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章
一七七三年十月八日,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一輛馬車載著狄德羅進入圣彼得堡。一直到一七七四年三月五日近五個月的時間里,這位啟蒙哲學家多次穿過“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對他開放”的那扇通往葉卡捷琳娜私人房間的門,與這位女皇對話。啟蒙理念與開明專制的這次親密接觸,是啟蒙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但是,盡管關于葉卡捷琳娜和狄德羅的傳記都會或多或少提及此事,長久以來卻一直沒有專門討論這一重要事件的專著,直到法國歷史學家羅伯特·扎勒特斯基的《葉卡捷琳娜與狄德羅:女皇、哲學家和啟蒙的命運》(中譯本書名《失敗的融合:狄德羅、葉卡捷琳娜與啟蒙的命運》,東方出版社二0二二年版,下引該書只注頁碼)出版,才算彌補了這一缺憾。
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人們常常出于各種不同的原因而尋求、構想甚至“發(fā)明”各種“異邦”或“他者”,或是為了樹立敵人、明確戰(zhàn)略,或是為了建構自己的認同,或是出于投射希望、尋求新路。在十八世紀的法國啟蒙運動中,中國在啟蒙思想家那里是如此,俄國在這些啟蒙思想家那里也是如此。在十八世紀,“對俄羅斯的幻想情結”牢牢地牽動著法國啟蒙思想家的想象。伏爾泰為彼得喝彩,因為他為這個“百廢待興”的國家引入的,“不是土耳其的禮儀,不是波斯的禮儀,而是我們的禮儀”。他寫信告訴葉卡捷琳娜,她注定要延續(xù)彼得開啟的西化進程,將俄國從一個陰暗冰封的落后之地變?yōu)橐粋€開明的歐洲國家。他還不無恭維地聲稱:“在彼得大帝治下,你們的藝術和科學學院曾向我們尋求光明,而在葉卡捷琳娜大帝治下,我們現(xiàn)在要向你們的學院尋求光明。”(109 頁)
葉卡捷琳娜成了許多啟蒙思想家眼中把啟蒙理想傳播到東方并落地開花的希望。這當然與后者在法國絕對君主專制下為尋求啟蒙的出路而“別求希望于異邦”有關。但之所以是葉卡捷琳娜,而不是別人,也不能說與葉卡捷琳娜自身的表現(xiàn)完全無關。這位出生于普魯士安哈爾特- 澤布斯特公國的公主,十五歲時遠嫁俄國,十七年后(一七六二)通過政變從丈夫彼得三世手中奪得皇位,成為俄國的統(tǒng)治者。為了確立自己統(tǒng)治的合法性,葉卡捷琳娜努力向公眾表明,是自己的統(tǒng)治,而不是彼得三世的任性胡為,才是彼得大帝所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的延續(xù)。而為此,她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像彼得大帝那樣把目光轉(zhuǎn)向西方的文明。通過一系列的努力,包括與巴黎最著名的文藝沙龍建立聯(lián)系,與伏爾泰等啟蒙思想家通信,翻譯出版啟蒙著作,以及實施某些向西方文明靠近的政治社會改革,葉卡捷琳娜贏得了啟蒙思想家們的贊賞。“啟蒙運動中最具影響力而且最堅持不懈的捍衛(wèi)者,很快就成為葉卡捷琳娜最偉大的擁護者。”(77 頁)
作為一名偉大的啟蒙哲人,狄德羅一生致力于通過傳播理性、科學的知識來改善人類同胞的生活。而為了傳播理性與真理,驅(qū)除愚昧與黑暗,在狄德羅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為他人寫作,一條是與他人對話。第一條路使他成為百科全書派的主將,第二條路則將他引向了圣彼得堡。
