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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映山紅

      2024-06-07 17:35:19畀愚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天目山老師

      多年前,一場臺風(fēng)在夜里吹倒了半面舊墻。于是,流言又開始在小鎮(zhèn)蔓延。

      舊墻有一人多高,上面爬滿了藤蔓,頂端還長著些不知名的茅草,隔在學(xué)校與校辦工廠之間。人們都把它當(dāng)成是面照壁,孤零零的,就像鎮(zhèn)東頭那株孤零零的歪脖子老樹,除了整天在風(fēng)中凌亂,誰也不知道它矗立了多少年,更沒有人想到要去推倒它。好在風(fēng)雨無情,墻被刮倒的第二天,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埋在下面的那個甕。

      我想,當(dāng)時在場的每個人心里想的都跟錢財有關(guān),所以他們的臉色看上去既緊張又興奮,但誰也不敢自作主張。最后,這些人把目光落到了校長臉上。

      校長顯然剛從鎮(zhèn)上趕來,頭上冒著熱汗。他摘下眼鏡,撩起衣襟擦掉鏡片上的霧氣后,重新戴上,伸長脖子又看了眼,才朝著廠長用力地一點頭。

      廠長一開始就有點急切,抓過錘子就是一下子。甕應(yīng)聲而碎,竟然是滿滿一甕的石灰,早已結(jié)成了甕的樣子。大家都很失望。廠長不甘心,起手又是一錘下去,那坨石灰碎裂開來,里面還有東西——用布包著,看上去很臟,黑不溜秋的。

      很快,在場的那些人眼睛就直了。他們斷定那是具嬰兒的干尸,四肢盤縮著,就像在母親的子宮里,又像是只被風(fēng)干的猴崽子。

      我在很多地方都說過這個小鎮(zhèn)的小,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里不光有客棧、碼頭、醫(yī)院、學(xué)校、郵局,還曾有過教堂與寺廟,在山林腳下黑壓壓地擠在一塊兒,無聲無息,卻又熱氣騰騰。

      那所學(xué)校地處小鎮(zhèn)邊沿,正對著苕溪,河的對岸長滿了蘆葦,更遠(yuǎn)處是層巒疊翠的天目山。原先,這里是座尼姑庵,高聳的門頭下掛了塊粗重的匾額,上面鐫刻著四個大字——印月精舍。據(jù)說,它在鼎盛時期,寮房里曾住了二三十個尼姑,天南海北的都有。女人多的地方,閑言碎語也多,都是有關(guān)男歡女愛的。也正因為此,有人還信誓旦旦地說聽到過嬰兒的啼哭,就在那些夜深人靜的時候,隔著那道斑駁的圍墻。

      這就好解釋那個甕里的枯骸了。傳聞在許多時候就是真相。

      只是央如從來不說。自從印月庵的門頭被拆除,她就知道她當(dāng)尼姑的生涯到頭了,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也將成為記憶。

      既然是記憶,那就是用來埋藏在心里的。

      央如個子不高,白白凈凈的,長著一雙像貓一樣滾圓的眼睛,看什么都是一臉專注的樣子。她穿著袈裟時不像個尼姑,脫了袈裟更不像是我們鎮(zhèn)上的女人。小鎮(zhèn)的人們對此有個一致的看法——小尼姑只要留起頭發(fā),扎上辮子,再穿件雙排扣的列寧裝,你說她是臨安縣城里下來的女干部都有人信。

      所以她一還俗,頭發(fā)還沒長到耳朵根,保媒拉纖的人就已接踵而至。說來也怪,那些人介紹的男方都挺有來頭的,不是鄉(xiāng)鎮(zhèn)大院里的干部,就是退伍下來的志愿軍老兵、合作社的會計,最不濟(jì)的那個也是郵局里的郵遞員,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都是死過了一回老婆的,有的還拖兒帶女。

      央如那時二十剛出頭,當(dāng)然不會給人去當(dāng)后媽。她用那雙滾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介紹人,等到對方說完,再也沒話可交代了,才開口說她在師父跟前起過誓的,這輩子都不會嫁人。

      你師父早死了。這回的介紹人是居民小組長,一向作風(fēng)潑辣。她說,好端端的一個大姑娘,怎么可以讓個死人耽擱了。

      央如只好又說她一出娘胎就是個尼姑,誰娶尼姑是要觸霉頭的。

      那是封建迷信。小組長又一揚手,說,新社會早不興這一套了。

      央如不好再說什么,皺起嘴角笑了笑,把兩只手?jǐn)n進(jìn)衣袖里,低眉順眼地站著,活脫脫一副小尼姑的模樣。

      居民小組長后來就有點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一邊抓著她的一只手腕往外拖,一邊說,你跟人去見一面又怎么了?見一面又不會掉你二兩肉。

      央如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不吭聲,犟在那里。

      居民小組長只得松開手,可沒走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過身來。她看央如的眼神里充滿了痛心與惋惜,如同眼看著一塊好端端的肉將要爛在鍋里。

      說到底,女人不嫁大多是因為她們心里有人了,當(dāng)過尼姑的也不例外——那個在她心里像是長了根的男人是央真。

      央真離開時正值晚秋,大門外是漫天的飛絮。風(fēng)把它們從河對岸的蘆葦枝頭吹散,飛上半空,飄飄蕩蕩,像極了冬天的雪花。那天,央如就站在刺眼的陽光里,心頭始終默念著央真留在她耳邊的那句話——我日夜都會想著你的,我去去就會回來的。

