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丹
1
冷空氣頻繁造訪的日子到了,S島的潮濕甚于以往。那晚,凱打開了空調(diào),卻不得要領(lǐng),房間里徒增冷風。他終究按捺不住,給房東打了個電話。對方告訴他,空調(diào)只有制冷模式。大概是地處南國的S島一年難得有需要采暖的日子吧??墒菨窭涞母杏X令他渾身不爽,五攝氏度氣溫的體感宛如記憶中的落雪天。他在被子上加了一層薄毯,靠在床頭看書,還是覺得沒有半點暖氣。那么就燒水泡杯熱茶喝罷。
他下床來到書桌前,俯身拎起近旁一桶兩升裝的飲用水,倒入電水壺。自從來到S島工作,凱入鄉(xiāng)隨俗地喝起了工夫茶。起初是鐵觀音,通常有蘭花香氣,因為喝得多,很快就膩了;繼而轉(zhuǎn)向巖茶,最喜帶梔子花香的。
水咕隆作響,水壺自動跳了閘,凱忙不迭地泡起了茶。那是同事佳航分給他的一小包水仙,也是巖茶的一種。他用的是一套簡易的陶瓷茶具,超市買的普通貨,一壺兩杯。其他種類的杯子倒有好幾個,從茶杯到馬克杯,白瓷骨瓷的都有。
凱有收集杯子的習慣,平時覺得好看的、派得上用場的,就淘回來。他還特意去逛過附近的一家瓷器市場,挑回一只景德鎮(zhèn)青花瓷品茗杯,薄胎透光,杯身有手繪的山水畫。他不懂青花瓷的優(yōu)劣,純粹是被那畫吸引——山巒、屋舍、野徑、農(nóng)夫,仿佛多看幾眼就可以“悠然見南山”了。
公寓位于二十三樓,天氣好的時候在陽臺上依稀可見遠處的海灣大橋。近來多雨,氤氳水汽里看不出個所以然,何況這會兒已是晚上七八點的時辰。
喝著水仙茶,隔窗望著外面燈火零星的黑夜,凱不由得想起一句詩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不過,如果S島都下雪了,那恐怕真是世界末日了。
他把目光轉(zhuǎn)向書桌上那一沓寫了毛筆字的宣紙。那是他近日練字的成果——他自認為只能算“涂鴉”。紙碼得不是很齊整,最上面一張的墨跡還未干透。如果翻開看,每一張紙上寫的其實都是同樣的四個字,隸書,只是筆法稍有不同:
味一禪茶
當然,是從右往左寫的。
2
除了巖茶,凱最近還喜歡上了白茶的風味。不久前的一天,凱在佳航家第一次喝到白茶。那是個寒風乍起的夜晚,佳航用炭火煮了白茶,還丟進了一粒蠟梅。那回真讓凱開了眼界,原來真有“煮茶”這一說。尤其丟進去的那粒蠟梅,在愈發(fā)滾燙的茶水中析出,飄溢的香氣令滿室芬芳。煮燙的白茶喝起來,醇香濃郁,像是藥膳。
至于火爐是不是“紅泥小火爐”,炭是果木炭還是菊花炭,他沒有湊近細看。如果不是必要,佳航家的客廳從來都只開一盞小燈,難得有打開那盞瓦數(shù)最大的日光燈的亮堂時分。而那一回,恰巧只有凱去做客。
佳航是凱所在雜志社的兼職攝影師,凱是編輯,兩人經(jīng)常搭檔。因為到處尋找拍攝素材,佳航交游甚廣。他很早就在S島安了家,已婚,有個女兒尚未發(fā)蒙。佳航的家地處一個山坡上的老小區(qū),七層的單元樓,沒有裝電梯。他家住五樓,兩房一廳。小區(qū)圍墻爬滿了攀緣植物,從小區(qū)門口往內(nèi),道路旁也遍植樹木。在滿目蔥翠的S島,這不算稀奇。但這些樹木中,有一株古樟樹,高二十多米,樹冠撐起一片天地,枝繁葉茂;在佳航家客廳窗戶前,伸手可探枝葉,這就讓佳航家多出了一抹生機。不但如此,佳航家的陽臺上也種了不少植物,以多肉盆栽居多,還有一缸睡蓮。也有動物,是一缸熱帶魚。不過陽臺不挨著客廳,從客廳出發(fā),要穿過左右兩間臥室中間的過道,才能抵達陽臺。
