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謹(jǐn)言
夜里一點,隔壁的房間突然有了響動,噼里啪啦的,先是椅子被碰倒的聲音,接著是一陣男人的嘔吐聲。這棟樓老舊,是二十年前的農(nóng)民自建房,墻壁薄得像紙,隔音極差。她睡眠淺,那些聲音把她從夢里拽出來,她的心跟著那些聲音的節(jié)奏一顫一顫的。她豎起耳朵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確實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她搬來三年了,那房間一直是空著的,今天的響動有點反常。這么一折騰,她的睡眠跑了,腦子像被水洗過一樣清醒。她有些煩躁,也有些好奇。緊接著,她開始習(xí)慣性地考驗自己的聽力,這是她童年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當(dāng)她張開耳朵,她便隱遁在舞臺后面,看著周圍的世界被搬上舞臺。擁有敏銳的聽力是她暗夜里秘而不宣的快樂。這是個怎樣的男人呢?沒聽到第二個人的聲音,想必是一個喝醉了獨自回家的男人。腳步聲很沉,嘔吐的聲音渾厚,也許中年,禿頂,微胖?不知過了多久,那邊的聲音消停了,她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醒來時已經(jīng)九點。她心里又一驚,十點半有一節(jié)手語課,再晚一點就遲到了。她匆匆忙忙地洗漱,隨便套了件衣服,抓起手機和包就往外走。剛走到門口,響起兩聲敲門聲。她猛地拉開門,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門口。男人頭發(fā)茂密,頭頂夾雜著些許白發(fā),不胖,額上兩道刀刻般的抬頭紋,年紀(jì)和她相仿。男人似乎被她拉門的猛勁嚇了一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能,能借一下你的燒水壺嗎?隨著那些疙疙瘩瘩的話一起涌向她的,是他滿身的酒氣。她突然明白了昨晚噪聲的來源。她往旁邊瞟了一眼,果然,隔壁的門敞開著。男人見她沒說話,馬上又補了一句,用完馬上還你,太渴了。她看了眼男人爆皮的嘴唇,轉(zhuǎn)身去廚房拿了燒水壺,說,下午六點再還我吧。說完,鎖上門,小跑著下樓了。
下午下班回來,剛進(jìn)屋坐下,敲門聲又響起來。男人拿著燒水壺和一包茶葉站在門口,說這是老家?guī)淼模徒o她嘗嘗。她牽動嘴角笑了笑,說,心意領(lǐng)了,茶葉就不必了,我不喝茶。男人堅持著,拿著吧,偶爾喝喝。她說,真不必,我睡眠不好,喝了睡不著。男人愣了一下,說,那昨天肯定吵著你了,不好意思啊,你等一下。男人說著迅速閃進(jìn)自己的房間,又快速地出來,手上多了一箱牛奶。他把牛奶放在她的門口,她推托著,但他放下就回屋了。
后面的日子,男人隔一兩天就來找她借一樣?xùn)|西,今天借掃把,明天借刷子,后天借調(diào)料。每次還回來時,都搭著送一點東西。還掃把時送糕點,還刷子時送奶茶,還調(diào)料時送兩個蘋果。后來,她刷到一個短視頻,講如何把陌生人變成熟人,就是借東西、還東西、送東西,一來二去,產(chǎn)生鏈接。她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缺東西還是為了認(rèn)識她。想到這里,她臉紅了。人家真的是為了認(rèn)識我嗎?我都三十八了。她瞅了瞅鏡子里有些發(fā)黃的皮膚,捏了捏腰間的贅肉,嘆了口氣。