      這是央如死都不會告訴別人的秘密。

      事實上,印月庵里隱藏的秘密遠(yuǎn)不止這些,只是隨著一代代尼姑的圓寂被帶進(jìn)了墳?zāi)?。早在央如出生前,偌大的庵堂就已沒有了往日的盛況。戰(zhàn)爭幾乎是在一夜間讓小鎮(zhèn)變得衰敗的。過往的軍隊不光洗劫商鋪與民舍,連寺廟也不放過,就像風(fēng)卷殘云,又像蝗蟲過麥田。戰(zhàn)爭在消耗男人的同時,也消耗女人。到后來,偌大的庵堂里,只剩下了老師太與她的蹺腳徒弟。

      老師太是過來人。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說,也不問。有時候,師父看著徒弟的眼神,就像在回望當(dāng)年的自己。

      那晚下了臘月里的第一場雪,悄無聲息的。老師太盤坐在蒲團(tuán)上,就像被凍僵了。她終于聽到了徒弟屋子里傳來的聲音。有了第一聲,就有了第二聲,凄厲而又沉悶。

      徒弟用被子的一角死死地捂住嘴巴,但捂不住的是從兩條腿之間淌出來的羊水。老師太什么也不說,放下手里那盞煤油燈,轉(zhuǎn)身去燒了半盆熱水回來,費了很大勁才從徒弟的兩腿間取出一個男嬰。

      孩子初臨人間的啼哭,在雪夜里聽上去就像只垂死的野貓在叫喚。

      第二天,大雪初霽后的陽光格外刺眼,照在臉上卻感覺不到半點的溫度。老師太抱著一個甕進(jìn)到屋里時,徒弟已經(jīng)跪在床上。她眼巴巴地望著老師太,說,您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孽是你造的。老師太把那個甕放到床邊,垂下眼,又說,規(guī)矩你也見過。

      徒弟一把抓住她的衣襟,說,您就發(fā)發(fā)慈悲吧。

      老師太愣了半晌,低下頭去,一根一根地掰開那五個手指后,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那讓我還俗。徒弟忽然一嗓子,對著那個背影說,我?guī)埲ァ?/p>

      老師太充耳不聞,直到兩只腳都跨過了門檻,才稍稍停了停,但仍然緊閉著那兩片干癟的嘴唇,望了眼墻外白茫茫的山林。她只是回身輕輕地掩上了那扇門。

      阻止母子倆要飯去的人是尚未出世的央如。

      這天到了傍晚,航船上送來一對男女。他們衣著體面,風(fēng)塵仆仆。尤其是那個女人,臉蒙在一條圍巾里,大著肚子,身上裹了件男式的人字呢大衣,雖然站著,卻像隨時就要倒下。

      男人一直到把女人扶進(jìn)椅子里,才摘下頭戴的皮帽,彬彬有禮地說他太太在路上受了風(fēng)寒,想在寶剎借住幾天。

      老師太又看了眼女人,說鎮(zhèn)子里頭有旅社,還有專門替人接生的產(chǎn)婆。

      男人沒有理會,從懷里摸出幾塊大洋,放在桌子上。見老師太無動于衷,他笑了笑,解下腕表,放在了大洋的邊上。

      老師太是見過世面的人。以前,天目山里那些土匪綁的肉票,也曾寄放在庵里過。她只是沒見過這么白凈與斯文的綁匪,心想大概是杭州城里下來的拆白黨吧,就索性垂下雙手站到一旁。

      這一回,男人沒有笑,想了想后,從內(nèi)袋里掏出一支小手槍,也擱到了桌子上,說他們夫妻倆走得太匆忙,沒帶太多盤纏,但他很快就會回來接人的。說著,他朝著老師太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彎下腰,說,有勞師太了。

      老師太這才如夢方醒,趕忙合十、還禮。

      臨走時,男人拉起女人的手,說,別擔(dān)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是,女人在兩天后死于難產(chǎn)。老師太從沒這么慌張過,張著一雙血手跑出印月庵想去叫人,等她回來女人已經(jīng)咽氣——她拼盡最后一口氣生下女兒,卻連抬起眼皮看一眼的力氣都沒了。

      老師太是在裝殮時發(fā)現(xiàn)的,女人的上身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她的前胸與后背除了結(jié)痂的鞭痕,還有烙鐵燙過后留下的瘡疤。

      多年不曾流淚的老師太忽然間眼睛濕潤了,很久才喃喃地念出一聲阿彌陀佛。這天晚上,她不飲不食,盤坐在長明燈下,一遍又一遍地默誦《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

      兩個孩子的名字都是老師太取的,一個叫央真,一個叫央如,只有名,沒有姓。這本來就是尼姑的法號??粗麄円惶焯斓亻L大,尤其是每次給他們剃光頭發(fā),老師太忍了好幾年,最終沒能忍住。她就像是在哀求,對徒弟說,送人吧,天目山這么大,好人家有的是。

      蹺腳徒弟不是沒有想過,她是舍不得。她用一種無望的眼神望著師父,說,我是割不下這塊心頭肉。

      哪有什么心頭肉?老師太說,出家人的心頭只有菩薩。

      徒弟低下頭去,想了會兒,說,沒了香火,還要菩薩來干什么。

      你說什么?

