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正正?昂揚天際

李明海

三月份，我去了趟新會。先游覽“小鳥天堂”，坐船行在雨后的天馬河上，看沙洲上大榕樹間成群翻飛、筑巢的白鷺灰鷺牛背鷺等，遙想百年前巴金游經(jīng)時的原始樣貌，深深感嘆文字的力量和巨大影響。接著又驅(qū)車去了相距不遠的梁啟超故居。在小鳥天堂時抬頭可見的巴金筆下那座叫熊子塔的“高塔”，就立在梁啟超故居后邊鳳山之上。在游客中心閑逛的時候，我還是照以往旅游的老習慣，買了兩本書，一本是《宋元崖門海戰(zhàn)》，另一本是《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貋碜x完后意猶未盡，又買了《梁啟超傳》。四月是學校的“讀書月”，在讀書月啟動儀式上，我登臺跟上千名孩子推薦了《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這本書，承諾說，我會寫一寫讀這本書的感受。

梁啟超是公認的中國“最牛的父親”。國人歷來重視家庭教育，所謂“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在歷史上不乏成功的父親，如教子有方、提倡“修心”“修行”、勤儉自持的晚清名臣曾國藩，如培養(yǎng)出多位民國風云人物如宋慶齡、宋美齡、宋子文等六子女的宋嘉樹等。惟梁啟超，“一門三院士，九子皆才俊”，且九個子女都不貪戀追逐名利、權(quán)勢，卻在人文、自然、軍事科學等領(lǐng)域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產(chǎn)生了持久的影響力。九子中有詩歌研究專家、考古學家、建筑學家、圖書館學家、經(jīng)濟學家、社會活動家以及火箭系統(tǒng)控制專家，并有兩人名校畢業(yè)先后從軍，參加過淞滬抗戰(zhàn)且加入新四軍。他們當中的建筑學家梁思成、考古學家梁思永都當選了當時的中央研究院院士；解放后，火箭系統(tǒng)控制專家、中國導彈控制系統(tǒng)研制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梁思禮則當選了中國科學院院士。

梁啟超九個子女中七個留學海外，1910至1930年，梁啟超把思成、思永、思忠、思莊送往國外學習，這期間梁啟超與子女有密切的書信來往，共給他們寫了400余封家書。這些日常家書中，梁啟超所表露出來的坦坦蕩蕩的家國情懷、教育理念、愛子之情、赤子之心，樸素而本真，莫不使人感念、感動?？v然時代變易，卻仍能源源不絕地予人啟示和懷想。

寒素之家

1916年，梁啟超在致梁思順書信中，引用了孟子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名言，“吾家十數(shù)代清白寒素，此乃最足以自豪者……使汝等常長育于寒士之家庭，即授汝等以自立之道也?！逼渥娓噶壕S清，父親梁寶瑛，都曾以士紳參與鄉(xiāng)政，在當?shù)赜幸欢ǖ膭萘陀绊?。新會梁啟超故居怡堂書室有“讀圣賢書 立修齊志”的對聯(lián)，書香家庭氣息撲面而來。

梁啟超曾在信中說，“吾若稍自貶損，月入萬金不難，然吾不欲爾”。他甘守寒素，一面是著眼于對子女教育的正面影響，另一面，則是不愿與腐敗政治人物為伍，摒棄“不義而富且貴”。1915年，梁啟超力阻袁世凱稱帝，寫下了《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袁世凱知道后，花二十萬銀元來收買梁啟超，讓他不要發(fā)表這篇文章，被梁啟超拒絕。此文公開發(fā)表后，全國各報聞風響應，星星之火，燒遍全國，為反對袁世凱復辟大造輿論，歷史上稱此為“一篇文章鬧垮了一個洪憲王朝”。

但他在子女成長的關(guān)鍵時期，在子女職業(yè)道路的選擇上，既尊重其興趣，同時也不吝投入。比如梁思成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畢業(yè)時（林徽因當時也在同一所大學攻讀藝術(shù)并選修建筑系課程），梁啟超專門籌集5000美元，資助梁思成和林徽因到歐洲實地考察西洋美術(shù)、建筑。梁思成和林徽因游遍了歐洲各國，對一些世界聞名的建筑有了研究，回國后兩人在東北大學任職，創(chuàng)造了中國大學的第一個建筑系。之后“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里，梁思成仍不忘自己身為建筑學家的責任，他攜帶妻子林徽因走遍中國15個省，在非常艱苦的條件下兩人互相鼓勵扶持，測繪了各個朝代兩千多件古建筑遺物。