在人類歷史上,期望借君王的權力來傳播和踐行自己的“道”或“理念”的思想家可謂代不乏人。從孔子到康有為,從亞里士多德到狄德羅的啟蒙同道伏爾泰,其間的心思可謂一脈相承。相對而言,狄德羅對于君主的專制權力可以說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惕與懷疑,對于借開明君主之權行啟蒙之理念,在一開始也持保留意見,就像他對伏爾泰與腓特烈的關系一直持保留態(tài)度一樣。因此,一開始,即使在百科全書的出版在法國受阻,而他自己也經(jīng)歷了一次牢獄之災的情況下,面對伏爾泰向他轉(zhuǎn)達的葉卡捷琳娜的邀請,狄德羅對伏爾泰的回答依然是:“不,我親愛的、杰出的伙伴:我們既不去柏林,也不去圣彼得堡?!保?3 頁)
不過,他后來看到和親身經(jīng)歷到的一些事情使他改變了態(tài)度。一件事情是,葉卡捷琳娜登基不久,大概也就在第一次對狄德羅發(fā)出邀請后不久,就給法國宗教狂熱和法律不公的受害者讓·卡拉斯(Jean Calas)的家人寄贈了一大筆錢??ɡ沟陌讣且粋€令人發(fā)指的冤案。伏爾泰為此拍案而起,發(fā)出了著名的“消滅敗類”的憤怒呼吁,并寫下了《論寬容》這部著名作品。另一件事可以說完全是狄德羅個人的私事。一七六五年,狄德羅一直在艱難地為女兒籌備嫁妝,為此,他準備出售他心愛的圖書館中的三千多冊藏書。這時,葉卡捷琳娜伸出了援助之手。她指示巴黎的代理人,不僅要一分不少地為這個圖書館付給狄德羅一萬五千里弗,還附加了兩個不一般的條件:狄德羅不僅在有生之年可以繼續(xù)保留這個圖書館,而且還將擔任這座圖書館的館長,額外領取每年一千里弗的俸祿。這固然只是關乎狄德羅個人的私事,但葉卡捷琳娜的這一舉動不可能不使狄德羅心生感激,并增加好感。當然,最令狄德羅動容的,還是下面這件事,葉卡捷琳娜成立了包括俄國各階層代表的立法委員會,并親自按照啟蒙精神為該委員會撰寫了“指導書”。這對于狄德羅來說,是頗具震撼性的。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狄德羅不無激動地說,葉卡捷琳娜“本可以將任何形式的政府或者枷鎖強加于她的人民身上,但她卻睿智地告訴人民,‘我們都生活在法律之下,而制定法律的原因只有一個:為了讓我們幸?!保?1 頁)。
狄德羅對葉卡捷琳娜的印象改觀了。她不僅飛身而來拯救了他,而且還決心拯救她所有的臣民。還有誰比這個將“愷撒的智慧與埃及艷后的美貌”融于一身的女皇更適合為啟蒙立法呢?(4 頁)他決定去見見這位女皇,他相信,對她,“可以講真話”(30—31 頁)。
但事實是,對當權者講真話并不容易,而想要以真話來改變當權者更不容易。應該說,狄德羅并不魯莽,至少在一開始時想努力做到不魯莽。他想對女皇講真話,但不想因此冒犯女皇。他把自己看作蘇格拉底式的牛虻,但他明白,帝王手腕輕輕一揮就能趕走他這只牛虻。因此,他要以謙遜并抱著感激的態(tài)度溫和地向女皇表達他的坦率。在一份備忘錄中,狄德羅把自己描述為一個夢想家,一個“冒昧地向女皇陛下講述自己的白日夢的人”;他認為,他和女皇的對話將揭示,“一位統(tǒng)治者心中的思想和一個可憐的人在閣樓里說出的思想之間到底有什么區(qū)別”;他承認,沒有什么事“比頭倚在枕頭上治理一個帝國”更容易了(121—122 頁)。
狄德羅與葉卡捷琳娜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宮廷化妝舞會上。他被引到女皇面前,微微彎著腰,帶著些猶豫,女皇則被一群侍臣簇擁著。她請他坐下來講講旅途中的事情。他們交談了近一個小時。他所講的一切都“令她非常滿意”,甚至可以說,令她“深受感動”。實際上,對于女皇來說,最重要的可能就是,他終于來了。她需要一位有聲望有影響的啟蒙哲學家的到來,但伏爾泰太老了,達朗貝爾過于粗魯,剩下的就只有這位偉大的狄德羅了?,F(xiàn)在,他來了,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喝彩的呢?當然,她肯定也期待接下來會有富有啟迪的對話。在這第一次見面交談結束時,女皇指著那扇通向她私人房間的門說:“狄德羅先生,你看見那扇門了嗎?每天三點到五點對你開放?!保?32 頁)