      徒弟抬起頭來,直視著師父,說,我十月懷胎,我奶大了他們兩個,我跟你不一樣。

      老師太一下被噎在了那里。有時候,庵堂的門關(guān)起來,里面就是一個家。有時候,他們更像是一家四口的三代人。

      那年的春天一直在下雨,斷斷續(xù)續(xù)地,只要閉上眼睛就能聽到無數(shù)破土而出的聲音。它們伴隨著墻外的天目山日夜瘋長。只是,一年里的春荒也在此時如期而至。印月庵里已經(jīng)余糧不多,師徒倆很多時候只能去山上挖筍,吃不完,就拿到鎮(zhèn)上去賣。賣不掉,到了傍晚重新背回來,連夜把它們剝開、煮熟、撒上鹽,晾在屋檐下。

      這天,老師太盤腿打完午覺,便開始督促兩個孩子背誦《心經(jīng)》。她看見一個男人從角門里進(jìn)來,頭戴斗笠,身上披著一件陳舊的蓑衣。

      這里是內(nèi)院。老師太慌忙起身,站到窗口,說,施主,請留步。

      男人并沒有止步,而是摘下斗笠,揚起一張胡子拉碴的臉,上前叫了聲師太,說他是受人之托前來接人的。

      老師太一臉的錯愕,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覺得應(yīng)該是山里的獵戶,又像是在苕溪河里跑船的。

      胡子拉碴的男人猶豫了一下,從褡褳里摸出兩卷法幣,見老師太并沒有伸手要接的意思,就小心翼翼地放到窗臺上,低眉順眼地說,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老師太忽然冒出一句話來,說,這里是尼姑庵,不是典當(dāng)行。

      男人并不介意,探頭望了眼屋里那兩個正看著他的孩子,伸進(jìn)懷里掏出一支小手槍,說,您一定見過這東西,我就不多說了。

      老師太當(dāng)然認(rèn)得這支小手槍。許多事情就像發(fā)生在昨天。

      男人顯然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他催促老師太,說天色不早了,他還要帶著那娘兒倆趕路呢。

      這時,徒弟從鎮(zhèn)上回來了,一手拿著傘,一手提著大半籃子的竹筍,一瘸一拐地穿過角門。

      老師太抓過窗臺上的一卷法幣,轉(zhuǎn)身從門里出來,攔在她跟前,讓她再去趟鎮(zhèn)上,去把往日里欠的那些債都還了,剩下的錢買鹽,吩咐完,還催促了一句,趕緊去,別等人家打烊了。

      很快,天上的雨點又淅淅瀝瀝起來。老師太站在廊檐下跟男人說了會兒話后,嘆了口氣,拿過一把油布傘,接著又說那墳就在外頭的半山腰,也不知道碑上該刻什么字,就索性沒立,她讓人去山里找了株金錢松,種在了邊上。

      男人并沒有要跟她前往的意思,仰臉看了眼天色,又望了望墻外的青山,說這次就不去了,下回再來好好地祭拜。

      老師太點了點頭,放下傘,去屋里拉著央真的手出來,交到男人的手里,張了張嘴,沒有出聲。她只是一把拉住了隨后追出來的央如,直挺挺地站著,喃喃地吟誦起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女孩張嘴想要叫的,小嘴卻被那只嶙峋的手一把捂住。一老一小就這么看著男人把孩子裹進(jìn)蓑衣離開。她們的耳朵里盡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事情出在蹺腳徒弟回來后,沒見著兒子她就明白了。后來,她一屁股癱坐在佛堂里,白花花的鹽灑了一地。她以為是師父把她的兒子給賣了,仰起臉,對著菩薩念念叨叨,我早該料到了,她沒那么好心的,我早該料得到的……

      老師太搖搖晃晃,朝她跪下去的心都有。她扶著一根柱子,說,是個孩子就會長大,這一天天的,總得有個頭。說著,她也仰起臉,瞇起昏花的眼睛,如同是在對著寶座上的菩薩說,你知道的,庵堂里面怎么可以有男人呢?

      蹺腳徒弟像是一下子清醒了。她用一種古怪的姿勢爬起來,站著搖了搖頭,半天才說,她早就該還俗的,她早就不該留在這里的。

      說完,她抓下頭上那頂裹頭,往方磚地上一丟,歪著光禿禿的腦袋,一瘸一拐地出了印月庵。

      她念念叨叨地要去找回她的兒子,從此再無音訊。

      這些都看在了小女孩的眼里,也記進(jìn)了心里。央如鉆在供桌的圍幔后面,睜著一雙滾圓的眼睛,烏溜溜的,就像是只受到驚嚇的野貓躲在黑暗里。

      可是兩天后,央真回來了,濕漉漉的,像只離群的泥猴。他孤零零地站在印月庵的臺階上,一把一把地抹著鼻涕與眼淚。老師太站在門內(nèi),半天才合起雙手,對著對岸的青山念出了一聲阿彌陀佛。

      又過了兩天,她天不亮就帶著央真去了鎮(zhèn)上,敲了很久才敲開了裁縫老紀(jì)的鋪子,把孩子往他面前一推,說,我給你找了個兒子。

      老紀(jì)睡眼惺忪,說,我連老婆都沒有,我要兒子干什么?

      你就結(jié)了這個善緣吧。老師太無力地說,這是我欠你的。

      央真回身拉住她的大褂,說,我不給他當(dāng)兒子,我要當(dāng)尼姑。

      聽話。老師太把手按在那個小光頭上,說,給他當(dāng)兒子有肉吃。

      這是央真平生第一次知道,這世上還有種可以吃的東西叫作肉。

      你把他養(yǎng)大,他替你送終,你們兩不相欠。老師太抬頭看了眼老紀(jì)那張灰黃的臉,馬上又垂下去,說,這樣,我們也算兩清了。

      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再次來到印月庵時,身上穿的是件中山裝。央如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張臉。在一名解放軍的陪同下,他拄著一根拐杖,默默地在佛堂里站了會兒,忽然問,你師父是哪年走的?

