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誰說的,十有八九是奶奶,說我出生后第一次出屋門,去的是大姑家。那天是我滿月,是習(xí)俗許我出門的頭日。按我們禮鎮(zhèn)方圓的習(xí)俗,孩子滿月前是不能出門的,出了門受了涼,一生一世都要涼掉,交不到運,做不成事,像插在墳頭的靈幡一樣被“涼”著,任憑風(fēng)吹雨打日頭曬,活受罪。而到滿月這日,又必須要出門去“晾一晾”,這是亮相的意思。我讀了書后,發(fā)現(xiàn)這里面有錯誤,說靈幡的那個“涼”其實是“晾”,不是同一個字,也不同音;亮相的“亮”也不是“晾”,雖然同音。有一次我私下跟奶奶這么說,奶奶一貫地對準(zhǔn)我后腦勺兒鑿一個毛栗子(輕輕地),訓(xùn)我:“你個六呆子!別揭老祖宗短?!?/p>
六呆子是土話,意思是呆子中的呆子,呆到家門前了。
我不是六呆子,呆子也不是。我九個月開口叫爹,剛滿周歲就會看大人臉色說話,三歲就認(rèn)得字,跟著阿山道士背殯葬唱詞。那些唱詞難背,大人背起來都丟三落四,我一字不少,不停頓,有腔調(diào),可以立在八仙桌上表演著背,有模有樣。奶奶說,我打小聰明靈光的勁頭,讓長輩們對我的未來充滿期待,對我的過去也饒有興趣,各自在記憶中打撈(或編織)我出生前的種種超凡異象。
母親頭胎、二胎生的是丫頭,三胎要再生個丫頭片子,將像生私生子一樣被人嚼舌頭、瞧不起,犯罪一樣。所以,母親懷上我后,奶奶每個禮拜都要去山公寺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給她送個孫子傳宗接代。一天半夜,菩薩顯靈,托一只喜鵲到夢里告訴她,我已被排上號,要去做她孫兒,讓她安生等(靜候佳音)。大姑知情后,為了感謝菩薩,開始積極謀算替菩薩做點好事。做什么?這跟大姑公公是什么角色有關(guān)。大姑公公是村里獨一的道士先生——我們都叫他阿山道士——屋堂里供著張?zhí)鞄煟乒苋宓膯试岱ㄊ隆?/p>
大姑說:“我曉得道士和和尚不是親眷,是對家,既然菩薩保佑給我媽一個孫子,我就想對公公搞點破壞,不讓他盡忠職守。搞什么破壞?我在他日敬夜拜的張?zhí)鞄熜乜冢ㄐ呐K)插了兩支扎鞋幫用的大頂針,又在他做法事穿的道袍里抹了羊糞?!睋?jù)說羊糞是斷陰陽的,會埋汰道士的法力。大姑說:“人要知恩圖報,既然菩薩幫我們家忙,我也要替菩薩做事。”我問大姑:“菩薩本事那般大,干嗎自己不動手(殺張?zhí)鞄煟銕兔??”大姑說:“你小孩子懂啥,人家菩薩是慈悲的,只行善積德,不作惡的,知道嗎?”我說:“知道了?!贝蠊谜f:“你就是聰明,說一遍就知道了?!?/p>
二姑也有說法,說在母親懷我五個多月時,一天她和我母親一道去山上采箬竹葉(包粽子用的),母親畢竟身上兜著我,有負(fù)擔(dān),下山時累得很,老跟不上她,她得不時回頭照看我母親。有一回,她回頭猛然看見母親微微鼓起的肚皮上泛著一輪毛茸茸的、形似上弦月的金光。二姑說:“當(dāng)時我就想,這不是一個倒扣的金元寶嗎?”后來便將“金元寶”的雅號扣到我頭上,在此基礎(chǔ)上又簡化為“阿寶”——阿寶是我小名。我不喜歡這小名,所以也不喜歡二姑這個說法。
還有別的說法,聽上去更玄乎,不足信,耳邊風(fēng)一樣,留不下印。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說的一件事,好像是個笑話,卻絕對真實。母親說,我從她肚子里鉆出來后,和著我的第一聲啼哭,守在一旁的奶奶噼里啪啦連放一排響屁,像放鞭炮一樣,把還在床上昏眩的她逗樂了。母親問:“知不道這是什么天意?”奶奶說:“這是老天爺在保護(hù)你兒子,替他打雷趕鬼?!庇袝r奶奶會對我說:“我就是你的老天爺,因為你爺爺死得早,我又當(dāng)你奶奶又當(dāng)你爺爺,給你遮風(fēng)擋雨又呼風(fēng)喚雨?!庇袝r又說:“其實啊,你才是我們的老天爺,因為咱家三代單傳,少不得你啊!”
因這個——三代單傳,奶奶對我那個好啊,保護(hù)啊,肉疼啊,叫那些個跟我同根一脈的表兄弟、表姐妹,包括我兩個親姐、一個小妹,都恨死我。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是奶奶的心頭肉。不,奶奶說,他們是腳跟的肉,掉一塊也沒什么了不得,我換牙掉牙她都心疼。所以我滿月那日,出頭門,她擔(dān)心死了。那日天公不作美,下大雪,鵝毛雪滿天飛,席地鋪。奶奶怕路滑,先去掃了一路雪,再回頭像押犯人一樣,步步緊跟,把母親和我護(hù)送去大姑家——必須由母親抱我,是母子連心的意思。母親把我裹在臃腫厚實的襁褓里,擁抱在懷里,雪花落不到我身上,我也看不見雪花。其實,就是雪花掉到我眼睛里我也看不見,據(jù)說嬰兒百日之內(nèi)是無眼力的,看不見任何東西。還有人說,小孩子開口說話前可以看見鬼魂。這些都是有口難辯的事,真假只有天知道。我知道,等我有了眼力,看到的第一樣?xùn)|西是紅色,滿眼睛的紅,像一座山開滿映山紅。這是我最初的記憶,遙遠(yuǎn)又鮮明,熱烈而溫暖,象征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因此我認(rèn)為,這個紅色記憶,一定跟五星紅旗有關(guān)。
奶奶說:“村里哪里去看紅旗,你看到的是紅房子。”
紅房子在我們雙家村大名鼎鼎,全村只有這一棟房子是紅色的,且是三層樓,很長一段時間它也是我們村唯一的三層樓。它像從城市里切下來,移到我們村里的,那鶴立雞群的樣子,有點怪模怪樣又有點讓人驕傲——有人說,像一堆番薯里夾著一個大蘋果。我去大姑家必須路過紅房子,先從它前面走,然后繞到它后面,繞半圈,才能到大姑家,就是阿山道士家。這個過程,全是滿天滿地的紅色罩著我,擋著我,繞不開,避不掉。我從滿月這天起就這么走,后來更是三天兩頭這樣走啊走,它給我留下的最初記憶確實正常,理所當(dāng)然。而紅旗著實有點不對頭,因為村里僅有的一面紅旗,平時鎖在大隊會計的抽屜里,我怎么可能看到?
這么說,可能真是紅房子開啟了我最初的記憶。
奶奶說:“篤定!像阿根大炮是壞蛋一樣篤定!”
二
紅房子是阿根大炮造的。
阿根大炮在世時,我沒和他照過幾回面。他死得早,我更多是在墳地里見到他的。他葬在山公寺對著的桃花嶺上。那是一片老墳地,墳前墳后都是墳,神出鬼沒的地方,小孩子不大敢去的。但奶奶每次帶我上山都要去,并特意去到阿根大炮墳前,叫我對它撒一泡尿,還要罵很多難聽話。阿根大炮的墳不一樣,一眼認(rèn)得出,墳前的水泥地上澆著一個洋車頭,是真正實物!洋車就是縫紉機。雖是洋車,外國貨,也經(jīng)不起長時間露天暴雨暴曬,早銹得不成樣,渣滓落滿地,腐木一樣的,只剩一個銅板大的鹿頭,在陽光下金子一樣閃閃爍爍,發(fā)著刺眼的光,簇新的光芒。這是洋車的商標(biāo),保不準(zhǔn)真有金子配料。
村里人都知曉,阿根大炮從前只是一個裁縫,靠給村里人做衣裳養(yǎng)家糊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抽的煙都是不花錢的旱煙葉子,夜里經(jīng)常油燈都不點,是村里出名的小氣鬼。小氣也是因為窮,村里人大多一年也做不了一件新衣裳,他掙不到什么錢。有一年,一支部隊(不知是何方將士)路過我們村,把阿根大炮連人帶洋車領(lǐng)走,去部隊上做軍服。他連做了幾個月,發(fā)了一筆小洋財,用這筆錢把大兒子送去杭州讀書。兒子卻不思讀書,偷偷去參了軍,加入北伐軍,一路打進(jìn)南京城。據(jù)說也是一路提拔,當(dāng)了排長、連長、副營長,寄回來的照片綁著褲腳,扎著武裝帶,佩著駁殼槍,人清瘦,腰筆挺,像年輕時期的蔣光頭。蔣光頭就是蔣介石,我們小時候,他是個大壞蛋,都不會好好稱呼他,都是光頭、滑頭、癩痢頭地叫他。
阿根大炮把大兒子的照片掛在裁縫鋪里,照著軍裝式樣給附近幾個村子里的年輕人做一樣的制服,生意年年好,紅火了毛十年。蔣介石在西安被扣押的那年夏天,一個穿著洋派的女人突然像一出戲文一樣出現(xiàn)在祠堂門前,顧盼生輝,招引了一路目光,一路打問,問到裁縫鋪。女人穿著拖地長擺裙,頭上戴著全呢鴨舌帽,身邊隨著一個精壯小伙子,穿著阿根大炮兒子照片上一樣又不大一樣的制服,腰里挎著駁殼槍,手上捧著一只鋅皮包角的小木盒。后來,有人傳出話來,說這就是阿根大炮出門多年的大兒子的棺材。村里人從沒見過這種小棺材,也稀奇,引發(fā)一撥撥人來觀看??磥砜慈?,目光最后都齊心協(xié)力落在女人身上,像她少穿了衣裳。
其實,她穿戴得比誰都多,且好。
沒人知道女人是什么人,阿根大炮從來不說。有人看到女人對著阿根大炮老大的照片哭個不休,流的淚水把阿根大炮的一大塊布料都洇濕了。見過她哭的人都說,她哭的聲音像是貓叫,一縷一縷,哀怨得很。當(dāng)時村里沒有通公路,她坐轎子來,坐轎子走。轎子停在祠堂門前,被夏天的太陽毒曬一晌午,像只香爐一樣,散發(fā)出一浪浪濃郁而渾濁的香氣,把趕來看熱鬧的人和狗都熏得頭暈。一個年輕轎夫說:“這是香水的味道,人家嫌我們轎子里有汗臭味,上轎前將轎篷里里外外灑了三遍香水。”村里人說:“香水怎么聞起來像臭的?”另一個年長的轎夫說:“你們的鼻子只認(rèn)得飯香,人家一小瓶香水夠你吃一年白米飯?!贝謇锶藛枺骸八赌銈兌嗌倌_費?”年長轎夫說:“可以管你們兩個大人吃一個月的白米飯。”村里人又問:“她從哪里來的?”還是年長轎夫說:“從一輛小轎車?yán)飦淼摹!毙∞I車停在鎮(zhèn)上,司機也是帶槍穿制服的。年輕轎夫看看年長轎夫——好像徒弟看師傅——小聲又小心翼翼地說:“那車子黑得像一大團(tuán)炭,亮晶晶的,燙人,眼睛不能看,看了眼睛痛。”
倆轎夫把女人說得神神奇奇,貴重得不行。但村里人看她哭的樣子,是很忠誠老實的樣子,像個被婆婆虐待的小媳婦,孤獨、傷心、壓抑,淚水多過聲音響。她哭了整整一個時辰,出門時臉是腫的,腳是飄的,被木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撲倒在地上。幸虧隨行的小伙子眼尖,一個箭步,一把撐托,把她架住。隨后,小伙子一直攙著她上了轎子,像攙著個重病號。她穿的大擺裙比下轎時更加拖地,一路走著,掃起一地灰土,被陽光照亮,冒了一地?zé)煔?。村里人說,她在阿根大炮的裁縫鋪里待了一晌午,像是生了個孩子一樣累,把衣裙都拖累了,拖垮了,脫形了。她走的時候,村里有一半人來看熱鬧,夾著道路送她,好像她是菩薩、神仙,也好像是個怪物,老人、孩子和婦女的目光都被拉得長長的。他們嘰嘰喳喳說著,嘰喳聲在弄堂里擠,把嘰嘰喳喳的麻雀兒都擠跑了。
事情沒完,女人走后約莫一支煙的工夫,阿根大炮十七歲的小兒子也上了路,急煞的樣子,去追趕女人。女人把稀怪的帽子——鴨舌帽——落下了,讓阿根大炮生出一個主意。天熱人乏,轎子走不快,沒走一半路程便被追上。小兒子交給女人帽子的同時,說:“我爹讓我跟你走,去當(dāng)兵。”
不知女人是怎么說的,反正小兒子沒有再折返回村里?;貋頃r,他爹造的新房子都老舊了,因為已經(jīng)過去十好幾年,快二十年了。我也從無到有,從小到大,七歲了,出息了,可以上學(xué)了。
