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紅梅
摘要:散文的審美理趣,常由“理”附著于情感、趨赴于物象而形成。《我與地壇》通過對地壇風物的深情凝視,對殘損生命的理性思考,對物象情理的融通化合,獲得了蘊藉深邃的藝術效果。在散文閱讀教學中,教師要充分調動學生的形象思維、情感活動和理性思維活動,在對象、情、理渾融的藝術境界的探尋中,把握作品的思想,領略作品的理趣,從而進入到散文審美的境界中去。
關鍵詞:《我與地壇》;理趣;情感;物象
“理趣”一詞最早使用于文學評論始自宋代。略早于嚴羽的南宋學者李塗云:“《選》詩惟陶淵明,唐文惟韓退之,自理趣中流出,故渾然天成,無斧鑿痕?!盵1]理趣作為一種審美風格,前可追至陶謝之詩,后而被及性靈諸派的作品。在現(xiàn)代,“理趣”的內涵,錢鐘書先生解釋得很是精到:[2]
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無象者,托物以起興,恍惚無朕者,著述而如見?!e萬殊之一殊,以見一貫之無不貫,所謂理趣者,此也。
這段論述說明,詩文“理趣”的關鍵在于做到象、情、理三者的渾融。為了實現(xiàn)“明形而上”的目的,作家胸中之“理”作為作品的核心,似投入情感之湖的石子;作品描寫的具象則因“情”“理”而生,是石投入湖中蕩起的漣漪,而“趣”便為漣漪上浮動閃躍著的粼粼波光。這種美妙的場景,源自于情、理與象互為趨赴后,彼此產生的感應和聯(lián)通。這種感應和聯(lián)通越自在精妙,作品的理趣就越濃郁。就散文而言,散文理趣是作家在深刻情感體驗的基礎上,對宇宙人生理性思索后的藝術化體現(xiàn),其理性精神和審美情趣兼?zhèn)?。這一點與論述類文本只注重理性呈現(xiàn)、客觀表述和邏輯推理很是不同??梢哉f,理“趣”的存在能使哲思類散文實現(xiàn)蘊藉深邃的藝術效果。
《我與地壇》作為一篇抒情哲理散文,被公認為是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巔峰級作品。在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浮躁與迷茫的大環(huán)境中,《我與地壇》以它深沉的力量和渾成的氣度,以它深入骨髓的痛苦意識與自省力,打破了當代散文界烏托邦式的創(chuàng)作幻象,它的優(yōu)秀與象、情、理的渾融是分不開的。
一、對地壇風物的深情凝視
散文理趣產生的前提是——“情”與“理”的同在。“情”是對生命的深情,對宇宙的深情?!段遗c地壇》正具備此種深情,它接近于“天人合一”的古典主義理想,即人與萬物作為本體和整體的存在,彼此之間在遙遙應和中形成的“混沌深邃的統(tǒng)一體”[3]。如此,生命個體在與自然宇宙的氣息互動中,得以獲得心靈的平衡和自安。
這種深情主要表現(xiàn)為作者對地壇風物、日常情境的感懷,即主客體一般意義上的審美互動,其實質是主客體間的互為呼應和投射,表現(xiàn)為意味深長的淺吟低唱:
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
在史鐵生的眼中,“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這種深婉流美的感懷陳述已經足夠令人動容,并且它帶著肅穆、恢弘的氣氛——“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在地壇與自我的契合與投影中,史鐵生借助于時間和空間的哲學力量,超越了單薄的自我存在,獲得了心靈安慰。
但這種安慰是暫時的和有限的??梢哉f,史鐵生對宇宙和生命是深情的。但深情更多的是一種審美式的人生體驗,由于這種“純審美主義的體驗缺乏更高的具有價值取舍的終極目標,因此其對于人生危機的精神抵御能力也就不能不是相當有限的了”[4]。說到對人生危機的抵御,蘇軾曾在黃州發(fā)出過放曠的聲音:“何妨吟嘯且徐行?!保ā抖L波》)這是一種瀟灑的退守。這種由個體生命與社會現(xiàn)實的矛盾而生成的痛苦,靠著傳統(tǒng)文化中“窮則獨善其身”的調節(jié)模式就能獲得心理平衡。但殘疾,尤其是“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的殘疾,是不被包含于內的,它是自身與自身的較量。疾病比文化更有擴張力。所以,當史鐵生這份可感可懷的宇宙深情遭遇到殘疾和病痛時,反而意味著苦難的持久加重。
永井荷風曾在《江戶藝術論》中感嘆:“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于我都是可親,于我都是可懷……”[5]生命之美常常襯著讓人無告無望的底子,正如《我與地壇》里的敘述:
以心緒對應四季呢?春天是臥病的季節(jié),否則人們不易發(fā)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夏天,情人們應該在這個季節(jié)里失戀,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并且打開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里,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fā)過霉的東西;冬天伴著火爐和書,一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并不發(fā)出的信。