      央如低著頭,說,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

      男人想了想,那年他正隨部隊前往湘西剿匪,在此之前也是一直在打仗,從長江的北面,打到長江的南岸。更久以前,他在杭州坐牢,在日本人的陸軍監(jiān)獄里,直到抗戰(zhàn)勝利。

      我們見過的。他看著央如,伸手在腰下的位置比畫了一下,說,那年,你們兩個才這么高。

      央如怎么會忘記呢?那天他頭戴斗笠,身上披著一件蓑衣。那天的雨淅淅瀝瀝一直下到半夜。她只是茫然地睜著眼睛,有點失措地?fù)u了搖頭,但她知道,男人這回又要帶走央真了,順便把山上那座沒有墓碑的墳也一起遷走。

      老師太在正式給她受戒的當(dāng)天,帶著她去了那座墳前,在那里點了香,化了很多紙錢,念了很久的《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此后每年到了清明與臘月,師徒倆都會去到那棵金錢松旁上墳,除了念經(jīng),老師太從不多說半句話。幾年后,她癱瘓在床,每天夜里都被噩夢纏身,到了白天就癡癡呆呆的,有時連央如的名字都要想上老半天,可每年她都記著日子,到了清明與冬至都會提醒央如——該去山上上墳了。

      男人也聽說了,小尼姑每年都會兩次上山去祭奠,有點感慨,也有點感激。他用力地一點頭,說,這也是為革命做貢獻(xiàn)。說完,他看著央如,又說,還俗吧,你還有大好的青春,應(yīng)該投入社會主義的建設(shè)中去。

      央如低下頭去,抿緊了嘴唇。她在心里輕輕地說,你把我的男人帶走了,我還俗干什么?

      那時的央真早已改名,跟了養(yǎng)父的姓,叫紀(jì)開來,成了山上農(nóng)業(yè)合作社里最年輕的社員。男人抱著他離開的那天,他們冒雨渡過苕溪,天黑前進(jìn)了天目山。那是男人來的方向,只要翻過山,就會有人來接應(yīng),護(hù)送他們倆到達(dá)皖南的根據(jù)地,讓孩子回到父親的懷抱。

      第二天雨停了,山林里的水汽像霧又像云,男人一腳踩進(jìn)了獵戶為野豬準(zhǔn)備的捕獸夾里。央真從沒見過那么多的血,他拔腳就想跑。男人一把抓住他,掏出褡褳里的干糧塞進(jìn)他懷里,指著迷霧的深處,讓他穿過這片山林,再翻過那道山梁,就會有人帶他去找父親。男人說,你一定要記住,你的父親名叫陳家彥。

      央真從不知道父親是什么,從小到大就沒有人在他耳邊提過父親這兩個字。他嚇得哇地哭了。他掙開男人的手,一邊哭,一邊連滾帶爬地往回跑。他要回家。他的家就在印月庵里。這是他唯一知道的地方。他記著來時的路。

      那一年,央真剛滿五歲還不到三個月,在迷霧繚繞的山林里跑了會兒就迷路了。鎮(zhèn)上的巡山隊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在一株樹底下睡著,懷里抱著一小包干糧,嘴角掛著口水。接著,他們又找到那個男人,從他身上搜出了那支小手槍。

      這些事都是央真后來告訴央如的。那時,他已經(jīng)姓紀(jì),但央如還是喜歡叫他央真。她每次去鎮(zhèn)上,路過那家裁縫鋪,都會站在街對面,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里面的小學(xué)徒。他曾經(jīng)跟自己一起背誦《心經(jīng)》,一起穿著破舊法衣改的小大褂,還在一張床上盤腿打坐。央如每次想到這些都覺得恍惚得要命,就覺得自己好像是看著他一點點長大的,幾乎都能看到他將來成了裁縫鋪里的少掌柜。

      央真也總會找借口來庵里,一會兒說是替老裁縫來上燈油的,一會兒說是來探望老師太的。有一次,他看著央如在往供桌上的長明燈里添香油,冷不丁嘆了口氣,說他真想回來當(dāng)尼姑。

      哪有男人當(dāng)尼姑的?央如心里想笑,轉(zhuǎn)念就像被什么堵住了,趕緊扭頭望向大門外,就見天還是藍(lán)色的天,云還是白色的云,青山綠水都在大太陽底下,明晃晃的、真真切切的,卻又一下變得那么虛幻。她在心底長長地發(fā)出一聲嘆息,低下頭,說,那你往后別來了。

      白天不來了。央真點了點頭,說,我晚上來。

      央如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兒里。

      老師太去世的那晚,央如做完晚課就回到自己的屋里,掩上門,熄了燈,和衣躺在床上。等待從來都是一種煎熬,有時還能變成一種說不上來的懊惱。快到半夜時,外面起風(fēng)了。許多只有山林里才有的聲音,一下子近在耳邊,一會兒輕,一會兒響,一會兒長,一會兒短,讓人心煩意亂,讓人焦躁不安。她索性裹著被子在床頭打坐,可那顆心仍像在風(fēng)里吹著,在那里飄忽不定、搖搖欲墜。

      央真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失約了,央如也不是第一次失望。

      第二天一早,她端著臉盆去伺候師父洗漱,發(fā)現(xiàn)老師太整個人都已僵硬。她在床上半睜著眼睛,張大了嘴巴,一只手朝上伸著,張開著五根手指,像是看到了什么,想要用力去抓住它。

      央如沒有叫,也沒有喊,連半點慌張都沒有,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呆呆地站了會兒后,她放下手里的臉盆,跟往常一樣,擰干汗巾,給老師太擦完臉后再擦手。她想把那只伸著的手放進(jìn)被子里,但那只手如同樹上長出來的樹枝。于是,她就用雙手捧住它,把自己的臉湊過去,緊緊地貼在上面。