老大死了,老小走了,應(yīng)該是家里青黃不接的時候,阿根大炮居然開始造新房子,并且一口氣造了一棟出格的三層樓。這是當(dāng)時及以后很長一段時光——半個多世紀(jì)——我們村里唯一一幢三層樓,非但高,并且長。長長的一排,開著一排門窗,像部隊的營房。但墻體粉刷成豬肝色——紫紅色,這又是不大像營房的。更氣人的是,正對著阿山道士家——我大姑日后的家——大門的墻上,砌了一面大銅鏡,像個匾,直徑足有一米長,活生生把阿山道士一家子罩住。稍微上點年紀(jì)的人都知道,這是一面照妖鏡,意思就是說你阿山道士是個妖,我要罩住你,叫你施不了法,作不了惡。
三
據(jù)說,阿根大炮的老大當(dāng)兵前親過阿山道士的女兒,并且答應(yīng)回來娶她,結(jié)果到第四百三十二天,卻回給她一封用紅墨水寫的絕交信。阿山道士的女兒收信當(dāng)天,哭了一個大白天,走了一個大半夜,走到闊綽的富春江邊,拾起兩塊大卵石,裝進(jìn)隨身挎的布包里,悲慘地踩進(jìn)江水里,不回頭。正是端陽時節(jié),富春江水滿流急,幾百斤的搖櫓船都要被顛翻沖走,何況一個小女子,她像淚水落入江水里,轉(zhuǎn)瞬即逝,尋不見蹤影,最后只尋到一只鞋子。阿山道士把女兒的鞋子,又是據(jù)說,掛在他敬奉的張?zhí)鞄熛袂?,天天焚香禱告,要張?zhí)鞄熃o個公道,派天兵神將把阿根大炮的大兒子收去地獄。
以前,阿根大炮遇到阿山道士難免有些過意不去,常以他一貫的行事風(fēng)格,扯個大嗓門兒罵自己老大是畜生,該死!老大當(dāng)真死掉后,他遇到阿山道士還是那句話:畜生,該死!嗓門兒扯得更大。但誰都曉得,今非昔日,今朝他罵的畜生可不是指他老大,而是作法害死他老大的阿山道士。兩家人因此——兩條年輕的生命——結(jié)下仇,明斗暗搗,施盡伎倆。村里人普遍認(rèn)為,兩個人都不是善茬,但阿根大炮更惡毒,更霸王。
想想,一面嚇人巴煞的照妖鏡當(dāng)門當(dāng)?shù)离y堪人,詛咒人,分明是脫底的惡行,不要道德了。是啊,只要心里有一絲絲善心和恐懼心,誰下得了這毒手?這是騎人頭上拉屎,欺人太甚!當(dāng)時村里很多人都在私底下罵阿根大炮,但真正站出來去當(dāng)面理論的沒有第二個人,只有我爺爺一人。奶奶說,也不知是哪祖哪宗結(jié)的緣,我爺爺和阿山道士非親非故,也不是同代人——爺爺少一輪,可兩人交情深得很,沒道理地深,不像話地深。我大姑三歲時,就被爺爺許配給阿山道士的小兒子,結(jié)成娃娃親,從此兩家人便以親家往來,逢年過節(jié),繁文縟節(jié),樣樣配齊,搞得跟真家伙一樣。既然攀了親家,親家的事就是自家的事。當(dāng)年爺爺才三十幾歲,不到四十歲,身上有的是力氣和拼死的野性,知情后第一時間提了把長柄大錘準(zhǔn)備去砸那面照妖鏡。那就是砸人家屋,新造的屋,人家做人那么惡,那么霸王,又那么人多勢眾,順便說一下,阿根大炮有八個兒子,死了一個,走了一個,還有六個呢。爺爺真是不要命了,這么莽撞。
奶奶說:“你爺爺就是這么莽撞,像把火,燒起來自己命都不要了?!毙r候,經(jīng)常聽奶奶數(shù)落爺爺?shù)牟皇?,這也毛病,那也毛病,歸根到底是性子躁,沒腦子,做事不講策略,動不動就跟人拼命。你自己不要命,就有人要你的命,結(jié)果害得奶奶四十歲不到就守活寡。奶奶無數(shù)次說爺爺:“他這輩子,我這輩子,我們這家子,都吃盡了他躁性子、沒腦子、是傻子的苦頭?!币驗闊o數(shù)次說,這句話已經(jīng)被奶奶提煉得像首詩,掛著那么多“子”,像一棵碩果累累的果樹。
要不是奶奶及時趕到,爺爺沒準(zhǔn)那天就會被打死。奶奶說,她趕到時爺爺已經(jīng)被阿根大炮五個兒子——少來一個,據(jù)說是跟老婆打架被捏傷了卵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阿根大炮像個將軍一樣在一旁指揮,嚷嚷著讓爺爺動手砸鏡子。不用講,只要爺爺敢動手,他五個兒子就會像餓虎撲食一樣撲上來,把爺爺撕碎。奶奶見了這架勢,心急如焚,也少了顧忌,一把抱住阿根大炮討?zhàn)?。為什么不去攔爺爺?因為奶奶太知曉爺爺愛拼命犯傻的德行,勸他只會火上澆油,你越勸他越來勁,整個六呆子!當(dāng)時當(dāng)情,奶奶的做法絕對是無可指摘的,性命大于天,性命攸關(guān)之際,什么面子、尊嚴(yán)、性別,一切都可以放下。傻子爺爺看奶奶這么給他丟臉,氣得扭頭跑了。事后,奶奶被氣瘋的爺爺扇了兩個耳光,但至少當(dāng)時的緊急情況就這么化解掉了,是奶奶把爺爺從火坑里拉了出來。
怕爺爺再犯傻,奶奶忍辱負(fù)重(臉上尚殘留著手印子),說盡好話團(tuán)了幾個老輩子去勸阿根大炮,請他別這么撕破臉皮結(jié)仇積怨,叫后代做不了人。阿根大炮說:“他已經(jīng)咒死我一個后代?!眲穹秸f:“他不是也死了一個?!卑⒏笈谡f:“他死的是丫頭片子,只能算半條命,我死的是兒子,一個已經(jīng)有出息的大男人,在部隊上當(dāng)著大官,管著幾百條官家的命,怎么能比對?他全家祖宗八代的命加起來也抵不夠我老大半條命?!眲穹秸f:“你老大有出息這是事實,但你也不能這么明明亮亮詛咒人家,樹活皮人活面,要咒改成暗的,雙方不破臉,后代還能見面做事?!卑⒏笈谡f:“那得叫他自己來跟我說,他不是道士先生嘛,當(dāng)先生的該講理,知錯就改。”說到底,是要阿山道士低頭知錯,認(rèn)罰。奶奶負(fù)責(zé)傳話,把阿山道士叫上門,對他講明前因后果,指明方向道路。道士聽罷,只是笑,笑得好機密。奶奶問他笑什么,他勸奶奶這事到此為止,不必再操心。
奶奶說:“道士口才好,哇哇啦啦一大通,我只記著兩條:一是他有張?zhí)鞄煴幼o(hù),只怕天怕地,不怕人;二是阿根大炮這么不要臉詛咒他,連旁人都看不順眼,說明阿根大炮做人脫底了,墮落成惡人壞蛋了,自有惡果報應(yīng)?!?/p>
四
我打小就見過道士家供的張?zhí)鞄熛瘢且蛔鸢耸焕迕赘?、十二厘米寬、七厘米厚的檀木全身雕像。我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時,有一天道士親口對我說:“九是長數(shù),九九八十一,八十一便是世上最大的數(shù),代表無限的空間。”我問:“那十二是個什么數(shù)?”他說:“一年有十二個月,一天一夜有十二個時辰,各人有十二生肖屬相??傊?,十二代表時間,也是無始無終的意思?!蔽矣謫枺骸澳敲雌吣兀俊彼溃骸叭怂懒艘銎撸ㄆ邆€七),活著要七日一周地過,世界上有七大洲,大地上有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七個色。就是說,七是個基數(shù),是有始才有終的意思?!备朗空f話,有時覺得他真像個先生,天圓地方,海闊天空,都說得來,合得攏。難怪“道士”和“先生”兩個詞總是一起用,道士連著先生呢。
檀木比鐵硬,有香味,適合被雕刻,做神像。阿山道士說,山公寺里的菩薩像只是梓木雕的,硬是硬的,但沒香味,梅雨季甚至透出一股霉腐味,跟他家敬奉的、日里夜里都滲出一股檀香味的張?zhí)鞄熛窈喼睕]法比。我當(dāng)然知道,阿山道士把張?zhí)鞄熛瘢ㄌ茨镜竦模┕┰谒沂裁吹胤健们暗拈L條案臺上(正中),像前長年敬著仙桃、香油、符紙,燃著油燈、香火,醒目醒悟,召喚阿山道士日夜跪拜。我常去大姑家,幾近回回瞅見——避不開的——在一片紅光紫氣輝映下的張?zhí)鞄?,乘著仙風(fēng),駕著瑞云,一手揮舞颯颯神帚,一手輕撫飄飄長髯,雙唇微微翕開,兩頰開出三月桃花。據(jù)說,這尊神像源自四川青城山的上清宮,法力大得很,甚至可以代觀世音菩薩替人求子求福。他修改了阿山道士的命,也激發(fā)了阿根大炮對阿山道士的恨。
奶奶告訴我,從前,阿山道士在村里不受人待見,他天生長手長腳,肩不善挑,腳力比不過人家手勁,手勁比不過婦女,生產(chǎn)隊做工算不上正勞力,只能同婦女工酬;生孩子也是低能,結(jié)婚四年都種不上胎,羞得老婆吞敵敵畏。敵敵畏是假的,至少摻了水,到醫(yī)院往屁眼兒灌一瓶肥皂水就脫險了,花了七毛八分錢。在醫(yī)院,他遇見一個四川人,兜給他這尊張?zhí)鞄熛?,說是可以保他生兒女。村里有見識的人少,起初沒人知曉這是一尊張?zhí)鞄熛?,阿山道士也不曉得,人家兜賣給他時沒講明。但阿山道士回家想,既是替人求子女的,理當(dāng)是觀世音菩薩,便一直當(dāng)它是觀世音菩薩。菩薩也果然顯靈,助他連生三胎,一胎龍鳳胎,幸得三子一女。女兒不可多,也不可沒,三子一女幾乎是絕配??!便傳出好名譽,引得外人好奇來觀看,有的也對它跪拜求子求福。外人中有人眼力好,肚子有墨水,言之鑿鑿地說:“這不是觀世音菩薩——差得遠(yuǎn)!而是菩薩佛門的對家,道家的大祖師張?zhí)鞄煛!?/p>
確實,觀世音菩薩怎么可能有飄飄長髯呢?而且,人家有經(jīng)驗,把雕像顛倒過來,用手電筒照它腳底板,明明照見一枚陰文方印,印里的字無人識得,但人家說這是篆刻,說的就是,這是一座張?zhí)鞄熛?。阿山道士心中雖有一百個不信,卻有兩百個不敢不信,畢竟人家發(fā)覺腳底板下有字這事足夠證明他了不得的。從此,阿山道士也認(rèn)了——不得不認(rèn)——張?zhí)鞄煛?/p>
照理,張?zhí)鞄熤鞴芩?,怎么也管起生了?而且管得十足好,求兩子得三丁,外加一女,大絕配。深思細(xì)想,刨根問底,阿山道士得出結(jié)論:此仙非平常仙,而是仙中仙,山中山,天外天。于是越發(fā)崇敬它,把堂前擴展,布置成蔭堂,日日焚香,天天跪拜。心誠則靈,日久得道,不知怎么的,他變得半人半仙,操持起道士營生,村里人死了,都請他布道場,做法事。我一年總可以看到幾次,阿山道士穿戴著黑青色道袍道帽,高踏一雙圓口黑布鞋,提拎一把用白棉花扎的所謂的神帚,穿村而過,去到東家,面對死者亡靈畫符念咒、燒冥紙、唱冥詞、撒白灰,施展一系列法事,送陰人上路,給陽人請安。他有口皆碑,是方圓幾十里最稱職而有法力的道士先生。仗著這威望,阿山道士對阿根大炮夸下???,一句話:“是蟲總在地上,是龍總在天上?!币馑际遣还苣阕鍪裁矗沂驱?,你是蟲,不怕你。
他不僅在口頭上立威,也在行動上跟緊,在大門門楣正中,掛上一面大銅鏡,鏡面拋過三道光,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隱隱發(fā)著光,對著照妖鏡念著咒語,守衛(wèi)主人的安危。作為道士,有法力的人,對妖魔鬼怪是有一套鎮(zhèn)壓的法術(shù)的。不過平心而論,日夜看著紅房子鋪天蓋地豎在自家門前,阿山道士在心中不停地問張?zhí)鞄煟@狗大炮哪來這么多錢?這得要多少錢??!每想到此,便覺得,自己心底的膽量像門前的太陽光一樣稀少起來。他懷疑——村里人都懷疑——那洋派女人在阿根大炮的裁縫鋪里流下很多淚水的同時,也留下了頗多錢。于是,阿山道士恨那女人,使勁回想那女子的樣相,去鎮(zhèn)上托人畫了一個女子頭像,回家在張?zhí)鞄熛袂澳盍酥?,燒了。他想神仙再顯靈,把女子和她留下的錢交給閻羅王,收走這個狐貍精,喂狗吃。但這回,靈驗的張?zhí)鞄熀盟讫報w不健,在休養(yǎng),不顯靈,不幫他。倒是阿根大炮繼續(xù)被錢幫襯著,給自己描金上色,越發(fā)撒威風(fēng),求光榮。
我問奶奶:“那女人到底給阿根大炮多少錢?”
