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白是在古城的安心坊這片地界上看見周小眼的。不過,現(xiàn)在這兒已經(jīng)不叫安心坊,叫辛佳街了。當時的周小眼正使出渾身解數(shù)讓大家相一件古董,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當然也沒有注意到朱白,更沒有注意到他身后的朱小庸。是的,在古城,在這片唐風流淌的地方,很多用詞至今還保持著那時的韻味,比如鑒賞古董,就不叫鑒賞古董,叫“相古董”。古董好像不是古董,而是一個多情婉轉的女子,得仔細地瞅,瞅對眼了,瞅得入心入意了,人和古董氣性相投了,血脈相通了,就有感情了,就可以收藏了。
古城在西北,黃河在側,古關扼守,當年可是千年的皇城,城池高大,青磚壘成,土層深厚,幾乎挖不到底,地下到處藏著的都是古董,大的有兵馬俑,有銹跡斑斑的青銅器,小的有瓷器、銅鏡、瓦當、古代磚雕、石雕、玉雕,應有盡有。當然,這些是不能挖的,那是祖先留下的,是有主家的。主家是誰?古城古玩界的人聽了會一臉莊重地問道:“你說是誰的?你不知道???”至于私人的一些古玩,就可以相了,可以流通了。私人的嘛,祖上傳下來的,不偷不搶,不投機不違法,公買公賣,有啥?
因此,古城古玩商人很多,到處都是,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圈子,也可以稱之為一片獨特的江湖。
朱白是其中的一個,周小眼也是其中一個。
周小眼在叫賣著一尊陶馬,很精致的陶馬。馬兒瘦骨嶙峋,耳朵聳起,如果用手去敲敲,大概馬的骨頭都能發(fā)出鋼鐵一樣的聲音吧。馬上騎著一個女子,發(fā)髻高綰,典型的朝天髻,長發(fā)梳攏到頭頂,綰成一個高高的發(fā)髻,插著一根簪子,不是朝側邊歪著,而是直直地豎在頭上。陶俑嘴角含笑,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桿子,叫球杖,正在打馬球,另一只手輕輕地拂拭著額頭,好像有點香汗淋漓弱不勝衣的樣子。周小眼白著眼珠子使勁地喊道:“唐三彩,正宗的唐三彩……”很多古董愛好者聽了,都紛紛圍過來相看,當然,也有閑人。古城多的是這樣的閑人,一天的工作結束了,不看電視,不玩手機,那多寡淡。他們一個個拿著茶杯坐在一起聊天,天上地下,上下五千年,無所不談。也正因為這樣,古城消息流通迅速,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挖著古墓了,一條新的地鐵開通了,張家媳婦一胎生了四個小子,等等——不一會兒就傳開了。當然,他們談得最多的還是唐朝的事情,談唐王被追,談尉遲敬德單鞭救主,談玄武門之變,津津有味,活靈活現(xiàn),好像自己曾親身經(jīng)歷過一般。談到最后,雙方總會爭得臉紅脖子粗,一個說玄武門就在自己家門口,一棵白蠟樹一摟粗,樹下還有一個破馬槽,大青石頭雕鑿的,自家小孫子還在里面撒尿呢。另一個慢條斯理地搖頭,喝口茶,緩緩吞下,不同意對方的說法,說玄武門在大明宮公園啊,自己昨天還陪著親家去轉悠,那牌匾上面明明寫著“玄武門”三個大字,咋可能在你家附近啊?兩人互不相讓,唾沫飛濺,吵到最后都憤憤地起身,一個朝東往家走,發(fā)誓以后再不和這個喜歡忽悠人的家伙談古今,掉價,沒面子;另一個朝西走,聽到這話不服氣,回頭道:“和你談才掉價,掉死價?!闭f完,也調(diào)轉身憤憤地走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二位從此結下仇恨,老死不相往來了。誰知,第二天兩人又湊在了一起,接著昨天的古今聊起來,聊得唾沫如雨,別提多有勁了。據(jù)說,這是古城千年前就流傳下來的風俗,古城人說,“一天不聊天,活著惹人嫌”,既然那樣,那就聊吧。他們聊唐朝皇都里的人,那可多了去了,挨挨擠擠,螞蟻一樣,有突厥戰(zhàn)敗的俘虜,有石國過來做生意的,有海外人坐著老大海船從天邊來的,還有西域女子露著白嫩的肚皮,扭著纖細的腰肢跳著胡旋舞。當然,酒店茶館客棧也有這樣的女孩,不然咋會有“笑入胡姬酒肆中”和“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這樣的詩句啊?古城當年是詩歌流淌的世界,每一處地方都有無數(shù)詩歌典故,都有平仄韻律,因此,到了現(xiàn)在,古城人說話的時候都愛掉幾句古詩。在他們的聊天中,大家一致認為,古城好,好就好在風水好,能留得住皇帝,更能留住人。唐朝時,那些外地人來到古城,就瞅花眼睛了,不愿意回去了,在這里扎根,一代代傳下來,傳到現(xiàn)在,誰家里還沒有老先人留下的一把茶壺、一個茶杯,或者碗勺,甚至馬勺、香爐?那些住在古城里的人,誰家里還能沒有幾件像樣的東西?那些東西如果能流傳到今天,那不就成古董了嗎?不就流傳在古玩市場上了嗎?
周小眼說,他明人不說暗話,自己手里這尊唐三彩不是自己的,是淘來的。他說,自己前幾天沒事,窩在家里閑得慌,就去平康坊走走轉轉。他想,那兒說不定會有古董,因為,唐時那兒是藝伎聚集的地方,保不準那時的男男女女卿卿我我難分難舍間會贈送點啥,譬如玉鐲、金簪、步搖、玉佩什么的,流傳下來,讓自己給相著了。自己去了,睜著眼睛到處看著瞅著,嘿呀,還真相著了。他說,看到這尊唐三彩,他的眼睛瞬間就瞪圓了。說到這兒,他學著當時的樣子睜大眼睛,抬起頭朝著四處瞅著,就看見了朱白,還有跟在朱白身后的朱小庸,忙點著頭開玩笑地招呼道:“朱哥,帶著你家少爺出來遛典故來了?”
朱白沒有說話,點頭笑笑,算是回答。
朱白其實并不白,中等個子,瘦瘦的,渾身帶著一襲書卷氣。他兒子朱小庸長得不像他,有點像他老婆,細高個子,臉色潤白,長眉入鬢,玉樹臨風,如白馬銀槍的羅成。古城人談到人,愛比較,用古人比較,尤其愛用《說唐全傳》里的人物,黑的說賽過尉遲敬德,聰明的說簡直超過徐懋功了,力氣大的說是李元霸……好像這些人他們都見過似的,嘚吧嘚吧不亦樂乎。
朱白每次出外淘古董,都會帶著朱小庸,用他的話說:“出去遛典故,也看看你爸是咋做古董生意的,跟著學著。”
周小眼見到朱白父子,心里更加得意,以為他們是來捧場的,激動得鼻尖都發(fā)紅了。他高高舉起手里的那尊唐三彩,聲情并茂道:“貨真價實,絕無水分。這東西可是一個姓長孫的年輕人賣給我的?!贝蠹衣犃?,都“啊”了一聲,張大了嘴看著周小眼。長孫家族,大家都曉得,那是當年皇后的娘家,而且,皇后的哥哥還是朝廷重臣,掌著朝政大權,這樣的人家傳下唐三彩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周小眼見大家都興奮起來,交頭接耳地議論著,談著長孫家,談著唐三彩,他更是滿眼放光,覺得鋪墊得可以了,應該直奔主題了,于是高聲叫價道:“價錢三萬塊,分文不讓啊?!贝蠹铱粗亲痱T馬俑,黃、綠、白釉好像能流淌下來,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發(fā)光。那個女俑微微抿著嘴婉約地笑著,眉眼中自帶幾分典雅和羞澀,讓人不由得生出憐愛。古城人喜歡古董,喜歡唐三彩,可一下子拿出三萬塊錢,心里還是很忐忑的。再說了,在不知道真假的情況下,總不能因為一句長孫家的就掏錢吧,萬一買個贗品回去,還不讓老婆一頓臭罵?被罵事小,丟臉事大,以后就別在江湖混了。周小眼看大家干說不做,忙指著唐三彩的釉色,還有騎馬女俑的情態(tài)道:“看看這釉色多好,看看這女子肌膚吹彈得破,可真有唐人的韻味,嘖嘖嘖,雍容華貴,栩栩如生?!闭f罷抬眼望去,仍沒人出手,有的甚至轉身悄悄走了。周小眼有點著急,忙扯著喉嚨叫道:“大家別走??!好吧,貨賣識家,有相中的,給兩萬塊成交?!?/p>
他等了一會兒,見仍沒有人應聲兒,于是一咬牙做出痛下狠心的樣子道:“我周小眼今日吐血降價,因為有急事要錢,五千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他越是這樣降價,就越讓人生疑。也許是感覺到了這一點,他情急智生,悄悄對朱白眨眨眼,暗示他幫自己打下圓場。他抬起頭對大家笑著指著朱白介紹:“知道這位是誰嗎?赫赫有名的朱神眼,古董行里的頂尖角色,聽說過吧?”
