語,而小學是通經(jīng)之具,故小學昌盛。當小學和政治失去聯(lián)系,仕進之途轉而為詩賦文章,小學注定走向衰落。同時科舉取士,規(guī)定:
進士考試必用正字,不能用俗體[22]123。
也加速了小學衰落的進程。清代是傳統(tǒng)小學光輝終結的時代[22]14,曾使小學一度復興。然而清代儒者致力小學,多為現(xiàn)實所迫,埋首故紙堆是為學術之爭,而鉆研重心在于文獻輯佚、考證及重建經(jīng)學師承源流,似乎重回經(jīng)學傳統(tǒng),所謂:
今日言小學者,皆似以此為經(jīng)學之附屬品[23]13-14。
清代小學大師無暇顧及文學,多羞于作賦,故小學雖在清代復興,但賦體衰亡仍在所難免。章太炎所云“小學亡而賦不作”,不僅針對中唐以來小學衰落的事實,還在于他認為清代“小學”并非真正的“小學”,其云:
此種學問,《漢·藝文志》附入六藝。今日言小學者,皆似以此為經(jīng)學之附屬品,實則小學之用,非專以通經(jīng)而已。周、秦諸子,《史記》《漢書》之屬,皆多古言古字,非知小學者,必不能讀。若欲專求文學,更非小學不可。漢時相如、子云,唐時韓、柳,皆通小學,故其文字閎深淵雅,迥非后人所及。中間東漢、六朝諸文學家,亦無不通小學者,一披《文選》便可略知梗概。然自中唐以后,小學漸衰。韓退之言:“凡作文字,宜略識字。”可知當日文人已多不識字者。自宋以來,歐、曾、王、蘇諸家,皆于此事茫然無省……自元以下,此風亦絕。明時,七子宗法盛唐,徒欲學其風骨,不知溫醇爾雅之風,斷非通俗常言所能支配。清時王、朱二子,則又運用僻典為能事,造字遣辭,不能由己,更傭猥不足道矣。要之,文辭之本,在乎文字,未有不識字而能為文者。加以不明訓詁,則無以理解古書,胸中積理,自爾匱乏,文辭何由深厚[23]13-14?
在章太炎看來,小學和文學息息相關。善為文學者,未有不精于小學。此論之于詩詞,或不適用,但之于賦卻極有見地。賦主學問,賦家須多溫習經(jīng)典及諸子百家,以滋學養(yǎng),否則“胸中積理,自爾匱乏”,文辭必然淺顯,焉能顯露賦家廣闊胸襟!而唯諳熟小學,故能識字眾多,知所從來,故造字遣辭,才能由己,方能閎深淵雅。此揚、馬、韓、柳過人之處,而“近世徒有張惠言,區(qū)區(qū)修補《黃山》諸賦,雖未至,庶幾李、杜之倫”[1]129,安能項背!“小學亡而賦不作”,應作如是觀。反言之,“賦亡而小學不作”,亦可融通。小學和賦,洵形影相附,彼此難分。然自中唐以降,賦體式微,小學不振,二者漸趨背離,殊為可嘆。
小學衰落,而志書、類書卻如雨后春筍,大量涌現(xiàn),成為文人“案前寶鑒”,遂使作賦無難。袁枚說:
今志書、類書,美矣、備矣,使班、左生于今日,再作此賦,不過翻擷數(shù)日,立可成篇[24]。
因作賦不復嘔心瀝血,以賦顯才則大打折扣,加速消解賦體的價值。而因字書、類書的方便,也使士子無暇鉆研小學,如王楙《古文奇字》所言:
后世大夫讀書作文,趣了目前,他不甚求解,所謂古字之學,漫不復得[25]38。
這種雙向的背離,自中唐一直迄至清季。章太炎提出“小學亡而賦不作”,其實是“雕蟲篆刻”的變向回歸,只不過跳脫了經(jīng)學的藩籬,而將視角立足革新致用。
小學和賦長期背離,卻在強調(diào)“有用”的觀念上于清代實現(xiàn)變向回歸。漢儒將先秦經(jīng)典列為儒家專書,依經(jīng)立義,旨在美刺諷喻。由于六義之一為賦,故漢儒視賦為“古詩之流”,其實賦體和《詩》體并無本質關聯(lián)。