奶奶總是發(fā)牢騷:“鬼曉得?!?/p>
我追問:“有金條嗎?”
奶奶幾次都說:“估摸是有的,要不怎么花不完呢?!?/p>
據(jù)說,阿根大炮造了一排房子,錢還是多得癢手,便又替村里修葺了祠堂,把他大兒子一身戎裝的相片掛在祠堂的蔭堂里,很威風(fēng)榮譽的樣子,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被撤下。
五
阿根大炮之所以叫“大炮”,起先是因為他嘴巴缺德,老是對人放炮,“炸”傷人家。后來他生了八個兒子,有意思的是,出門兩個,雖然有出息卻都斷子絕嗣;余下六個兒子均留在村里,倒像蚊蟲留在瘴氣池里,繁育力強勁得很,生出三十三個孫子、十七個孫女。女子且不論,三十三個孫子加六個父親,比一個排的兵力還要強。村里開大會,大炮的子孫站在一起,烏壓壓一片。村里沒人愿意跟他們簇在一起,因為他們個兒個是“炸彈”,一言不合就喉嚨響,甚至掄拳頭。誰敢跟他們打架?他們像馬蜂一樣圍攻上來,你是武松也要吃虧。惹不起,躲得起。
大家都像躲弶(捕捉鳥獸的工具)一樣避開,躲著他們。
于是,他們只好自己擠在一起。但他們又誰都不想跟自家人站在一起,因為誰對誰都有意見、成見、偏見。他們對外人是馬蜂,眾志成城的,對自家人是蟋蟀,只要碰頭碰腦就要狗咬狗、吵嘴、罵娘、打架,親兄弟像死對頭,親姐妹像活冤家,兄弟姐妹間水火不容。他們的子孫經(jīng)常當(dāng)面互相不說話,冷漠得很,背后互相說壞話,很是無情惡毒。當(dāng)然,最惡毒的是,他們對老子和老爺子都不敬不禮,不盡孝道,像貍貓投胎的,無情義得很。小時候,我經(jīng)常聽阿根大炮在弄堂里對他的子孫?菖爹?菖娘地罵:
“?菖?菖?菖,你們都是我的敵人!”
“?菖?菖?菖,老子總有一天要被你們害死!”
他罵人總是?菖?菖?菖?。枯??菖?菖的,一點不忌口,不害臊,放肆得很。這是符合他人格的,他人就是做得放肆,不厚道,好出風(fēng)頭,愛貪小便宜,不正派。奶奶說,他右手中指是廢的,只能朝天伸,彎不攏。為什么?因為他的手做裁縫時老是不老實,趁給人量尺寸時摸女人家。有一次事發(fā),被女人丈夫痛打一頓,并廢了他那根不老實的手指。長大后我知道,此“女人丈夫”即我爺爺矣。
據(jù)說——很多人都在說,那次奶奶為了救爺爺,情急之下抱住阿根大炮討?zhàn)?,然后他就一直惦記奶奶的身子。那時奶奶才三十多歲,一身都是汁水,豐饒得很。男人都愛一廂情愿把豐饒的女人想成風(fēng)騷的,何況奶奶那天抱了他。阿根大炮由此認(rèn)定奶奶是風(fēng)騷女,于是等奶奶又去他店里做衣裳時,趁量尺寸時,他下了手。他以為奶奶會咯咯笑,會讓他的手也咯咯笑,像蛇一樣在她身上游。哪知道,十幾年夫妻下來,奶奶早被爺爺染成火性子,教成辣女子,當(dāng)場翻臉咬人,又哭又鬧,把事情攪翻了天,不肯收場,攪得人所共知。爺爺聞聲趕來,站在道德高地上,出手大打阿根大炮一頓。因為他缺德、理虧、下作、丟人,六個兒子均不敢出面來幫兇。爺爺出盡風(fēng)頭,打出興頭,硬是將他下流的中指扳斷,以致后來只能“朝天伸,彎不攏”,像他人格的本性,永遠(yuǎn)在?菖爹罵娘,害人害己。
不過據(jù)說——只是阿山道士說,這也給爺爺后來的死埋下禍根。爺爺壽短,四十歲剛出頭,一天上山,被一塊“像長了眼”的滾石砸死。阿山道士說,石頭是不會長眼的,只有人才會。是誰推下了這塊石頭?阿山道士對公安民警說,是阿根大炮或者他的六個兒子。公安問他有什么證據(jù),是不是親眼看見的。他說肉眼沒看見,但良知看見了,情理看見了,張?zhí)鞄熆匆娏?。公安說:“阿山啊,本來大家都叫你道士先生,你這么講話就不是先生了,而是畜生了——這是什么混賬話嘛,是人怎么會對公安說這話,分明不是人嘛。”
你不做人也罷,公安還是要做公安的,留在村里做了調(diào)查,拿到實證,阿根大炮和六個兒子,包括女兒女婿,那天都沒在山上。公安去現(xiàn)場勘查,從蛛絲馬跡中尋見那塊砸死爺爺?shù)氖^一路滾翻、騰躍的路線,認(rèn)定這不可能是人為的。因為幾百斤的石頭在山上經(jīng)歷了九曲十八彎的翻騰才砸中我爺爺,人是不可能有這種設(shè)計的。公安對阿山道士說,就算這是一粒子彈,用槍瞄準(zhǔn),也不可能這么翻山越嶺擊中人。公安對奶奶說:“認(rèn)命吧,絕不可能是人害的,是天意?!?/p>
奶奶對我說:“天意也人意啊?!?/p>
奶奶告訴我,雖然沒證據(jù),但她一直懷疑,爺爺是被阿根大炮咒死的,他在爺爺衣服里——不知道是哪件——畫了鬼符,讓爺爺不得好死。因此,我也明白了為什么每次去墳地奶奶都要讓我沖阿根大炮的墳頭撒尿,有深仇大恨啊。我不明白的是,既然爺爺跟他有那么大的仇恨,為什么還要去找他做衣服,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個裁縫。奶奶說,鎮(zhèn)上有裁縫,家里老小的衣服后來確實是去鎮(zhèn)上做的——當(dāng)然價格貴,因為在鎮(zhèn)上嘛。但后來了解到鎮(zhèn)上的裁縫師傅和阿根大炮是同門師兄弟,關(guān)系好可以一起逛窯子??梢砸黄鸸涓G子,就可以一起行惡作孽。奶奶認(rèn)為,阿根大炮“借刀殺人”了。我不是太認(rèn)同這個說法,但認(rèn)同奶奶的另一個說法。
奶奶說:“我早相信,像阿根大炮這種惡人終將不得好死?!?/p>
最后確實也被奶奶不幸言中,他死在刀下,是自己刀下:自殺!那時我已經(jīng)六歲,開始曉事記事,我作為半個見證者,來龍去脈幾乎都知曉。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阿根大炮的老三和老五打架(不知為什么,反正他們兄弟經(jīng)常打架),老二去勸架,被老五一棍子敲中后腦勺兒,當(dāng)場翻了白眼,被緊急送往醫(yī)院,搶救無效,嗚呼哀哉矣。老二兒子從醫(yī)院回來,提了菜刀要報仇,滿弄堂追殺老五,一直追到祠堂門口,老五鬼哭狼嚎,躲在阿根大炮身子后求救。一邊是兒子,一邊是孫子,一邊鬼哭狼嚎,一邊殺聲陣陣,阿根大炮氣得甩掉拐杖,從孫子手上奪下菜刀,這輩子最后一次罵娘:
“?菖?菖?菖!你們都是我的敵人??!”
說完手起刀落,割破自己喉管。
奶奶說:“他像殺雞一樣殺了自己,血流了滿地?!?/p>
奶奶還說:“這叫罪有應(yīng)得,我一點也不同情他?!?/p>
六
我知道,奶奶巴不得阿根大炮早死掉,最后這樣不得好死,篤定符合她心思。小時候,有一次我偷偷看見奶奶在阿山道士家有模有樣地對著張?zhí)鞄煾鏍?,意思是阿根大炮是個壞蛋,求神仙行好事收掉他,為民除害。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爺爺奶奶和阿根大炮有如此這般深仇大恨,以為奶奶只是在幫助阿山道士。阿山道士小兒子娶了我大姑,就是說,兩家是親家,理當(dāng)齊心協(xié)力,互幫互助,同仇敵愾。后來我才摸到根細(xì),知曉爺爺奶奶跟阿根大炮的仇恨一點不比阿山道士跟他的少。我猜測,說不定,兩家正是因為都仇恨阿根大炮才結(jié)了緣,成了親家。這叫志同道合,也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吧。
因為爺爺死得早,大姑打小懂事,替奶奶承擔(dān)生活重壓,母女倆感情篤深,像一對小姐妹,坐在一起,不論長幼輩分,只論家長里短。大姑出嫁后,奶奶常登門去道士家看她,會她,跟道士的交集也越發(fā)多,交情也更加深。于是,有一天阿山道士布好排場,想給奶奶舉行一個正式儀式,接納她做張?zhí)鞄煹男磐?,也做他的副手。人死后,講究的人家要設(shè)道場度魂,做幾天幾夜法事,不講究的至少也得做一夜法事。作為村里唯一的道士先生,每逢喪事密緊時——怪得很,老人經(jīng)常湊在一起死——經(jīng)常忙得累出毛病,阿山道士早想物色一個副手,為自己分擔(dān)勞累,同時也與人分享報酬。做法事要收工錢的,拿不出錢至少也要送些雞蛋、腌肉什么的食物,要不是兩家結(jié)了親,奶奶還受不了這些實惠呢。阿山道士這么做的意思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一片好心,一份親情。但奶奶堅決推辭,任憑親家公——阿山道士——怎么好言勸說,一概不受理。那天,我在奶奶身邊,眼看著奶奶是怎么據(jù)一層層的理反對的。
奶奶說:“我的親家公,你不想想,我是經(jīng)常去山公寺許愿的,做道士像什么話,不亂套了,受罪的還不是我自己?”