“誰?”有人沒有聽清,再問一句。
旁邊人忙告訴他:“古玩界鼎鼎有名的朱神眼啊,別說沒聽說過啊。”
被問的人忙點頭,連連說:“聽過聽過,怎么能沒聽過呢?”
朱神眼,那可是古城古玩圈的傳奇,關于他的故事多了去了。說他有一次上火,牙齦紅腫,痛得哎呀哎呀的,喝藥打針都不見效,飯都吃不下去,覺也睡不好。曾中醫(yī)知道了在電話里呵呵笑道:“活該,咋不來找我?”兩個人是朋友,經(jīng)常一起喝茶聊天談古論今,開起玩笑來也沒忌諱。朱白聽了,在這邊吸吸溜溜地說:“是活該,我這不是找老兄你來了嗎?”曾中醫(yī)告訴他,別來找,自己上門看病,誰讓他朱白是病人呢。曾中醫(yī)說完掛了電話,不一會兒就來了,坐下,茶也顧不得喝,拿出脈枕放在桌上,將朱白的右手放在脈枕上,伸出自己瘦如竹枝的三根手指掐了朱白的脈門,閉著眼睛,靜默許久,“嗯”了幾聲;又如是掐了他左手脈門“嗯”了幾聲,打開隨身帶著的墨盒和毛筆,然后蘸墨舔筆,龍飛鳳舞地開起單方來。朱白曾勸他,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人家電腦都用上了,他還用墨盒毛筆,累贅不?可是,曾中醫(yī)不怕累贅,說小時候跟著他家老爺子這樣習慣了,如果丟掉墨盒毛筆,開藥方就沒感覺了。他很有感覺地給朱白開了一副方子,叮囑,煎服三天,不痊愈去砸他家的招牌,保準一句話不說。說完,他收拾好東西,包括墨盒毛筆,背著他那個老舊的藥箱笑呵呵地走了。
朱白拿過藥方看了一會兒,點點頭,遞給兒子朱小庸,讓去藥房抓藥,早喝早好。
不一會兒,朱小庸額頭冒汗回來了,手里提著幾個紙包,說藥都抓了,還缺一味叫什么人中白的,藥店沒有,得自己去尋。朱小庸說完,看朱白沒說話,就試探著問道:“爸,人中白哪兒有?。俊敝彀走瓢梢幌绿弁吹难例l搖頭:“別說,這人中白現(xiàn)在還真不好找,成了稀罕物了?!敝煨∮挂詾槿酥邪缀芙鹳F,就在旁邊道:“不就花點錢嘛,我就不信,還能找不著?!敝彀讎@口氣告訴他,這東西不貴,關鍵是現(xiàn)在人都用馬桶,沖洗得白白凈凈的能照出人影子,哪里還有那個東西。朱小庸有點迷糊了,說抓藥呢;和馬桶有啥關系???他看著父親問道:“人中白是啥啊?”朱白解釋,就是尿堿,尿罐邊沿沉淀的白色東西。朱小庸聽了也急了:“現(xiàn)在就是找遍整個古城,也不一定能找到?!焙迷?,他交友廣泛,在手機的微信群里一說,大家相互傳遞著聯(lián)絡著,還真有兄弟給弄了一個尿罐,很小心地用草紙里三層外三層包裹著,再纏上幾層海綿,用一個木盒裝著從幾百里外快遞過來。朱小庸連連感謝,對方說自己也就是沒事的時候在鄉(xiāng)下轉悠拍照,在一個草堆邊恰好遇著一個尿罐扔在那兒,破裂了,好在尿堿很厚,就提著給快遞來了。對方還開玩笑說:“但愿你家老爺子用了這味靈丹妙藥,藥到病除?!敝煨∮剐π?,放下手機,當著他父親的面打開快遞,剝開海綿和草紙,露出一個陶制的尿壺,果然布滿裂紋,罐口也布滿黃白色的尿堿,很厚很厚。他拿出一把小刀準備刮下上面的尿堿,朱白站在一邊看著尿罐,突然叫道:“別動!”朱小庸愣了愣,忙停下刀子不動了,抬頭疑惑地看著父親。朱白走過來,嘴里不再吸吸溜溜了,他拿著尿罐仔細端詳,然后又舉起來,對著太陽小心地照著,照了一會兒,又從衣兜里掏出放大鏡瞅,“嗯”了一聲,連連點頭,用手指指著罐底“磁窯里燒制”五個小字讓朱小庸看。朱小庸看了,不以為意地點點頭,他知道,“磁窯里”是明清時期的名窯,距今也就幾百年,時間不長,何況還破裂了,沒啥了不起的。朱白放下尿罐告訴他,他小子研究古玩還嫩著,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磁窯里”那樣的名窯燒制的陶器遍布天下,啥都燒制,唯有一樣不燒,就是尿壺。現(xiàn)在,竟然有了一款“磁窯里”燒制的尿罐,意味著啥?
朱小庸一聽也來了精神,忙看著他父親問道:“意味著啥?”
“海內(nèi)孤品?!?/p>
朱小庸睜大眼睛,他清楚,如果這只是一款尋常的“磁窯里”,就不值錢,但如果是孤品就另當別論了。不過他仍有些擔心,這會不會是別的窯冒名燒制的,冠以“磁窯里”的名義來抬高價錢。朱白沒有說話,而是低頭嗅嗅尿罐,敲敲壺身,又伸手摸摸壺身,說憑聲音和手感,是“磁窯里”無疑。他推斷可能是哪個窯工沒了尿壺,私自做了一個,悄悄地放入窯中,隨著其他陶器燒制的。別說,不久專家聽到消息,專門趕來考證,經(jīng)過一番討論,得出的結論竟和朱白的一模一樣,這確實是“磁窯里”燒制的,且至今只發(fā)現(xiàn)這一款,再無其他。這尿罐也就成了朱白“古雅齋”的寶物,被安放在一個玻璃柜正中間的位置,眾星拱月,其他古玩都成了襯托。
當然,那個找到尿罐的小伙子也得到了一筆錢,用朱白的話說:“見者有份,這是你應得的?!?/p>
朱白的牙痛沒治就這么好了,古城人很快就知道了這個消息,都挑著拇指贊嘆,這個“古雅齋”主人真的不簡單,一個破尿罐,還能成寶貝,厲害。
更厲害的還在后頭,朱白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處地下墓葬,一時間消息傳遍整個古城,人們把這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和唐王、秦叔寶、徐懋功一起當故事講了。說在久雨初晴后的一個晚上,朱白百無聊賴,到院子里踏月閑走,抬頭看見月亮如銀盤一樣掛在天上,皎白的月光潑灑下來,把整個古城都淹沒在一片雪白之中。朱白家靠近一個叫作神鶴原的地方,千年前,這兒是旅游勝地,是唐人踏青賞景寫詩的地方。邊境處有一通碑,上面鐫刻著“桃花源”三個字,為篆書,還有一株桃樹,很粗,每到春天,桃花盛開如霞,染紅一角天空。朱白看著那邊,白晃晃的月光中有霧氣氤氳一片,十分詭異。他端詳了一會兒,忙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然后打了博物館老周的電話。老周美夢被打斷,在電話那端迷迷糊糊道:“夜貓子啊,不睡???”朱白不理他的埋怨,自顧自地說:“快看我發(fā)給你的圖,挺奇怪一事兒。”
老周睡意依舊,聲音黏黏糊糊如糖稀一樣問道:“啥啊?”