房子只做了簡單的裝潢,客廳卻布置得幾近奢華。那些收藏的字畫古玩,就那么棲身于墻角、柜頂和方桌上,堆著碼著??蛷d的墻上也裝裱了幾幅油畫作品。畫面抽象,線條凌亂,凱看不懂。興許出自名家之手也說不定。
而且,佳航經(jīng)常在客廳焚香。有好幾回,凱到佳航家來,被某種檀香的馥郁芳香熏得神游萬里。
佳航的妻子和女兒一般在臥室內(nèi),偶爾,妻子出來喝杯茶,莞爾一笑,并不參加客廳的聚會。大家對此也習慣了。有時候,凱甚至想不起佳航妻子的模樣,只記得她扎了利落的馬尾辮,仿佛戴了眼鏡——終究是打少了照面。
除卻靠墻的鋪了藍印花布的方桌,客廳中央還擺了一張長桌。原木質(zhì)地,紋路被時間的痕跡磨平了,應(yīng)該有些年頭。從凱習慣落座的位置看,左手邊有個小豁口。桌上放了一張古琴,一整套工夫茶具。茶杯特別多,凱注意到,有好幾只杯子都有專屬的“主人”——包括經(jīng)常來做客的人。后來,凱在這里也有了屬于自己的茶杯。
平時,凱到佳航家來聚會,行動半徑幾乎就繞著這張長桌的周邊。依凱所見,圍坐在這張長桌的人,最多時七八個,最少時除了佳航只有凱一個。女客人極少,不過凱也見過一兩個——她們一般以“時間不早了”為由,較早離席。而單身且住在不遠處的凱,往往坐到最后。
在佳航家的聚會里,凱見得最多的是一個繪本畫家,濃眉深目,喜歡穿一件黑色的開襟毛衣。他總是和顏悅色,像那種從不動怒的個性。
一回生二回熟。某個周末的下午,聚會完畢,凱和畫家同路,同坐一輛公交車回去。兩人一路閑聊,快到凱要下車的那站時,畫家問他:“你要不要多坐幾站?”
凱不知何解,一時間無法作答。
“去我那里玩玩?!碑嫾医又f。
凱心想,反正無事,那就去吧。
畫家住在鬧市的一個筒子樓小區(qū),買的二手房,單室套。外面看上去破敗至極,走廊還是那種舊式的石欄桿,內(nèi)里卻是精裝修過的。
凱觀望了一番,臥室不方便入內(nèi)細看。他借用了一下洗手間,然后回到客廳書柜前,面對那一架書打量起書脊來。有很多畫冊,很多攝影集,還有一些設(shè)計理論書。
“你挑一本吧,送一本給你做紀念?!碑嫾液苁谴蠓?。
凱就認真挑了一會兒,最后選了一本知名導演的訪談錄。他心想,可不能貪便宜,昂貴的畫冊、罕見的版本不要選。當然,自己全無興趣的也沒必要拿。
兩人找不到更多的話,畫家便送他下樓,請他到一家餛飩店吃餛飩。他說自己是這里的??停?jīng)常來。吃過餛飩后,凱就同他作別。
過了一段時日后,有一回,畫家問凱:“什么時候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凱就納悶了。
直到有天想起來,自己曾去過對方家,難道這也需要回訪嗎?他不懂。不過,直到后來凱離開S島,他也沒有帶畫家回自己租住的公寓做客。
3
喝了一杯熱茶,凱覺得身子暖和多了,空調(diào)不能制暖的問題暫且不去管了。
在佳航家的聚會里,人多的時候,凱會不由想起那幅名畫,《最后的晚餐》,然后在心底笑自己大煞風景。
這樣的場合,除了喝茶(有時訪客會自帶茶葉來分享)和聽人彈琴,通常還有一項重要活動——鑒賞某位客人帶來的收藏?;蛘呤且患⌒〉姆氯旮G茶具,或者是幾張搜集的老照片。還有一回,有個中年男子帶來一疊膠卷底片,說是舊貨市場覓得,年代久遠,大約出自民國。已經(jīng)曝光的底片,上面定格了舊年月里的人和物。中年男人興致勃勃地展示起來。大家拿起底片傳閱,各抒己見。凱頓時覺得有在課堂上被老師抽查知識點的緊張:這可不比瓷器和老照片,這是湊到眼前才能看出個大概的膠卷底片!