阿山道士說:“你以后不去就好了?!?/p>
奶奶搖頭說:“不瞞你說,親家公,我的命沒你好,只有一個頭胎兒子,后來幾個都瞎了(女兒的意思)。而他爹……”奶奶指著我說,“小時候身體差得很,有哮喘病,經(jīng)常半夜三更咳得死去活來,弄得我苦死啊,經(jīng)常三更半夜跑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也治不好,最后是山公寺里的一個和尚給我一個偏方,把麻雀烤焦,磨成粉吃,連吃三個月,總算斷了根。啊呀,這可是替我解了大難啊,我心里一直牢記著,幾十年了都放不下。幾十年都過來了,哪好意思去回頭?!?/p>
親家公說:“你一直記著他們,可他們也沒有再給你添個兒子。按說,那邊供著觀世音菩薩,送子增福是理當(dāng)?shù)摹!?/p>
奶奶說:“親家公,話不能這么說,福是要靠自己修的。我跟寺廟打了半輩子交道,受了幾代和尚教育,領(lǐng)會了佛教,做人要心平,心平才能平安,這輩子平安了,下輩子才能享福?!蹦棠獭鞍Α币宦?,“我老頭子死得早,該是前世沒修好,這生世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p>
親家公說:“你就別提你這個兒子了,他的事我就不說了。”
奶奶又“唉”一聲,長嘆一口氣,搖著頭說:“不說我也知道,所以我說前世沒修好啊??蛇@世我是修好的,你看這孫子,”奶奶一把把我拉到身邊,撫著我雙肩說,“你不是多次講他生相好,腦筋靈,日后一定有出息嘛?!?/p>
親家公點著頭說:“是的是的,你這孫子真是生著了,面子、腦子、嘴巴子樣樣出眾,將來一定能替你增福?!?/p>
奶奶把手移到我頭上,撫著我頭發(fā),聲音低了下來:“可他才七歲,能定得了日后嗎?”
親家公自信地說:“定得了,定得了。三歲就可以定一生,他七歲足夠定了,你放心好了?!?/p>
這天下午,奶奶幾乎沒工夫跟大姑嘮叨什么鄰里長短,都在跟親家公談?wù)撉笆澜裆⒑蜕械朗渴裁吹?。我聽得半懂不懂,也興致勃勃地聽著。因為有些事聽上去蠻新鮮的,神神怪怪的,好像世界一下子變大了,地上地下都加蓋了房子,拓了通道、暗道,我聽著聽著就迷失方向了。
就是這年冬天,一個禮拜日,奶奶照例帶我去大姑家玩。以往,我們?nèi)ゴ蠊眉乙话悴辉诩t房子前滯留,總是快速通過。因為奶奶對阿根大炮有仇恨,對他的子孫也有成見,不想同他們有交道。奶奶說這家子人是猞猁投胎的,心眼兒多,脾氣大,吃不起虧,打不起堆,少碰頭的好。我們總是順著房子西墻繞,因為這樣路最少、最快當(dāng),便捷。但這天,奶奶卻破了例,腳步停在西屋盡頭邊口,舉起頭,望著西墻出了神,好似墻上吊著個死人。我問奶奶干嗎,在看什么。奶奶不看我,持續(xù)望著西墻上方,自言自語道:“怪了,煙囪在冒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這是阿根大炮分給小兒子的房子,以前阿根大炮活著的時候還來照看一下,逢年過節(jié)開個門,除個塵,貼個門神、楹聯(lián)什么的。阿根大炮死后,房子一向空著,無人照管,大門緊閉,窗洞前掛滿蛛網(wǎng),像個鬼屋。這天,鬼屋的一對大門敞開,一片白晃晃的陽光邁過木門檻,鋪進(jìn)屋里,照亮黃泥色的水泥地面,地面潔凈得像剛水洗過的。
奶奶說:“這死鬼回來了?!?/p>
說的是阿根大炮的小兒子,他剛坐牢出來。
七
阿根大炮八個兒子,小兒子是例外的,像南瓜藤上冒出了個滾圓翠綠的西瓜,簡直像個事故。不論生相,還是性格,抑或經(jīng)歷、命盤,他和七個兄長都像南瓜和西瓜般截然不同。七兄弟都是方臉膛、橫坯料,一身蠻相;他是巴掌臉、白面孔、細(xì)胳膊、長條腿,全副秀才樣。七兄弟脾氣急,性子蠻,好爭斗;他是螞蟥性格,笑面虎,天塌下來都收不掉他的笑臉。七兄弟都是黑心眼兒,白眼兒狼。他一副忠義心腸,愿為信條死。這方面的故事最出名的一個家喻戶曉,講的是蔣介石敗走臺灣的那一年,他從上海吳淞口的一所國民黨海事軍官學(xué)校的一名教官,被突擊提拔為某海防團(tuán)團(tuán)長,駐扎在舟山群島的一個小島上,天天吃鮮活白帶魚、大黃魚,日夜在島礁上筑碉堡、挖壕溝,在大海里打木樁、布水雷。結(jié)果,解放軍像海蛇一樣驍勇,三下五除二,把他布的防線輕松破掉,把他一團(tuán)官兵活捉。他不想當(dāng)俘虜,抱著一面青天白日旗逞英雄,對著解放軍幾十管槍口喊口號,不肯投降,要開槍尋死。解放軍不準(zhǔn)他死,因為據(jù)說他手上掌握著一船金條的下落。就是說,他的命抵一船金子呢。解放軍好幾支槍比他早半秒鐘射出子彈,子彈一一擊中他握槍的右手,傷勢嚴(yán)重得沒一家醫(yī)院治得了,最后只好齊肩膀切掉,保命。
奶奶說:“解放軍游海過去,身上的子彈都被海水浸過,像鲞一樣咸,打中的傷口也是咸的,像撒了鹽一樣出鹵水,不結(jié)痂,爛肉越爛越深,不切掉的話,連命都要爛掉。”
阿山道士說:“他就這樣成了獨手佬,四只手腳缺一只,所以叫他‘三腳貓?!?/p>
奶奶說:“他走路輕手輕腳的,說話輕聲細(xì)語的,吃飯細(xì)嚼慢咽的,骨子里頭就是只貓?!?/p>
阿山道士說:“貓有九條命,他要不是貓早死了?!?/p>
什么貓不貓,我不關(guān)心。我關(guān)心那些金條,問過很多人,答復(fù)不一樣。有人說他交出了金條,有人說沒交。有人說,根本沒那些金子,傳說中的那船金子,其實是一船爛石頭。這是一個騙局,三腳貓為了讓自己死得光彩、值錢,造出這個謠言。不管怎么樣——怎么的不像他的七兄弟,但他終歸是阿根大炮的種。這家人都愛造謠、傳謠、訛人、害人。這是裁縫鋪的優(yōu)勢,人來人往,說三道四,指東道西,把一件件事像一匹匹布一樣,裁剪得花樣百出,叫人認(rèn)不得。
奶奶說:“你看他造的屋,就像他行的事,出奇古怪,花里胡哨的。說明什么?不是個老實人,愛出風(fēng)頭,愛招搖撞騙?!?/p>
阿山道士說:“他先是拿老大的死人照當(dāng)獎狀掛祠堂,不知騙了多少銅錢和名譽,后來又拿老小當(dāng)了軍官——其實是國民黨反動軍官啊——嚇唬人,騙政府和人頭的錢財。可錢財就跟女子的容貌一樣,平平常常最實用,不尋常了,冒出頭了,就是禍水禍根了?!?/p>
奶奶說:“不就是嘛,他們的子孫為什么不太平,就因為老子貪下的錢財太多,后輩小子分不勻,吃了碗里看鍋里,賺了大頭想零頭,一群貪心鬼啊。”
不過老實說,房子是分得蠻均勻的,造成一長排,開出八道門,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從長到幼,從東到西,依次排,一個兒子一間。每間屋大小和格局都一樣,一式是三層高,雙開門,門前拓一片道地,鋪了拳頭大的鵝卵石——小時候我不知多少次在這些光滑的石頭上摔過跤。阿根大炮在世時,住的是老大的屋,即第一間,方位是頂好的,樓上樓下開著東窗,迎著旭日東升。三腳貓排行最小,住在末尾,方位最差,夏天西曬,冬日缺日照,跟個瘌痢頭似的,是受日頭(太陽)虐待的。
從我記事起,第一間屋自阿根大炮割喉后一向空置,日積月累,最后成了幾兄弟堆放雜物的柴屋,屋門長年半開不關(guān),因為堆放的主要是柴火、農(nóng)具,不值錢的。最后一間先前是鬼屋,空無人影,后來三腳貓住進(jìn)去,屋子卻時常還是空的。因為三腳貓光棍漢一個,又殘廢,做不來生活,名聲又不好,找不到老婆,也會不到朋友。他的屋子死氣沉沉的,像他的右手,被切掉了,報廢了。據(jù)說他一天只吃一頓飯,一頓可以吃掉一個腌豬頭。腌豬頭最好燒,只要丟在鍋里煮,煮熟就好吃,省心,還頂事。年關(guān)時節(jié),村里家家戶戶要殺豬,豬頭都賣給他,因為他出價高。你不知道他哪來的錢,但他總是有錢,買東西常常出手闊氣。他把豬頭腌在一只缸里,腌足時間后,晾在三樓窗洞里。他三樓的窗洞是圓的,經(jīng)常吊一個齜牙咧嘴的死豬頭,像個鬼洞,比樓下的狗洞還嚇人巴煞。他養(yǎng)著一條看家狗,兇得很,一身漆黑,只有眼睛上方有兩塊銅板大的白,看上去像有四只眼。
奶奶說:“三腳貓、四眼狗、獨眼龍,都是兇物?!?/p>
三腳貓養(yǎng)的就是一只四眼狗(配好的),每次我從他家門口走過,它就從墻角的狗洞里鉆出來,朝我齜著牙,汪汪叫,我跑,它追,嚇?biāo)廊?。直到有一次,奶奶把我屙的一泡屎用一片荷葉包著,丟給四眼狗吃以后,它才不對我齜牙叫,開始對我搖尾乞憐,一副可憐巴巴的奴才相。那一年我八歲,開始上學(xué)了。
八
我從出生滿月第一天起,每個禮拜少說要去一趟大姑家,一去一回兩次路過紅房子。一次又一次,紅房子里的所有人,大人、小孩、老頭、老太,包括一個女瞎佬(因為吃毒蘑菇害瞎的)、一個長年臥床不起的癱子(跳樓尋死鬧的)、一個犯花癲的癲子(見了大姑娘就像餓死鬼見了肉包子一樣口水汪汪流下來),包括每一只畜生,什么貓啊狗啊,雞啊鴨啊,我都無數(shù)次見過遇過,認(rèn)得出來。我想他們包括它們(畜生)也都一定認(rèn)得我,正如我認(rèn)得他們和它們一樣。
但很長一段時間,我并不認(rèn)得三腳貓,甚至在我十歲前連個面都沒跟他照過。為了見他,我甚至去了大姑家后經(jīng)常溜出門,在他門前窗后瞎張望,一次又一次,左看右顧,就是見不著他。他好像沒住在這里,其實又每天都待在屋里。我看不見,但聽得見。很多次我聽到他在屋里發(fā)出的聲音,有時是收音機的聲音——這是最多的,有時是他上下樓梯的聲音,有時是他燒飯掃地的聲音,有時是他跟四眼狗的說話聲,有時是他像火燒一樣劇烈的咳嗽聲??傊懈鞣N聲音,像燕子在弄堂里翻飛一樣,但就是見不著人影,像摸不著飛舞的燕子一樣。
他不現(xiàn)身,鬼魂一樣!