“可能,或許是一處墓葬。”
“你等著,我看看。”那邊聲音不黏糊了,驚叫著道。
朱白呵呵一笑,然后不再說話,泡上一杯茶坐在院子里邊喝邊等,他相信,老周睡不著了,不出兩小時一定會趕來的。果然,一個多小時后,老周開著車急匆匆地趕來。下車,話都不說,茶也不喝,就朝著朱白指著的地方看去,月光下沒有了一絲霧氣,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覺。老周再次翻出朱白發(fā)來的照片,和眼前所見對比著道:“就是那個地方嗎?真的有墓葬?。俊?/p>
朱白笑了笑,不置可否。
“說原因?!崩现芎敛挥鼗?,直奔主題。
朱白分析,古代的墓葬都有巨大的墓坑。古城干旱,雨水不足,最近突然下了這么長時間的雨,墓坑中一定灌滿了雨水,因此,天氣突然放晴,溫度回升起來,到了晚上就有霧氣蒸騰,四處彌散。墓坑越大,水聚越多,霧氣就越濃厚。說著,他讓老周端詳照片,照片中的霧氣果然很濃,如一團絨絨的棉花一般氤氳在那里。而現(xiàn)在看不見了,原因也很簡單,老周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夜深了,氣溫下降,蒸汽也就消失了。老周聽了覺得很有道理,興奮地拍著朱白的肩膀道:“老哥啊,我早就聽說這一帶有一個北朝墓葬,可就是找不見,不會讓你這一眼給瞅出來了吧?”幾天后,老周帶著考古隊來了,將照片上那片霧氣朦朧的地方圍了起來,開始忙碌著揭曉謎底。不久,朱白的電話就響了,是老周的。老周在電話那頭幾乎帶著哭腔喊道:“找到了,墓終于找到了?!碑斕焱砩想娨曅侣劜シ帕斯懦请娨暸_的現(xiàn)場采訪。記者采訪了考古隊隊長老周,在老周的敘說下,古城人才知道,這處墓葬竟然是朱白憑直覺一眼看出來的。大家都被這樣的消息震撼了,這太神了,太傳奇了。從那以后,他們給朱白取了一個綽號——朱神眼,且暗暗地叫開了。
現(xiàn)在,大家聽說眼前這個人就是朱神眼,都兩眼放光,再次圍攏起來。朱白對大家頷首笑著,仍是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周小眼一看,有門,大家看起來挺相信朱白的,先前的功夫沒有白做,于是忙道:“請朱哥說說?!?/p>
朱白輕輕一笑,咳嗽一聲,一本正經(jīng)地道:“真讓我說???”
周小眼一愣,忙眨著眼睛道:“當然。”
朱白笑道:“兄弟,下次燒制唐朝女俑的時候記得做得豐滿富態(tài)點,唐朝以豐腴為美,你咋就忘記了這點???”
大家聽了這話都明白了七八分,仔細看去,那個女俑一副清瘦婉約的樣子,跟朱白說的豐腴富態(tài)完全不搭邊,看來不是真的,是贗品,于是一哄而散。
周小眼臉色一灰,沒有說話,斜著眼睛看看朱白,冷冷地“哼”了一聲,舉起那尊唐三彩使勁地摔在地上,啪的一聲,把唐三彩摔得雪花粉碎,轉身走了。朱白也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地上的碎片,輕輕搖著頭,轉身帶著兒子走了。等到走到旁邊的一條小巷,兒子朱小庸看四周沒人,才不解道:“爸,你何苦砸人家的飯碗呢?”朱白繼續(xù)朝著“古雅齋”方向走著,走了一會兒道:“我不砸他的飯碗,他會砸了古城的牌子,砸了老祖宗鍛打的金字招牌,知道不?”
二
朱白的“古雅齋”開在古城的東南角,據(jù)說這里當年曾是白居易居住過的地方。那時,白居易還年輕,二十多歲,風華少年,科舉得中,入朝為官,雁塔題詩,曲江宴飲,瀟灑風流,一時無兩。朱白談起白居易,談到唐朝的一些詩人,口若懸河,娓娓道來。朱小庸跟在身邊,低著頭暗暗腹誹,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朱小庸沒有興趣聽這些,也不想聽這些,他覺得父親有些啰唆,甚至有些賣弄,搞古董,做商人,和白居易,和作詩有啥關系?
朱白依舊滔滔不絕地講著:“白居易租住在這里,當時這里地處偏僻,租金低,很省錢。他每天下朝后,就在家里讀書……”
朱小庸再也忍不住了,打斷父親的話說:“爸,你教我咋掙錢啊,說這些有啥用?”
朱白不滿地白了兒子一眼,他正說在興頭上,對兒子的打岔很不高興。說話有時就如寫文章,是靠一股氣,一股氣被打斷,再說就沒有原先那么順溜暢達了。他告訴兒子,過去自己的父親就是這樣教自己的,一代代都是這樣傳下來的。朱小庸有點畏懼,看他爸不高興了,忙閉嘴不說話了。
朱白的爹名叫朱時中,當初教朱白的時候確實如朱白教導朱小庸一樣,到處遛典故,講解古人古地和詩人詩歌,講解古城當年的輝煌。古城當時共一百零八坊,人口超過一百萬,大街上人潮涌動,那叫一個熱鬧,所以詩人用“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來形容古城。在古城,父親帶兒子,父子成師徒,叫作“門里師”,絕技揣在兜里,不外傳。既然是門里師,就要繼承門里的規(guī)矩,不能亂了,否則還是門里師嗎?朱家的門里規(guī)矩是啥?就是一邊學習做生意,一邊學習這座古城的一些古人的趣聞軼事,甚至是詩詞文章。有時,沒有生意上門,朱時中就讓朱白背一些古詩,盧照鄰的《長安古意》、杜甫的《麗人行》、杜牧的《長安》、李商隱的《無題》等,自己坐在旁邊,拿著一把茶壺,一邊喝茶一邊點撥著兒子,有時會閉著眼睛,用一只手在蹺著二郎腿的膝蓋上輕輕打著拍子,享受著一種特有的安閑寧靜,當然也有監(jiān)視兒子不許偷懶的意思。朱時中背后對老婆說:“這孩子差不多了,能繼承店鋪的生意了?!崩掀乓恍Φ溃骸安豢纯词钦l教導出來的嘛,名師出高徒!”朱時中聽了一臉陽光一臉得意,哼著秦腔忙去了。
他教導朱白,也就是讓朱白有一些文化底蘊,多一些書卷氣,做一個儒商,避免身上帶著市賈氣息,這樣和古玩就能夠合拍。誰知讀著讀著,朱白就上癮了,入魔了,整天研究起唐朝的器物,唐朝人的飲食起居,唐朝人的著裝,還有唐朝女子的愛好。開始的時候,朱白和朱時中探討,朱時中還能回答得上來,“煙熏眉嘛,一般畫在長臉上好看,唐朝很少有女子畫,因為她們追求豐腴,豐腴的臉形趨向于圓,畫桂葉闊眉才吻合……”慢慢地,朱白再問起一些問題,朱時中張張嘴就有些答不出來了。譬如朱白問他爹,唐代女子發(fā)髻上插的步搖有什么作用,有幾種類型;譬如唐朝女子的唇形有檀唇,有櫻唇,還有哪些唇形,畫法如何;再譬如唐朝人夜晚起夜是要用夜壺的吧,他們的夜壺是啥樣子的……朱時中目瞪口呆,這些詩歌上沒有,古文上也沒有看見,自己的爹也沒講過,估計老爺子也不知道這些。為了照顧自己的面子,他會緩緩喝一口茶,說些有的沒的,最終讓朱白自己去尋找答案,別啥都問他,啥都指靠著他。那話說得理直氣壯的,好像他懂得卻故意不說,專門鍛煉兒子獨立思考能力似的。朱白笑笑,沒有揭破,私下里四處去請教,聽說有特異的古董出現(xiàn)了,就一定要跑去看個一清二楚,一定要研究徹底,以至于朱時中都有點著急了,再也忍不住了:“兒子哎,我們是做生意的,不是搞考古的,整那么明白干啥?”朱白這回沒有沉默,一句話回懟道:“就是當個古董商,也要當一個專家型的啊,不能當一個‘半罐子?!敝鞎r中看看朱白,拿著一個罐子在那里閉著眼撫摸著,很入神的樣子,心說,再撫摸你還能撫摸出一朵花?。克麌@口氣搖搖頭,私下里悄悄對朱白的母親說:“得,我引進來的,現(xiàn)在引不出去了,鉆進去了?!敝彀啄赣H好說話,一句話完事:“孩子喜歡,就隨他去吧?!备屩鞎r中操心的是,朱白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和他一樣大的小伙子好多不但娶了親,甚至都有孩子了??芍彀讌s每天忙著看古董,看唐朝曹將軍畫的馬,看閻立本的《步輦圖》,看得特別仔細,拿著他爹的放大鏡,一寸一寸地觀察,就連女子頭上的發(fā)絲都不放過,還咂巴著嘴回味無窮地對他爹說:“唐朝女孩就是典雅、文靜?!?/p>
朱時中再也憋不住了,放下茶壺發(fā)火道:“魔怔了。”
朱白母親聽到聲音,馬上放下手里的活兒,趕來替兒子說話:“弄古董啊,咋的就魔怔了?”
