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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飛的男人

      2024-06-18 12:53:55鄺立新
      福建文學 2024年6期
      關鍵詞:阿輝蜘蛛人摩天大樓

      鄺立新

      玻璃幕墻外依舊是熟悉的風景。蜿蜒起伏的街巷,白墻灰瓦的樓房,遒勁蒼郁的法國梧桐,流動的汽車與行人。幾座造型奇特的高樓拔地而起,顯得有些突兀。透過高樓之間的縫隙,隱約望見一汪淡藍色的湖水,湖面游弋著幾艘黃色鴨子船。湖后面是云霧繚繞的黛色山峰,山頂似有白色球形物體緩緩轉動。

      偉雄在這幢高樓東北角房間待了近十年,日復一日地寫稿子。坐在工位上心煩意亂時,他便起身走到玻璃幕墻前,活動身體,看看遠處的風景。外面的風景沒有多少變化,他的身體卻在機械而固定的勞作中變得衰老,腰頸疼痛,眼睛酸澀。他把頭伸出窗外,吸入外面的新鮮空氣。他甚至要控制自己想要飛翔的沖動,這種沖動不知從何而來。說來難以置信,他和阿輝是在這種情況下相遇的。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站在窗前,看見幾根繩子在外面晃蕩。每隔兩三個月,大樓物業(yè)會安排蜘蛛人清洗外墻。他看到這些懸掛在空中的人,那股莫名沖動愈加難以遏制。這時,一個人影沿繩子緩緩降下,擋住他的視線。他看著眼前的蜘蛛人,感覺眼熟,卻想不起來到底是誰。過了幾秒鐘,他的腦子忽然閃過一個名字。他大聲地喊“阿輝、阿輝”。但隔著30毫米厚的鋼化玻璃,外面的人對他的呼喊渾然不覺。他試著招手,窗外的人似乎注意到他的動作,沒有加以回應。也許阿輝早已習慣別人的圍觀或好奇。他用沾了水的短柄拖把擦拭外墻玻璃,水滴從玻璃上滑落,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進入房間,映在偉雄因為興奮而略微變形的臉上。

      幾個小時后,他終于在地面見到全身被汗水打濕的阿輝。在他的記憶里,阿輝似乎沒有長高多少,但身材更加健壯敦實,皮膚黝黑。阿輝顯然也沒想到在這里遇到偉雄,他靦腆地笑著,露出白皙牙齒。他跟工友介紹,這是他小時候最好的伙伴,在這座大樓里上班,大學生、白領。同樣曬得黝黑的工友們投來羨慕眼光,一位頭發(fā)稀疏的老哥說:“你們長得還蠻像,不會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一群蜘蛛人晃動汗津津的頭顱笑起來。偉雄約阿輝晚上一起吃飯,好好聊聊。

      偉雄回到辦公室,神情仍有些恍惚。他與阿輝在鎮(zhèn)上的老家門對著門,幼年就在一起玩,童年時光如影隨形,不知道在一起干了多少壞事。直到他上高中,阿輝出去打工,兩人的聯(lián)系才漸漸稀少。他們最近一次見面,應該是十年前,他在文星鎮(zhèn)上見到阿輝,兩人相約到宗祠貼對聯(lián)、放鞭炮,跪在祖宗牌位前燒紙、磕頭。這些年他回去少,阿輝也四處闖蕩,為生活奔波。前不久他聽父母說起,阿輝也在這座城市工作。他本想找機會見個面,卻屢屢被手上文稿耽擱。

      那份名為《摩天大樓記》的稿子從年初開始動筆,倏忽間已過去小半年,修修改改不知多少次。如果沒有意外,還會繼續(xù)改下去。他打開郵箱,看到一封標注為紅色字體的郵件,里面寫著修改意見:“內容基本都有,但感情略顯不足,請繼續(xù)修改?!苯桓鍟r間是三天之后。稿件主要論述摩天大樓曾是城市文明和現代工業(yè)的象征,但也存在諸多問題,未來該如何發(fā)展等。改到如今這種程度,他已經沒有任何想法,只盼能早日交稿。他覺得自己受到的折磨就像《死屋手記》里的囚犯,被強迫著把一桶水從一只桶倒進另一只桶,然后再從另一只桶倒回原先的桶里,如此循環(huán)。寫稿子本身并沒有那么痛苦,只是找不到任何意義,他甚至從未見過用這份稿子的人。所有的指令都通過冷冰冰的郵件下達,所有的回復也都是郵件。他忽然想到,與蜘蛛人阿輝的交談,或能解決“感情略顯不足”的問題。