《詩》的賦比興作為表現(xiàn)手法固與風雅頌的內(nèi)容相表里,《詩》之“賦”不離風頌,只是一種表現(xiàn)手法[26],而非賦體。賦體源自楚辭,屈騷抒情漫衍,流為漢代騷體賦,而宋玉去情主物,衍為漢大賦[27]。至于“賦”的稱名由來,蔣曉光指出:
賦體文學的立名源于祭祀過程中的“獻賦”活動[28],也非六義之“賦”。只是漢儒執(zhí)持經(jīng)義,將騷、賦之祖同歸于《詩》,而著眼在于美刺諷喻。揚雄作為學者型文人,自然立足于經(jīng),視小學為通經(jīng)之具,而視賦為諷喻手段。賦體價值,全憑經(jīng)義衡之。賦之有用與否,全系之諷喻有無?!暗裣x篆刻、壯夫不為”之說,雖不夠客觀,然在當時卻振聾發(fā)聵。
漢代雖然小學昌盛,但由于和政治掛鉤,故門戶之見頗重,師法、家法謹嚴,不能越雷池一步,以致解經(jīng)繁瑣萬言,或失之讖緯荒誕,揚雄于此深感不滿。其撰《訓纂》《方言》,旨在糾正當時的偏頗。申小龍認為《方言》:
推動了漢代小學研究的范式革命,對當時儒學經(jīng)學化過程中出現(xiàn)的種種弊端起到糾偏與導向的作用[29]。
“雕蟲篆刻”其實是“字本位”,唯有精通八體方言,揚雄才能“博極群書,于小學奇字無不通”[30]358,作賦才能得心應手。如《蜀都賦》所寫“山”類,山字旁異字逾三十個,均罕見典籍,這是善用古字、奇字的明證。而“所謂奇字者,古文之變體者也”[25]38,然非精于小學,焉能轉換自如?雖然揚雄作賦有炫學一面,但旨在諷喻?!稘h書·揚雄傳》載:
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雄以為臨川羨魚不如歸而結網(wǎng),還,上《河東賦》以勸……其十二月羽獵,雄從……故聊因《校獵賦》以風……是時,農(nóng)民不得收斂。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10]3522-3557。
作賦因由,無一不是經(jīng)歷實事而旨在諷喻。至于黃承吉質疑子云:
晚年作序乃自讬于諷諫,是其巧于作偽也[31],顯然不顧賦文,實屬偏見。揚雄作賦,用意在諷。這較之相如憑虛夸談,無疑呈現(xiàn)征實的轉向[32]。但由于賦“立體在頌”,要在鋪陳,以頌體追求諷喻之旨,唯致“諷頌同構”的兩難境地[33]。揚雄因賦諷效果微弱,故決不復為,可見小學是通經(jīng)之具,諷喻才是立言之旨。揚雄前期擬賦,后期轉而治經(jīng),實際是由賦家“尚文”轉向儒家“言道”①參看安生《詮賦與宗經(jīng):揚雄悔賦批評下的“三步通經(jīng)”思想》,《古代文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2輯。,其“壯夫不為”之說對后世產(chǎn)生久遠的影響。
中唐以降,經(jīng)學不振,小學式微,但“賦者古詩之流”的思維卻根深蒂固,以經(jīng)義衡賦的藩籬始終沒有破除。對賦的評價高低,往往系之于諷頌的多寡,尤以諷喻為重。賦之有用與否,則決于諷喻有無,揚雄視賦為“雕蟲篆刻”,而悔“壯夫不為”,實為肇端。但當以賦取士成為制度,士子作賦唯有歌功頌德,諷喻殆盡。而當考賦成為仕進之具和政治手段,那賦的價值也僅限于此。逮至清季,經(jīng)世之風興起,論賦跳脫經(jīng)學的束縛,不執(zhí)諷喻,多主致用。章太炎提出“小學亡而賦不作”,首在反思小學和文學的界定。其論小學:
非專為通經(jīng)之學,而為一切學問之單位之學[23]15。
視小學為所有學問的根本。章氏學識淵博,而學養(yǎng)的根基也在小學。當然精通小學,不是為學問而學問,而是旨在致用,所謂:
蓋小學者,國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豈專引筆畫篆,繳繞文字而已[1]6。
在此之前,論小學多注目于學問、解經(jīng)、用字,而章氏將小學提升到致用的高度,較之許慎所言“文字者,經(jīng)藝之本,王政之始”[34],猶如隔代響應,但章氏跳脫了經(jīng)學視角,打破小學為經(jīng)學附庸的成見。揚雄撰《訓纂》《方言》,是為糾偏,而章太炎立足革新,實現(xiàn)超越。
關于“文學”的思考,章太炎十分獨特。其云:
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1]73。
以文字為文之本,而旨在挑戰(zhàn)道咸以降的聲氣說(以聲音為文之本),亦反對阮元的文言說(以駢偶、用韻為文之本),極大地擴大了“文學”的邊界,從而將考證文字納入文學的領域,這當然離不開自身小學的修為①參看胡琦《言文之間:漢宋之爭與清中后期的文章聲氣說》,《文學遺產(chǎn)》,2022年第1期。。而章太炎視賦為“有韻的句讀文”,又云:
文辭之繁,賦之末流爾也[1]128。
而將疏證類推為上乘,蓋其:
文皆質實而遠浮華,詞尚直截而無蘊藉[1]128。
顯然是以文字為本,以致用為綱。章氏論文學不主性情,所謂“論文學者,不得以興會神旨為上”,而“氣乎德乎,亦末務而已矣”[1]81,誠有失偏頗。而其認為“賦之亡蓋先于詩”[1]129,將隋之后的賦一概抹殺,也是出自致用之旨?!靶W亡而賦不作”的考量,不唯學問、文字,更為重要的在于致用。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勢壓迫,章太炎堅守文化自信,以自己淹貫的學養(yǎng)探索中國文化革新之路,即:
以文字為基礎,由文獻、文學而上升到文化,最終建構起了一套以“文”為中心的革命的文明論體系[35]。
這份壯志,殊為可敬!章太炎作賦不多,而其《哀山東賦》緊扣實事,記錄列強欺壓百姓的慘狀,抒發(fā)不平之氣,然相信天道輪回,佑我中華。其骨子里的義憤填膺和民族自信,洵為動人,亦屬實有用。
漢時揚雄亦主“革新”,處處與前賢爭勝,然囿于時代,困于經(jīng)學,所論不出通經(jīng)諷喻之藩籬。賦之有用與否,在揚雄看來唯在諷喻多寡,而至章太炎則以致用為標尺,無論是諷喻還是致用,均是強調(diào)賦須有用,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變向回歸。但本質上,小學和賦已然徹底分離。而在今天文學和語言又分道揚鑣,這背后的學理問題令人尋思。
漢人作賦,賦和小學緊密相關,突出表現(xiàn)在學問的展示、博物的取資、字詞的繁難。然自中唐以降,小學和賦漸趨分離,雖然執(zhí)持“有用”的觀念,小學和賦在清代實現(xiàn)變向回歸,但終究還是逃不過“小學亡而賦不作”的命運。時至今日,文學和語言又呈分離之勢,各有壁壘,難以融合。這背后的學理問題,需要說明。