今日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國民生活大為改善，在家庭教育上，家長多糾結(jié)于對子女“窮養(yǎng)”或“富養(yǎng)”等概念，近年來又有“考研熱”“考編熱”“考公熱”以及“巨嬰”“啃老族”“全職子女”等等現(xiàn)象和說法。細究起來，客觀上固然是升學、就業(yè)、養(yǎng)老等社會競爭和壓力增大的緣故，而一些家庭的教育觀念，也值得反思。

家國天下

梁啟超子女中七人都曾出國留學或工作，接受西式教育的影響，但骨子里，他們是傳統(tǒng)的。1927年，梁啟超在給孩子們的信中說，“畢業(yè)后回來替祖國服務，是人人共有的道德責任”。梁啟超所有出國的子女，無一例外都在抗戰(zhàn)中或新中國成立前夕回到祖國?！皥笮ё鎳边@四個字，在梁家從來不是一句說來好聽的空話。

這種傳統(tǒng)來自祖輩，已浸入家族的血脈。在距離梁家約30公里的地方，有個稱為崖山的出海處，也是南宋亡國時十萬軍民與元軍最后激戰(zhàn)并最終覆沒的古戰(zhàn)場。從梁啟超記事起，祖父就常常講起歷史舊事：南宋忠臣陸秀夫，為保護幼主奮起抗元，最后走投無路，背起小皇帝投海就義，南宋大臣、后宮妃嬪以及軍民也跟著投海，無人投降。也講述了文天祥在此寫下的《過零丁洋》等。這些民族英雄的故事激勵著童年的梁啟超，長大后，他的思想不斷發(fā)展變化，但正如民國政界人士徐佛蘇對他的評價，“四十年中，腦中絕未忘一‘國字?！?/p>

他將位于天津民族路的書齋命名為“飲冰室”，自號“飲冰室主人”，正是借莊子“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與”，借以表達自己變法維新，臨危受命，面對國家內(nèi)憂外患時內(nèi)心焦灼之感。其后他還與學生蔡鍔密謀，并親身參與護國運動，反對袁世凱稱帝。除公開發(fā)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引導輿論外，還親自從天津秘密來到上海，偷渡越南，繞道去廣西，鼓動廣西獨立；再冒生命危險再赴廣東，說服廣東都督支持共和。

在孩子們小時候，梁啟超也喜歡在茶余飯后講宋元崖山海戰(zhàn)的故事。待他們長大懂事，梁啟超便會與之探討國家前途、民族命運。這份百折不回的愛國熱血，同樣流淌在他每一位子女身上?？箲?zhàn)期間，梁思順陷在北京，丈夫去世后，獨自撫養(yǎng)四個孩子，生活極為艱辛。她會說一口流利的日語，但始終堅決不為日本人做事。三子梁思忠、四女梁思寧都走上抗日一線。開國大典舉行之日，梁啟超最小的兒子梁思禮正在由美國返回祖國的海船上，從收音機里聽到新中國成立的消息。船上的中國人都沸騰了，他們想要開個慶祝會。但沒人見過五星紅旗什么樣子，他們根據(jù)想象，做出了心目中的五星紅旗。50年后，為航天事業(yè)奉獻一生的梁思禮，在天安門觀禮臺上，看著導彈方隊從眼前威武駛過，心中感慨萬千。

趣味與美育

梁啟超本人少年時代即出類拔萃，12歲中秀才，17歲中舉人。但他對清末傳統(tǒng)教育下兒童的童年生活多有批判，覺得以科舉為目的，只看重功名利祿，是對童心的扼殺。他勸思成接受通識教育，也希望思莊在專業(yè)之外，要選一兩樣“娛樂的學問”，因為“太單調(diào)的生活，容易厭倦，厭倦即為苦惱，乃至墮落之根源”。