      時值6月傍晚,夕陽沉入地平線,天空從青灰變幻成緋紅。白日棱角分明的建筑,此刻也變得柔和起來。樹身斑駁的梧桐矗立在馬路兩側,行人從樹下匆匆走過,仿佛想刻意逃離什么。他鉆進一輛白色網約車,車上彌漫煙草與汗水的氣味,司機神色漠然。他走進清江路那家燒烤店時,發(fā)現阿輝已經在里面等他。

      店里人不多,他們找了靠窗戶的位置坐下。多年不見,加上生活經歷迥異,兩人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阿輝抓起一把毛豆,一顆顆剝開塞進嘴里。他的手指極為靈巧,剝起來速度奇快,像動物園里剝花生的猴子。這是偉雄經常光顧的燒烤店,店面不大,生意很火,去晚了還沒座位。圓頭圓腦的老板看到他來,身體微微前傾,滿臉堆笑跟他打招呼。掃碼下單不久,一份份吱吱冒油的羊肉、羊排、羊腰、鳳爪端了上來。兩杯冰鎮(zhèn)啤酒進入體內,兩人才找到共同話題。

      他問阿輝怎么會做起這份工作。阿輝說他之前在廣東那邊的工廠,但加班太多,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一個月也就四五千元,便出來跟著別人做事。他做過網吧管理員、摩的司機、販賣手機的黃牛黨,還干過地產中介、快遞小哥,幾乎干遍了他能干的工作。后來也是這邊朋友介紹,說高空作業(yè)賺錢多,還是日結,不用加班,他便努力考取高空作業(yè)證,進入這個行業(yè)。偉雄說:“你們收入還不錯吧?”阿輝說:“都是拿命換的,不像你們坐在辦公室里吹空調、敲鍵盤就能掙錢,多好?!眰バ坌χf:“其實也沒那么輕松,至少沒你想的那么輕松。”

      偉雄不想多談論自己的工作,只是大概告訴阿輝,他在一家智能寫作公司工作,為客戶提供文稿起草服務,有政府官員、企業(yè)高管,也有高校教授。說起以前在文星鎮(zhèn)的日子,兩人都有些唏噓。鎮(zhèn)上當年很熱鬧,大街小巷里都有許多小孩,孩子之間拉幫結派,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架。那個當年帶他們玩的大哥,幾年前意外去世,留下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其他的小伙伴,也失去聯(lián)系。他和阿輝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也不會在這里碰面。他們舉起啤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偉雄問阿輝:“你們爬那么高害不害怕?”阿輝說:“開始當然也怕,干得多就習慣了?!毕啾攘魉€上的工作,阿輝說他更愿意在戶外,人在半空,視野開闊。在不同的高樓作業(yè),就像在城市里飛來飛去。所以他更愿意被人稱作飛鳥,而不是蜘蛛人。哦,飛鳥,倒是個不錯的意象,或許可以寫到稿子里。如果把蜘蛛人比喻為飛鳥,那么摩天大樓就是參天大樹。城市里高矮不一的建筑,就像森林里高高低低的樹木、灌木和草叢。人們就是生活在其間的動物,水泥森林的統(tǒng)治者、勞作者。說是統(tǒng)治,似乎有點高估自己。阿輝見他陷入沉思,便舉起啤酒杯,再次碰撞。

      他回過神來,突然對阿輝說:“下次你能帶我去體驗空中作業(yè)嗎?”阿輝愣了一下才回復:“去看看可以,但不能隨便上去,要先把高空作業(yè)證考出來?!卑⑤x說:“你不會想干這個活兒吧?這掙的是辛苦錢,哪有你在辦公室待著好?!眰バ垡舱f不清他為什么想去高處,也許他的前世是一只飛鳥,卻困在牢籠之中。