史鐵生對合著蒼涼之美的生命充滿如此的深情,但對于凌越生命的疾病力量和不可捉摸的命運造就卻沒有任何改變的余地。愈深情愈絕望。當生命之美、宇宙深情和自身殘損相遇,生命的玄色舞臺上就只有深重的苦難一枝獨舞。
二、對殘損生命的理性拯救
如何拯救?這就需要“理”的積極介入?!袄怼笔菍κ挛锉举|、內部聯(lián)系等進行認識的結果,這種理性認知需具有黝黑的質地和沉厚的分量,它傾向于對苦難或真相的個性化揭示,具有“悟道”的意味?!拔?,是一種自由的、內動的,深層的思維活動”[6],悟道的根本在于探索自我在茫茫宇宙、無限時空中的位置與命運,它雖不取哲學思辨之形,卻攝哲學理性之魂。這需要作家具備豐富的閱歷和深層的心理體驗,也需要有悲憫的境界和滲入世俗的誠懇姿態(tài),他拒絕將痛苦過于詩意化或精英化;他要能將真相從個人軀體中剝離出來,融入到對整個人類社會和宇宙認識中去;如此,才能對鮮盈的現(xiàn)實作出自己深沉、獨到的理解和闡釋,并把自己的體悟明澈地表現(xiàn)出來。
在史鐵生這里,這種理性精神可以說是儒家文化傳統(tǒng)給他帶來的良方。在其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破老漢與“我”之間的人間情味,很容易讓讀者感受到“這種有著古老根柢的民族心理素質,這正體現(xiàn)了史鐵生對歷史傳統(tǒng)的深情依戀”[7]。儒家文化常倚賴于建立在日常生活經驗基礎上的世俗欲望和倫理觀念來制衡心理,相較于道家文化對自我的修復功能,它于史鐵生的療治反而更加溫厚安全。畢竟,“竹杖芒鞋輕勝馬”(蘇軾《定風波》)的前提是自身生理、心理的元氣充沛;而對于陷入生理困境的史鐵生來說,“我欲乘風歸去”(蘇軾《水調歌頭》)般的起舞弄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他只有明確建立起一種對現(xiàn)世的積極態(tài)度才能真正站立。在其小說《宿命》中,“我”因為好奇于一個傻學生的笑,帶來巧合的連鎖反應致使身體癱瘓。經過多年反思,“我”意識到命運的奸計和魔王的殺機之存在,恨恨喊到:“若不是那神秘的笑,我便不可能在那天晚上有一場《貨郎與小姐》的歌劇票,我莫非博士今天已是衣錦還鄉(xiāng)功名成就老婆孩子一大堆了!”這種心理對殘疾的史鐵生來說反而是有益而珍貴的:保留了欲望,即保留了人生。它給予了史鐵生以自救的能量和智慧:“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接受就意味著對苦難命運的擔當,也意味著生命創(chuàng)造力的開始:
為什么要活下去試試呢?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機會難得,不試白不試,腿反正是完了?!瓰槭裁匆獙懽髂??作家是兩個被人看重的字,這誰都知道。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別人眼里也稍微有點光彩,在眾人眼里也能有個位置,哪怕那時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說得過去了。
卡西爾((Ernst Cassirer)曾說:“人被宣稱為應當是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生存狀況的存在物?!盵8]史鐵生正是在這種艱難的自我較量中逐漸趨于正極,這種理性的力量為什么會最終發(fā)生作用?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史鐵生對生命和宇宙的深情。他說:“人間真是美好,苦難歸苦難,深情既在,人類就有力量在這個星球上耕耘?!盵9]史鐵生正是靠著這份深情,才能把人的痛苦外化,“把不能忍受的一切都扔給命運,然后再設法調整自我與命運的關系,力求達到一種平衡”[10]。不僅如此,他還要把生命的殘酷從自我之中對象化后,去融入到一個更恢弘和深邃的所在中: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
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史鐵生:在融會了過去和未來、融會了死生的時刻里,他沐浴在地壇夕陽的蒼涼殘照里,看到了生命的本相。關于怎樣活著的掙扎,也終于為所有生命生生不息的欲望和永無終結的歌舞所洗凈——“這是自天落地返璞歸真”[11]。這種境界的實質是天人融合的混沌深邃,史鐵生正是靠著這種精神的偉力,完成了昂揚的思想舞蹈。
三、對物象情理的融通化合
《我與地壇》“情”與“理”的同在,是其富有理趣的前提。周國平說:“史鐵生是一個天生的哲人,不依靠概念,僅僅憑借自己的悟性便進入了幾乎一切最深刻的人生問題。”[12]散文理趣不靠邏輯推理,而靠“悟道”的意味,它要通過象、情與理的渾融來實現(xiàn),所謂“窮理析義,須資象喻”[13]。那么《我與地壇》象、情與理的渾融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