后來,凱終究只是讓那一疊底片在自己眼皮下草草掠過,傳給了下一位客人。他沒發(fā)言,不懂就是不懂,省得貽笑大方。
還好大多數(shù)時候,對于客人獻出的“寶物”,凱都是有興趣欣賞一番的。就在幾天前的下午,凱如約來到佳航家。待他喝過一遍茶后,一位身形高大的僧人懷抱一枝蠟梅進得室內(nèi)。僧人三十歲上下,眉目清秀,頭頂錚亮。蠟梅長約一米,看著像是新折的,鮮活氣猶存,黃色花骨朵三三兩兩綴在枝上。僧人先把蠟梅擱到墻角,然后來到長桌前就座。
來客陸續(xù)到場,終于聚齊。在這場聚會里,僧人是焦點所在。他的北地口音和灰色長衫,令人耳目一新。席間,僧人極少言語,只是奏了一曲古琴。是凱熟諳的曲子,《流水》。對于古琴,凱是門外漢,僅僅聽過一些罷了。但《流水》太有名了,據(jù)說曾搭載宇宙飛船向外太空播放,所以凱立刻辨出來了。不過,這是他頭一回在現(xiàn)場聽人彈奏這曲子。畢竟,相比其他耳熟能詳?shù)墓徘偾?,《流水》的難度還是大不少。尤其那模仿水流動態(tài)的“滾拂”技法,一聽便知道是否行家里手。
僧人正好坐在凱的對面,隔了最長的距離,一頭一尾。他低頭撫琴的時候,凱想,平日在寺院,他一般做些什么呢?對凱而言,那是一個全然未知的領(lǐng)域,一種別處的生活。凱的心底也有些意見,總覺得《流水》之聲,不應(yīng)該輕易撥動。
散場后,凱稍作停留,隨即在小區(qū)門外趕上了款款而行的僧人。他本想跟對方打個招呼的,卻以為這種搭訕太不禮貌。于是又放慢腳步,走到了僧人的身后。先前在佳航家,凱也沒機會和對方搭上一句話。僧人興許意識到了凱的存在,不過也沒有回頭說話。就這么跟在僧人后面走了一段路,然后,凱就岔路走開了。
4
到底是南國,寒潮過后,氣溫升得很快。
周末恰逢大晴天。早晨,凱先和佳航在植物園門口會面,隨他去熱帶植物區(qū)拍攝多肉植物。佳航打算辦一個多肉植物攝影展,凱主要來觀摩植物,順便學習攝影。凱先前沒來過S島這家規(guī)模甚大的植物園,早就心生向往。和佳航家陽臺上的多肉盆栽不同,植物園溫室里的多肉植物,體形碩大,動輒一兩米高。末了,佳航道:“等會兒去一個攝影師朋友家,你也一起去吧?!苯酉聛恚瑒P得知自己在佳航家曾見過那個攝影師,是個美國人。凱答應(yīng)同去。雖然,去一個陌生的家庭做客,于他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凱跟著佳航,先回了趟佳航家,之后再和佳航一家三口一起打車到了碼頭。接著,一行人乘坐輪船去往海灣那邊的Z城——那是另一個城市了。因為房價比之S島幾乎打了對折,S島有不少人選擇去Z城置業(yè)。
坐的是小型輪船,不對號入座,他們挑了三個空座并排坐下。佳航的女兒被佳航妻子摟在胸前,兩人共一個靠窗的座位。佳航坐中間。凱坐旁側(cè)靠過道的座位。船行在海上,有些顛簸,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圍。夫妻倆都在閉目養(yǎng)神,女孩也很安靜。凱往舷窗外看去,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被日光浸染的海水。
凱回想起上次坐船的時候,那是哪一年的事呢?未等算出時間來,他的思緒被一陣說話聲打斷了?!皩殞毟职滞嬉幌?,媽媽出去透透氣?!奔押降钠拮影雅畠号驳郊押酱笸壬?,然后起身走出來。凱側(cè)了側(cè)腿腳,好讓她通過。
起碼過去五分鐘了,她還沒有回來……可能過去十分鐘了,她依然沒有回來。凱覺得有些蹊蹺,因而心神不寧。再看旁邊的佳航,父女倆正在玩游戲,說著他聽不懂的方言。
于是凱自己也走了出來,權(quán)當“透透氣”。外面的冬日暖陽著實令人欣喜。他在甲板上看到了佳航的妻子。她倚在甲板最前方的欄桿上,望向海面,抽著一支煙。
這一幕令凱猝不及防。他仿佛目睹了一個秘密,趕緊退回船艙來。