      燒烤店里人多起來。人們說話的聲音在狹小空間里回蕩,香煙白霧與炭火煙塵交織在一起,店里變得嘈雜起來。偉雄喝下三大杯啤酒后,頭也有些沉重。他們結賬出來,看見路邊停著許多車,有人扶著電線桿嘔吐,有人坐在馬路邊抽煙、喝啤酒。夜晚氣溫降下來,甚至透著一股涼意。“那改天再約?關于摩天大樓,還有事情想請教?!眰バ壅f。阿輝點點頭,揮手跟他告別,身影沒入暗淡街巷。

      妻子對他的晚歸并沒有抱怨。她已習慣偉雄沒日沒夜加班,反而對他偶爾正常時間回家感到意外。他們住在一套三居室房子,收拾得很干凈。妻子幾乎把所有的熱情和精力都花在清潔上。她每天都要把家里清掃一遍,每個月都要洗一次床單、被套,頑固地用手洗衣服。地板偶爾出現的灰塵、毛發(fā)、污漬,都會讓她抓狂。他對此不太理解,他總覺得除了清潔和衛(wèi)生,生活中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家中唯一無法清理的區(qū)域,位于落地玻璃窗的外面??蛷d朝西這片區(qū)域視野開闊,透過玻璃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浩蕩江面。經年日久,窗外蒙了一層黑灰,還有白色的鳥糞,昔日明亮的玻璃變得霧蒙蒙。保潔阿姨嘗試用磁吸式清潔器來清理,但很難擦洗干凈。偉雄說或許他可以爬到外面試試,妻子白了他一眼,說你以為你會飛啊。有一回,她不知從哪兒看到擦玻璃機器人,讓他買回來試試看。他看價格要五六千元,有些猶豫。今晚,妻子再次跟他提起這件事。他想到白天的經歷,隨口說也許可以讓阿輝幫忙。他跟妻子解釋阿輝是誰,做什么工作。

      妻子得到他的承諾,神色緩和許多,很快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他躺在床上,腰肩部位隱隱作痛,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尚未完成的稿子涌上心頭。人工智能撰寫的初稿提供許多素材:高達828米的迪拜哈利法塔是世界第一高樓,如今已成為世界知名的旅游觀光勝地。上海中心以632米的高度,居世界摩天大樓第二高度。沙特麥加皇家鐘樓飯店也超過600米。在廣州、深圳、北京、天津、臺北等中國城市,還有許多超過500米的摩天大樓,都是當地有名的地標性建筑。摩天大樓的運營和管理是一項極為復雜的工作,電梯、消防、清潔、供水、安保都是艱巨挑戰(zhàn),壽命到期后的處理也是一項難題。他把這些資料都用上去,標題也用心打磨,郵件所說的“感情略顯不足”是什么意思?誰對摩天大樓有感情?是那些城市的管理者、規(guī)劃者,還是在大樓里工作的人們,或依賴大樓生活的安保、清潔工人?不同角色的人對摩天大樓有不同情感,或許可以從多個維度來論證。

      他迷迷糊糊想著這些事,自己仿佛來到大樓外立面。微風徐徐,陽光刺眼,他似乎克服了重力,從地上騰空而起,在空中升降自如,就像城市森林的飛鳥。他看到大樓里那些終日忙碌的年輕人,他們眼神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他心里忽然生出同情,他們也許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但始終只是流水線上一顆隨時被替代的螺絲釘。一顆螺絲釘損毀,很快有新的螺絲釘補上來。他們就是墨盒、紙張或鍵盤、鼠標之類的耗材?;秀遍g,他似乎又回到格子間的固定座位上,他看到懸掛在空中的人明明就是阿輝,并不是他自己。他本想呼喊阿輝,卻說不出話來。

