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雯
他泡完腳后,說:“我娶不了你。”
她呆呆地望著那盆洗腳水,一雙濕淋淋的腳從中拿出來,又直愣愣地看著他把盆端走將水倒在馬桶里。他下半身圓滾滾的,走起路來像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不是靠腳掌,而是靠一節(jié)一節(jié)的肉在移動。
回到她面前的時候,他貌似輕松地點點頭,對剛才那句話再次做出肯定。
“為什么?”深夜總是跟“溫馨”“寧靜”這些詞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他常常在深夜和她吵架,讓她夜里不得好眠。
如同以往,他細數(shù)了她種種不盡如人意之處,小氣、算計、物質(zhì)要求太高、經(jīng)常性的旅行……最后一點是,她不會做飯。
這算什么缺點?她忍住沒說,她還忍住沒說的是,他不娶她這件事為何要這么直接干脆地說出來。這個夜晚,他在用刀槍殺戮她的睡眠。
天空不是一塊幕布,而是萬千線頭組成的織錦。連續(xù)幾個夜晚她都難以入眠,看著夜空的線頭變換顏色,天空中一定有一群默默無聞的勞動者,在織染這塊幕布,每個夜里,把它們一點點染白。
他悄然入夢,鼾聲漸起。她體會到了他的惡意。
關(guān)于不會做飯這件事,她沒有辯解,最好的辦法是不吭聲,再用實際行動表態(tài)。
她真的在改變,試著在家里做各種飯菜??оu、土豆燒牛肉、海帶薏仁排骨、小雞燉蘑菇……餐館里吃過的特色菜她都照著做了一遍,有些實在是太耗費時間,做過一兩次后,自動淘汰掉了。不過每次他來赴約的時候,她都會做一樣大菜,搭配兩個小菜。他們兩個吃不完,她特意多做了些,像真正款待貴客那樣。
但是面對菜肴,他并沒有如饑似渴。
是哪里不對?
紅燒牛肉散發(fā)濃郁的八角的味道,他吃了幾口,看不出有多么眷戀。她幾次挑起話題,說到這些菜的制作過程,他低著頭,并沒有食欲。她略感悲傷,并隱隱察覺到哪里不對。
有一次,他吃到一半停下來,開始玩手機,桌上的菜慢慢變冷。她看見熱氣無可奈何地從菜肴上方離開,從開始的快速飄散,到最后的氣若游絲,她感覺到自己的愛情也如這般被抽走。
“你看,他們吃的是苦瓜炒雞蛋。”他把手機側(cè)翻了下,她并沒看清楚,但這語調(diào),讓她心里很不舒服。他們,是他的兄弟。
“這道菜做起來很簡單的,但營養(yǎng)不夠。”
“人間至味是簡單?!彼^續(xù)玩著手機。
“那改天給你做吧。”她盡力壓抑著自己的不滿。
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吃,盡管做了,他動動筷子也只是象征性的,依舊提不起食欲。
剩余的菜,即使再馥郁撲鼻,她都狠狠心倒了,這樣的糟蹋和遺憾,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忍受多久。若放在冰箱里,等它們完全失去顏色和味道再去倒掉,她會懷疑,是不是因為預(yù)見了這些美味未來的模樣,他才不愛吃。
當然不是。他一直都是個追求當下的人。
這一年里,她做了很多菜,廚藝越來越精湛,他不來吃的時候很多,她就把圖片發(fā)過去。他們依然在吵架,因為各種各樣的小事,或者話不投機、情緒不對。偶爾來的時候,他會提到最近一次在哪位朋友家里吃飯,有魚、雞、鴨、豬,朋友們暢談……他用感恩的口吻描述那些聚餐,她看著他熱情滿溢的表情,聽到自己的心一次一次掉落在井底深處。
她已經(jīng)很會做菜了,只要有時間,她就在家里做菜,有時候她會叫朋友來家里吃飯,糖醋里脊、酸辣生蠔、假日蘋果湯、蔥花炸雞……大家對她的廚藝贊不絕口,她多少獲得了安慰。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妻子,而他依然對她是那樣的態(tài)度。
偶爾,他會說一句“你好像越做越好吃了”??烧f過以后,他也來得很少。
有一天,他說自己要開始學(xué)著做菜了。她不知道他準備做給誰吃,他也并沒邀請她,只是偶爾會打聽她的某道菜是怎么做的。
每一頓飯菜都是悠長的日子,日子是不能掐斷的。她把在家做飯這件事堅持了下來。像芹菜的根莖,那么長,有些縝密而未知的情感,她撕掉一些,還有一些。香葉隱藏在紅燒湯料中,即使抽掉香葉,味道也在那里,在肉里,在松茸里。
夏天的炙熱讓待在廚房里的她稍顯煩躁,好在幾個月過后,便迎來了清爽的冷秋,清冷容易讓人冷靜,坐下來,好好思考一下眼前的事情。
等到冬天的時候,有一位長期穿著風(fēng)衣的男人走進了她家里,從此以后的若干年里,風(fēng)衣男都沒有再離開。他會在進門后前脫掉那件風(fēng)衣,掛在衣帽架上,替她系上圍裙,對她的廚藝贊不絕口。
吃完飯后,風(fēng)衣男會幫著洗碗整理廚房,然后再熨燙一下那件風(fēng)衣,第二天早晨他還要整整齊齊地穿著它出去。
做完這一切之后,他會躺到床上,有時是他等她,有時是她等他。
她沒有跟風(fēng)衣男談到過去的情感經(jīng)歷,而他也很少問及。他們相擁而眠,暢談著童年,他們的童年有些相似和不似之處,夜晚的時光變得平和而寧靜,真正的人生仿佛才開始。
“雖然晚了一些,但甘蔗后面甜的感覺真是不賴啊!”在有風(fēng)的夜晚,她輕嘆。
有時,她也會突然想起過去埋汰過自己的那個男人。那一座橋,她想,還是不要回望為好,免得心生憐憫,又要帶上水泥、干草,去修補它的腐爛。他自然也沒有再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
風(fēng)嗚嗚地拍打著窗戶,她握著身邊人的手,聽他講述少年時期埋伏在山野里的故事。那片綠色迅速在心里鋪展開來,大山、茂林長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將她的夜晚塞得充實而豐盈。
選自《芒種》
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