朱時中氣沒地方撒,就對老婆道:“你就慣著吧,繼續(xù)慣著吧,連媳婦都不曉得討了?!敝鞎r中終于說出了原因,和他一般大的人,現(xiàn)在都抱上孫子當上爺爺了,自己還是整天抱著個茶壺,吱兒吱兒地喝著茶,能不著急惱火嘛!前幾天,同行好友成老板來,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孫子,羨慕得朱時中眼睛放光,抱著人家孫子舍不得放手,人到這個年齡就是這樣,就喜歡孩子,喜歡嗅著嬰兒身上的奶腥味,覺得舒心。成老板開玩笑:“這么喜歡孫子,讓朱白趕快結婚不就有了嘛?”朱時中長嘆一聲搖著頭,當時沒說啥,現(xiàn)在終于生氣了。朱時中的話也提醒了朱白的母親,她在和兒子聊天的時候旁敲側擊,假裝不經(jīng)意地隨意說著,現(xiàn)在哪個哪個娶媳婦了,哪個哪個都有孩子了,都比他小呢。然后,她悄悄地問:“孩子,你喜歡哪個女子,給媽說,媽去找媒人說?!敝彀仔χ鴵u著頭,他還沒打算成家,還想再等幾年。他母親也清楚,這事不能逼迫,于是再次悄聲問道:“你就沒有喜歡的人?”朱白搖著頭,表示沒有。母親沒有放棄,繼續(xù)啟發(fā)道:“孩子,你喜歡啥樣的女子,告訴媽,媽也好幫著你瞅著,也讓親戚幫著瞅著?!敝彀走@次倒沒有搖頭,指著周昉畫中那個抱著一只貓咪,站在牡丹花旁的高個女子,說自己就喜歡這種氣質(zhì)的女子,如果遇不見,自己就不娶。母親看著,那女子長得并不出挑,臉蛋胖乎乎的,白是白點,沒啥特別的,嘴里嘟囔著“也就那樣吧”。朱白淡淡一笑,目光緊盯著畫中女子,只見她面若銀盤,香腮似雪,發(fā)髻高綰,薄衣如紗,頭上一朵大紅色的牡丹花襯得她更為光彩照人。
朱時中聽了朱白母親的匯報更急了,氣得質(zhì)問朱白:“胡鬧,難不成這輩子打算打光棍?”
“我就不相信世上沒有這樣的女子。”
朱時中還想說啥,朱白母親拉拉他的胳膊肘給悄悄擋住了。朱白母親覺得,只要兒子答應娶媳婦,一切都好說,都可以遷就,就連連道:“就那樣,找,一定有那樣的女子。”
朱白母親也就說說而已,先順著自己的兒子。她想,兒子那么聰明的一個人,咋可能不曉得娶媳婦?還是沒到時候,到了時候,就是不催,估計他也會滿世界跑著去找。沒想到,半年后,朱白就帶回來一個女子。母親仔細地端詳著,這姑娘皮膚粉白,身材高挑,不僅沒有畫上女子那樣胖乎乎的如棉花糖的樣子,最要緊的是穿著打扮和古城其他女子也沒啥不同,不是抹胸,也沒有白紗,而是皮夾克牛仔褲,很干練很清爽。女子不太說話,微微笑著,很是文靜,來到家里就幫著朱白母親洗菜做飯,這可把老兩口高興壞了。
朱時中不說話,拿著碗坐在桌前,細嚼慢咽地吃著女孩做的飯菜,滿臉堆笑,很是滿足的樣子。
朱白的母親也笑著,連連說飯菜不錯,過后悄悄對朱時中道:“也不像畫中女孩嘛?!?/p>
“你呀,孩子說是氣質(zhì)上像,懂不?”
“像嗎?”
朱時中沒有回答,反問道:“你說呢?”
朱白母親笑著,瞇著眼睛不說話,十二分的滿意寫在臉上。
女孩嫁過來后,掌管著家里的所有事情,人情往來也十分通透。朱白母親悄悄對朱時中說:“唐朝女子也像咱兒媳這樣好嗎?”朱時中抿口茶,在嘴里一轉后緩緩吞下,慢語道:“比這可能還要好?!敝彀啄赣H見丈夫沒有順著自己的話夸兒媳,有些不高興了,不滿地問:“你見過?”朱時中指著桌子上一摞厚厚的泛黃的書本說:“書上寫的,能錯???”
朱白母親道:“沒見過,不算?!?/p>
朱時中沒說話,轉身走了,走出四合院載著芭蕉翠竹的石頭甬道,拐過一個垂花角門,就到了自己的“古雅齋”,也是四合院的前院。前院一排房子全部打通,都擺著古玩架,上面放著瓷瓶、陶罐、銅件、雕花木盒、卷軸……坐在這里,即使沒客人,朱時中也會感到身心舒暢。他默默地喝著茶,時不時站起來,背著手欣賞著這些古董,嘴里還斷斷續(xù)續(xù)哼著秦腔。他喜歡唱青衣,高興了會來兩句:“上前來雙膝跪哀告姨娘,叫姨娘莫煩惱容兒把話講,平平氣將兒言細聽心上……”至于鋪子中的一些事情,全由朱白打理,用他的話說,朱白也要歷練歷練了,總不能一直靠著自己。
慢慢地,“古雅齋”的生意越來越好,在古玩界也越來越出名了。一次,有人提著一個陳舊的、帶暗花紋的包袱來到柜臺前。朱時中看看包袱,仿佛能嗅到里面古玩的氣味。他看看來人,瘦高個兒,臉色清癯,帶著書卷氣。那人對他微微點頭,伸手解開包袱慢慢揭開,里面是一方硯臺。硯臺很古,硯面上是一樹梅花,樹干蒼古虬曲,如老龍飲水,怪蟒升空。梅枝剛勁有力,如鐵絲扭結而成,上面開著朵朵梅花,有全開的,有半開的,有含苞未開的,每一朵都像冰花一樣,似乎湊近一點都能嗅到香氣。硯臺的硯池呈半月形,掩映在朵朵梅花旁邊,顯得十分古雅。朱時中看看來人問道:“多錢?”對方?jīng)]有說話,只是伸出右手,縮回大拇指和小拇指,在朱時中面前左右晃動了兩下。朱時中睜大眼睛驚訝道:“三萬塊?”他知道這是一方古硯,差不多能值個萬把塊,沒想到對方竟然要這么大的價錢。對方看他一臉驚詫的樣子,自得地一笑,用手指指點著硯臺道:“老先生請看看硯側?!敝鞎r中一生研究古董,觀察硯臺,當然離不開硯側??吹匠巶?,他吸了一口氣,顫抖著手拿出衣兜里的放大鏡,用絹帕細心擦拭了幾下,放在眼前小心翼翼地觀看著硯側的兩行字,也就是硯銘。古人得到一方名貴硯臺,一定會請高級匠人在硯臺鏨出幾行銘文,作為贊詞或勉勵自己的話,就是硯銘。這兩行字以行書表現(xiàn),流暢自然,字跡含筋帶骨,飽滿豐腴:澀不留筆,滑不拒墨;瓜膚而縠理,金聲而玉德。朱時中用手指輕輕撫摸著文字,痕跡順溜,觸手溫潤,毫無掛礙。他讀過《硯箋》《古硯論》《硯譜》這些古書,里面不只是記載了一些文人和硯臺的雅事、文人收集的硯臺,也有硯銘記載,此刻的他幾乎結巴起來道:“難不成是……是……”
來客微微一笑,好整以暇,指著文字分析,硯臺主人的書法豐腴流灑,自然飄逸,數(shù)遍歷史并無二人。說著,他讓朱時中拿著放大鏡,再細看看硯唇。朱時中看他如此莊重,知道關鍵處定在此處,于是,拿著放大鏡,睜大眼睛在硯唇邊細看,硯唇邊有字跡小如蛛絲,和硯唇幾乎重合,剛才沒有注意,險些略過,現(xiàn)在細看,這幾個字在放大鏡下細小如蟻,筆勢連續(xù)不斷,如絲飛舞,如紗牽連,竟然是“眉山大蘇自鏨”六字。朱時中抬起頭,險些停止了呼吸道:“難道……蘇子也會鏨刻?”來客呵呵一笑道:“大蘇天縱之才,詩詞書畫,烹飪醫(yī)術,制墨烹茗,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區(qū)區(qū)鏨字小術,在他而言,不值一提?!?/p>
朱時中聽了,深有同感地點點頭,請教道:“不知先生何處得到此物?”
來客告訴他,市場上淘的。
朱時中不放心,再次拿著放大鏡仔細看著,用手摸著硯臺紋理,手感細膩沉靜、溫潤滑溜,觸手清涼,猶如玉石,沒什么值得懷疑的,于是抬起頭來很誠懇地道:“值這個價錢,值!”他說著,收起放大鏡,準備掏錢。也就在這時,朱白回來了,聽了父親的敘說,拿起硯臺看看,笑著對來客道:“憑借先生這樣的手段,如果用在正道上,一定會有一番作為的,何苦如此?”
朱時中聽了一愣,回頭看著朱白道:“啥意思?”
“贗品!”