      阿輝一開始下意識拒絕他的請求。他說清潔公司有明文規(guī)定,不準員工在外接私活。偉雄說這不是私活,是朋友之間幫忙,而且他在妻子面前有承諾。阿輝只好應承下來。好在樓房本身并不高,對于阿輝而言不難,他讓偉雄在上面看好,不要讓樓房邊緣部分磨損繩子。他側身從樓頂下去,帶著擦洗工具降到偉雄家外面,用短柄拖把和特制洗滌劑將那些陳年污垢一一沖洗干凈。同一單元的人看見蜘蛛人在外面作業(yè),也紛紛上來詢問情況,想請阿輝幫他們也清理一番。

      妻子看到透亮的玻璃窗,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她熱切地挽留阿輝吃飯,說你們倆是發(fā)小,多年不見,又幫我們解決難題,無論如何不能走。阿輝看著偉雄,他自然附和妻子的意見。阿輝只好留下來。他坐在客廳時,跟偉雄聊起這套房子。偉雄說,這是他和妻子三年前買的,花了大幾百萬,耗光他們所有的存款(包括父母的資助),并為此背上沉重的房貸。還好房子本身在升值,讓他們心里稍微好過些。阿輝說你們好歹還能在這邊安家,他是沒辦法也沒想法,以后只能回老家縣城買一套。偉雄說他也不想活得這么辛苦,整日受折磨還不能有任何想法。

      阿輝離開后,妻子細致清理一遍地面,還用消毒液浸泡剛剛用過的碗筷。偉雄看著她做這些,沒有說什么。他習慣了妻子對潔凈的執(zhí)著,她也許并非嫌棄別人,只是心里過不了那個坎,仿佛活在一塵不染的環(huán)境中,她才是安全的、安心的。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嗎?很多事情都是心中有執(zhí)念,放不下,看不開。

      改過的稿子發(fā)送過去,一段時間沒有任何回音。在他的工作經歷中,這也是尋常的事情。事實上他對于稿子的用途并不了解,許多他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東西,最終不知去向。公司審稿人是比較神秘的存在,跟他都是郵件溝通。審稿人不會跟寫稿人解釋為什么要這樣改,也不會告訴他們客戶滿意與否。等到寫稿人快要遺忘,審稿人突然給你發(fā)郵件說稍加調整就可交稿。偉雄后來分析,公司或許根據形勢做出預判,提前選定主題,研究起草,一遍遍修改,作為儲備稿件。待客戶提出這方面需求時,把對應的稿子找出來。這篇《摩天大樓記》估計也是如此。

      他暫時把這件事放在一邊。待在格子間無所事事時,他跟阿輝聯(lián)系,能否到他的工地上觀摩。阿輝說這兩天就有一趟活兒,作業(yè)地點是本市地標銀河大廈,有興趣可以來看看。他當然知道那幢建筑,他在玻璃幕墻前曾無數次眺望,甚至幻想過有一天會爬上去,那是一座300多米的超高層建筑,矗立于城市中央。他反復觀看過那部名為《徒手攀巖》的電影。亞歷克斯·霍諾德為了攀登美國加州約塞米蒂國家公園酋長巖絕壁,借助繩索上千次練習、規(guī)劃路線,最終徒手爬至頂點。亞歷克斯登頂后對自己說:“我沒有向任何一項東西妥協(xié)。是的,包括愛情和生命?!边@句話對偉雄觸動很大。他問自己能夠為熱愛的事情放棄什么。他也說不清楚。即便是做出一點點改變,似乎都很艱難。

      空中作業(yè)沒有偉雄想象的那么浪漫。他站在銀河大廈天臺,望著深淵般的地面,頭皮一陣陣發(fā)麻,腿腳控制不住顫抖,但忍不住想試試。阿輝他們似乎見怪不怪,按照常規(guī)套路固定繩索,系上安全帶。等安全措施檢查到位,只聽見一聲令下,七八個蜘蛛人從樓頂翻身下去。他望著一根根晃動的繩索,天臺上空無一人,心里也沒有著落,后來干脆坐高速電梯來到一樓。他看見阿輝他們懸在空中,一層層清洗,一層層下降。近中午1點,蜘蛛人陸續(xù)返回地面。