船到達對岸碼頭。那邊主人家已經(jīng)等候著迎接,旁邊停了一輛SUV。來的是一對夫妻,看起來三四十歲的樣子。丈夫藍眼睛黃頭發(fā),神情有點拘謹;妻子是中國人,留著波浪卷長發(fā),見到客人便粲然一笑。兩邊夫婦四人寒暄一番。隨后,女主人開車,載了這一大幫子人回家去。
車最后停在一處別墅和洋房混雜的住宅區(qū)。主人家住在二樓的洋房,據(jù)凱后來的觀察,房子面積很大,至少有四間臥室。
甫一進門,兩個孩子便迎了上來,先是叫“爸爸媽媽”,然后被教著喊“叔叔阿姨”。他們一男一女,四五歲,或許是雙胞胎也說不定?;煅男『?,長得漂亮。接著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女性,女主人介紹說是“阿姨”。阿姨笑容和藹,沒說話。
很快,女主人把玄關(guān)旁側(cè)、客廳墻壁上貼的兩幅繪畫作品介紹給客人,“他們畫的”,同時指了指兩個小孩。佳航夫婦湊上去欣賞?!疤觳虐??!奔押酱蟾胚@么說了一句,然后和男主人就繪畫的具體細節(jié)交談起來。凱遠望了一眼,是常見的兒童卡通畫。他立在原地,四顧打量起客廳。典雅的歐式裝修,角落里擺了一架三角鋼琴。
佳航的妻子和女主人熱烈交流起育兒經(jīng)驗。三個小孩子已經(jīng)玩到一塊去了,其樂融融,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男主人名叫杰瑞,普通話講得很流利。沒多久,凱便跟隨杰瑞和佳航,穿過長長的過道,走到一個小房間去。房間沒有窗戶,杰瑞把這里做成了一間暗室,用來沖洗膠卷。他打開燈,前方和兩側(cè)的墻壁上掛了幾排沖洗好的黑白照片,用一些木夾子夾在幾根線上。抵墻的長條形桌子上有一個膠片沖洗操作臺,分置數(shù)個沖洗槽,邊上堆滿了顯影液之類的瓶瓶罐罐。
凱饒有興致地欣賞起墻上的照片來。照片多是風景,鮮有人像。佳航和杰瑞在一旁切磋起沖洗技藝,繼而又談?wù)撈饠z影器材型號。
不知何時,女主人和佳航的妻子也走進了暗室。這個房間擠五個人實在勉強,凱自覺地走出來,倚著陽臺的護欄看小區(qū)的綠化規(guī)模。但是一米之外暗室內(nèi)的對話,他想不聽見都難——
“杰瑞整天拍黑白照片,把我都看抑郁了?!迸魅送虏勰兄魅恕?/p>
“佳航以前也總拍黑白照片,不過現(xiàn)在偶爾拍一些彩色的?!奔押降钠拮咏釉挼?。
“是嘛,生活本該是豐富多彩的?!迸魅说穆曇簟?/p>
“我就是喜歡黑白照片,簡單的才是永恒的?!苯苋鹨舱f話了?;蛟S因為不是母語的緣故,他說起“永恒”這種文縐縐的詞來倒不顯得別扭。
“最近我有新的思考,黑白攝影其實是修飾過的藝術(shù),彩色才是真實的世界?!奔押桨l(fā)表意見。
“佳航,我要為你點贊!”女主人似乎找到了同盟。
……
午飯備好了。桌上開了一瓶葡萄酒。“你們一定要嘗嘗,這是我從納帕谷帶回來的!”杰瑞難得主動發(fā)言。
“他的老家?!迸魅搜a充道。
凱說自己不喝酒,沒讓斟杯。雖然他很好奇,納帕谷的葡萄酒是何等滋味。
每上一道菜,女主人都要介紹一番。有一道菜是鱖魚,“我親自做的?!彼f。言外之意其他菜是那位阿姨的功勞。佳航夫婦趕緊各夾了一塊,嘗過后,兩人都贊嘆一番。整個就餐過程,凱如坐針氈,只夾了近旁的幾道菜。
其間,坐佳航正對面的混血男孩站起身來,想要夾遠處的菜,夠不著,差點打翻旁邊的酒杯。女主人正色道:“要有禮貌!需要什么菜媽媽給你夾。”
男孩不高興了,瞬間哭出聲來。
“男子漢不許哭!要勇敢!”杰瑞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混血女孩被這句訓話嚇到,哇的一聲哭出來。佳航的妻子和那個阿姨趕緊打起了圓場。
午飯后,休息片刻,主人送客到碼頭。路上,女主人問起,佳航才道出凱的身份,“我同事?!迸魅说溃骸拔疫€以為是你們的弟弟呢!”