說著,朱白將硯臺遞給來客,讓他帶走,并規(guī)勸他做正經(jīng)營生,切莫浪費自己的才能。那人沒有說話,紅著臉拿著硯臺和包袱轉身就走,走了幾步不死心,轉身回來對朱白誠懇地問道:“這確實是本人制造的贗品,自認為毫無破綻,不知先生從何處看出問題,還請明示?!?/p>
朱白呵呵一笑告訴他,整個硯臺雕工古拙,毫無破綻,包括模仿大蘇書法也惟妙惟肖,幾達神似。蘇軾曾自嘲自己的書法為“墨豬”,顯得豐腴,帶著筋骨,硯銘能凸顯其特點。但是,對方在最后的題款上卻露了馬腳,犯了常識性錯誤。那人聽了,實在想不出常識性錯誤在哪里,再次誠心問道:“還請詳細指點?!?/p>
朱時中在一旁不滿道:“咋的?還想去騙人???”
那人額頭冒汗連說慚愧,僅此一次,決不再犯。
朱時中想,殺人不過頭點地,何況自己沒有受騙。再說了,他也急著知道答案,來解開自己內(nèi)心的疑惑,于是不再說話。
朱白用手指指著硯臺笑著解釋:“‘大蘇是世人對蘇子的稱呼,東坡先生從未自稱‘大蘇。再說了,他也不會自稱大蘇啊?!?/p>
窗戶紙一捅透亮,來客聽了頻頻點頭,長嘆一聲道:“我自作聰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謝謝賜教,謝謝?!闭f完,那人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不久在古城開了一家鋪子,就在那座著名的古塔不遠處,專門買賣各種硯臺、木刻、印章、繪畫,明碼標價,自畫自造自雕刻,再不借用古人名號。他本來技藝很好,加之這里是那位唐朝高僧翻譯經(jīng)文的地方,后來變成一處旅游勝地,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因此生意特別好。開張后不久,他便特意拿著請柬到了“古雅齋”,雙手送給朱白,請他去店鋪坐坐,一來拜謝指點迷津,再則也讓朱白見證自己懸崖勒馬,走向坦途。
這人就是古城目前書畫界名家趙蒼鷹,也是古城古玩界響當當?shù)娜宋铩?/p>
朱時中事后嘆息道:“干我們這一行沒真功夫,損失事小,出丑事大?!彼簧S護著祖先掙下的“古雅齋”響當當?shù)恼信?,生怕一不小心看走眼,污了祖宗名聲,這次如果不是兒子出面,這面牌子是要讓自己給砸得雪花粉碎的。用他的話說,百年之后,自己在地下都無顏面對祖宗。老爺子很灰心,看著兒子在古玩界如魚得水,也深知自己到了退出江湖的時候了,每天只是到店鋪轉轉,喝喝茶,看看古董,賞玩一番。終于有一天,他叫來朱白,在兒子面前少有地開起玩笑道:“我老了,也該退位讓賢,含飴弄孫了。”老爺子說到做到,從那以后,每天起來喝上一壺茶,吃罷飯后,就和老伴帶著孫子朱小庸出去轉悠,或去古城墻,或去大明宮,或去興慶宮……白布上衣黑布褲子,一身爽凈利落。臨死的時候,老爺子拉著朱白的手只留下一句話:為了祖上的百年招牌,一定要好好教導后代鉆透古董鑒賞知識,千萬別像自己那樣“半罐子”,很危險。
朱白含淚點頭,他知道,那次硯臺的事情對老爺子影響很大。他將嘴湊近父親耳邊說:“放心,爸,后代中如有人干不好這行,寧可不干,也不能給祖宗丟臉,鬧笑話?!?/p>
老爺子一笑,閉上眼睛如睡著了一般,很平靜地走了。
朱白待到三年守孝期滿,才開始大規(guī)模地改造起“古雅齋”來。他帶著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兒子朱小庸跑遍全城的老街舊巷,想要尋找一處新的開鋪子的地方。朱小庸何曾如此忙碌過,累得后背冒汗氣喘吁吁,帶著不滿的口吻道:“老地方不好?。扛蓡岬教幷??”朱白解釋:“在那里沒有做古董生意的氛圍,沒有那樣的文化氣候?!敝煨∮共欢?,“做生意掙錢嘛,能掙來錢就是王道,爺爺和老太爺還有曾祖爺爺做了幾代人,一百多年,生意不是越做越大嗎?咋就沒氛圍沒氣候了?”朱白告訴他:“文化氛圍是古董的魂,魂都沒了,還能活著嗎?”朱小庸回懟道:“爺爺做生意時就沒魂了,就死了?”
朱白這才明白,敢情這小子心里憋了這么多不滿,他不客氣地一瞪眼道:“就你會懟,好好學著?!?/p>
朱小庸張張嘴想分辯,卻沒有說出口。
最終,朱白選中了長樂坊,將鋪子開在這兒,說這里當年是白居易居住的地方,文人很多,大家每天上朝回來閑著無事,品茗吟詩,喝酒賞花,十分悠閑瀟灑,估計白居易的那首“青門柳枝軟無力,東風吹作黃金色。街東酒薄醉易醒,滿眼春愁銷不得”。就是此時寫的。朱小庸在一旁提醒:“那是唐朝,都過去一千多年了,啥都沒有了,人骨都朽爛了,還有啥?。俊敝彀赘静宦?,搖著頭道:“你還年輕不懂,文化是有血氣的,是能滲入地下,能貫通人的根脈的?!?/p>
朱小庸聽了還真是不懂,也不想懂。他氣呼呼地想,爸,你就鬧騰吧,看你能鬧騰出個啥樣子?
他私下里告訴他媽,讓她勸說他爸別這么折騰了,會將老祖先的家業(yè)折騰沒的。他媽一貫堅持著幾十年的主內(nèi)習慣,每天忙碌著家里的事情,聽了他的話只是笑笑說:“你爸這樣做有他的原因,你還年輕,跟著好好學吧,?。 ?/p>
朱白將鋪子的裝潢也改了,過去的玻璃門和玻璃柜臺都不要了。新的鋪子開在一片柳絲掩映的地段,白墻潔凈如雪,門頭重新裝飾后,飛角翹檐,雕花鏤紋,古色古香。一道不寬的木門顯得厚重結實,在上面刮了石灰,搓了核桃油,上了生漆,紅潤潤的,一片古樸雅致。搬遷的時候,朱白沒有下請柬,沒有擺酒請客,更沒有噼里啪啦地放鞭炮祝賀,而是每天拿著他那把扁扁的紫砂壺,坐在曲木紫紅柜臺后面優(yōu)哉游哉地喝著茶,在嘴里一轉吞下,間或低聲哼上幾句秦腔:“祖籍陜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姐弟姻緣生了變……”他和他爹朱時中一樣,喜歡秦腔,也會唱,不過不是青衣,是小生,別說,還很有秦腔高手劉毓中的味道。朱小庸在一邊可不自在了,眼光不停地朝著外面亂閃,甚至延伸到了橋的那邊。翠色依依、古意盎然的“古雅齋”簡直門可羅雀。做生意沒有顧客上門,這還怎么做?還不喝西北風嗎?他扔下手里打掃灰塵的雞毛撣子,看看他爸,帶著埋怨的口吻道:“客人呢?不是說會來的嗎?”
朱白喝口茶,胸有成竹道:“你爸就是招牌,放心,會來的?!?/p>
朱小庸“哼”了一聲道:“猴年馬月來?!?/p>
朱白聽兒子這句話不像話,責備道:“咋和你爸說話的?沉不住氣!”