      中午照例吃清潔公司提供的盒飯。阿輝提前交代過,盒飯多送一份。偉雄像他們一樣,坐在臺階上,手捧溫熱的塑料飯盒,埋頭吃起來。這是一份咖喱牛肉飯,配了青菜、酸豆角和紫菜蛋湯。偉雄許久不吃盒飯,尤其在戶外吃,別有一番滋味。大樓的飯菜有一種恒久不變的氣質,不同食材能做出完全相似的味道。

      吃罷,那位頭發(fā)稀疏的老哥掏出香煙,給每人發(fā)了一支。偉雄推辭說自己不會。老哥笑嘻嘻說:“試一下嘛,你想跟著我們做這個事情,不抽煙哪行?”阿輝此時已經噴出白色煙霧,對他點點頭。偉雄便也不再推辭,把香煙接過來點上。他之前也抽煙,婚后妻子有意見,他便下決心戒掉。老哥問他為啥要跟著他們,好好的寫字樓不待。偉雄說自己在寫一篇關于摩天大樓的文章,想要了解情況。一起干活的兄弟,聽到偉雄這個目的,紛紛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他。

      他們無一例外是沖著日薪600—800元的待遇來的,但各有各的目的,有的是攢錢回家蓋房娶媳婦,有的是為子女掙學費,也有的創(chuàng)業(yè)失敗來賺錢還債的。但沒有一個是因為喜歡這個來干的,阿輝當然也不是。他們每天干活前,都會祈禱自己平平安安,活著回來,就像下井的煤礦工人——盡管這種事故發(fā)生的概率并不高。他們跟幕墻里面的人通常不交流,也沒有辦法交流,但有時會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他們什么也不會說、更不能錄下來,這是他們的職業(yè)操守。摩天大樓是他們賴以為生的土地、森林、礦場,也是隨時可能奪去他們生命的煉獄。

      他不太好意思說,如果他有一天從事這個工作,可能是因為喜歡這種挑戰(zhàn)和刺激。他不會為了錢冒生命危險,但在城市森林里“飛翔”的想法讓他興奮,他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到這種興奮。他甚至感覺到背部骨骼擠壓、皮膚瘙癢,似乎正生發(fā)出什么東西。那是冷冰冰的郵件和文稿無法給他的,也是十幾年陳設不變的辦公室格子間和一成不變的餐食無法給他的。也許郵件那頭的意見是對的,他對這份工作沒有多少熱情,幾乎無法避免地出現“感情略顯不足”的問題。

      幾天后,他收到新的郵件。審稿人給出的意見是:“新的稿件重點講述摩天大樓與人的關系,摩天大樓由人建造,供人使用,也因此衍生出新的職業(yè),包括你說的蜘蛛人、管道工、安全員等。摩天大樓離不開人,這個思路是正確的,可以在這方面繼續(xù)深挖,尤其是城市森林與飛鳥的概念。”至于如何“深挖”,郵件并沒有明確的說法。他靠在人體工學椅上,望著窗外那片湛藍天空,思緒陷入茫然之中。審稿人的意見往往大而籠統(tǒng),聽起來好像有道理,但卻不知從何下手。

      郵件要求的交稿時間是兩天后。他想了半天寫不出一個字,只好先收拾東西回家。他到這里工作十年,除了往返于公司和家,對這座城市談不上多熟悉。那些外地人眼里的風景名勝,他也沒怎么去過。稿子寫到深夜,身心俱疲,只想著早點回家、洗澡睡覺。有一次,他加班到深夜兩點多,經過老城墻下面小公園時,發(fā)現里面竟然熙熙攘攘擠著許多人。他們用LED燈照明,上面擺放著許多新老物件,有人蹲在地攤前討價還價。后來他才知道這是鬼市。難道深夜出來擺地攤也能掙錢糊口?也許對那些生活要求不高的人,的確是夠了。今天回家還算早,公園里只有幾個跳廣場舞的老太。那些人真如鬼魅一般,深夜出動,天亮便隱身。他有幾次故意加班到凌晨,就是為了去逛鬼市,盡管也沒什么想買。