女皇的這一允諾讓狄德羅大大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也提升了他對接下來的對話的期待,同時也可能使他放松了本來已經(jīng)準備好的矜持。 很難說狄德羅接下來在圣彼得堡四個多月的日子過得是愉快還是不愉快。也許,大體可以這么評價,女皇對他的態(tài)度是由熱情、期待慢慢轉(zhuǎn)變?yōu)槎Y貌,大多數(shù)朝臣對他的態(tài)度是由好奇慢慢轉(zhuǎn)變?yōu)閰挓?,而他對女皇的態(tài)度,則是由原先的感激、希望慢慢轉(zhuǎn)變?yōu)閼岩?、失望?/p>
狄德羅來到圣彼得堡,除了要表達對女皇的感激,更重要的是希望能與女皇進行純粹的思想與思想的交流,以自己的理念影響女皇的頭腦。但許多因素都在影響、干擾著對話的純粹性,也影響著對話雙方對彼此的觀感。這些因素既牽扯到狄德羅與其他同為女皇座上客的藝術家、思想者之間不無庸俗意味的人際關系,也包括狄德羅自己的行為舉止。狄德羅原本已準備好要以“謙遜并抱著感激的態(tài)度溫和地向女皇表達他的坦率”,但女皇對他開放私人房間的允諾(當然,更重要的可能還是他文人的本性)似乎讓他只記住了“坦率”,而放棄了必要的矜持。據(jù)格林姆(女皇與狄德羅的共同朋友)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描繪:“他(狄德羅)與她(女皇)在一起時,就像和你在一起時一樣古怪,一樣有獨創(chuàng)性,一樣狄德羅。他就像握著你的手那樣握著她的手,就像搖晃著你的胳膊那樣搖晃著她的胳膊,就像坐在你身旁那樣坐在她身旁?!钡业铝_的這種有失分寸的舉止,再加上他“不識趣”地嚴厲抨擊與女皇有著親密的私人關系和緊密的外交關系的腓特烈大帝,還屢屢大肆攻擊宗教,即使女皇本人以得體的大度不予計較,也讓大多數(shù)朝臣對他深深厭惡。
還有一件事肯定讓女皇深感不快。凡爾賽宮原本討厭狄德羅,但是,當他和葉卡捷琳娜女皇頻頻交往時,法國的駐俄大使卻找到狄德羅,希望后者能夠說服女皇重新考慮外交政策。狄德羅不想被利用,也不想因此而破壞他與女皇之間對話的純粹性。但是,面對來自凡爾賽宮的威脅,他無能為力。他害怕如果拒絕大使的要求,回國后將面臨牢獄之災。當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大使給他的建議清單遞給女皇,后者感到,這位享有覲見女皇特殊通道的貴客,居然變成了波旁王朝的外交侍從。她對狄德羅說,她不會讓他為法國大使的無恥埋單,但有一個條件:他必須如實向法國大使報告,她是如何對待這份文件的。說畢,她將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壁爐。
當然,使狄德羅和女皇之間禮貌地分手的最根本的因素,還是在于他們之間思想上的分歧。而這又最突出(但不是唯一)地體現(xiàn)在對于法律和君王權力的關系上。狄德羅始終堅持“君主在臣民身上行使的權力來自他的臣民,而這種權力需要受到自然法和國家法的制約”。對他來說,成立立法委員會這一舉動有著無與倫比的吸引力。他到達圣彼得堡后所選擇的與女皇第一次單獨對話的開篇話題就是關于違法的問題,而他所說的違法,不是臣民違法,而是統(tǒng)治者自己的不法行為。他確實想借統(tǒng)治者的權力推行啟蒙的理念,但同時,這種權力本身也使他恐懼。在他看來,如果法律只約束人民而不約束統(tǒng)治者,那么,無論這個統(tǒng)治者多么開明仁慈,也依然是個有害的獨裁者。他贊賞葉卡捷琳娜將啟蒙的理想引入俄國的努力,同時告誡后者,如果這種努力不轉(zhuǎn)化為法律,就注定會失敗,而且,立法者“必須尊重法律”。沒有法律至高無上的地位,俄國就會成為統(tǒng)治者心血來潮的犧牲品。而對于葉卡捷琳娜來說,她固然欣賞西方文明,也希望為俄羅斯引進啟蒙理性的種子,但她從一開始就不曾想過放棄獨裁者的權力,還認為“要統(tǒng)治俄國,繼續(xù)彼得的大業(yè)并推行有利于人民的改革,就必須擁有專制權力”(87 頁)。她成立了立法委員會(實際上,由于委員會本身工作狀況的低效混亂,兼之與奧斯曼帝國的戰(zhàn)爭迫在眉睫,女皇在這個委員會成立的次年就對它失去了熱情),但沒有真正想過要將自己置于法律之下。一個細節(jié)集中地反映出狄德羅與女皇之間的這種分歧:孟德斯鳩說“在君主政體中,國王是一切政治和公民權利的來源”,對此,女皇感到極為滿意,而狄德羅則感到極為不安(182 頁)。