朱小庸也感覺到自己剛才的話說得不合適,趕緊閉嘴繼續(xù)掃著灰塵,擦著桌子。
果然,幾天后客人紛紛上門,有賣古玩的,有買古玩的,也有請朱白品鑒古玩的。朱小庸呵呵笑著跑前跑后,盡管額頭直冒汗,但心里卻十分高興。他悄悄回頭看他爸,仍然閑庭信步,一邊品著茶,一邊哼著秦腔,一邊不慌不忙地招待客人。原本冷清的地方因為“古雅齋”的到來變得車水馬龍,熱鬧了起來。
朱小庸想,姜還是老的辣!自己得學著點,不然難成氣候。
三
那天,父子倆一早起來,吃過早飯,坐在“古雅齋”品茶,相當愜意。朱小庸甚至覺得,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歷練,自己那種沉穩(wěn)勁兒,都快超過他爸了。連朱白看見兒子靜坐如松慢慢品茶的樣子后也笑著贊許:“嗯,火候差不多了,少了過去的那種‘糙勁兒了?!钡玫劫澰S的朱小庸沒有笑,表面上一副安如泰山的樣子,心里卻發(fā)飄。
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煙火氣了,已經(jīng)成行家了,成了古城古玩界的一個腕兒了。
可是,那天上午,因為一件事情,他又被打回了原形。
他覺得他父親有點做作,或者說有點作秀,故意表現(xiàn)自己的善良、高尚和了不起,就是為了做給別人看。
來的是一個中年人,很匆忙的樣子,一進門就拿出一個木盒,木盒上雕刻著龍鳳花紋,一派古舊。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木盒,揭開一塊綢布,從里面拿出一把酒壺,瓷的,倒葫蘆形狀,下面細上面粗,再到上面又突然收縮。壺身通體透白,白中又透出微微的桃紅色,就像十七八歲的少女白嫩的臉上抹了一襲若有若無的胭脂,煞是好看。在朱小庸看來,這把壺簡直就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白狐,偷喝了幾杯烈酒,幻化成了一只壺,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這壺和自己前世有緣,是那種書生和狐仙的緣分,那種前世今生的緣分。壺把是龍尾,打了一個圈,自然流暢,栩栩如生。跟著父親縱橫古玩界以來,他見過的壺很多,有銅壺、鐵壺、陶壺、瓷壺,還有一把玉石雕琢的壺,上面凹雕鳳凰牡丹花紋,惟妙惟肖??墒牵矍斑@壺他還真沒見過。中年人很急,說自己老娘住院,馬上就要開刀,不然就沒命了,這是一尊明朝的宣德壺,和宣德爐一樣出名,算得名瓷,給一萬五千元,馬上成交。按照一般生意,客人說出價錢,買家是可以還價的,還可以壓價。譬如這個壺貨主要一萬五千元,可以給七千元,甚至可以給五千元。為啥?貨主急著用錢啊,這就是機會,可以趁機壓價,如果不答應,去另找買主吧。那人找到這兒,很可能已經(jīng)找了幾家,也許是價錢不如意才來到這兒的。因此,朱小庸笑著搖頭,做出很不屑的樣子道:“一萬五,太高了,你這壺一般,賣不上這個價錢?!彼f著,拿過壺,如朱白平日鑒賞古玩那樣用手輕輕地摸摸,瓷器柔和,肌理細膩溫潤;用手指輕輕敲敲,叮當,叮當……玉質(zhì)磬音,清脆圓潤,帶著一種清靈的音質(zhì),猶如水珠滴落深潭一般。然后,他再次搖著頭連連道:“不中,不中?!?/p>
那人急了:“你給多少?”
朱小庸心里一喜,機會來了,他準備伸出五根手指,給對方五千元??伤€沒有伸出來,父親朱白卻先一步伸出手指,三根。那人一愣,看著朱白的手指不滿道:“三千?太少了?!敝煨∮挂灿X得父親給得太少了,連他都有些不落忍,好像也超出老爺子平日做人的底線了。他隨之一驚,難道是贗品?不然老爺子不會這樣的。他正疑惑著,就聽見朱白緩緩道:“老弟,是三萬,不是三千?!?/p>
“三萬?”中年人抬起頭驚異地看著朱白,顯然,他也沒有想到他手中的瓷壺能賣到這個價錢。
朱小庸也睜大眼睛,愣愣地看著父親。
朱白解釋:“這只酒壺不是明朝的,準確地說,應該是宋朝紹興年間的瓷器,距今已有八九百年。這款瓷器有一個很詩意的名字,叫胭脂醉?!敝彀渍f著,用手輕輕撫摸著白里透紅的瓷胎解釋:“傳說,高宗皇帝登基后,尤其鐘愛瓷器,要求窯工燒制一種白中透紅、紅中沁白,如朝霞映水,如少女喝過兩杯淡酒后的芙蓉般臉色的瓷器。可是無論窯工們?nèi)绾螣?,爐溫不夠,都很難達到那種效果。如此一來,受處罰是在所難免的,大家都很著急,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有一個窯工的女兒送飯給父親,看到這種情景,為了避免父親因完不成任務而受罰,大叫一聲,跳入窯內(nèi),化為飛煙,爐溫立馬升高,一窯瓷器燒成,每一款都白如霜雪,水潤光亮,上面又沁潤著一抹紅暈,如酒后女孩的臉色。”說到這兒,朱白嘆了口氣,似乎在替跳入磁窯的女子惋惜,過了一會兒朱白又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壺蓋內(nèi)有字?!闭f著,他拿起壺蓋,用綿紙在里面仔細擦拭著,擦拭了許久,拿出放大鏡查看,在壺蓋深處果然有幾個字——紹興四年御制。
那人端詳著輕輕道:“是貢品?”
“對,是貢品?!?/p>
朱白說完,抬起頭看看對方,笑著告訴他,這是名瓷,是真正的古董,對方反悔還來得及,實在要賣,三萬塊,不能再少。
中年人聽了連連鞠躬感謝,拿著三萬塊錢走了。
朱小庸一樁快要做成的生意被他父親搞成這樣,心里當然不高興,氣鼓鼓地給父親擺臉色。他想,就是不降價,按照人家報的價也就可以了,做生意嘛,誰不是無利不起早。誰像自家老爺子這樣,這不是誠心想做虧本生意嗎?他坐在那兒不說話,眼睛盯著別處,懶得看父親一眼,省得生氣冒火。朱白當然看出來了,他拿著那款酒壺反復欣賞著,嘖嘖稱嘆道:“這質(zhì)地,這顏色,絕品?!比缓螅仡^看了看自己兒子問:“咋了,不滿意?不舒服了?”
朱小庸毫不掩飾,氣呼呼地回答:“有你這么做生意的嗎?明明五千就能拿下的東西你非給三萬,你活菩薩啊?”
朱白輕輕將瓷壺放進木盒中,用盒中原有的那方絲綢將瓷壺遮蓋嚴實,再小心地蓋上盒蓋放好,轉過頭看著兒子,問道:“咋的,想昧良心???人家急用錢救老娘,那是救命錢,見人遇到難處不說幫一把,還準備趁火打劫???”停頓了一會兒,朱白將聲音放輕了,對兒子道:“人啊,做人第一,生意第二。人品上去了,生意也差不到哪兒去的,跟你爸好好學著點?!?/p>
朱小庸嘀咕:“我又不是小學生,也不需要品德老師?!?/p>
朱白臉漲紅了,少有地發(fā)起怒來,吼道:“做生意不需要先學會做人嗎?像你那樣心歹,一次把人宰死,把生意做絕,以后誰還敢上門?再這樣下去趁早別做了,不然,會砸了我們朱家百年的招牌,丟祖宗的臉。”
看見父親真的動了怒,朱小庸不敢再爭辯。他不笨,冷靜了一會兒,仔細想想,覺得自己的做法是有些不妥。相比較而言,還是老爺子的做法長遠,以心交心,就和客戶成了熟人朋友,人家不傻,將來有了好東西肯定還來,這買賣不虧。朱小庸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知錯能改。他默默地站起來,拿著抹布開始擦拭起柜臺、座椅和門板,這是他每天最基本的課程,必須做,還必須做好。朱白叮囑兒子,腳踏實地才能走遠,自己當年做弟子時,做不好這些那是要挨栗鑿的。
再說了,明天楊老板還要來呢。
四
楊老板在整個古城古玩界是響當當?shù)娜宋?。他什么古董都做,玉雕、石雕、木雕,字畫、折扇,銅、陶、瓷、鐵、石……他對朱白這個人早有耳聞,就連“朱神眼”這個綽號的來歷他都一清二楚。他想,怎么會有這么神乎其神的人,是故意炒作吧?如果說憑借嗅、摸、敲、看辨別古董,這個他信,因為這些他也能做到,很多古玩商都能做到,唯一的區(qū)別就是看誰的準確度高而已。但如果說光憑一團霧氣就能發(fā)現(xiàn)一座古墓,就有點夸大其詞了。他輕笑了一聲,心中不屑,現(xiàn)在這些人啊,就愛炒作,明星炒作,網(wǎng)紅炒作,做生意的也炒作,也不怕把自己給炒煳了,有啥意思?蕎麥地里開白花,人家不夸自己夸,無恥。
他懶得理這些個事,也不想聽這些個事情,可架不住有人偏要講給他聽,嘚吧嘚吧,講得唾沫橫飛的。講給他聽的不是別人,正是周小眼。周小眼和楊老板都是做古玩生意的,生意場上,和尚不親帽子親,慢慢就認識了,有了來往和交情,有時沒事了也在一塊坐著喝上兩杯,談談古玩界的一些新鮮事情,算是消遣,當然,更是相互間交換一些信息。做生意的,尤其做古玩生意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能力得有。這次是周小眼請客,請楊老板無論如何要來,說兄弟很長時間沒見面了,想得慌,一定要賞臉來一品香聚聚。于是,楊老板就來了,兩人選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下來,叫了幾個小菜、一瓶老酒。窗外就是一條河,清清亮亮地流淌著,兩邊是合抱粗的柳樹,柳絲被清風吹拂著,將青綠的色澤沁潤到空氣中,也沁潤到他們所在的二層樓上。楊老板拍著桌案,高興地稱贊:“好地方,在這座城,稍不注意就坐在唐人的詩歌里去了?!敝苄⊙垡哺c頭,玩古董的,沒有一點詩情畫意,沒有幾句平仄韻律墊在肚子里,進不了圈子。周小眼也不例外,順嘴說道:“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很應景的哦?!眱扇撕戎瞥灾?,慢慢由眼前景物聊起來,聊新奇的古董,聊最近的行情,還有生意的得失,總結過去,展望未來。周小眼突然放下杯子長嘆一聲道:“唉,老哥,你不知道,前幾天我的飯碗被人砸個雪花粉碎。”楊老板一愣,也放下杯子看看周小眼,此時的周小眼眼底有幾分沮喪,沒有了過去那種斗志昂揚滿面春風的得意勁兒。他問周小眼說這話是啥意思,飯碗讓誰給砸了?