梁啟超一生熱愛書法，也會養(yǎng)花，富于生活情趣。1913年是風雨飄搖的一年，宋教仁遇刺，袁世凱圖謀復辟，梁啟超與腐敗的政治不能相容，他用各種方式開解自己，“學道自得”。他在天津飲冰室寓所寫給思順的信中說，“室中養(yǎng)海棠二、臘梅二、紅白梅各一、水仙六，他二卉不知名。案頭群籍盡束，惟置《玉溪生集》，誦其近體殆遍，自斟海西葡萄酒侑之”。在他影響下，梁氏子女有著廣泛的興趣愛好。比如梁思成除了繪畫功底極好，還會鋼琴、小提琴、小號等數(shù)種樂器，曾在全校運動會上獲得跳高第一名。梁啟超是個天性樂觀風趣的人，“什么悲觀咧、厭世咧，這種字面，我所用的字典里頭可以說完全沒有”。他是出了名的工作狂，雖然終日操勞，卻仍精力充沛神采奕奕，善于從工作中得到樂趣。“吾近來心境之佳，乃無倫比，每日約以三四時見客治事，以三四時著述，馀晷則以學書，終日孜孜，而無勞倦”。他曾向兒女“自夸”：“你們可曾見爹爹有一天以上的發(fā)愁，或是一天以上的生氣？”1919年他乘船去歐洲考察，在郵輪上度過一兩個月，他給思順寫信說到自己在船上的安排：早起觀日出二度，習法文（初登舟開始習法文，勤于記誦，到歸來時已能讀法文書矣），瀏覽日文書籍，與朋友下棋，傍晚打球，飯后讀文學書——可謂是勤奮與趣味并重，“只管耕耘，莫問收獲”，這些無疑是對孩子們非常積極和健康的示范引領(lǐng)。

我們今天的學校教育，也需要在落實美育、增強趣味性上多下工夫。近年來，我和我的同事們所做的小學生節(jié)氣讀寫課程和周末實踐作業(yè)，首先也是著眼于作業(yè)的“趣味性”，立足核心素養(yǎng)來開發(fā)和開展的，并在一定范圍內(nèi)產(chǎn)生了良好影響。曾有一個家長在談到對周末實踐作業(yè)的感受時，說到了“無用之用，方為大用”，讓我們覺得寬慰。

愛與尊重

中國幾千年來的歷史文化，倫理道德，尤其是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都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國人性格偏于含蓄內(nèi)斂的特點。體現(xiàn)在家庭及親子關(guān)系上，則大多嚴謹有余，活潑不足。但讀梁啟超家書，讓人覺得眼前一亮的，是梁啟超在字里行間所流露出來的活潑潑坦蕩蕩的赤子心懷，如孩童一般純真爛漫的心地和表達。尤其是他處在民國這個封建氣息尚存的時代，難以想象那時有哪個父親，會像梁啟超這樣“肉麻”，每封家書都從不同角度寫滿了“孩子，爸爸愛你”。我們現(xiàn)在常會把女兒說成是父母貼心的“小棉襖”，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而這種家庭觀念的逐漸改變，大約也只是近三四十年來的事情。

梁啟超寫給留學在外兒女的家書，大多是先交給大女兒思順，再由思順轉(zhuǎn)給其他孩子。思順是他最愛的孩子。他給思順的家書，讀之猶如熱烈醇厚的“情書”?！耙蛩既粑釔叟趥?cè)，當能令我忘他事，故念汝不能去懷，昨夕酒后作一短簡，今晨視之乃連呼汝名耳”?！拔也皇遣幌肽?，卻是沒工夫想。四五日前吃醉酒……我那晚拿一張紙寫滿了‘我想我的思順‘思順回來看我等話”。在有月亮的夜晚，他說，“我晚上在院子里徘徊，對著月想你們，也在這里唱起來，你們聽見沒有？”1926年，他54歲生日的當天，在協(xié)和醫(yī)院里做了手術(shù)以切除右腎的惡性腫瘤，生日過得其實很凄涼，但他寫信給“大孩子、小孩子們”，說：“你們猜我現(xiàn)在干什么？剛被醫(yī)生灌了一杯蓖麻油，禁止吃晚飯！活到五十四歲，兒孫滿前，過生日還要挨餓！你們說可笑不可笑？”他把病房吃飯的盤子當成桌子用，堅持每天練習書法，把樂觀通達傳達給孩子們，教給孩子們怎樣把憂患、逆境當成磨礪自我的機會。

與一般要在子女面前樹立絕對權(quán)威的“中國式家長”不同，梁啟超雖然也會對兒女進行教育、指導，但一向習慣于朋友般的語氣。他給兒女寫信，講述自己最近的生活狀況、思想發(fā)展，甚至還會發(fā)發(fā)牢騷、傾吐心事。比起曾國藩家書中常用的命令語氣，梁啟超對待子女真是像老朋友一樣。梁啟超與孩子們談學習，交友，戀愛，生活，政事等等，娓娓道來，沒有絲毫家長作風。