小學在漢代幾為“顯學”,乃因現(xiàn)實需要?!皶摹辈粡氐祝梭w互見,漢廷以識字多為吏,乃出自統(tǒng)一規(guī)范的動機。而古今文之爭甚囂塵上,古文家的政治訴求直接推動了小學的繁榮②參看楊興華《古文學家的政治追求與漢代“小學”的繁榮》,《江西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通經(jīng)可任博士,小學為通經(jīng)之具,故太學生趨之若鶩,甚而逾萬人,足見小學在漢代的普及性。然時移世易,魏晉六朝通經(jīng)者多為世家大族,寒門弟子難以染指。中唐而后,科舉定型,以詩賦取士,通經(jīng)者廖若無幾,小學自然鮮有問津。及至清代,小學雖然復興,但稱為大家者亦不過段、王、錢、戴,小學漸成專門之學。而今日之語言學,幾為“獨門絕學”,旁人難睹秘笈。小學從一時“顯學”變成獨門“絕學”,主因在于失去了現(xiàn)實價值。而在很多人眼中,小學成了“無用之物”。章太炎提出“小學為一切學問之單位之學”,想必也是欲挽狂瀾于既倒。然“五四”以來,傳統(tǒng)小學已然成為專門人士的“謀生手藝”,傳諸子弟,亦多茫然,遑論他人。當然,客觀言之,不通小學就無學問?也不盡然。只是就賦而言,洵需小學滋養(yǎng),可嘆的是當小學衰落,賦中本見學問的難僻之字竟成了嘲諷對象,誠如劉勰所云:
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并習易,人誰取難?今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趣舍之間,不可不察[36]。
后人不學,全然不顧漢時君臣“素名古字之學”[25]38的事實。而隨著字書、類書的涌現(xiàn),作賦妄自堆砌:
仿效漢人賦頌,繁聲僻字,號為復古,曾無才力氣勢以驅使之,有若附贅懸疣、施膠漆于深衣之上,但覺其不類耳[37]。
猶如今日識字不多,亦可為文,無病呻吟。較之揚雄“一物不知,君子所恥”[30]357,豈啻天淵!
小學衰落的同時,賦體文學也呈消亡之勢?!百x亡”之說始于明人,明人所論是針對唐賦,持論者視律賦為科舉程文,毫無價值。當然也有反對之聲,如王文祿云:
李太白《大獵》《明堂》、楊炯《渾天儀》、李庚《兩都》、杜甫《三大禮》、李華《含元殿》、柳宗元《閡生盧》、《肇海潮》、孫樵《出蜀》,豈曰無賦[38]。
其實,明人有關“唐無賦”之爭是誕育于復古與反復古之時代氛圍和文化心理的[39],表現(xiàn)出種種矛盾和掙扎,而歧見的焦點在于是否將律賦等于唐賦。雖看法不同,然均注目經(jīng)義,并沒有道出“賦亡”的本質。賦體最根本的特質在于鋪陳,一旦賦沒有了鋪陳,就是“賦亡”的開始。
魏晉南朝乃至唐代律賦,賦題愈小,篇幅益短,牽合駢偶,巧構屬對,致使語勢頓斷,愈減鋪陳,體物為多,主于描寫,略于名物,寓情托物,輯比事類,愈近詩境[40]。
“賦亡”之征,不在經(jīng)義有無,而在鋪陳多寡。本諸體制,“賦亡”之論才顯融通。當然從數(shù)量而言,賦并沒有亡,相反愈演愈盛。今日作賦之風熾熱,如黨圣元所言:
當代辭賦創(chuàng)作的“合體”情況,實際上并不多見,不用說根本在于讀書少,學識不足支持辭賦的創(chuàng)作,鋪天蓋地的是當代白話俗語或標語口號的不煩羅列,其中無物,蒼白空洞,難以符合賦體鋪陳的要求[41]。
賦作雖夥,然賦“名存實亡”。當賦和小學均呈式微,若想緊密相系,顯然再無可能。
小學和賦關系的失落,還在于“文學”觀念的錯位。在整個中國古代,其實沒有“純文學”的觀念,而所謂“文學”離不開“原道”,涵括經(jīng)史子集①參看李建中《中國文學觀念的兼性特征》,《湖北大學學報》,2022年第2期。,而“文學”立足點在于切實有用。揚雄、章太炎論賦絕非以“純文學”的標準,揚雄視賦為詞章,旨在弘道,用以諷喻?!百x者古詩之流”,將賦納入經(jīng)學視角,是漢儒的普遍認知,顯然不是以“文學”視賦。盡管漢賦辭藻華麗,鋪張揚厲,但若說是“文學自覺”的起點②龔克昌先生早就提出“文學自覺”的起點應在司馬相如的時代,參看《論漢賦》,《文史哲》,1981年第1期;《漢賦——文學自覺時代的起點》,《文史哲》,1988年第5期。