周小眼搖著頭,故意賣關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告訴他:“朱神眼。”
“他咋的了?他敢不讓你做生意?”
周小眼說:“這個他不敢,他又不是‘公檢法,再說了,我又沒違法,‘公檢法也不管啊。在楊老板的一再追問下,他做出很不情愿的樣子,嘴里卻嘚吧嘚吧地說起來,他當然不會說是自己拿著贗品唐三彩編造故事騙人,那樣多丟人多沒面子,尤其是楊老板,更會看不起他的。他說,自己拿著一尊唐三彩準備去賣,大家見了,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都搶著要買,眼看就要成交,誰知朱白突然出現(xiàn),橫插一杠子,硬要說自己那是贗品,而且還說得頭頭是道,把這片地界古玩圈說得很不堪。說到這兒,他停下來,再次嘆息道:“我的生意黃了,我們這片地界的古玩圈名聲也臭了?!睏罾习迓犃诵π?,人家也不傻,久走江湖的人能被一面之詞糊弄嗎?楊老板看著周小眼,臉上帶著微微笑意道:“他作踐這片古玩界總得有個原因吧,吃飽了撐的?”
周小眼端起一杯酒仰頭灌下去:“原因還不簡單,他想把我們都壓下去,自己上來,成為老大啊?!?/p>
“你不會真拿著贗品去的吧?”
周小眼腦袋搖得如撥浪鼓一樣說,自己在這片混了這么多年,是啥樣人,誰還不曉得,真要是拿著贗品招搖撞騙,那不早讓人扔臭雞蛋了嘛。楊老板笑笑,瞇著眼睛,目光如兩點香火灼灼生光,對著周小眼上下掃視。周小眼有點心虛,他為了引開話題,不再將話題糾纏在真品贗品上,故意將頭伸過去,拿朱白遷移鋪面的事說事,還做出非常神秘的樣子告訴楊老板,這個朱白本來在他那塊地盤上做得順風順水的,為啥突然就要改弦更張搬遷到這兒來?
“為啥?”楊老板看他說得神秘兮兮的,忙問道。
“和你楊哥較勁,要壓倒你?!?/p>
楊老板呵呵一笑,一揮手,做出根本不相信的樣子道:“胡說,你別自己吃了虧,跑到這里來激我,你楊哥我不吃這一套?!闭f著,他夾起一只雞腿,有滋有味地咂巴著,不時端起酒杯喝一口壓壓油膩。一直到散席,楊老板都在跟周小眼說著葫蘆雞,說這雞唐朝的時候就有,漂洗、整形、清煮、燜蒸籠、油炸,那個精致到位啊,只有唐朝人有那個耐性,才能做得出。他不再談朱白的事情,仿佛這件事從來沒被提起過??墒?,不談不等于他沒有放在心里。周小眼有句話說到點子上了,朱白為啥要搬遷到這兒?他想,難道真的是準備搶自己的地盤嗎?自己別整天孵在自己的“翰墨軒”里,對外面的事情不聞不問,那樣被別人包著燒著吃了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呢。他決定,還是先去了解一下對方,究竟是不是如傳言的那般牛氣。于是,他很快聯(lián)系了熟人,找到了朱白的電話號碼,打通后,先是哈哈哈地笑著自報家門,然后告訴朱白,久聞大名,極想識荊。朱白也早就聽說了楊老板的名號,很想見見,既然有這樣的機會,當然要極力促成,連忙高興地說:“楊老板能來,我姓朱的灑掃恭迎?!?/p>
楊老板仍舊哈哈笑著道:“灑掃不用,恭迎更不敢當,只想交個朋友,認識一下?!?/p>
朱白連連道:“好啊,和楊老板交朋友是朱某夢寐以求的?!?/p>
楊老板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登門拜訪來了。他一身唐裝,面帶微笑,眼神中透著一股精明,和傳說的沒有差別。朱白忙迎出來,將楊老板引入旁邊一間不大的茶廳,這里是專門接待客商的地方,他讓朱小庸照看生意,自己陪著楊老板品茶閑聊。
茶廳的裝飾顯得簡單,可又不俗氣,花梨木的仿古茶幾,圍著一圈靠背木椅,散發(fā)著紅潤的光澤。旁邊墻角放著一個高高的花架,雕花鏤紋,也是花梨木的,上面放著一個青瓷花盆,里面栽的是吊蘭,長長密密的藤子垂落到地面,形成一片青蔥的簾子。墻上一張條幅寫著“養(yǎng)心渡口”四字,為行書,字體清秀,帶著內(nèi)力,旁邊簡單地鈐著一枚印章。楊老板笑著道:“雅而不俗,渡心渡人!”
兩人呵呵大笑,一陣寒暄之后,一邊喝茶,一邊隨意聊天,茶是南方出產(chǎn)的綠茶,綠嫩的茶湯彌漫著一縷清新的草木氣息。兩人是古玩行家,也是古玩商人,棋逢對手,談的當然是一些古玩典故、歷史瑣事、古城古今,你來我往,很是投機。談了一會兒,楊老板放下茶杯,慢條斯理地拿出一把折扇,“唰”的一聲打開來,褐色的檀香扇骨,古舊樸拙,雅致養(yǎng)眼。折扇的白絹扇面有些褪色,帶著一種老舊的黯然,上面填詞一首道:“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強起落花還瑟瑟,別時紅淚有些些,門外柳相依?!迸赃叜嬛m草數(shù)莖,修長如帶,隨風搖曳著。幾朵蘭花淡雅如蝶,清新素雅,濃淡適度,仿佛要脫離扇面翩翩飛去。楊老板輕輕搖動著折扇,微笑著打開醞釀已久的話題。“近日沒事的時候在古城老街四處閑轉,不經(jīng)意間竟然淘得一把明清的閨閣折扇,十分古雅。打開一看,竟然為河東君柳如是的手書,不勝欣喜,可又擔心是贗品,今天特意攜來與朱兄共同品賞,一辨真假?!?/p>
朱白聽了,也忙放下茶杯笑道:“那可是好東西啊,我一定要欣賞一下?!闭f著,他雙手接過楊老板遞來的折扇,微笑著拿在手里細細地看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楊老板道:“楊兄大概早已看出這是贗品了吧?”