在這一來二去中,他們漸漸熟悉起來。有時,他會邀請她下班去他那里吃飯,理由也是充分的。這次是端午節(jié),老家寄來了粽子,一個人過節(jié)不熱鬧。下次是周末,買了一只雞,一個人吃不完。她沒有拒絕他的邀請,但也會在上門時帶上幾瓶飲料或者一兜水果,以示還禮,做出兩不相欠的坦蕩。他告訴她,他的工作需要長期出差,地點不定,有時在城市,有時在山里,有時在南方,有時在北方。工作的時候,說走就得走。有時,休息的時間也很長,他會選一個地方租個房子,體驗一下不同的生活。等下一個活一來,就鎖上門走了。聽到這里,她突然有點緊張,問,走了還回來嗎?他呷了一口酒,說,回來呢,這房子租了一年呢。她說,那你最后會留在哪里呢?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能留住人的,從來都不是城市,也不是工作,而是人。他們都不再說話,筷子碰撞碗碟的聲音變得異常響亮。
隔壁房間有時一安靜就是一兩個月。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節(jié)奏,某一天半夜再聽到椅子倒地或者嘔吐聲,她的心臟也不會再跟著顫了。不安靜的時候,有時男人會來找她說幾句話,但有時明明知道那屋里有人,卻一次面也遇不著,只聽見隔壁的聲響。有時他在看球賽,有時他在刷視頻。閉上眼睛,聲響穿墻而來,這些聲響,讓她感覺他離她很近,卻也有著隱隱的失落。那失落很淡,像遠(yuǎn)處山坳里的炊煙,雖然縹緲卻提醒著她它的存在。
她是特殊學(xué)校的老師,教一群聾啞兒童手語。她平時很少說話,她的工作環(huán)境不需要語言。她在心里和周圍的各種聲響交流,風(fēng)聲,雨聲,人聲,鳥鳴,蟲鳴,汽笛聲,叫賣聲,她替那些失聰?shù)膶W(xué)生們感受著市井煙火氣,她珍惜這世間的一切聲響。下班回家后,她時常仔細(xì)地傾聽著周圍的聲響。二樓的夫妻又因為孩子的問題吵架了,吵得很大聲,她能通過聲音看到女人哭泣的臉和男人青筋暴突的額頭。四樓的老太太又在聽?wèi)蛄?,這次聽的是《真假駙馬》。而此時,隔壁傳來的聲響無疑是最清晰的。她聽見鍋鏟觸碰鐵鍋的聲音,他在做飯了。她還聽見他哼著歌,雖然五音不全,但傳遞出來的都是快樂的味道。偶爾,她還聽見一小股水流聲和緊接著沖馬桶的聲音,她會不由自主地臉紅。
一天夜里,她又把周圍的聲響聽了一遍,把聲響對應(yīng)的各種畫面在腦子里演習(xí)了一遍,正準(zhǔn)備睡覺時,門口傳來了拍門聲。聲音有些急促,她的心緊了緊,最近入室搶劫的新聞猛地竄進(jìn)腦子。她坐著沒動,大氣都不敢出??墒桥拈T聲一直沒停,拍三下,停一會兒,再拍三下,再停一會兒,很執(zhí)著。她漸漸放下心來,若真是入室搶劫的,拍幾下沒人開門就換下一家了吧。她把腳從拖鞋里拿出來,光著腳踮起腳尖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看,沒有看到人。正納悶時,門的下方響起了一個聲音,開開門啊。她的耳朵認(rèn)出來這是隔壁男人的聲音。她把門打開一條縫,原本靠門坐著的男人順勢倒進(jìn)了屋里,倒下就呼呼地睡著了。她搖搖他,你的鑰匙呢?男人嘟囔著,嘴里含糊不清。她掏遍了他的口袋,沒有鑰匙。她猶豫了一會兒,把他扶起來,讓他躺在沙發(fā)上。沙發(fā)比較窄,他時不時滾下來。在滾了第三回后,她索性把床上的褥子扯下來,墊在地上,讓他睡上去。男人終于安穩(wěn)地睡著了,呼嚕聲連綿不絕地響起來。
這場景多么相似啊,上一次這樣照顧醉酒的男人,還是五年前。那個男人是她的前男友,他們本來準(zhǔn)備結(jié)婚的。他做銷售,很多個夜晚,他醉醺醺地回來,吐得到處都是。她心疼他,她知道他在拿健康換錢,換房子,換車子。對于未來,他們有著很多的憧憬。他說,等他再干一年,就能付房子的首付了,先買個小兩居,裝修結(jié)婚。要裝成她喜歡的北歐風(fēng)。等孩子出生了,再買一輛車,按她的喜好買白色的,他要帶著她和孩子去兜風(fēng),去旅游。