在四個多月的交談中,狄德羅“翻來覆去地勸說葉卡捷琳娜承認法律至上”,而女皇則總是“在盛贊狄德羅的表演后,原封不動地回到她的日常生活中去”(196—197 頁)。也許是出于禮貌,也許還出于某種恐懼,在圣彼得堡時,狄德羅沒有以尖銳的語言刺激女皇,但當他的英式馬車于一七七四年三月五日駛出圣彼得堡后,他開始整頓自己的思緒,并決定不再掩飾他與女皇之間的分歧。他后來寫下了針對女皇的《指導書》的《〈指導書〉評述》,開篇即言:“只有國家才是真正的君主;只有人民才是真正的立法者?!彼甭噬踔敛环饪痰嘏u葉卡捷琳娜,稱她是依靠武力而不是人民的同意而奪取權力的人,是一個“獨裁者”。后來,在狄德羅去世一年以后,女皇讀到了這些文字。她的反應是:這個哲學家瘋了。
狄德羅對葉卡捷琳娜的觀感和態(tài)度經(jīng)歷了一個一變再變的過程:一開始他對后者所持的基本上是他對一般專制君主的“刻板印象”,后來他看到和親身經(jīng)歷到的一些事情使他脫離了這種“刻板印象”,而在圣彼得堡四個多月的近距離接觸與對話則又終于使他看到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盡管,一直到狄德羅生命終結,他和葉卡捷琳娜之間始終維持著相互關注也不乏相互關心的私人關系,但這種私人關系卻似乎未能影響他們之間思想上的分歧。
該如何理解這種分歧?葉卡捷琳娜對狄德羅所說的一段話或許揭示了其中的奧秘:“狄德羅先生,我?guī)е鵁o比喜悅的心情聆聽了你那聰明腦袋中的所有奇思妙想。我很理解你那些宏大的原則,但它們只適合寫在書上,不適合用來實操。你的改革計劃忽略了我們兩個不同的立場。你在紙上工作,而紙接受一切。它光滑且容易彎折,不會反對你的想象或書寫。而我這個可憐的女皇,是在人的皮膚上工作的,而人的皮膚敏感且易受刺激?!保?30 頁)也就是說,狄德羅和葉卡捷琳娜之間的分歧,乃是理想主義的啟蒙思想家與現(xiàn)實主義的政治家之間的分歧。前者執(zhí)著于自己的理念,并急切地希望后者使用手中的權力以他所信奉的“理性”——哈耶克所說的“建構式理性”——將這個理念轉(zhuǎn)變成地上的美麗花園;而后者,雖然認可前者的理念,但更意識到要將理念落實到地上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的種種實際阻力和干擾,更何況還有她自己不能放棄的利益要維護。借用一個比喻,如果要在兩點之間修一條道路,那么,在前者看來,兩點之間,直線最短,按直線修建就是;但是,對于后者來說,則不能不考慮在這條直線上是否存在古建筑或難于夷平的險阻等,而如果古建筑是自己的宮殿則更加不能拆除了。在看了狄德羅的《〈指導書〉評述》后,葉卡捷琳娜寫信給格林姆,憤怒地說:“這部手稿完全是胡扯,喪失了經(jīng)驗、謹慎和遠見。如果我寫的《指導書》要符合狄德羅的口味,那就意味著要顛覆世界?!保?29 頁)但“顛覆”這個黑暗、愚昧的世界恰恰正是狄德羅們的心愿。狄德羅去世五年后暴發(fā)的那場大革命,某種意義上正是上演了這樣一種“顛覆”,其結果,眾所周知,一言難盡。
葉卡捷琳娜代表著“現(xiàn)實政治”,狄德羅代表著“文人政治”。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著贊揚前者而貶低后者。實際上,啟蒙的新篇章沒能在葉卡捷琳娜統(tǒng)治的俄羅斯開啟無疑是令人遺憾的,而如果沒有像狄德羅這樣的思想者不斷地開拓人類社會的新可能,那么,希望之光將永遠照不進慘淡人間。就此而言,在現(xiàn)實主義的政治家和理想主義的思想者之間維持一種像葉卡捷琳娜與狄德羅之間那樣的張力,本身也許并不是一件讓人遺憾的事。
(《失敗的融合:狄德羅、葉卡捷琳娜與啟蒙的命運》,[ 法] 羅伯特·扎勒特斯基著,徐達艷譯,東方出版社二0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