      他推開門時,妻子正俯身清潔地面??吹絺バ圻~腿進來,妻子用略顯夸張的語氣提醒他地還沒拖完,千萬別進來。他只好倚在門口,掏出手機刷了起來。他看到阿輝發(fā)來的信息,說他們公司最近業(yè)務繁忙,想招聘一批蜘蛛人,問他有沒有興趣。阿輝又發(fā)來一條,說只是開個玩笑哈,你不可能來干這個活兒。偉雄回復說:你把具體信息告訴我,我會盡快回復你。他好幾次想跟妻子說工作的事,但話到嘴邊又有些遲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阿輝這條信息,他似乎下了決心。

      妻子的反應沒有出乎他的意料。她盯著偉雄:“你不要開玩笑,工作穩(wěn)定或賺錢多少還是其次,你確定能干這個活兒?”偉雄說:“應該可以,剛開始有點害怕,多干幾趟習慣就好了?!逼拮哟_定他不是開玩笑,厲聲道:“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在辦公室里寫稿子有什么不好?非得去干這種體力活,還是高危行業(yè)?!薄翱墒俏艺娴牟幌雽?,一點意思也沒有。”“有什么工作是有意思的?在家里拖地、洗衣服有意思嗎?我不是天天得做。”“可是,我們應該有選擇自己職業(yè)的自由?!薄笆遣皇悄隳莻€老鄉(xiāng)對你說什么?可我們還有高昂的房貸……”

      他最初對寫東西是有興趣的。他在大學時讀了大半個圖書館的書,經常寫東西發(fā)在QQ空間和各種論壇上。正因為不想虛擲自己的天賦,他才選擇進入寫作公司。他曾經是這家公司最有才華也最勤奮的員工,起草過許多重量級、有影響力的稿件,盡管這些稿件并沒有署他的名字。但時間漸漸消磨他的鋒芒和熱情,他一遍又一遍改那些不知所云的文章,仿佛在服一場沒有期限的勞役,又像套著眼罩原地轉圈的驢,直至耗盡所有的心力。寫作成為純粹的謀生手段、與績效指標掛鉤后,寫文章曾帶給他的快樂和成就感消磨殆盡。而摩天大樓就站在那里,觸手可及,只要克服心中恐懼,用自己的手和腳,就能一座座攻克它們。

      身邊的女人不再發(fā)出聲音,他卻毫無睡意。文稿、格子間、摩天大樓、飛鳥、蜘蛛,這些詞語在他腦子里交織糾纏。他換了無數種睡姿,卻無濟于事。不知晚上幾點,他從床上爬起來。他穿上衣服,悄無聲息走到客廳。他在沙發(fā)上呆坐一會兒,看見暗夜中仍有幾許亮光。他走出家門,走到街上。街上空無一人,只有昏暗的路燈和颯颯作響的行道樹。幾只野貓竄入草叢之中,不見了蹤影。他快步往前走,身上漸漸有了汗,身體微微發(fā)熱。他擺動雙臂,慢慢跑了起來。他跑過大橋、跑過城墻、跑過街巷,跑過人影憧憧的鬼市,跑過霓虹閃爍的高樓。他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他只是想跑,仿佛只有跑動起來,身體才真正屬于他。

      在接下來的兩天里,他把精力投入文稿修改中。不管有多少想法,這是一項不得不完成的任務。人與摩天大樓是什么樣的關系?他認為或許可以把摩天大樓看成一個人,一個人造的巨人。人們建造它、膜拜它,又使用它、消費它。飛鳥離不開大樹,大樹也離不開飛鳥,彼此是一種共生共存關系。高樓是權力的展示,是權力者意志的外化,是垂直的社會等級秩序,對人的存在構成某種壓迫感。他想在下一稿里,把這層意思表達進去,用一種更詩意、更感性的表達。