他的雙開門通常是關(guān)閉的,有時開一扇,開的那扇門上必橫掛一塊布簾子,掛的高度剛好擋住你的視線,讓你看不進(jìn)屋里——除非跳起來,或者趴在地上看。有一次,是夏天最熱的節(jié)氣,他門前照例掛著那塊藍(lán)印花布簾子,我從他門前走過時,剛好刮起一股風(fēng),穿堂風(fēng)一樣威風(fēng),把布簾子掀起。我憑著我的矮(我還不到十歲),看見了他!不過,也僅僅是看見了他穿的衣服和鞋子,沒看到臉孔。他當(dāng)時好像躺在藤條躺椅上,雙腳懸空,沖著門,蹺著二郎腿,有節(jié)拍地抖著,屋子里響著收音機里帶節(jié)拍的樂曲聲。那么大熱大熱的天,他居然穿著長腳褲和布鞋(黑色的),讓我覺得納悶又有點同情。我想,那一定是因為他是三腳貓,缺一只手,做不來生活,掙不到錢,買不起短褲和涼鞋吧。
阿山道士說:“阿根大炮的后代怎么可能沒錢呢?這家子人都是錢生出來的,娘胎里就會謀財害命,最后也是要被錢害掉自己的命的?!?/p>
奶奶說:“他所以每天待在家里就是因為有錢,他的錢比村里任何人都多。”
我當(dāng)然要問,他為什么有錢?他的錢從哪兒來的?奶奶說這個,阿山道士說那個,總歸是有點亂,沒方向,無準(zhǔn)頭。我感覺,真正是不知道的,都是道聽途說而已。年幼而聰明的我倒是一下猜到準(zhǔn)頭,我對許多人說過,這說明當(dāng)初解放軍找的那船金條可能是真實的,他也真實管過,并私吞了幾根。我的說法得到了所有同學(xué)同輩,包括奶奶和阿山道士等長輩的認(rèn)可。金條哪!哪怕只有一根,足夠八輩子花的。他屋里一定藏有金條,這個想法常常讓我做美夢,在他屋里搜到一個個金元寶,欣喜若狂,驚得尿床——美到極限就變得可怕。我沒見過金條,只在年畫上見過金元寶,豬腰子似的形狀,銅鑰匙的色調(diào)——我夢里見到的就是這玩意兒,據(jù)說比秤砣還沉重。我敢說,當(dāng)年村子里的孩子都有個共同夢想,就是去到他屋里搜一搜,搜到的金子——金元寶或金條、金磚—— 一半繳國家,一半歸自家。
直到那年臘月,一個大雪天,小半夜里,公安局的同志順著雪地里的腳印,跟蹤到七里橋的亭山寺,把他從賭桌上抓走,大家才明了,他是個賭鬼。公安也聽說過他的金條,要他坦白從寬,上繳國庫。他這才如實交代,什么金條、金元寶都是鬼話,他毛都沒見過,他的錢都是賭桌上贏的。他白天在家里睡大覺,到了夜里成夜貓子,溜出門,走十幾里路,去亭山寺里賭博。亭山寺在我們縣里名氣很大,以前有很多和尚,香火旺,村里很多人去那里燒過香。后來查出來,廟里有國民黨特務(wù)的無線電臺,那些和尚是假的,都是臺灣派過來的大特務(wù)——廣播上這么說的——政府把他們?nèi)チ?,判了刑,坐牢的坐牢,槍斃的槍斃,寺廟就空了,成了這些賭鬼的窩點。
那次一共抓到九個人,八人一口咬定,是三腳貓糾集他們來的,他是主謀、主犯。三腳貓供認(rèn)不諱,說盡好話,討好賣乖,討?zhàn)堈J(rèn)罪。罪該拘留關(guān)押,甚至不排除坐牢,至少要游街批斗。三腳貓請求用罰錢來抵罪。據(jù)說,公安諒他沒那么多錢,存心逗他,說了一個大數(shù)目——三百元。他居然當(dāng)場從毛皮棉鞋底子里摸出兩百塊現(xiàn)錢,加上身上幾只口袋里的,竟差不多湊夠了數(shù),讓在場的公安和不在場的公安領(lǐng)導(dǎo)都驚掉下巴——這么多錢啊!變戲法一樣變出來的啊!公安開了眼界,也開了良心,請他吃了早飯,并用三輪摩托把他送回村。事后看,公安的這個做法是極其錯誤的,差點把我父親及一眾人都害了。
奶奶經(jīng)常對我說:“你爹是我生的,可我只生了他身子,沒生他腦子。他的腦子是東坎塢里的野地、荒地,只長亂草,不長莊稼。”
我不知道我的腦子里長的是什么,反正當(dāng)時我知道,我腦袋上全是奶奶的口水。奶奶生氣罵人時總是這樣,嘴巴跟水槍似的噴口水,有時還流鼻涕,鼻涕流進(jìn)嘴里又噴出來,惡心死人了。奶奶老了,平時體體面面的,冒火生氣時就跟小孩子似的,滑稽得很,管不住口水鼻涕不說,有時還像死鬼似的吐白沫,翻白眼,真正嚇?biāo)廊恕獡?jù)說,搞不定是真要嚇?biāo)廊说摹?/p>
九
父親沒有兄弟,只有三個妹子。用阿山道士的話說,獨木不成林,獨子難成人,加上從小病多,爺爺死得早,奶奶肉疼過度,父親在成長路上步履蹣跚——這也是阿山道士說的。村里有個笑話,說的是父親,結(jié)婚頭一夜(洞房花燭夜),他跟新娘子(就是我母親嘛)在洞房鉆被窩子,他最要好的淘伴(伙伴)跟人打賭,說他可以把我父親從新娘子的被窩里叫出來去玩。在場的人不信,跟他賭。結(jié)果,他只在洞房窗外捏著鼻子學(xué)了三聲貓叫,父親就從熱鬧的被窩里鉆出來陪他去玩了,一宿未歸——當(dāng)然,這也是阿山道士說的。阿山道士說,笑話不一定真實,但這笑話可以當(dāng)真。意思是,我父親就是那種人,那種、那種……怎么說呢,我就不說了,反正阿山道士講得很對,父親在成長路上步履蹣跚的樣子,像個酒鬼。
年初,奶奶種在后院的梨樹開花的那段時間,我每次去茅房解手,都看見奶奶抱著高腳凳蹲在那兒嗷嗷叫,有時嗚嗚哭。我以為奶奶要死了,但奶奶沒有死,只是癱了。她跟臭屎蛋斗爭的結(jié)果是,血在腦袋里發(fā)癲,橫沖直撞,撞破血管——赤腳醫(yī)生說的。然后奶奶就像團(tuán)破棉胎,一天到晚壓床板,把屁股壓開花,長出眼珠子大的兩坨褥瘡,流出的膿水比腐肉還要腥臭。母親聽醫(yī)生的,日日早晚均給奶奶屁股敷熱毛巾,擦藥水,隔三岔五給她汏一次熱水浴。兩件事都要幫手,母親限定我必須給她打下手,氣死我!我才十歲,寧愿死也不想服侍一張病床。
但有什么辦法呢?因為我才十歲,必須聽大人的。
這年冬天的時候,一天正中午,我和母親照例用腳桶給奶奶汏浴。正午的太陽有勁,氣溫高,水容易燒開又便于保溫,也好給奶奶保暖。腳桶是泡腳的,很淺,只能盛下奶奶小半個身子,大部分身子——上半身、一雙腳,都光著,露在外,看去像只煺毛的老豬娘,放肆地亮出一身褶皺。尤其肚皮上,因為弓著腰,褶子深厚得可以吞沒母親的手。汏完身子,泡腳、擦肩、剪指甲的活全是我的。有時我看自己粉嫩、嬌弱的小手笨拙地忙活在一堆破麻布似的老皮死肉里,心頭會莫名地悲涼起來。所謂莫名,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為誰悲——自己,還是奶奶?有一次,奶奶突然捏著我的小手,不知來由地對我發(fā)起感嘆:“這只手對我行了很多善,今后可不要去作孽賭博噢?!?/p>
我對奶奶保證:“我不會去賭博的,公安要抓的?!?/p>
廣播上講,賭博是舊社會的遺毒,也是江南富庶鄉(xiāng)村的頑疾,久治不愈。我不大聽得懂這些話的意思,但我知曉冬季是賭博的高峰期。因為天寒地凍,農(nóng)活做不了,男人都歇腳在家,閑得慌,有人就去搞歪門邪道了,偷東西(那時山上一把柴火都是公家的),找相好,當(dāng)賭棍。據(jù)說,每到冬天公安局的人忙得很,要派出各路小分隊四處八方抓賭,而且總能尋到幾窠賭博據(jù)點,抓到一批慣犯、老油條。聽說三腳貓就是老油條,因為賭博被派出所幾次抓去拘押、罰錢,反而跟有的公安打成一片(不打不成交),稱兄道弟,結(jié)下交情。這給村里一種錯覺,好像賭博不是什么壞事,壞也只是那種壞,像順手在誰家菜地里偷一把蘿卜青菜什么的,公安雖然不提倡,要批評教育甚至罰錢,但并不丟人,不犯法,甚至反而可以趁機跟公安交朋友。以后好多年,我們村里出了一堆賭鬼,一到冬天就神出鬼沒,四方八鄉(xiāng)尋著賭窩轉(zhuǎn),像蒼蠅盯著腐肉一樣。
我不知道,這些鬼——賭鬼——中有我父親。
奶奶也不知道。有一次,我大姐在學(xué)校參加跳高賽,扭壞腰,癱子一樣,車不能坐,人不能背,只能拆下一扇門板,抬去醫(yī)院,最需要父親當(dāng)家出力。全家人四處找他,就是找不到。兩天后他才像穿山甲一樣,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氣得奶奶沖他摔碎一只海碗——事后心疼死了!奶奶問他去了哪里,他說跟人去縣城做了兩天短工,并從口袋里摸出五塊錢作證。
奶奶說:“既是做工,干嗎事先不說?”
父親說:“我托了人,叫他跟你說的?!?/p>
奶奶說:“你托的人是誰?”
父親說出是誰。這人是在鎮(zhèn)上開豆腐店的,奶奶因為認(rèn)了菩薩的好,經(jīng)常會去買豆腐給和尚吃,跟他相熟。但他家不在我們村,怎么可能專門跑來報信?其實父親說的是鬼話,奶奶要追問下去,說不定可以追到真相——父親是個賭鬼!可奶奶居然相信了,可見奶奶當(dāng)時別說不知道,連懷疑心都沒起。
但我們很快就知道了。一天中午,是星期天,大姐已經(jīng)出院,在家里養(yǎng)傷,班主任老師來慰問她。老師是外村一個中年男人,跟父親差不多年紀(jì),理當(dāng)父親出面接待。父親剛剛還在門口抽煙,卻一眨眼不見了。母親以為他在后院、柴屋,或者豬圈,對著后窗大聲呼他回來,喉嚨叫破也不見他影子。不得已,母親只好把老師領(lǐng)到奶奶床前,讓奶奶負(fù)責(zé)接待。這有點不體面的,母親很不高興,老師一走便跟奶奶發(fā)牢騷,說父親最近老是不著家,要奶奶管管他。
母親說:“家里躺了兩個人,他還整天當(dāng)甩手掌柜,不成心要累死我嗎?”
這是事實,但由母親說出口就好似不是事實了。因為母親是一向不說這種話的——發(fā)牢騷的話,苛責(zé)人的話。阿山道士說,奶奶拜了一生世菩薩,最大的善報是得到了母親這個好媳婦。怎么個好法?道士極盡先生之才,打盡各種比方:有時說母親像一棵樹一樣沒聲響,沒是非;有時說母親像一頭牛一樣會做;有時說母親像一只羊般溫順,好相處;有時又說母親像只母老虎,拼死也不容人調(diào)戲;有時還說母親像皇太后,生了我這么個好兒子。總歸,阿山道士說我母親是我們雙家村一等一的好媳婦,而且得到全村人承認(rèn),包括死對頭阿根大炮。這么一個大好人,像一棵樹一樣不出聲、沒是非、好相處的人,突然開口說個誰的不是,那是很刺耳、很難聽的。
為了平息母親的怨氣,奶奶一邊痛罵父親,一邊派我去把父親找回來,看樣子是準(zhǔn)備要教訓(xùn)他了。我在全村找了一圈,祠堂、理發(fā)店、雜貨鋪、大姑家,還有幾家他可能去的淘伴兄弟家,均落空,一個腳印都沒搜到。我悻悻地回家,看到一臉苦大仇深的阿山道士在奶奶床前搖頭晃腦地說著什么,不知說什么??蓮哪棠毯髞韺ξ业牟钋部矗矣种懒?。奶奶見了我,二話不說遞給我一毛錢,要我馬上去三腳貓家把父親叫回來,順路給她買一包香煙。一毛錢只能買最差的經(jīng)濟牌香煙,當(dāng)時是八分一包。最貴的是前進(jìn)牌,一角兩分一包。我打小給奶奶和父親買煙,這經(jīng)歷給了我忘不掉的記憶,像疤一樣長在身上。
父親抽煙就不說了,那是他最小的錯誤,甚至是優(yōu)點。村里幾乎多數(shù)男人都抽煙,不抽煙的男人像少了某種氣,不一定被人輕看,但絕不會被重看。女人抽煙則像多了某種氣,也許是邪氣吧,或許是要被人輕看的。因為爺爺死得早,奶奶一個人拖一個家,又當(dāng)女人又當(dāng)男人,男人的事她都做得了,做得好——上山砍柴、下田插秧,包括抽煙喝酒。依我看,奶奶抽煙就是一種男人氣,是被生活壓變形的一種氣,也許是喘氣,絕不是邪氣。奶奶總體不愛吃酒,吃都是應(yīng)酬,有時是賭氣,跟人干一杯,平時幾乎不沾酒;不像香煙,有癮頭的,時不時要抽一根。癱在床上后,正常情況下,病人容易心煩,煙會抽得更多,奶奶卻硬生生把煙戒了,因為她說要把煙錢節(jié)省下來當(dāng)藥費。
但這天,我看奶奶床前滿地?zé)燁^的樣子,心思一下浮上來,又沉重下去。我知道,道士不抽煙,已經(jīng)戒煙小半年的奶奶,突然一下抽這么多煙,一定是攤上大事、難事、壞事了,心情大不好。我也知道,奶奶心情不好,多半是因為父親在三腳貓家,這個我覺得像幽靈一樣的家伙,好人是不會進(jìn)他家門的,也進(jìn)不了,這幾乎是全村人的共識。可父親居然在他家里!難道父親學(xué)壞了?我心頭納悶著,腳下越走越快,后來跑起來,似乎這樣可以早一點證明父親沒有學(xué)壞。
十
奶奶說,我們雙家村像一個捏緊的拳頭,房子造得密,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很容易互相認(rèn)得。但三腳貓要除外,我雖然經(jīng)常路過他家門口,長這么大也沒見過他的囫圇樣,只掐頭去尾地瞅過一兩眼。他似乎知道自己名聲不好,幾乎不在村里露面,村里正經(jīng)人也不會去結(jié)交他。奶奶說:“貓狗同不了窩,他交的人不是賭鬼,就是蟊賊,都是不三不四的下三爛。”現(xiàn)在父親居然在他家里,我一下子覺得有點盲目的愧疚,又暗暗有種要去見義勇為的豪邁。我覺得多半是阿山道士看錯人了,他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昏頭得很,經(jīng)常叫錯我的名字。我要快快去證明,父親不在三腳貓家!