在那些憧憬里,她不覺得嘔吐物臟臭。她一遍遍地給他擦洗,給他換洗衣服,打掃吐臟的地面。她打定主意要跟他過一輩子,她甚至已經(jīng)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她考慮過換一份收入高一些的工作,這樣他就不會那么辛苦。每次她提起的時候,他都說,女人嘛,待在體制內(nèi)挺好的,穩(wěn)定,錢的事交給男人。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像個運籌帷幄的國王,她看他的眼里就迸出了很多星星。
可是,最后,她還是弄丟了她的國王。
每一段感情,在度過了最初的甜蜜期后,都會進(jìn)入矛盾重重的磨合期,就像潮汐般規(guī)律,他們也不例外。
第一次,在一個他醉酒的夜晚,她給他換衣服時,在白襯衣的領(lǐng)口上發(fā)現(xiàn)了口紅印。那晚的月亮清冷,結(jié)了冰一樣的冷,她在月光中凍得發(fā)抖。她抓著襯衣,搖醒他,問他是怎么回事。她紅腫著眼睛,眼淚在臉上漫延流淌。他有點懵,說陪客戶喝酒唱歌,不知道在哪里蹭上的,記不清怎么回事。她哭得聲嘶力竭,她說,你不能離那些鶯鶯燕燕遠(yuǎn)一點嗎?她的眼淚把他的酒都泡醒了。他耐心地跟她解釋,燈紅酒綠里,蹭上口紅不意外,什么事也沒有。她哭得更厲害了,說,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騙我的?男人惱了,一把摟住她,用嘴堵住她的哭泣,一陣狂風(fēng)驟雨后,她半信半疑地收住了眼淚。
第二次,她在他的手機上發(fā)現(xiàn)女同事給他發(fā)的曖昧微信。她顫抖著唇問他,這又是怎么回事?他發(fā)火了,說,你看我回了沒有?她哭著說,誰知道你以前回了沒有。他留下一句你是不是有病,摔門而去。那天,他沒有哄她,她哭了很久。當(dāng)她停止哭泣時,周圍的聲音潮水般涌來。樓里的電視聲,馬桶抽水聲,呼嚕聲,說話聲,窗外樹上的蟲鳴聲,馬路上的汽笛聲,車輪聲,轟隆隆地鉆進(jìn)她的耳朵里。
后來,他換了手機密碼,她再也看不了了。無數(shù)的猜疑和嫌隙開始瘋漲,她的眼淚越來越多,他的耐心越來越弱。她總懷疑他在撒謊,他總覺得她不理解他,他們之間再也沒有無話不談的暢快。兩個人都在家的時間里,一個人在臥室,一個人在客廳,一個人埋頭刷視頻,一個人不停換臺看電視。沉默,從電視和手機發(fā)出的聲響的間隙里鉆出來,彌漫在整個房間里,密不透風(fēng)。他們都很壓抑,這份壓抑奪走了往日的憧憬,也奪走了素日積累的心疼和恩情。
最后,他走了,留她一個人在最初兩人一起租下的出租屋里。他說,我累了,愛不動了。
她看著他留下的舊毛巾和牙刷,看著衣柜里他遺落的襪子,一股涼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她哆嗦著將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和花灑開到最大,靠著墻壁滑坐在地上。后來,想起那天,她只記得有很多很多的水,那些水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咆哮著漫過她的腳,沖擊著她的頭和身子,層層疊疊地將她包圍。
她待在臥室里,床單被套上還有他的體味,她貪婪地吸著;她去客廳,沙發(fā)上還有他躺出的凹痕,她順著凹痕坐下去;她去廚房,碗柜里還擺著他常用的那只青花瓷碗,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只碗。往日的情景變成一萬根鋼針,精準(zhǔn)無誤地扎進(jìn)她的心臟。她按住心口,用力地按住,表面的按壓可以減輕內(nèi)部的疼痛,她已經(jīng)摸索出了規(guī)律。在內(nèi)外兩股力量較勁時,眼睛是唯一的出口,那些疼痛以眼淚的形式汩汩地往外流。臉上的皮膚被泡腫了,火辣辣地疼,她伸出舌頭舔一舔,真咸啊。
悲傷是夜晚的潮水,一波一波涌過來,淹沒她。她一次次倔強地冒出頭來。等潮水退去,失眠又如山谷的風(fēng),徹夜地吹拂著她,吹得她東倒西歪,站立不穩(wěn)。從那時開始,她的睡眠就極輕,極淺,極少。