      就在不久前,老師太曾用這只干枯的手摸著她的臉頰,毫無來由地說了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央如的臉當(dāng)時就紅了,像是一下子被人扒光了那樣。她知道,印月庵里發(fā)生的每件事都逃不過師父的眼睛與耳朵,哪怕是在再深、再暗的夜里。

      后來,老師太盯著她看了會兒,又說,要是哪天我死了,你要想好怎么辦。

      央如愣了愣,在心里說她還有央真。

      老師太像是聽到了,無力地呼出一口氣,又把那八個字喃喃地念了一遍——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央如后來才知道,裁縫老紀(jì)那晚也死了,一點預(yù)兆都沒有。臨睡前,他把傍晚喝剩的半壺老酒熱了熱,喝完后見爐子里的那幾塊炭上還有點火頭,就夾進(jìn)了熨斗里。他要把案板上那條旗袍再熨一遍,那是人家女兒出嫁時要穿的喜服。

      老紀(jì)是一頭栽在熨斗上猝死的。等養(yǎng)子聞著味道出來,他那半張臉已經(jīng)被烙煳。

      央真再也成不了裁縫。葬禮之后,他來向央如道別,他要去天目山上種茶葉了。這是鎮(zhèn)里安排給他的工作。人們都勸慰他,說一個人了,就更加需要自力更生。

      你還有我。這是央如張嘴想說的,可她說不出口,只能張著嘴,看著他。央真伸手去拉她,卻被推開。央如轉(zhuǎn)身走到屋外,抬頭望著掛在夜空的半輪月亮,說,種茶葉,挺好的。

      以后我再來就要翻過兩座山。央真還是拉住了她,從后面,用胸膛貼住她的脊背。

      央如不動,說,那就別來了。

      兩座山算什么?央真說著,手就有點不老實了。

      央如還是不動,仰著臉,望著那半輪月亮。她木然地說,她在看著呢。

      央真一愣,馬上就明白她說的是誰了,不由松開手,一屁股坐在石階上。等他再抬起頭來時,那張臉上盡是月光與淚水。

      第二天,央真離開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央如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塊手表,一聲不響地塞進(jìn)他手里。這是她從老師太的遺物里找出來的,上了發(fā)條后居然還能嘀嘀嗒嗒地走。

      央真順勢將她攬進(jìn)懷里,問了句多年來一直想問而未問的話——我被那人抱走的那次,你心里在想什么?

      央如身體有點僵硬,把下巴擱在他肩頭,說,哪次?

      小的時候。央真說,我們一起在這里的時候。

      什么也沒想。央如說,我知道你會回來。

      央真笑了,在她耳邊說,就那么兩座山,阻隔不了我們的。

      春天的時候,印月庵后面的小院里開滿了映山紅。那都是央真從天目山里挖過來的,每次來都背來一株,在離開前把它們種下去。他對央如說他住的那個山坡上,到處開著這樣火紅的花。他說,我真想帶你去看看,它們在太陽底下,就像火焰一般。

      我見過的。央如看著他的眼睛,好像那里面就有。

      那不一樣。央真還沉浸在那個山坡上,說,那種滿山遍野的紅是不一樣的。

      央如說,一樣的。

      央真這才有點領(lǐng)會到她的眼神,忙說,是的,是一樣的。

      不過,央如還是去了,在一個晨光熹微的早上,帶著干糧,沿著天目山那些古老的山道,快到傍晚才找到那個山坡。那些火紅的花叢無邊無際,在夕陽里真的像火一樣,把整個山坡都點燃了。央如從未見過這么濃烈與熾熱的景色,但她忽然駐足不前了。她忽然害怕撞見央真,身為一名尼姑,她比誰都知道什么叫害怕,直到那個男人再次把央真帶走。

      那天,整天都在刮風(fēng)。風(fēng)把苕溪河對岸的蘆絮吹過來,就像在下一場大雪。聽到輪機(jī)的轟鳴聲,央如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是跑著沖出印月庵的,只是那艘從鎮(zhèn)上駛來的火輪已經(jīng)遠(yuǎn)去,拖著兩排雪白的浪花,在陽光下拍打著河灘。

      她的男人要去北京了。他那素未謀面的父親在那里等著和他父子團(tuán)聚。

      臨別那晚,央如哭了,用力地在他肩膀上留下了一排牙印后,她又笑了,說她會在整個后院里都種滿映山紅的。

      可是,這種紅得像火的花朵只在春天開放,到了夏天就會長出綠色的葉子,到了秋天它們照樣會枯萎與凋零。

      央真說了,他說他去去就會回來的。

      可是,他沒有。

      央如并不在乎,也不想思念。她照常會進(jìn)山里去尋找與挖掘映山紅,再把它們背回印月庵,一株又一株,直到整個后院里都栽滿了這種火紅的花樹。她的足跡已經(jīng)遍布了整座天目山。

      可惜,那個院子很快就被推倒了,那里不久將建起一所學(xué)校。看著那些花樹被一株株地移走,一天夜里,央如在睡夢中忽然驚醒。她想了很久才發(fā)覺,那些被連根拔起的其實就是她自己。

      她只是沒想到,青海的祁連山里也會開滿這種火一樣的花朵。那是無數(shù)青年支援邊疆的一個目的地,他們先坐船,接著是汽車與火車。他們穿過大半個中國來到這里,最后搭乘馬車進(jìn)山。

      又翻過一個山坳,央如驚呆了。七月的天空里竟然飄起了雪花,就像風(fēng)吹過苕溪河對岸的蘆葦灘。她在馬車上睜大了眼睛。她更吃驚的是那些開遍山野的映山紅,仍然像燃燒的火,又好像只在夢中才見過——它們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掛著潔白的雪。