路是再熟悉不過的,房子也是最熟悉的,即使在漆黑的夜里我也摸得到,認(rèn)得出,何況大白天,大太陽。這樣的大太陽冬天不多見,所以一路上我看到大多數(shù)人家門前都有人在享太陽。即使沒人享,也有衣服、被褥在享,看去亂糟糟、熱勃勃的,煙火味十足,配得上是一個人丁興旺的大村莊。到三腳貓家門前,感覺頓時不一樣,照樣大門緊閉,人影不見,冷鍋冷灶的樣子。
我一路急匆匆跑來,臨門,徑直敲了門,不假思索地。敲了門后,我才猶豫起來,畏懼起來,怕看見父親,也怕認(rèn)不出三腳貓。門是木門,新上過紅漆,嚴(yán)絲合縫的,透出一股子主人家的富裕和考究。我清楚聽到屋里有竊竊的、被壓制的嘈雜聲、說話聲,明顯有不少人。但又好似都沒聽見我敲門,好似那些人在忙什么大事,兩耳不聞窗外事。我遲疑一會兒,確信沒人來開門,準(zhǔn)備再敲門。剛舉手,門嘎吱一聲,啟開一只肩寬,探出一張大白臉,被明亮的太陽一照,更見白皙、細(xì)膩、光滑,像女人的臉。只是頭發(fā)寸短又板直,明顯是男人。他問我找誰,我說找我爹。他沒問我爹是誰,嘩啦一下拉開門,大聲叫我父親的名字,嘿嘿笑道:“他就是你的兒子???長得不像你嘛?!甭曇舸謮训煤湍菑埓蟀啄樛耆淮钆?。
頃刻間,我?guī)缀鯌岩伤陌啄樖峭砍鰜淼?,像戲臺上的奸臣。我無法確定他就是三腳貓,他對于我是個陌生人,從未見過的。他穿一件挺括的藏青色呢質(zhì)大衣,圍一條肉色毛線圍巾,戴一頂黑色鴨舌帽,一只袖子斜插在大衣口袋里。我無法確定這是一只空袖子,但很確定,和他對比起來,父親和那些人都穿得土得很,邋遢得很。他是當(dāng)官的樣子,鶴立雞群的樣子,讓我頓時怯懦起來,想拔腿逃。
除父親外,還有三人,均為男的,他們和父親一樣,都穿一身舊的脫殼的棉衣棉褲,顯得浮夸、臃腫、臟亂,一副相。四個人圍著一張八仙桌,一面坐一個,好像在打牌,但桌上又不見一副紙牌,只見一只被漆成墨綠色的毛竹罐——像一只普通的無把茶杯——倒扣在桌子中央,被父親對面的人一手把握著,不知在做什么。
父親的目光從對方手中的竹罐移向我,先瞪我一眼,又瞪我一眼,然后不耐煩地問我什么事。很顯明,父親臉上,眼里、嘴上寫滿不高興,寫滿想罵人,罵我、罵娘、罵老子的窮兇極惡。我熟悉父親的這個樣子,只是不熟悉眼前這個樣子,這些人身上有種骯臟,有種鬼祟,有種邪氣,有種異味。我不喜歡父親跟他們在一起,何況在三腳貓這兒。這是奶奶整天在咒罵的鬼地方!阿山道士和我家死對頭的地方!我準(zhǔn)備多搜刮一些理由叫走父親,哪怕父親沖上來揍我。我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樣,只怕挨餓,不怕挨揍。
不等我開口,坐父親對面的人催促道:“來來來,什么事都得等收了這一局的場再走?!?/p>
父親看看我,對他說:“晚上再來吧?!?/p>
對方干脆說:“不行?!?/p>
父親說:“不能讓孩子看這東西?!笔窍胫v道理的口氣。
對方說:“那你就讓他走!”口氣硬得很。
我聽口音,不是我們村的,大方向應(yīng)該是江北佬,不是這邊山里人。父親看給我開門的人,是要他做決定的意思。他“嘿”一下,直說:“按規(guī)矩,你要走得留下進(jìn)賬。”干脆利落。父親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褲子口袋,轉(zhuǎn)而對我下起死命令:“你先回去,我馬上回來?!蔽疑杂羞t疑,他便霍地立起身,瞪圓眼兇我,趕我走。給我開門的人始終端一張笑臉,笑瞇瞇地對父親笑,對我笑,返身去開了門,示意我走。我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仔細(xì)察看著那只插在衣袋里的手,或者袖子。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把袖子抽起來,對我爽直地笑道:“空的,不會嚇著你吧?”
原來他就是三腳貓!
十一
這么多年來,我多次聽奶奶和阿山道士等老輩子講過三腳貓的故事與他同七兄弟迥然不同的長相,因此也無數(shù)次想象過他的樣貌。不曾想到,他長成這樣子,這么白凈,身板這么挺拔平直,對人這么客氣友好。這一切幾乎都不在我的預(yù)測里,甚至都不在男人的配備里。他的穿相也不是我能想到的樣子,那么干凈整潔,那么洋派貴氣——圍巾、帽子、大衣——像電影里的人。這個樣相,總的說,是令人羨慕尊敬的,和他當(dāng)過國民黨團(tuán)長、坐過牢、愛賭博等這些歷史問題完全不符合。我從屋里走出來,無比希望他跟我出來,再跟我說點什么。當(dāng)聽到嘎吱一聲,眼看門被緊緊閉合,我頓時像丟了魂,杵在門前紋絲不動,似乎魂靈被關(guān)在屋里。我立在門外,好像是想偷聽里面在干什么,其實是腦袋一片空白,魂靈出竅,身子失措,開不了步子。
魂靈是被父親的一聲喊叫叫回來的。
當(dāng)時我沒意會那一聲叫,叫的是什么,后來聽多了便知曉,父親是叫了一聲:“啟!”后來——長大后——我知曉,本地人一般都愛叫“開”,“啟”是西北叫法,帶古意的,想必是受三腳貓傳染的。三腳貓是怎么染上西北叫法的,那就不好說了,用奶奶的話說,這活鬼當(dāng)兵、打仗、坐牢、賭博、浪蕩,跑遍大小碼頭,見過各色人等,他嘴里哪怕放出什么洋屁也沒什么好稀奇的。奶奶說這話時,阿山道士在場,他聽了接過話去,搖頭晃腦地對我說:“你爹就是被他身上的各式洋屁吸走了魂?!彼f話時喜歡搖頭撫須,又是一番慣常的搖頭撫須后,接著對我說:“你爹骨子里就想做他這樣的人,浪蕩一生世。你爹的魂啊,要隨了我就好了?!比缓髮δ棠陶f:“親家母,不是我說你,你要早隨我,信了張?zhí)鞄?,你兒子他就不會有今朝?!?/p>
正是那天,父親被公安抓走?,F(xiàn)在父親對自己黑暗的未來毫無覺察,正一個勁兒地,在一聲聲喊著“啟”。
“啟!”
“啟——”
“啟——!”
時而短促有力,時而拖著尾巴,時而豪邁奔放。
父親這一聲聲喊,像釘子一樣,把我釘在三腳貓屋門前。我久久立著,一會兒聽到父親喊“啟”,一會兒是對家叫的“開”—— 一點不比父親聲音小、陣勢弱——中間夾雜著其他人的聲音,有驚叫,有喟嘆,有起哄,有爭吵,有嘲笑。這些我可以輕松分辨出來,唯一有個聲音我分辨不了——是一種奇怪的聲音,嗒嗒嗒的,清脆,堅硬,快速,混亂,壓抑,感覺是有兩個——也許是三個——山核桃被悶在那只墨綠色的竹罐里飛速旋轉(zhuǎn)。越聽我越確信,是兩個,不是三個;是像山核桃一樣的東西,又絕非山核桃本身。因為要是山核桃,經(jīng)不起這么再三飛速旋轉(zhuǎn)、激烈碰撞,它會裂,會破,會碎。但這東西仿佛是堅硬無比的,它很享受在那只竹罐里被悶著,被飛速旋轉(zhuǎn)和碰撞,似乎越碰越堅、越撞越硬了。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他們在干什么。但很明顯,父親和對家都干得十分起勁,很刺激的情狀,要瘋要癲的癡魔。
回到家,我把自己看到、聽到、想到的東西和看不到、想不到的東西,一五一十全向奶奶和阿山道士做了報告。道士聽了,頭腦搖得猛烈,對奶奶伸出一個指頭,露出輕蔑的神色和得意,說:“我剛不跟你說了,在賭博?!?/p>
奶奶明顯受了刺激,掙扎著坐起身,兩鬢青筋暴出,沖阿山道士呵斥:“不可能!三腳貓從來是去外面賭的,他這么賊精怎么會做出這種傻事,把自己的家當(dāng)賭窩子?那樣公安知道了,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廟啊?!?/p>
阿山道士說:“你沒看見,現(xiàn)在有的公安都成他親眷了。這叫不打不相識,這也是他三腳貓做人的水平。”停一下,又補一句:“其實,有錢人都有這水平?!?/p>
奶奶罵道:“什么水平,那叫把人家公安拖落水,是作孽啊!”
阿山道士冷笑道:“現(xiàn)在把你兒子也拖落水了?!?/p>
奶奶哆嗦一下,像是把她也拉下了水。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一對目光絕望地朝我撲來,訓(xùn)我:“你怎么不叫他回來!”