先有愛，才談得上教育。梁家共九個兒女，梁啟超會有意識地確保每個孩子都能感受到父親的關(guān)愛。在家中，每個孩子都被他取了專屬愛稱，比如小兒子思禮就被他俏皮地稱為“老白鼻”（英文“老寶貝”的諧音）。梁啟超去世時，梁思禮不到5歲，對父親幾乎沒有什么記憶。但在長大后讀到梁啟超當年興致勃勃記述“老白鼻”兒時趣事的文字時，他總能感受到獨屬于自己的那份父愛。

在愛的基礎(chǔ)上，對長大成人、思想和人格走向獨立的孩子們，他不光是寄予期許，還給予了更多的尊重。在孩子們的職業(yè)選擇上，他不贊成為了生計而去從事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他說：“若專為生計獨立之一目的，勉強去就那不合適或不樂意的職業(yè)，以致或貶損人格，或引起精神上苦痛，倒不值得?！绷簡⒊瑢ψ优膶W業(yè)十分關(guān)注，但他從不把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子女，總是傾聽孩子們的想法，給出自己的建議，讓他們自主選擇。本來，他很希望次女梁思莊學生物，但思莊嘗試之后，自覺興趣不大，他忙寫信道：“聽見你二哥說你不大喜歡學生物學，既已如此，為什么不早同我說。凡學問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近，往往事半功倍……不必泥定爹爹的話?！睂τ谧优粫r的考試成績，梁啟超也并不在意。他曾憂心忡忡地叮囑梁思成：努力學習固然是好事，但不可“用力過猛”，若是“把將來一身健康的幸福削減去，這是何等不上算的事呀”。

從我自己來說吧，半生教書，尤其是近些年來，非常感慨的是，唯分數(shù)論一直大有市場，總有家長對孩子平時不關(guān)心，不聞不問，卻次次考試苛求分數(shù)。“學校不得對學生的考試結(jié)果進行排名、公布考試分數(shù)”，這雖然是教育系統(tǒng)的明確要求，但在家長當中對此存在異議的也相當多。再看梁啟超，別人的家長最關(guān)心小孩的學習成績，他的態(tài)度卻不一樣：“縱使不及格，也不要緊，千萬別要著急……你們弟兄姊妹個個都能勤學向上，我對于你們功課絕不責備，卻是因為趕課太過，鬧出病來，倒令我不放心了?！?/p>

當下的孩子們高考填報志愿，家長的考慮越來越趨向于“實際”，一致著眼于就業(yè)，力避所謂“天坑專業(yè)”等。普通百姓在職業(yè)方向選擇上趨利避害，本也無可厚非。但當整個社會都在某定程度上集體放棄理想追逐實利的時候，恐怕就有問題了。關(guān)于職業(yè)，梁啟超認為無分高低貴賤，選擇自己有興趣的正事盡自己的能力去做即可。他說：“人生在世，常要思報社會之恩，因自己地位做得一分是一分，便人人都有事可做了?！薄拔页Ｕf天下事業(yè)無所謂大小，士大夫救濟天下和農(nóng)夫善治其十畝之田所成就一樣。只要在自己責任內(nèi)，盡自己力量去做，便是第一等人物”。

關(guān)于理想

不管社會怎樣發(fā)展和變易，人生有多少迫切的急務，對青少年來說，理想，總歸還是要有的。我們剛剛送走一屆小學畢業(yè)生，最后這個學期，我們做了一系列畢業(yè)季征文，并把系列征文獲獎習作編印成了一部22萬字的畢業(yè)紀念圖書，書名《又見小桃開遍》，畢業(yè)年級孩子們?nèi)耸忠槐?。在畢業(yè)前夕，我們進行的最后一次征文的主題是“關(guān)于理想的課堂作文”，并作為圖書的最后一個章節(jié)。我設(shè)計這一主題的目的，就是希望以此留住孩子們最初的夢想，留住他們的“初心”。在此書中，這一章共精選了24個孩子談理想的作文。我數(shù)了一下，孩子們的理想大致包括：醫(yī)生，心理醫(yī)生，作家，兒童文學家，老師，舞蹈家，鋼琴家，發(fā)明家，芭比設(shè)計師，籃球運動員，插畫師，畫家，機長，戰(zhàn)機飛行員，播音主持，“蜘蛛人”，隱者，等等。我相信在此后漫長的人生中，一定會有很多孩子和家長會一直保存著這本畢業(yè)紀念圖書，保存著他們的夢想。那么，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yōu)槿藥熣咦鲞^的嘗試和努力，就沒有白費。

寫到此時，耳畔又響起了畢業(yè)晚會上孩子們齊誦梁啟超《少年中國說》的情形來：

……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三鑫學校）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