楊老板眉毛一挑,臉上現(xiàn)出一絲訝異神色,搖著頭低聲問朱白道:“這話從哪里說起?朱兄,我可是真的有點不懂了?!?/p>
朱白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在舌尖一轉,緩緩吞下,侃侃而談:“明朝文化興盛,生活精致,書法多走秀媚一路,文章趨向談茶、論瓷、論烹飪衣著等,此風張揚彌漫,不只是盛行于士大夫中,甚至也延續(xù)到了閨閣女子之中。于是,閨閣中出現(xiàn)了折扇文化,女子在折扇上書字繪畫,筆墨間帶著女性的細膩、溫柔,從而具有典雅精致、纖細溫婉的特點,因此成為扇中極品,為后世所喜愛和收藏。這樣的折扇,以薛素素、黃媛介、葉小鸞、李陀那的為最,她們各具特色,各成面目,扇面書法或娟秀溫柔,或工巧細致,或清新素雅,或低回掩映,千金難求,傳遍海內(nèi),流諸四方??闪缡菂s與她們大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p>
“為什么?”楊老板合攏折扇,輕輕敲擊手心問道。
朱白解釋:“河東君雖為女子,卻有壯士之氣、健兒之志,從扮作男子周游天下,遍交士大夫,到勸其丈夫跳水殉國可見,實在是鋼骨鐵魂,也因此成為晚明巾幗紅顏,一代翹楚。她的書法雖娟秀,卻內(nèi)含筋骨;表面雖柔美,內(nèi)里卻不失端莊方正,有昭君出塞之勢、公孫大娘舞劍之韻。而現(xiàn)在這把折扇的書法秀媚,低回掩映,字里行間充溢著柔美之氣,絕非出自河東君之手。”
“就這點?”楊老板啜口茶,瞇起眼睛看著朱白,微笑著緩緩問道。
“河東君擅畫樓臺高柳,綠水長天。蘭花小品,非其所長?!?/p>
楊老板聽了,放下茶杯,站起來對朱白呵呵一笑,連連說“領教”,揮手而去。一路見人就說,這個朱神眼簡直是名不虛傳,見解高超,學識過人,歷史人物、詩詞書畫信手拈來,實在是業(yè)內(nèi)高手,新人眼目,讓人佩服。
回到家里,他一個電話叫來周小眼,冷著臉說:“朱神眼不是外行,人家很內(nèi)行,見解很獨到,為人也很正派?!敝苄⊙垡汇叮粗鴹罾习遢p聲問道:“你們見面了,談了些啥???他……沒說我啥吧?”楊老板“嘁”了一聲,覺得這個周小眼也忒把自己當回事了,好像他和朱白見面不談他周小眼一點啥就無內(nèi)容可說了似的,枉在古城古玩界混了這些年,沉穩(wěn)內(nèi)斂的好品質(zhì)是一點沒學會。他懶得回答周小眼這個無聊的問題,用手指把桌子敲得咚咚響,單刀直入地警告對方,以后如果再拿自己當槍使,可就不像這次這么好說了。周小眼額頭冒出細汗,用手悄悄擦拭,彎腰連連道:“好的,好的,楊哥,那……我走了?!?/p>
楊老板冷著臉“哼”了一聲道:“請便,不送?!?/p>
大廳一角掛著一只鳥籠,楠木做的,上面披散著青藤,郁郁蔥蔥的,一片翠色迷蒙。里面蹲著一只綠毛黃嘴的鸚鵡,正在閉著灰色的眼瞼打瞌睡,小腦袋一點一點的,許是剛才的動靜太大,恰在此時醒來,聽到楊老板的話,也拉長聲音裝腔作勢道:“不送,不送?!敝苄⊙奂t著臉低著頭,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站在大門外面,呆愣了許久,伸著巴掌在自己的額頭輕輕拍了兩下,丟下兩個字:“何苦!”也不知道他說的是楊老板,還是自己。
五
一轉眼,“古雅齋”搬遷到新址已經(jīng)半年,古城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天氣逐漸涼爽起來。幾場雨下過,天空變得格外干凈,仿佛一面藍色的鏡子,能映襯出古城的倒影。秋意隨之淹沒了古城的大街小巷,柳樹葉子雖還綠著,卻已很是枯蒼了,少了水汪汪的感覺。遠處家家戶戶房前屋后都有的柿子樹,樹葉蒼翠,柿子經(jīng)霜后格外紅格外水靈,如一盞盞碩大的燈籠在樹葉間閃爍著。更遠處的南山上,已經(jīng)一片旖旎,滿山點綴著黃櫨樹葉,像是被點燃了一把火,嘩啦一下子全燒開了,天邊的云霧仿佛都被燒紅了。
隨著深秋到來,霧氣也濃釅起來,白居易曾有描寫楊貴妃死后靈魂上天,回望長安繁華都城的詩句“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千年之后,這里的霧氣依舊,汩汩滔滔,激昂澎湃,長街老巷無不如此,有時人在對面咳嗽竟然看不見,到了面前才發(fā)現(xiàn),呵呵一笑,然后走開,不一會兒就被濃霧包裹著,如消失在水墨畫里。
這天,朱白和兒子朱小庸再次上街。霧氣很大,遮天蔽日,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若有若無。按照朱小庸的想法,這么早,又有些冷,應該開車去。可父親卻搖著頭否定了兒子的主張,認為事情不急,慢慢地走著,既能鍛煉身體,也能看看沿途景色,再說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多走走有好處。朱小庸這樣幾步路都不想走,整日躲在車里逍遙自在,如何能貼近這座城?不能貼近這座城,咋能了解這座城的過往歲月?這樣下去,又如何能在古城古玩界站住腳,如何能接過“古雅齋”這塊牌子?朱白堅持要走著去,朱小庸也不再反對,最近一段時間經(jīng)常這樣步行,他也慢慢習慣了。再說了,一邊走著,一邊聽老爺子講這古巷古地的詩詞典故,慢慢地他也有了興趣,還記住了不少東西。他系了一條圍巾,陪著父親走出“古雅齋”,走向霧氣濃烈的街道。朱白手里提著一個袋子,很陳舊,甚至還補著一個補丁,他一邊走著,一邊指著旁邊街道給朱小庸上起了歷史課:“這是頒政坊,唐朝的時候,這兒寺廟林立,鐘聲、誦經(jīng)聲不絕于耳,很多讀書士子科舉不中,心有不甘,無錢回家,就借住在這兒讀書吟詩,以待大比之年再考?!痹僮咭欢温罚彀赘嬖V他:“到了興化坊,這里是皇親國戚、公主王孫居住的地方,盧照鄰詩歌里‘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說的就是這兒。哎,那邊,對,就是一叢早槐那兒,是崇仁坊,唐朝的時候那兒樂音不絕,有篳篥、笛子、簫管等等,因為那兒是唐時修理樂器的地方……”朱白隨意地說著,朱小庸認真地聽著,默默地記著,父子倆一個說一個聽,有點分神。忽然一輛三輪車飛奔過來,眼看就要撞上朱白,好在司機及時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眼疾手快,忙一打車頭,三輪車從朱白身邊呼地擦過去。朱白驚叫了一聲,身上沒有什么感覺,可是手里提著的那個袋子卻“咔嚓”一聲響,打開來看,里面的罐子已經(jīng)碎了。開三輪車的司機忙停住車跳了下來,來到他們面前,用手掌搓著衣服,連聲說,對不起,霧大,自己沒看清,開得快了一點兒。當他看見朱白正在抖摟著袋子里那個破碎的罐子時,愣了愣,知道是自己撞碎的,忙結結巴巴道:“真對不起,多少……錢?我……賠?!敝煨∮乖谂赃?,看見父親沒事,放了心,看到罐子碎了又心疼起來,沒好氣地瞪了對方一眼,氣呼呼地接過話道:“你賠?你以為這是……”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朱白一記白眼堵了回去。朱白回頭笑著對司機說:“值不了幾個錢,也就是一個腌菜壇子?!?/p>
三輪車司機頓時長吁了一口氣,他也知道,在古城,隨便一個罐子或者一個玩件,很可能都是一件古玩,都是能嚇死人的大價錢。現(xiàn)在聽對方說是一個腌菜壇子,心就放回了肚子,擦了一把臉上的汗,說話也變得利索了:“多少錢???我賠?!?/p>
朱白扳著手指算算,回道:“給一百塊,一分也不能少啊?!?/p>
那人聽了連忙點著頭說“不會少”,然后從衣袋里拿出一個包仔細打開,找出一把票子湊夠一百塊,放在朱白手里,連連點頭,然后轉身上車,蹬著三輪飛快地走了。朱小庸一直閉著嘴站在一邊,等到那人走遠,才開腔道:“爸,那可是個康熙朝的罐啊,一萬多呢,就這樣算了?”
朱白提著袋子回過身朝店里走。這個罐,是他準備拿去和一個業(yè)內(nèi)朋友相互鑒賞的,現(xiàn)在罐沒了,也用不著去了,打道回府吧。他看看跟在身后的兒子,慢悠悠地回答說:“一萬多塊錢對我們來說不算啥,對他來說就是多少天的收入。再說了,這事我們也有責任啊,我們自己沒有注意。”
朱小庸聽了父親的話更不解了,既然做好事就要做到底,干嗎還要人家一百塊錢?
朱白一笑,瞇著眼睛看著彌漫的霧氣,得意地揭破謎底:“免得他心存愧歉?!?/p>
朱小庸聽了輕輕點點頭,也看著在初起的朝陽中慢慢散去的霧氣,還有逐漸清晰的房屋和樹木,自言自語道:“還考慮得蠻周到的啊?!?/p>
朱白沒有說啥,自顧自朝著已經(jīng)散開的薄霧中走去。
也就在這事發(fā)生后的第五天,朱白和朱小庸剛剛起來,打開“古雅齋”的門,門外忽然響起嗚嗚啦啦的嗩吶聲,而后一群人擁到“古雅齋”前,抬著一塊匾,楠木做成的,上著天藍色底漆,上面用行書寫著四個大字——世道人心,旁邊書寫“敬贈朱白父子”。送匾的人是古城古玩界的一群大腕兒,當頭一人一身唐裝,精干爽利,滿臉堆笑,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見過的楊老板,后面跟著趙蒼鷹、柳高樓、公孫南山等人。
周小眼也來了,一雙小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這事我不來,那還像話嗎?”
原刊責編 謝 林
【作者簡介】余顯斌,陜西山陽人,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延河》《四川文學》等刊,出版有散文集《南詔二百年》《大理王朝三百年》《九百年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