我說:“我叫了的,他叫我先回來?!?/p>
奶奶問我他應(yīng)承什么時候回來,我也照實說了:馬上回來??墒聦嵣衔乙呀?jīng)在那門口耽擱好一會兒了,父親說的“馬上”早已過去。而且,憑我當(dāng)時的感覺,父親也只是說說而已,哄我小孩子的。
阿山道士似乎知曉這個,照舊說著風(fēng)涼話:“賭桌上的人的話能信?我的親家母,告訴你,除非錢輸光,不然他不會回來的?!卑涯棠碳さ脷獾糜萌^狠狠敲墻,用巴掌扇自己臉,眼淚鼻涕一把把流,撕心裂肺地號啕。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奶奶這么憤怒,這么傷心又無助,這么不顧體面,在外人面前這個樣子!如果能下床,我看奶奶一定會追去現(xiàn)場扇父親巴掌,扇了巴掌后再拉回家來上家法。
十二
因為爺爺死得早,奶奶既是父親的母親,也是父親的父親。作為父親,奶奶有很威嚴(yán)鐵面的一面,該對兒子上家法時從不姑息,去年還給我父親——她兒子——上過家法,讓他跪在祖宗牌位前數(shù)鐵釘——像和尚捻珠一樣數(shù),一枚枚數(shù),來來回回數(shù),數(shù)得你十指滴血,血染一枚枚鐵釘。當(dāng)然痛得不行,如鈍刀割肉一樣。據(jù)說這是爺爺?shù)纳仙陷呑印獱敔數(shù)臓敔敗⑾碌囊?guī)矩,但凡成年男子——十六歲以上——犯了父威,行了類似不忠、不孝、奸淫、偷盜、失德、犯法之事,父親即可行使家法,令其指頭釘釘,心頭釘釘,十指連心痛,痛定思痛,痛改前非。
我打小就知道,在堂前的長條閣幾柜里,有一只報廢的腳桶(漏水),里面盛滿寸長的鐵釘(密密麻麻),總共十斤。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洋貨,俗稱洋釘,上百歲了,仍舊锃亮簇新,不愧為老家伙,貨真價實,經(jīng)得起時光煎熬。幸虧是真家伙,不生銹,否則要鬧破傷風(fēng)的。因為鐵釘只有一寸長,桿子細(xì),表面滑,一枚枚數(shù),數(shù)個十斤下來,手指頭多半開始麻木,數(shù)第二遍時,像我這樣的嫩手保準(zhǔn)出血。父親這種厚皮手,興許可以熬到第三、第四遍,但絕對熬不到第五遍。這我不止一次見識過,父親的手指頭在一枚枚滴血的釘子的搓挲下,痛得嗷嗷叫。你別以為我爺爺死了,奶奶就免了家法,想得美!想想,奶奶既當(dāng)媽又當(dāng)?shù)?,自然有?quán)行使父權(quán)。再想想,父親……怎么說呢,我就不說了,反正父親深受其害,去年還遭過一次。
去年父親因為喝醉酒,當(dāng)著好些人在祠堂里撒尿,據(jù)說當(dāng)中還有婦女同志,確實丟死人了,活該上家法。那日我在場,親眼看見奶奶讓父親數(shù)了五桶鐵釘,就是五十斤,最后十個手指全血淋淋的。但我沒同情父親。家里人都不同情他,只有小妹哭了,也不知是同情還是嚇的。在我看來,父親犯賭博的錯誤沒有當(dāng)婦女同志面撒尿可惡可恨,可從奶奶的憤怒和痛苦看,好似要超過它。所以我想,我肯定,無論如何,父親今天回來奶奶一定會給他上家法。后來我去灶屋給阿山道士倒水,經(jīng)過堂前時還特意看了一眼放鐵釘?shù)牡胤?。我在想,它們置放了這么長時間一定骯臟了,是不是該清洗一下?
我去問奶奶,奶奶搖搖頭。我問為什么,奶奶居然嗚嗚地哭了,一邊哭一邊說道:“我已經(jīng)報廢了……他不聽我的了,你爹……他看我殘廢了才無法無天……這個潦蕩坯啊,敗家種啊……我的親家公啊,他怎么會這樣子敗家啊……沒完沒了啊……氣死我啦……嗚嗚嗚……”
阿山道士說的話完全是火上澆油,他說:“居然跟阿根大炮的后代混在一起,這么不要臉,仇恨都不記了。他爹要知道了,不從棺材里爬出來掐死他!”
奶奶嘭嘭地拍打著床板,揚起一輪輪灰絮,像整個人在化成灰絮,在去冥界和爺爺赴會的路程上。她恨不能爬起來,不能去死,不能去見爺爺,只能對著亂蓬蓬的飛灰,哭著,呼喊著爺爺:“他爹啊,嗚嗚嗚……你都看見了嗎,這孽種在哪里,在紅房子里啊!阿根大炮的棺材屋里啊!跟三腳貓混在一起??!嗚嗚嗚……他爹啊,這日子叫我怎么過??!你說,你說啊,他怎么就這樣啊,這么一出一出地糟蹋自己啊,也是糟蹋我啊,嗚嗚嗚……他爹啊,你就帶我走吧,這日子我不想過了,過不了了,嗚嗚嗚……沒臉過了,你就把我?guī)ё甙?,嗚嗚嗚……要不你就把他掐死,別給我再丟人現(xiàn)眼了,咳咳咳……”
阿山道士幾次張口想勸她別哭,但似乎總插不上嘴,剛開口,沒出聲,她的聲音巨浪一樣撲下來,把他的“小波浪”吞沒。這會兒,涕淚滂沱的奶奶該是被涕淚嗆了,連連咳嗽起來,他趁勢而為,遞上毛巾,勸奶奶別哭,別傷了身子。
奶奶一邊用毛巾擦著涕淚,一邊又對道士哭訴:“親家公啊,你給我評評理,老天爺還有沒有公道,叫我吃這么多苦,我一個寡婦,哪吃得下這么多苦啊,嗚嗚嗚……親家公啊,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一生世都苦不出頭啊,嗚嗚嗚……”
阿山道士說:“當(dāng)初你要聽我的,信了張?zhí)鞄熅筒粫@樣。”
奶奶止住哭,堅決地說:“我現(xiàn)在信,他能讓我站起來嗎?”給我感覺,她要能站起來,一定會立刻去把父親拖回來。
阿山道士一貫地?fù)u著頭,說:“親家母,你不能說這話,神仙聽了不高興的?!?/p>
奶奶把毛巾一下扔到親家公身上,目光刀子一樣剜了他一眼說:“你也是沒良心的,心里只有你的神仙。當(dāng)初他爹待你多好,你就這樣待我,這時候還不同情我,張口閉口你的神仙不高興,可誰讓我高興了呢?”
阿山道士說:“你看,你又說這些?!彼念^似乎搖不動,只能輕微擺兩下,“不管是我的神仙,還是你的菩薩,都不愛聽這種話,難聽,傷人?!?/p>
奶奶振振有詞地說:“兔子急了還要咬人,我被害成這樣子,還不能說幾句難聽話?你就是沒良心,老是叫我信你的神仙,就是不在你的神仙面前替我說好話?!?/p>
阿山道士說:“我怎么沒說嘛,說了的?!?/p>
奶奶說:“你要說了,我怎么會沒個好日子過呢?”
阿山道士說:“誰家的日子還不都這樣,都是熬著過的?!?/p>
奶奶說:“可我熬不下去了,嗚嗚嗚……”又哭起來。
這個下午,奶奶哭哭啼啼、罵罵咧咧,情緒十分激烈悲痛。阿山道士有時勸解,有時批評,有時說風(fēng)涼話,有時申辯,有時安慰。總之,兩人貼心惱心了一下午,思前想后地談了前世今生,生活死活,很多事。我聽著,隱隱約約懂了一些事,化了我心里一些疑問。這個下午,我一次次去門前張望,希望看到父親在弄堂里倏地冒出來。我覺得我的眼珠子都看穿了,可以看到大片大片血紅的腦花和黑暗的后腦勺兒,但就是看不到父親的身影。當(dāng)時我才上小學(xué)二年級,還沒學(xué)到“望眼欲穿”這個成語,三年級學(xué)到它時我哭了,因為我想起了這個傷心的下午。
十三
老古話,家法發(fā)家。
正是靠著匡世扶正的家法蔭佑,爺爺?shù)眯以谝淮痹谖覀冸p家村算是中上等的臺門屋里長大,并把屋子傳給下一代,即我們。房子有三個開間,坐北朝南,朝東開門,所以不是大戶人家。大戶人家必是朝南開正大門,我們家屬于橫開門,俗稱橫臺門。但總歸是臺門屋,內(nèi)有天井,外有后院,不像單門獨戶的立屋,左右都是鄰居,前后無空地,局促不安得很。天井很小,是從中間堂屋的過道中辟出來的,寬不足兩米,長約有四米。小時候我經(jīng)常在天井里玩,養(yǎng)螃蟹、捉蟋蟀、堆雪人。當(dāng)然,經(jīng)常摔跤,因為天井是盛雨水的地方,父親懶惰,經(jīng)常不及時疏通陰溝,雨水積在里面,井里的石板都長了毛,又臭又滑。奶奶經(jīng)常在午后至黃昏前,好幾個小時坐在堂前,對著天井做針線活(補衣服、釘紐扣、織毛衣、納鞋底),背后是一個正大的毛主席畫像??匆娢以谔炀锼ち缩?,奶奶就要罵一通父親,父親總是不在家,所以總是白罵。
整個早上和黃昏后,奶奶一般都在灶房忙碌,炒菜,燒飯,油鹽醬醋,鍋碗瓢盞,都是她一生世的老搭子。奶奶和母親有明確的分工,母親負(fù)責(zé)外場,去鎮(zhèn)上買油鹽醬醋、鍋碗瓢盞;去菜地或野地弄菜蔬;去谷場打谷子;去機房機米(去谷殼);去溪里洗菜淘米。一切就緒,上了灶臺后,奶奶開始上場了,指揮母親添柴燒火,是大廚師的感覺。有時,母親外面有活,不在家,燒火的活就由我負(fù)責(zé)。奶奶總是夸我聰明能干,勤勞肯干,然后就開始罵父親,又懶又笨,燒個火都燒不好,不如我。
晚上,上樓睡覺前一個小時,奶奶總在“廢屋”和菩薩在一起,念經(jīng)。所謂廢屋,是指西屋。這么講吧,我家三間屋,進(jìn)門是東屋,東屋一分為三,前是過道,中為飯?zhí)?,后是灶房;然后是堂屋,也是一分為三,前為天井,中(一大半)為堂前,后面(小一半)是退堂;然后是西屋,但西屋被日本鬼子放過火,燒殘了,半堵墻塌了,整副樓板燒沒了。爺爺在世時,把塌墻補了,卻來不及修繕樓板、平整地面,不能派正用場,只能堆放雜物,所以我們叫它廢屋。廢屋里的主件是奶奶的一口棺材(赭紅身子,黑色蓋子),然后是農(nóng)具、柴火、肥料、糞桶、舍不得丟的廢物等;棺材架在兩張條凳上,高過人頭,像堵屏風(fēng)一樣,擋掉人的視線。我知道,里面是有秘密的,就是一個供奉觀世音菩薩的佛龕,平面比毛主席像小一些,整體是厚實的、珍貴的,像個壁櫥一樣掛在墻上,常年有一對玻璃做的紅燭隱隱生輝,照耀著一尊白瓷燒的觀世音菩薩坐像,白面紅堂,慈眉善目。奶奶每天睡前,總要去向菩薩敬一炷香,念一通經(jīng)。
這是爺爺去世后不久奶奶養(yǎng)成的習(xí)慣。
奶奶說,她認(rèn)定爺爺慘死在那塊巨石下,是阿根大炮私底下作法作的孽,孽妖不但作了惡,砸死了爺爺,還成了魔,做了鬼,鉆進(jìn)了她心里,害她一個月一個月地通宵睡不著覺,幾個月下來,她已經(jīng)瘦成一把骨頭,連上樓、吃飯的力氣都沒了。眼看著只有等死,山公寺的和尚給她送來那尊白面紅堂、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坐像,她燒旺香守了一夜,天亮前居然睡著了,一下睡了三天三夜,醒來身上已經(jīng)灌滿力氣,鮮活了。從那以后,她天天睡前給菩薩燒香敬禮,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線,防魔防鬼防災(zāi)防病防失眠,菩薩也替她守住了防線,一家老小都安身至今。直到前不久,可能是父親跟三腳貓賭博作的孽,讓奶奶一下癱在床上。為了方便照顧,也是為了守住防線,奶奶的床榻被從樓上搬下來,安在佛龕前,其實也是棺材后。
我曾經(jīng)多次問過奶奶,既然菩薩對她這么好,她也這么敬愛菩薩,為什么把菩薩安在廢屋里,跟棺材待在一起,家里不是有空屋嗎?我心里想,哪怕安在黑暗的退堂里也好啊,至少離開了棺材。每次問,奶奶總是念一聲“阿彌陀佛”,說我小孩子不懂,長大了就懂了。后來,沒等我長大,我剛上小學(xué),有一天,我問教語文的王老師,她告訴了我,原來是關(guān)金老婆不許!
關(guān)金是誰,他老婆又是什么人,能像干部一樣,我們必須聽她的?