      原來,春天的花朵也會在盛夏的冰雪里綻放。

      央如真的是驚呆了。

      迎著風(fēng),迎著雪,她一下就熱淚盈眶了。

      邵彬是個戴眼鏡的上海人,剛到農(nóng)場那會兒,他被分配在隊部當(dāng)文書,不久就主動要求下到馬場,當(dāng)了名飼養(yǎng)員,甘愿夜里幾次起來給馬槽里添草料。他要的就是每天都跟央如在一起,同進(jìn)同出,一起吃,一起喝,一起在茅草棚里鍘秸稈、拌飼料。

      這個又瘦又高的年輕人乖巧而執(zhí)著,時不時地會從口袋里摸出一顆冠生園的話梅糖來??墒牵肴绮幌『?,每次都是搖頭,有時連話都懶得跟他搭。終于在一天黃昏,在祁連山凜冽的寒風(fēng)里,邵彬說了句自己都很吃驚的話——哪怕你是團(tuán)結(jié)峰上的冰川,也會有融化的那一天。

      央如卻一點都不驚訝,只是平靜地望了眼遠(yuǎn)處,扭頭去了食堂。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就是座千年不化的冰川。這就是她想要的,在這個天高云淡的地方,每天累到連胡思亂想的力氣都不剩半點。

      第二年,農(nóng)場給支青們重新調(diào)整工作,央如被派去跟著一位配種能手學(xué)習(xí)科學(xué)繁殖,就是給那些成排的母馬進(jìn)行人工授精。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發(fā)情的公馬,從卡車上沖下來,宛如一頭脫困的巨獸,鬃毛飛揚,拳頭大的鼻孔里噴著如火般的氣息,四個蹄子踩到哪兒,哪兒的大地都在震顫。

      她嚇得當(dāng)場就雙手合十,念出了一句阿彌陀佛,隨即一把捂住嘴巴,發(fā)現(xiàn)邵彬正在出神地望著她。

      更難堪的是鉆到公馬胯下。這是一名配種員首先要做的工作,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央如的一邊是小母馬漂亮的屁股,另一邊,巨大的種馬正昂揚嘶吼著。她抱著一個尾端裝著個保溫瓶的橡膠筒,鉆在那個被叫作馬床的木架子里,只聽見配種能手在外面說,先對準(zhǔn),對準(zhǔn)了,插進(jìn)去,對,用力,使勁。

      然后是一前一后地推拉,抱著那個帶保溫瓶的橡膠筒,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成了那匹母馬的器官。

      晚上,央如吃不下,也坐不住。她渾身沾滿雄性動物才有的那種氣味,卻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找不到。她只能蜷縮在草料堆里,抱緊了自己。高原的夜里從未如此的寧靜,沒有風(fēng),也沒有野狼在遠(yuǎn)處嗥叫,月亮與星辰近得幾乎觸手可及。她又貿(mào)然地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月光照在印月庵的院子里。

      邵彬帶著半張青稞餅找來了,什么話都沒說,只是蹲在她跟前,把餅遞給她。央如搖了搖頭,閉上眼睛,才發(fā)現(xiàn)眼眶里盡是冰涼的淚水。她起身想走,邵彬開口了,說他知道鎮(zhèn)上有家公共澡堂,馬車都準(zhǔn)備好了,天一亮他們就去。

      央如一把捂住臉,忍不住哭出了聲。這是她當(dāng)著第二個男人的面哭泣。

      到什么山,砍什么柴。邵彬說,慢慢都會習(xí)慣的。

      央如點了點頭,終于開口,說,你走吧。

      邵彬有點猶豫,推了推眼鏡,留下那半張青稞餅后,從大衣袋里摸出半瓶青稞酒,才起身離開。他走出很遠(yuǎn)后,又回頭看了眼,那些草垛在月光里就像層層疊疊的山巒。

      那一夜,上海小伙也沒有回營房,而是坐在草垛的陰影里,遠(yuǎn)遠(yuǎn)地守護(hù)著他心頭的女人,看著她后來一口一口地吃光那半張餅,又一口一口地喝光了那半瓶酒。這是央如平生第一次喝酒,那種火辣辣的味道經(jīng)咽喉穿過身體,最后都從她眼睛里涌了出來。

      女兒出生那天,祁連山里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停了,天空中只有一只鷹在孤獨地滑翔。為了銘記高原上的這場雪,還有他們的青春歲月,父親給女兒取名為雪青。

      看著產(chǎn)床上的妻子,邵彬再次重申,說,為了女兒的將來,我們要設(shè)法回城。

      事實上,早在他們戀愛時,農(nóng)場里已有不少對支青成為夫妻,立志要永遠(yuǎn)幸福地生活在這片高原上,但邵彬從來不這么想。新婚之夜,他已經(jīng)把什么都規(guī)劃好了。他對央如說,等我們有了孩子,就送她回上海去念幼稚園。

      這是第一步。他連生兒生女都替央如想好了。他還說他們上海的家在新閘路上,樓下開著一家糖果店,那里街上的路燈徹夜不熄。

      央如卻什么都不想。她接納一個人,就是為了忘記另一個人。

      女兒快到五歲那年,果然被送回上海。那也是央如第一次去到那個在糖果店樓上的婆家。

      邵彬的父親早逝,家里還有一個哥哥與一個妹妹。哥哥已成婚,曾經(jīng)的一家五口就住在這間鋪著木地板的屋子里,現(xiàn)在一下子成了七口人。白天,那里是客廳、餐廳、書房、廚房兼起臥間,到了晚上,抱出柜子里的被褥往地板上一鋪,這里就成了間集體宿舍,而且還是男女混居的那種。