首先是情與理的化合。朱自清說,散文的說理,“實在也是抒情的一法”[14]。而所謂的夾敘夾議,“則是一種情理交融、敘議結合的抒情之法”[15]。我們鑒賞散文的理趣,對作者情感的體會是不能忽視的?!段遗c地壇》可以說既是說理散文,也是敘事兼抒情散文,它依靠情對理的化合能力,賦予了哲理闡釋以審美氣質,給散文帶來了藝術魅力。“情”與“理”的融通一直是史鐵生散文創(chuàng)作所致力追求的,與當代其他散文作家相較,其散文的情理相融有他獨特的呈現(xiàn)方式,即心理剖白: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么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ǔ蹰_的時節(jié),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心理剖白是小說寫作常用的手段,這里作者把它引進到散文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獨特的語體風格和抒情美感。作者用這種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全神貫注的獨白,以舒緩安詳?shù)膹娜莨P觸和絮叨語調,不斷自審與反芻,使得文本于說理議哲的睿智中蘊含了難言的深情,再兼那典雅流轉的語言,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盧梭晚年的“隨想”。他在剖白中真誠敞開自己,展示了一個情與理交融的心靈世界。
與這種自審式敘述風格相呼應的是作品敘述身份的豐富。英國學者馬克·柯里(Mark Currie)的《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認為,敘事是“制造身份”的方法之一:“我們要學會從外部、從別的故事,尤其是通過與別的人物融為一體的過程進行自我敘述?!盵16]上面文段中,作者的敘述視角從“我”轉至“他”,敘述視角的二重性制造了敘述身份的雙重,即作者身份和旁觀者身份共存;“我”以兩種身份先后做心理的自我剖白,意味著告白的深摯和自審的深入,這給散文敘述抹上了溫情的風格,從而增強了情感的表現(xiàn)力,也給行文帶來跳躍和變化。事實上這種敘述風格是貫穿全文的,作者的敘述不斷在“我”“你”“他”之間自由切換,這大大擴展了敘述的延展空間和情感的表現(xiàn)力度,給散文說理融入了審美的特質,從而提升了作品的理趣。
《我與地壇》的理趣還體現(xiàn)在象與理的渾融?!段遗c地壇》中,作者創(chuàng)造了當代散文史上獨特的哲思意象:地壇。地壇本是古代祭祀天地的神圣場所,后在歷史中沉寂,現(xiàn)在,地壇老柏蒼天,日月亙古不變,這極易引發(fā)人對天地、生命和靈魂之秘密的玄想?!皥@子荒蕪但并不衰敗”,它最適合接納史鐵生蒼涼的心境和沉靜的靈魂。作者在這里依托地壇諸象,窺看心魂,沉思冥想,展開了對時光、生命、禍福及死亡的睿智觀察和完整思考:
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一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一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
這種筆調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深沉、典雅的審美特質。作品在靜穆深邃、充滿禪意的描述中達到了象與理的渾融,一切哲理都融化在古園浮動著的每一絲生命氣息里。這里,象與理的渾融之理“趣”已經不是刻意的行文技巧,而是一種生命的境界。地壇之于史鐵生,就像蝴蝶之于莊子,南山之于陶淵明,瓦爾登湖之于梭羅,成為了他精神存在的象征。
從鑒賞的層面來說,散文的審美理趣,是散文之理附著于情感,趨赴于意象而形成。如此,我們在散文閱讀教學中,要充分調動學生的形象思維、情感活動和理性思維活動,在對象、情、理渾融的藝術境界的探尋中,把握作品的思想,領略作品的理趣,從而進入到散文審美的境界中去。
注釋:
[1]陳骙,李性學.文則文章精義[M]郭紹虞,羅根澤,主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79.
[2]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563.
[3]夏爾·波德萊爾.惡之花[M].郭宏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15.
[4][7]胡河清.史鐵生論[J].當代作家評論,1991(3):24,23.
[5]周作人.知堂回想錄[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70:892.
[6][15]佘樹森.散文創(chuàng)作藝術[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123,160.
[8]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11.
[9]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391.
[10]張新穎.平常心與非常心——重讀史鐵生[J].上海文學,1992(10):72.
[11]史鐵生.自言自語[M].廣州:廣東旅游出版社,1992:15.
[12]胡山林.史鐵生創(chuàng)作的終極關懷精神[N].中華讀書報,1997-09-24.
[13]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12.
[14]俞平伯.燕知草[M].上海:開明書店,1994:3.
[16]馬克·柯里.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