現(xiàn)在,有這么一個男人睡在客廳的地板上,她那少得可憐的睡眠更不肯光顧了。一夜無眠,恍恍惚惚間,客廳里躺著的似乎還是五年前的那個人。
天光大亮,陽光從窗戶爬進(jìn)來,一寸一寸地爬向客廳中央,白得晃眼。當(dāng)陽光在那男人臉上駐留了一會兒后,他醒了。他坐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從廚房端來一碗淡褐色的水,說,這是葛根湯,醒酒的。那些葛根,還是幾年前留下的,搬家時沒舍得扔。男人趕忙走過來,雙手接起,一飲而盡。她問男人想吃什么,她的冰箱里有湯圓和速凍餃子。男人說,你真好。她笑笑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下次記得帶鑰匙。男人說,晚上請你吃飯吧。她說,不想出去,得補覺。男人說,那你先補,我把菜帶回來。
等她睡醒,男人擺了一桌菜。桌子中央擺了一盆盆栽,那植物挨挨擠擠地聚成一團(tuán),晶瑩剔透,像一堆翠綠色的玻璃珠,珠子不是正圓形的,每個都冒個尖,有三道棱,上面還有幾道若隱若現(xiàn)的花紋。她小心翼翼地端起來,似乎怕稍一用力,那些珠子就破了。這是啥,哪來的?她問。他一邊擺碗一邊說,路過花店,看這個挺好看的,老板說叫玉露?;ㄅ枋翘焖{(lán)色的,四方形,上大下小。她將花盆轉(zhuǎn)了一圈,其中一面寫著幾行字: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她手抖了一下,慌忙放下。她眼角的余光探到男人灼熱的目光,她沒抬頭,說,開飯吧。男人倒了兩杯紅酒,推了一杯到她跟前,喝點吧,對睡眠有幫助。她沒有說話,用兩根指頭夾住了酒杯。
那頓飯,他們吃了很久,從傍晚吃到窗外的路燈把樹枝的影子投進(jìn)來,可他們誰都懶得起來開燈。他們從現(xiàn)在聊起,聊到小時候,再從小時候一路聊回來。他聊起他的前妻。前妻很討厭他喝酒,可有些酒他又不得不喝。有時候,他酒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在衛(wèi)生間的地板上,身上和地上都是嘔吐物。有時醒來在賓館里。有一次甚至是在馬路邊,他躺地上抱著一棵樹睡著了,樹根下一股尿騷味。她又想起了他,不知道他再次喝醉時,會不會有人照顧他。
在她發(fā)愣時,男人用胳膊環(huán)住了她。她輕輕地推了一下,沒推開,一股陌生的溫?zé)釟庀⒐t酒味鉆進(jìn)了她的嘴里。她想起兩年前朋友告訴她的,別等了,他結(jié)婚了,孩子都生了。她閉上了眼。窗戶沒關(guān)嚴(yán),一股風(fēng)鉆進(jìn)來,窗簾鼓起來,飛舞起來,波浪一般,一浪高過一浪。窗外的夜色變成了一片海,寂靜的海,所有的聲響都消失了。
那個夜晚,她枕著那片靜謐的海,睡得很安穩(wěn),前所未有的安穩(wěn)。
曾經(jīng),她因為失眠去了無數(shù)趟醫(yī)院,醫(yī)生給她開谷維素、百樂眠、酸棗仁顆粒,但都收效甚微。她拒絕吃地西泮,她說那種藥會讓她睡醒后頭暈。換成艾司唑侖后,她看著說明書里寫著“長期使用可能會產(chǎn)生藥物依賴”,默默地把已經(jīng)送到嘴邊的藥放下了。其實,她是怕越吃越重的藥會讓她的睡眠再也回不來了。后來,神經(jīng)內(nèi)科的醫(yī)生翻著她那本快寫滿的病歷,說,要不,去心理科看看吧。
心理科的醫(yī)生讓她做了全面的常規(guī)身體檢查,又讓她填了一堆表,在電腦上答了一堆題。醫(yī)生翻著那一沓檢查單和表格,說,中度抑郁,你的腦電圖和頭顱CT沒問題,失眠跟抑郁有關(guān)。對于這個結(jié)論,她并不意外,醫(yī)生看向她時,她配合地點了點頭。
電腦后面胖胖的女醫(yī)生把眼鏡往上推一推,說,你小時候離開過父母嗎?