      阿拉上海人屋里都這個樣子的。婆婆溫和而隨意,還說等到將來老三嫁了人,老大就能給她添個孫子了。

      原來,她從沒把老二這一家三口計算在內(nèi),但央如根本不在意這些。她只是失眠,晚上在被子里緊貼著女兒,連身都不敢翻。邵彬一直看在眼里,于是提議去趟天目山下的那個小鎮(zhèn),一起去看看那個央如出生與長大的地方,反正也就一兩天的路程。

      央如愣了愣,隨即一搖頭,說有什么好去的,她在那里又沒有親人,什么都沒有了。

      返回祁連山那天,祖母抱著孫女送到了樓下。雪青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不哭也不鬧,只是看著她的父母。央如一下就想起了自己五歲的那個雨天,不由一陣心酸。她一把挽起丈夫的胳膊,對女兒說,乖,爸媽不在,你要聽奶奶的話。

      女兒似懂非懂,仍然睜大著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嘴里含著一顆話梅糖。

      此后漫長的日子里,央如有時會在夢中再見到這雙烏溜溜的眼睛。她只是做夢也沒想到,邵彬會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悲慘。

      映山紅又像火一樣點燃山野的時候,無數(shù)野花在祁連山的草原上日夜綻放,馬匹發(fā)情的季節(jié)同時也到了。那幾百匹軍馬是忽然沖破畜欄的,就像決堤的洪流席卷大地,等到聲音遠(yuǎn)去、塵埃落定,邵彬已經(jīng)被踩踏得血肉模糊。

      當(dāng)時,他正拿著燒紅的烙鐵給一匹母馬烙編號,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但他的死為妻子換來了一個回城的名額。

      央如抱著骨灰盒回到上海的那天驕陽似火,糖果店二樓的那個房間里卻像結(jié)了冰,每個人都冒著冷汗。后來,婆婆總算吐出一句話來,說,坐吧,別站著了。

      雪青呢?央如也總算吐出三個字來。

      然而,沒有人吱聲。女兒那天是去參加“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qiáng)人民體質(zhì)”的活動,橫渡了黃浦江。孩子在游泳方面很有天賦,長得也像她的父親,又高又瘦,十五歲已經(jīng)像個大姑娘了。

      央如在那間集體宿舍般的房間里勉強(qiáng)住了兩天,跟女兒說的話卻沒幾句。主要是女兒不理她,連看她一眼都是那么不耐煩。女兒的眼睛里只有祖母,還有姑媽與伯母,就是沒有她這個當(dāng)母親的。

      離開糖果店二樓那晚,央如從新閘路一直走到黃浦江邊,在江堤上呆坐到天亮。她想起了印月庵門前的那條苕溪,也想起了坐火車路過的長江。她把這半輩子里所見過的山川與河流都回憶了一遍,才拍拍屁股起身離開。

      天目山的秋天五彩斑斕,風(fēng)從苕溪對岸吹來,裹挾著漫天的蘆絮,又像到了下雪的季節(jié)。那個時候,央如在鎮(zhèn)上的街道工廠里紡石棉,就是把成捆的石棉紗混合、梳理、分條,再捻成更細(xì)的石棉紗,整天戴著帽子與口罩,只露著兩只眼睛。后來,這家工廠被撤銷了,她只好跟著大家又去了鎮(zhèn)外頭的窯廠,她剪短了頭發(fā),日夜像個男人那樣在河灘邊練泥與拉坯。

      多年之后,女兒倒是來看過她一次,挽著個同樣高高瘦瘦的外國男人,在天目山里轉(zhuǎn)悠了三天,臨走時才說她要結(jié)婚了。

      央如睜大眼睛看看女兒,又看看那個叫皮諾的外國人,說,哪天?

      女兒說,什么哪天?

      央如說,你們婚期定在哪天?

      女兒沒說。她只說到時候會把照片寄來的。

      那就是說女兒連婚禮都沒打算讓她參加。央如張了好一會兒嘴,最終硬生生地把話咽回了肚子里。

      女兒這時才說他們會在北帕默斯頓結(jié)婚,她誰也不會請,根本沒這個打算。

      央如說,那個,北帕……默斯頓在哪兒?

      女兒說,新西蘭。

      央如又說,那新西蘭是哪兒?

      女兒沒有回答。她忽然伸手碰了碰央如的頭發(fā),叫了聲媽。

      一下子,央如有種淚水要奪眶而出的感覺。

      你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女兒想了想,又說,你干嗎不找個人呢?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

      央如的眼神在轉(zhuǎn)瞬間結(jié)成了冰。她說,我不用誰來照應(yīng)。

      女兒瞥了她一眼,挽起高高瘦瘦的新西蘭未婚夫走了,沿著苕溪的河灘。

      當(dāng)天夜里起風(fēng)了,吹得整個山林都在嘩嘩作響。央如在燈下端坐著,看著鏡子里那個兩鬢已經(jīng)有點斑白的女人,竟然想起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同樣刮著大風(fēng),在馬廄旁的那間矮屋里,她死活都要關(guān)燈。她在黑暗中抱緊了那個干瘦的軀體,生怕一松手就會被風(fēng)吹走。

      那一晚,其實有個人成了驅(qū)不走的鬼魂。他像風(fēng)一樣在央如心里無孔不入。

      事實上,央真一到北京就在給央如寫信了,到后來幾乎是隔天就寫一封,說他又改名字了,這次是跟他真正的父親姓陳,叫繼軍,但他仍然是央如心里頭的那個小尼姑央真,而且永遠(yuǎn)都不會改變。他還專門說起了央如給他的那塊表——他的親生父親,那位久經(jīng)沙場的老革命,一見到手表就哭得像個孩子,整個晚上都在回憶。可是,他不能馬上回來,他要去新疆入伍,成為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如果錯過這次征兵,他就得再等上一年。