      寫稿間隙,他會起身到窗前看看遠處的風景。外面的風景沒有多少變化,近處的樓房、街巷、行人、車輛,遠處的湖泊、山峰、摩天大樓,還有山上的白色球形物體。他十分好奇那緩緩轉動的白色物體,到底是什么東西,有一天他或許能爬上去看看,等忙完這篇稿子吧。阿輝見他不是開玩笑,幫他報好名,讓他過兩天來面試,到時有一個現場考核。公司那邊阿輝會幫忙打好招呼,只要身體素質合格、沒有恐高癥,一般都能通過,關鍵自己要想好。其實偉雄也沒有完全想好,他唯一能確定的是,未來十年,他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他總要為自己做點什么,或許不需要征得她同意吧。“可是,我們應該有選擇自己職業(yè)的自由……”

      修改過的稿子提交上去,他同時在郵件里委婉地表達辭職的意向。這一次倒是很快有回復,審稿人希望他慎重考慮,如果對薪酬不滿意,也可提出他的想法,只要在公司承受范圍內都可以考慮。郵件還回顧這些年他為公司發(fā)展做出的貢獻,說公司在人工智能寫作領域已經領先業(yè)內,未來有上市的打算,希望他能留下來,也許有機會成為公司合伙人,實現財富自由,如何如何。但他始終沒有接到電話,也沒有人跟他面談。他忽然想到,郵件那頭與他交流的“審稿人”也許是人工智能,這在技術上完全能做到。想想這十年,除了偶爾露面的老板和極為精簡的行政人員,他所接觸到的同事都是他這樣的文字工。也許所謂審稿不過是機器學習并不斷迭代給出的意見。他們日夜加班,不過為機器寫作提供大數據訓練樣本。遲早有一天,他們都會被人工智能所替代。他盯著白色的電腦屏幕,仿佛看到一串串代碼在流動,代碼后面是一副猙獰面孔。他死死地按住電源鍵,直到屏幕突然變黑。他倒在人體工程學椅子上,閉上眼睛,抱緊雙臂,大口大口地呼吸。房間里燈光忽明忽暗,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雷聲在耳邊炸響,大雨澆灌而下。

      考核在一幢11層的高樓舉行。身上系了保險繩,下面鋪了厚厚的氣墊。阿輝跟他說,技術本身并沒那么復雜,最重要的是克服恐懼,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鳥,離開地面,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有七八位跟他一起參加考核的人,其中兩個遲遲不敢下去,好不容易爬下去,在空中大聲呼喊救命,最后被工作人員強行降至地面。他從天臺下去的時候,竟然還有點興奮。那些在腦子里預演無數次的場景,終于變成現實。6月的熱風拂過他的身體,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呼吸著溫熱的空氣,聽見心臟怦怦跳動著。他控制著繩子一點點下降,完成規(guī)定動作。

      妻子囑咐他有空去跑步、游泳或擼鐵,不要老是坐在電腦前寫東西,久坐傷身。那天以后,他喜歡上夜跑,晚上的街道空曠靜謐,夜晚的人們面目模糊,風也有一種別樣的氣味。跑動起來時也能稍微緩解背部莫名的疼痛,那些疼痛和瘙癢時時折磨著他,以至于睡覺也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每天晚上9點到10點是他固定的跑步時間。妻子說,為什么要深夜跑,早點起來鍛煉不好嗎?說歸說,也沒有明確反對。他們之間除了必要的溝通,真正能待在一起說話的時間很少。偉雄覺得這樣也挺好,很多事情他不想解釋,也解釋不清,這樣避免許多不必要的爭吵。

      他向寫作公司請了幾天假,郵件回復讓他好好考慮。他想給自己一點緩沖,也許能做出更明智的選擇。他按照老時間出門,坐地鐵到清潔公司體驗生活。他沒有實質性任務,只是幫阿輝做些輔助性工作,檢查安全繩、傳送水桶、拖把、處理突發(fā)狀況等。這份工作沒有他想象的那么浪漫,更多的是重復的機械性勞動。最大的挑戰(zhàn)是不同高樓外立面千差萬別,有的清理起來極為困難,甚至有一定危險。但只要按照規(guī)程操作,一般都沒問題。打聽下來,收入跟他在寫作公司差不多,但加班比以前少許多。他因此擁有更多屬于自己的時間,這也不是壞事。