“告訴你吧,關(guān)金是阿根大炮的第四個兒子,綽號‘四鬼?!卑⒏笈诎藗€兒子,只有小兒子不叫鬼,叫三腳貓,其他七個,村里人都叫他們鬼,大鬼、二鬼、三鬼、四鬼……這樣叫,既體現(xiàn)了他們在村里霸王的地位,也透出村里人對他們家的怕。那天爺爺犯傻發(fā)飆,要去砸紅房子的照妖鏡,被阿根大炮和五個兒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差點打起來。當(dāng)時有一個兒子沒到場,就是四鬼,因為跟老婆吵架,被老婆捏傷了卵子。關(guān)金老婆就是這人,一個敢捏男人卵子的潑婦!
老古話,男人卵子,女人奶子,只有相好的時候可以碰,打架斗毆時絕對碰不得。這是人的命根子、內(nèi)底子,碰了就剝?nèi)嗣孀?,人要拼命的。奶奶說,關(guān)金老婆就是專要剝?nèi)嗣孀拥娜?,連自己男人的面子都被她剝光了。她是村支書,我們雙家村的一村之頭,經(jīng)常挨門逐戶在村子里拋頭露面,大家表面上叫她“支書”,或“村頭”,或“四嫂”,背后都叫她“朝天椒”。朝天椒是一種個頭小卻辣死人的辣椒,把她的表面和芯子都充分體現(xiàn)了。
從表面上看,她僅有一般婦女肩膀的高度,且精干麻瘦,腳關(guān)沒人家手關(guān)粗,屁股沒人胸脯厚,下巴刀削似的尖,整個一個發(fā)育沒發(fā)足、僵掉的死疙瘩。但骨子里,她有巨大的活力膽量,天不怕地不怕,殺性大,整個紅房子的人—— 一屋子鬼——都怕她,更不用說村子里其他人。公社領(lǐng)導(dǎo)看中她這一點,有威性,叫她當(dāng)村支書,后來又叫什么委主任,總之是管全村人的頭目。她管諸多諸多事,其中一件事是要求人人家里掛毛主席像,不許搞封建迷信。奶奶搞的那一套——燒香敬佛什么的——就是封建迷信活動,朝天椒要知曉了,是要拆的,所以只能藏在棺材后,偷偷搞,夜里搞。
全村只有一人敢不聽、不怕朝天椒,朝天椒也奈何不了他,就是阿山道士。一方面,村里需要他這個角色,屬于占了先機;二方面,兩家人結(jié)怨太深,都怕再深下去,脫了底,狗咬狗,來個魚死網(wǎng)破什么的;三方面,道士修行多年,道行已深,已經(jīng)半仙半鬼的,朝天椒不怕天不怕地,卻也是怕鬼的。奶奶說,霸王不怕人,只怕鬼,阿根大炮和阿山道士斗爭一輩子,沒贏,說明道士有確鑿功夫在身了。阿山道士本是走路風(fēng)都吹得倒地孱弱(出工只能掙婦女的工分),卻敢在橫行霸道的朝天椒面前跺腳罵:“你要敢進(jìn)我家門,我就讓你進(jìn)棺材去!”
據(jù)說,朝天椒還擔(dān)心進(jìn)了棺材永世出不來,因為道士是掌管魂靈超度的,她要死在他之前,他不替她超度魂靈,魂靈將永世被悶在棺材里,那是不可想象的水深火熱??!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死在阿山道士前,所以對道士咒她死這事也是最怕的,萬不敢去試,去冒險。有時我想,既然阿山道士道行這么深,本事如此大,奶奶真不如隨了他,干嗎隨觀世音嘛,敬拜都是偷偷摸摸的,真沒勁。有一次,我對奶奶這么說,被狠狠甩了一個耳光。不像父親經(jīng)常打我,奶奶很少打我的,這說明我真犯錯了。父親打我,奶奶說那是他犯病。父親經(jīng)常動不動打我,好像有些病秧子動不動就要生病一樣。
十四
父親直到夜飯上桌前才歸家,像只春日里辛勤捕捉害蟲的燕子。天微黑,抹去了他的疲憊和慌張——我以為他是慌張的。其實,他心中已充滿決戰(zhàn)的勇氣和必勝的信心。如果天還沒有亮——我是說他賭博的事尚無人知,他也許還會做賊心虛,試圖掩蓋?,F(xiàn)在天亮了,他的罩頭被我和阿山道士撞破了,揭掉了,他索性撕破臉,露出獠牙,不裝了。他徑直闖進(jìn)廢屋,晃到奶奶容身的病榻前——也是菩薩前、棺材后——腳下手上都是力氣、底氣,口氣也十分沖人,面對奶奶的責(zé)問:“你去哪里了?”他答得爽直:“在三腳貓的屋頭?!薄白鍪裁??”“玩了幾把?!薄巴媸裁矗俊薄皼]什么,就隨便玩玩?!薄皼]什么?你說得輕巧,公安要知道了你還能回家?回你的鬼話去!”
奶奶又氣又急,又要壓住怒氣,又要講出道理,又要讓他接受,跟他一番窮追窮打,既威嚴(yán),又苦口婆心、語重心長,給他知錯改正的信心和勇氣。父親卻不領(lǐng)情,剛開始就不大耐煩,目光散淡,不想聽;中途,掏出煙來點上,屌屌地叼著抽,顯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結(jié)尾,還惡毒地甩了一個幾乎是辱罵的托詞。
父親說:“行了,沒你說的那么復(fù)雜,我不就想去贏幾個錢。你不癱了嘛,樓上還有個癱著呢,”說的是我大姐,“還有三只黃嘴鳥,”指我和二姐、小妹,“就我一個人掙個工分錢,養(yǎng)得活嗎?”
父親聲不高,音不響,但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樣戳人。我眼看著奶奶的臉色由病兮兮的蒼白開始泛紅,又泛青,變?yōu)?,如肌肉遭撞擊后形成烏青的過程一樣,只不過壓縮了時間,放大了面積,大到整張面孔,囊括耳朵。奶奶已經(jīng)在床上癱了上百日,身子可想而知的虛弱。我擔(dān)心奶奶要死——這就叫氣死嗎——上去拉住奶奶的手,想救她,卻被奶奶一把甩開。奶奶甩我的一下,像拉亮了電燈開關(guān)線,把自己從死亡——氣死——中拉回來!她甩我的手像舉槍一樣高高舉起,哆嗦著對準(zhǔn)父親的臉,“你、你、你”地——也是哆嗦——好一會兒,終于吐出一句話:
“你還有理!”
這句話像開了閥,引發(fā)了一場大洪水。奶奶從爺爺橫死她守寡數(shù)起,數(shù)到她怎么把一家老小拖大,數(shù)到他(父親)怎么多病、怎么不懂事、怎么不容易成了家,一路數(shù)到她怎么被拖垮身子,癱在這兒等死。最后,總結(jié)性地說道:
“幾十年,我像牛一樣、狗一樣做人,也沒有去做賊,沒有去偷,去搶,去賭!賭!你還有理去賭!廣播上天天在說,搞賭博的人就是社會毒瘤,要人人檢舉,家家揭發(fā),你耳朵被狗吃了!”
奶奶說得悲憤交加,滔滔不絕一大通。父親一言以蔽之:“我從來不聽廣播。”四兩撥千斤地自如。
確實,父親不愛聽廣播,不論早上還是晚上,只要聽廣播在響,就會去拉掉開關(guān),不管我們要不要聽,反正他不要聽,反正他不管我們。后來我想,他不要聽,其實是怕聽到政府對賭博的批判、警告和各種抓賭、搗毀窩點的捷報。這么說,他可能早就在搞賭博,我們發(fā)現(xiàn)遲了,他已經(jīng)是老油條了,很難對付了——奶奶真不是對手!
奶奶說:“你不聽廣播,總聽老祖宗說過吧,我也沒少對你說,自古賭博敗家!”
父親說:“可我沒敗家,我還贏錢。我賭博從沒輸過?!笨茨棠逃帧澳?、你、你”的,氣得說不成話,他接著說:“這你該有體會啊,這小半年你生病花了多少錢,哪里來的?生產(chǎn)隊能掙個屁錢,都是我從那兒掙來的?!?/p>
“那兒!那兒個屁!”奶奶氣得嘭嘭?fù)舸虼布埽R父親:“那是你去的地方嗎?賭博的地方就是臟地方,何況還在三腳貓家。你長記性嗎,我早對你說過,你爹是怎么死的?你是人嗎,殺父之仇都放得下!”
父親哼哼道:“那都是道士瞎編的,為的就是叫你跟他一起恨他們家?!?/p>
這下奶奶徹底被氣瘋了,她“你、你、你”地掙扎著,要撲上來打父親;夠不著,撲個空,上半身跌出床沿,彎下來,腦袋耷拉著,滿頭灰白的長發(fā)披散、倒掛,怎么看都有些悲慘又可怕。父親一個后退步,似乎是怕奶奶繼續(xù)攻擊他。但不可能的,奶奶不會爬,她雙腳瘍了,像頭發(fā)一樣使不了勁,沒用場。我經(jīng)常服侍她,我知道,這種情況要沒人幫助她是起不了身的。我趕忙上前扶她起來,扶的手碰到她臉頰,一下子覺得濕乎乎的,全是奶奶的淚水。
奶奶哭了,泣不成聲,依然氣極地罵:“你這個畜生!潦坯!畜生!……”我明顯覺得奶奶不想說,兩次話到嘴邊都咽下去——多羞辱的事嘛,真不想說?。〉詈筮€是說了,憋不住,把阿根大炮(三腳貓的爹)對她耍流氓被爺爺痛打(拗?jǐn)嘀兄福┑牡着平伊?。奶奶最后幾乎咆哮道:“難道這也是我編的?你這個死畜生!潦坯?。 闭f罷幾乎要死過去,氣極而死啊。奶奶本是風(fēng)中殘燭,哪受得了這種摧殘,把深不及底的傷口掘開來。這也是我唯一一次聽奶奶說這事,如果說當(dāng)時我沒強烈反感的話——畢竟我才十歲,還是孩子——那么要不了幾年,我將后悔聽說了這事——畢竟這是奶奶親口說的,和外人說完全不一樣。再說,外人一般也不會當(dāng)我們面說,這是做人的道德,看破不說破。
父親當(dāng)時似乎也是被這事震懾,人一下子蔫掉,眼神沉下來,沒聲響,一動不動,站一會兒,默默走了。然后他一個晚上都沒吱聲,也沒有吃夜飯,只在后院豬圈里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像蔫得喘不過氣來,只能靠不停抽煙才能把氣補上。這是痛苦和痛定思痛的表現(xiàn)。我想,父親以后應(yīng)該不會再跟三腳貓交往了。睡覺前,我把自己看見的和想到的去跟奶奶說,希望能安慰她。奶奶像沒聽見我的話,只是對著天花板說,讓我把電燈關(guān)了。我關(guān)了電燈,黑暗中,我聽到奶奶長嘆一口氣,好像剛才電燈光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有一個好消息,第二天早上,奶奶居然發(fā)現(xiàn)兩只“死腳”活了,先是腳指頭能動了,然后人也可以下床了——雖然不能正常行走,卻可以跌跌撞撞半爬半走了。這了不得?。♂t(yī)生說,奶奶什么神經(jīng)死了,雙腳瘍了,這生世只能癱在床上了??刹恢趺吹模滥_一夜之間復(fù)活了,像死人復(fù)活一樣,簡直喜人又嚇人!后來不止一人說,我奶奶這雙死腳是被我父親氣活的,但終有一天我父親又會把它——或其他什么地方——氣死。確實,我們雙家村諸多人知道,我父親是那種會把活人氣死、死人氣活的人,所以不止一人這么說。
我回想一下,覺得可能就是在奶奶撲上去想打父親,結(jié)果撲了個空一下跌落床的一瞬間,奶奶的那個什么神經(jīng)被激活了。我們王老師說,它本來就沒死,只是堵了,然后人一氣,像發(fā)洪水一樣,把瘀堵沖垮了。我覺得王老師說得有道理,奶奶卻不同意。奶奶說,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看她可憐,發(fā)善心,撈了她——從苦海中撈出來。這么說,我也就理解奶奶為什么死活不肯隨阿山道士的信,寧愿冒險也要信觀世音菩薩,原來有好處的,關(guān)鍵時菩薩會救她的。
原刊責(zé)編 王月峰
【作者簡介】麥家,浙江富陽人。198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1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2005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曾任浙江省作協(xié)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解密》《暗算》《風(fēng)聲》等。曾獲第六屆華語傳媒文學(xué)大獎年度小說家榮譽、第十三屆上海國際電視節(jié)最佳編劇獎等。《暗算》獲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