她用的是“你們”,具體是指佳航還是佳航妻子,凱就不清楚了。
凱心想,下次若再有這樣的家庭聚會,自己還是不要參加為好。
5
第二年春天,凱又在佳航家里見過杰瑞一回,不過再也沒有遇到那位懷抱蠟梅來做客的僧人。
后來有一天,趁著沒有其他人在場,凱向佳航打聽僧人是哪間寺院的?!澳莻€彈古琴的僧人”,他這樣形容道。佳航給了他答案,順便從客廳的五斗柜里翻出一幅墨寶邀凱欣賞,“他寫的,還沒裝裱,墻上沒合適的地方掛了?!?/p>
是一幅草書作品,紙張長約半米,三個大字從上到下依次是“喫茶去?!?/p>
左下角還有豎寫的兩行落款,其中有“明凈”二字,應(yīng)該是法號。凱倒知道,“喫茶去”就是“吃茶去”的意思,是“茶禪一味”的源起——就是去年冬天凱興致所至,練習了幾十頁的那四個字。
關(guān)于“吃茶去”,禪宗歷史上有個著名的公案,凱爛熟于心。據(jù)說,唐代時有兩位僧人從遠方來到趙州,向禪師請教如何悟禪。禪師問其中一位僧人:“你曾經(jīng)來過嗎?”答曰:“來過?!倍U師笑著說:“吃茶去!”轉(zhuǎn)身問另一位僧人,答曰:“沒來過?!倍U師也笑著說:“吃茶去!”這時身邊的監(jiān)院疑惑地問:“來過的去吃茶,沒來過的也去吃茶,這是什么道理呢?”禪師還是笑著對他說:“吃茶去!”
至于“茶禪一味”,那是宋代某位禪師的心得,流傳甚廣。他手書的《茶禪一味》真跡還被弟子帶到了日本。
來S島后,凱喝了不少茶,但是沒想起這四個字,直到在佳航家遇見那位懷抱蠟梅來彈琴的僧人。后來,他練字時就想起了“茶禪一味”,寫了幾十張。沒想到,他的觸景生情,竟然和那個僧人——明凈法師留下的書法作品如出一轍。凱抑制不住激動,喜形于色。
仲春的一個下午,凱根據(jù)搜到的地址,尋到了那間坐落在山腰的寺院門口。如果明凈法師恰好在,凱想請教他,“吃茶去”的公案應(yīng)作何種解釋?茶道和禪道果真一味乎?