      妻子打來電話時,他正在銀河大廈天臺做準備工作。她不知從哪里得知他最近沒去寫作公司上班。她在電話里氣呼呼地說,為什么辭職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她商量,眼里還有沒有她,是不是不想跟她過了,又問他現在做什么工作,是不是假裝出門上班。他說自己沒有辭職,不過休幾天假,等晚上回去再跟她好好解釋。妻子仍喋喋不休地抱怨,他應付幾句便掛斷電話,繼續(xù)手上的工作。

      公司本來把這趟活兒派給阿輝,阿輝把“實習生”偉雄也帶上。他知道偉雄對這幢樓向往已久,上次來參觀時就跟他說過,希望有一天能上去。偉雄在這邊工作幾個月后,對摩天大樓有了更感性的認識,如果現在讓他寫那篇稿子,或許能寫得更好。他見過極盡奢華的總統(tǒng)套房,里面所有的物品都是金燦燦的,連浴缸表面都鍍了一層金,那張大床足足有四五米寬。他也見過保潔阿姨待在狹窄的布草間里啃饅頭,邊上塞滿她撿的塑料瓶、紙盒。他見過環(huán)境優(yōu)雅、應有盡有的自助餐廳,坐在里面的人吃著美味的食物,遠眺整座城市的風景。他也見過熱氣騰騰的后廚,赤裸上身的廚師在里面揮動鍋鏟,汗水混入飯菜之中。這些看似殊異的風景,只是摩天大樓的一墻之隔。手指間繩索滑動,進入另一個世界。

      從百米高空俯瞰這座城市,有一種睥睨人間的感覺。那蜂巢般的樓房、螻蟻般的人群、火柴盒大小的汽車,與他毫不相干。他體會到阿輝說的“飛鳥”。是的,他們的工作更像是自由的飛鳥,在城市上空翱翔,而不是蜘蛛。他討厭那黑乎乎毛茸茸長著八條腿的昆蟲??墒撬撊绾蚊鎸ζ拮拥馁|問呢?說自己受不了寫作公司壓抑的氛圍?說他向往戶外相對自由的環(huán)境?妻子不可能理解的,就像他也無法理解妻子為什么對清潔和衛(wèi)生這件事如此執(zhí)拗,執(zhí)拗到變態(tài)的地步。

      漸漸地,他的意識遁入虛空之際,身體卻變得輕盈起來。他睜開眼睛,看到這座熟悉的城市,看到層層疊疊的房屋、緩緩流動的汽車,以及遠處淡藍色的湖泊與黛色山峰。銀河大廈玻璃幕墻上映出一個熟悉人影,人影像一只飛鳥在空中滑翔。他轉過頭去,看到自己身后竟然揮動著一對翅膀,表面覆著一層光滑的灰白色羽毛。他試著揮動翅膀,身體也隨之前行、上升。仍在摩天大樓外立面工作的蜘蛛人阿輝,看到他的同伴猛地掉落又莫名飛升起來,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他向阿輝揮手告別,向這座城市告別,也向過往的生活告別。風吹過他的臉龐,吹拂他的頭發(fā),也托舉著他的身體。一只體型巨大的蒼鷺向他俯沖過來,他轉動翅膀來了一個漂亮的轉身,與那只蒼鷺擦身而過。經過短暫的練習,他對翅膀的控制更加自如,甚至可以在空中回轉、懸停。他用力揮動翅膀,越過那汪湖水,向著城外山峰的方向飛去,他距離山上的白色物體越來越近,甚至能看清上面蛛網般的天線。他心心念念想爬上去一探究竟的東西,原來是一部軍用雷達。

      偉雄站在玻璃幕墻前,望著遠處的風景。外面的風景沒有多少變化,他的心境大抵也如此。血色般的夕陽鋪陳在大地上,整座城市籠罩在暮色將至的蒼茫中,遠處的山峰和白色球形物體漸漸隱去。幾個蜘蛛人從樓上緩緩降落,遮擋住他的視線。其中一個看著有些眼熟,他想了許久,卻想不起到底是誰。他嘆了一口氣,重新回到格子間的座位上,打開那篇名為《摩天大樓記》的稿件。

      責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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