,仍有商榷的余地。至于章太炎,將“竹帛文字”皆視為文學,而賦僅“文辭末流”,可見“小學亡而賦不作”的關鍵點在于小學,小學是章氏學問的根基,故其將小學歸于文學之中,以彰小學。只是章氏的“文學”觀念是錯位的,論小學和賦并非真正落到創(chuàng)作之中,只是強調(diào)學問和致用。而今天的“文學”觀念來自西方,注重虛構、唯美、抒情和創(chuàng)造,雖云“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但落實到具體創(chuàng)作,語言是語言,文學是文學,西方文學的“外部研究”和“內(nèi)在關照”往往水火不容,遂使語言和文學分為兩途。其實,西方的語言完全不符漢字的特性,西方的文學也非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雙向的錯位導致文學研究偏離創(chuàng)作。就賦而言,賦不主情,而是主物③賦是“主物”的文學,亦是易師的觀點。參看其《主物的文學:賦體分別與題材交互》,《中山大學學報》2023年第1期。,故在西方“文學”歸類中找不到應有的位置,故論賦多側重于外部觀照,而非立足文學本身。
忽視文學本位,自然會漠視創(chuàng)作。中國文學成于漢字的運用,辭藻乃是根基。而賦辭藻特麗,最見“字本位”的語用考量。賦體的形成和發(fā)展當然離不開禮制,而賦中的物事往往也有“象喻”,從外部考察賦無疑是必須的。但只有本諸創(chuàng)作,立足“字本位”,賦學研究才能探本。易師多次強調(diào):
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語用是為根本。賦學研究必當具有語用的維度,由于漢字之于漢語的相對獨立性和反作用,大賦創(chuàng)作的語用就以用字為本。“字本位”的語用研究不唯通合文學和語言的領域,而且表現(xiàn)為深細的文本考辨,具有實學的品格[9]。
而就賦和小學的關系來說,最為根本的即為學問發(fā)端和識字為本,不然漢賦中的“瑋字”從何而來?若僅從“有用”的觀念介入,那賦和小學的討論只能游離在外部。文學研究必須回歸文學本位,而且不是以“西方文學”為本位,而是以“中國文學”為本位,落實到漢字本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絕不能“崇洋媚外”,匍匐在西方文學的腳下。章太炎的文學觀念雖然存在偏頗,但其背后的文化自信卻值得尊敬和效仿。若研究中國文學者鄙夷中國文學,研究漢字者痛恨漢字,皆是文化自卑的心理作祟,中華文化復興又從何談起?小學和賦,皆是中國文學的獨有特色,小學被譽為“一切學問之本”,而賦則是“中國文學的石楠花”[42],絕非西方語言所能造就,更非研究西語者所能詆毀。誠然,小學一去難返,大賦亦成過往,但漢字仍在。只有本于漢字,小學和賦才能發(fā)生聯(lián)系。章學誠云:
揚、馬諸賦非通《爾雅》、善小學,不能為之。后代辭章之家,多疏闊于經(jīng)訓[43]。
不通經(jīng)訓,則不明小學;不明小學,又豈能通字書?今日學者多不創(chuàng)作,偶有創(chuàng)作者,寫詩不合格律,作賦粗俗不堪,善為賦者洵鳳毛麟角。學者若不創(chuàng)作,研究再夥,賦也只是陳列“干尸”,終會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