或者,這只是他給自己找的托詞,他就是想進這間寺院看看罷了。往常,他頂多參觀一下作為景區(qū)的寺院,從未和僧人有過交流,也未曾見識過他們的起居修行。
此際,寺院山門緊閉,也許是過了開放時間。門口栽種的幾株桃樹,桃花已經(jīng)落盡,枝葉在暮色里別有風情。寺院里興許栽了蠟梅吧,花早該謝了。
凱徘徊了一陣子,正準備打道回府,卻等來一群下山歸來的僧人。
他們一行三人,談笑風生。都是二十多歲的樣子,年輕得很,長衫胸前掛著念珠。凱注意到,他們的手里各自提了一杯插了吸管的奶茶,大杯裝的,偶爾送到口中一吮。
不過,這里面顯然沒有明凈法師。
凱不由假想起明凈法師喝奶茶的情形。牛奶配茶,雖然于佛門合情合理,但安在彈奏古琴的明凈法師身上,凱還是覺得有點滑稽。
他望了望那三人的背影,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6
夏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凱因為工作的緣故離開了S島,去往另一個城市。
第二年秋天,凱收到佳航的邀約,讓他去一家陶藝工作室看看,住下來調(diào)研幾天,寫一篇報道。此時的凱已經(jīng)是自由職業(yè)者,便接了這個類似采風的活兒。
工作室是佳航一個朋友開的,離凱所在的城市不算遠,坐動車兩個小時,不過之后還要轉(zhuǎn)車去鄉(xiāng)下。出了火車站,佳航等在那里。隨他一起來的還有那個繪本畫家,以及一個凱未見過的中年人,應(yīng)該是工作室的司機。
司機一見到凱,便打趣道,“你們兩人真像??!”他指的是凱和畫家,“像雙胞胎一樣?!边@就言過其實了。
原來,佳航在工作室拍攝瓷器有一些時日了,而這里是畫家的家鄉(xiāng)。鄉(xiāng)野的陽光把畫家曬得黝黑,反顯得笑起來一口白牙。上一次見他,是在佳航家的某次聚會上,應(yīng)該是兩年前了。
車行在山區(qū)的公路上,佳航坐副駕駛座位,凱和畫家坐后排,中間隔了一個行李包。不久天便擦黑了。
秋天的夜,黑得快。之前,窗外水墨畫一般的山色漸漸黢黑,直至漫洇在天幕里,沒了形狀。
起先大家還聊著天,有說有笑。后來興許是困了,滿車廂寂靜一片。凱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一會兒跳轉(zhuǎn)到昔日S島與佳航、畫家的相聚場景,一會兒又想象即將到達的工作室是何場景。
然而司機徑直把三人送到了畫家的老家門前?!皶r候不早了,明天我來接你們?nèi)スぷ魇?。”他說。
借著一點月光,凱看到了一棟鄉(xiāng)下房子的大致面貌。兩層樓,樓上樓下各兩間房。畫家的父母住樓下,已經(jīng)睡著了,為了不驚擾他們,三人悄悄上了樓。
樓上兩個房間各有一張大床,其中一間看那陳設(shè)就猜得出是畫家的臥室。三個人怎么分配,又是一個問題。凱沒表態(tài),不管是獨享一張床,還是和其中某人共一張床,自己主動提出來,似乎都不妥。畫家也不置可否。
見大家僵在那里,佳航便安排道:“凱你一個人睡一間?!?/p>
于是,凱分到了一個看起來像是客房的房間。床上用品大約是臨時從衣柜里翻出來的,有一點點霉味。在陌生的鄉(xiāng)間的大床上,凱嗅著那味道,難以入眠。但畢竟經(jīng)過半天舟車勞頓,最終他還是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次日清早,三人下樓來洗漱。畫家的母親已備好一桌子早餐,內(nèi)容豐富。三個小伙子吃早餐的時候,她站在旁側(cè)望著,滿臉的笑意。偶爾,她用凱聽不懂的方言和兒子聊幾句。
凱突然想起,他和畫家是真正的同齡人,同年同月生。
7
工作室采風之后,凱就再也沒見過佳航了,也沒見過畫家,沒見過曾經(jīng)在佳航家參加聚會的任何人。
漸漸地,凱和他們斷了聯(lián)絡(luò)。仿佛在S島以及畫家家鄉(xiāng)所經(jīng)歷的一切,是一個冗長的夢。
唯一一次,凱突發(fā)奇想,搜索了佳航的名字——畫家的名字他已記不起。在一檔時興的聚焦“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視頻節(jié)目里,凱得知了佳航的近況。佳航舉家從S島回鄉(xiāng),在山谷里開了一間民宿。民宿由一棟三層的民居改造而成,一樓辟設(shè)了一間茶室。
攝像師給了茶室一個特寫鏡頭,那張擺滿了茶具的長桌,凱覺著眼熟。他按了暫停播放鍵,放大畫面細看。桌子邊緣有個豁口,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當年在S島流連過的那一張。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