      央真到了天山腳下才開始胡思亂想、惴惴不安,接著就是傷心與絕望,但他仍然沒有一天停止過想念。他的情書仍然跋山涉水,穿越大半個中國寄到天目山腳下,只是央如從來沒有收到過,一封都沒有。那些信被送到小鎮(zhèn)的郵局,有的還沒來得及蓋戳就已落入郵遞員的背包,當(dāng)晚便被撕成碎片,丟進(jìn)苕溪湍急的水流里。

      那位喪妻多年的郵遞員沉默寡言,整天穿著綠色的制服、背著挎包走街串巷。他是央如那些愛慕者中的一個,卻把長久的念想變成了無言的恨。

      只是,誰也阻擋不了一個男人的步伐。

      年輕的解放軍戰(zhàn)士終于還是不遠(yuǎn)萬里地來了。這是央真第一次探親,他絕不相信愛情的結(jié)局會是無聲無息、有去無回。當(dāng)他雙腳站上印月庵的臺階,看著在操場上做廣播體操的學(xué)生,他才相信所有的擔(dān)心與疑慮都會成真——忘記一個人有時只需要一轉(zhuǎn)身。

      然而,熄滅的火焰總會在某天夜里重燃。等到第二次探親時,央真踏上了前往祁連山的路。他要親口問一問,還要親耳聽到央如的答復(fù)。

      那天的高原上下著冰冷的雨。央真搭乘一輛拖拉機(jī)趕到農(nóng)場時正開午飯。他一眼就在眾多人里看見了央如,她手里拿著飯盒,跟個男人合披著一件雨衣跑向食堂。到了門口,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男人臉頰上的雨滴,還說了句什么。

      那個男人又高又瘦,戴著眼鏡。他看見了央真,雨衣張在頭頂跑過來,等看清雨衣里那身軍裝后,更加熱情了,說,同志,你找誰?

      找誰?央真出神地看著他,搖了搖頭,說,我路過。

      說完,仍有點控制不住,不由得伸手拍了一下對方淋濕的肩膀,就像在拍他自己。

      央真終于相信,自己早已成了人家生命里的過客。

      印月庵被重建落成的那天,小鎮(zhèn)請來了一位特殊的嘉賓。等到典禮結(jié)束,賓客散盡,他并沒有離開,而是獨自穿過佛堂,在后院的一張石凳上筆直地坐了很久。

      戍邊幾十年,央真一直隨軍駐守在天山腳下,連父親去世都沒回北京。他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史,留下了一雙兒女,直到退役的那天才突然發(fā)現(xiàn),在這世界上竟然沒有他自己的一個家。于是,央真把落戶地選擇在了天目山下的這個小鎮(zhèn)。這是他出生與成長的地方。這里的每一片月光、每一縷風(fēng)都曾讓他魂牽夢繞。

      于是,印月庵的后院里就多了個“關(guān)工委”的實踐點。每逢周末,鎮(zhèn)上的孩子們會在這里學(xué)習(xí)書法與繪畫。有時,嚴(yán)謹(jǐn)而矍鑠的陳老師會把他們拉進(jìn)天目山,給他們講天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傳授他們野外生存與急救的技能。有時,他還會去看一眼那片記憶里的山林。那一年,他剛滿五歲還不到三個月。那天的山林里到處迷霧繚繞。

      央如也是在一個迷霧繚繞的清晨下山的。她最終沒能忍住,獨自翻山越嶺,走了很長的路才走進(jìn)印月庵,發(fā)現(xiàn)新庵堂內(nèi)外的陳設(shè)跟她記憶里的一模一樣,但又完全不同。很快,她又發(fā)現(xiàn)了,只有山門外那幾塊臺階才是她記憶里的臺階。后來,她穿過佛堂走進(jìn)后邊的院子,一眼就見到滿院種著的映山紅,雖然現(xiàn)在長滿了油綠的葉子,但火紅的花卻瞬間在她眼里開滿枝頭——它們在太陽底下,真的就像火焰一般。

      央如呆立在那里,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后院的許多地方掛著孩子們的書畫習(xí)作。如今,她曾住過的那間屋子成了一間小畫室,鎖著門,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放著一張畫桌,上面鋪著氈布,擱著文房四寶。屋子的角落里還支著一張小床,四壁掛滿了字畫,署名都是“繼軍”。

      她想,現(xiàn)在大概是個叫繼軍的人住在這里。

      此后的央如再也沒有去過印月庵。她當(dāng)天就回了天目山上,回到當(dāng)年央真種茶的那個山坡。女兒雪青回國承包這片茶園已經(jīng)有幾年了,帶著她又高又瘦的新西蘭丈夫,在那里養(yǎng)了很多走地雞與山羊。每到春天,山下采茶的人就來了,他們摘走一茬又一茬的茶,直到映山紅開滿山坡,夏天就近在眼前了。

      說來也怪,央如現(xiàn)在會越來越頻繁地想起當(dāng)年,想起見到這片火紅的山坡就止步不前的那個傍晚。有時候,她呆坐在屋檐下,呆望著一個方向,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她只是永遠(yuǎn)不會知道,錯過的人終有一天會相遇。

      原刊責(zé)編 馬天牧

      【作者簡介】畀愚,作家。出版有小說《碎日》《郵差》《羅曼史》《歡樂頌》《叛逆者》等,部分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曾獲第八屆上海文學(xué)獎、第十二屆人民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2010年度中篇小說金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tuán)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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