她點點頭,六歲離開父母,跟奶奶生活了九年。
那些年過得怎么樣?
她聽見“哐當(dāng)”一聲,心里那個被她小心藏起來的角落,被猛地展示在陽光下。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太好,有什么問題嗎?
醫(yī)生說,嗯,你測出來有邊緣性人格障礙的傾向。
她皺了皺眉,表示對這個詞不解。醫(yī)生說,你的評估表上反映出情緒波動比較大,內(nèi)心沒有安全感,對親密關(guān)系過度依賴,這跟早期的家庭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
她問道,談戀愛時容易生氣,容易把關(guān)系搞砸,是這個導(dǎo)致的嗎?
醫(yī)生說,有這個原因。你的童年經(jīng)歷讓你缺乏安全感,你的內(nèi)心有一個缺愛的小孩。她鼻子一酸,眼前有些模糊。她慌忙垂下頭,長發(fā)聚攏過來,擋住了她的臉。
一股旋風(fēng)從心底刮起,頃刻間童年的光陰裹著沙石呼嘯而來。六歲那年,父母把她留在奶奶家。奶奶裹小腳,是個啞巴。她跟奶奶說什么,奶奶都聽不見,慢慢地,她也不怎么說話了。閉上了嘴,耳朵就變得無比敏銳。白天樹上有三只知了在聒噪,夜里門口的稻田里有八只青蛙在唱歌,院墻的角落里有兩只蛐蛐在吊嗓子,墻皮在螞蟻的啃食下簌簌脫落……
奶奶菜地里的菜時常被偷,地里的玉米到成熟時通常只剩一半,有時院子里的雞也會時不時失蹤一兩只。奶奶說不出,啊啊呀呀地比畫,滿臉憋得通紅,嗚咽的啊呀聲里滿是絕望和委屈。村民們嬉皮笑臉地走過去,還添一句,比畫得好看,就是看不懂。奶奶的手語,只有她能看懂,也只有她懂那兩只干枯變形的手所傳達(dá)出的悲喜。她靜靜地看著,看著看著就流下淚來。每當(dāng)這時,奶奶就會結(jié)束她的比畫,掀起身上的圍裙,擦掉她的眼淚,轉(zhuǎn)身默默地干活。在村子里,她的玩伴很少,有些調(diào)皮的小孩會往她身上丟小石頭,邊丟邊喊,你是啞巴嗎?你會說話嗎?
她撥了撥頭發(fā),緩緩地抬起頭,問道,那這種人格形成后還能改變嗎?
醫(yī)生說,只要積極配合治療,你的狀態(tài)會變好的。
她想起那些瘋漲的猜疑與沉默,想起無數(shù)個被淚水泡透的夜晚,有種憋悶感從心臟里長出來,越來越大,直至塞滿整個胸腔。她的拇指指甲深深地掐進(jìn)食指的肉里,肉體的疼痛減輕了心里的憋悶。她閉上眼,從鼻腔里呼出沉沉的一口氣。醫(yī)生拍拍她的肩,說,愛自己這件事,不要寄托在別人身上。別把情緒集中在一個人或者一件事上,學(xué)會轉(zhuǎn)移注意力。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去做能讓自己開心起來的事,運動、吃美食、看電影,啥都行,讓自己忙起來。
可是,醫(yī)生不知道的是,一個人去做那些事,對她來說也是一種痛苦,就像節(jié)日對于孤單的人來說是一種懲罰。于是,失眠依然纏繞著她,那些暗夜里的聲響依然充塞著她的耳朵。
當(dāng)她從那片靜謐的海里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困擾了五年的失眠竟然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日子又透出一些亮色了,只是這抹亮色出現(xiàn)得太快,讓她有點不踏實。
曾經(jīng)她并不喜歡這沒有聲音的課,那些孩子們臉上布滿了靜默和茫然,他們和健全的世界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墻。這道墻讓她想起當(dāng)年奶奶焦急卻無奈的比畫,上班變成了一件沉重的事??扇缃?,她去上班的腳步變得輕快了。當(dāng)孩子們向她打手語說“我愛你”時,她回饋給他們更流暢的“我愛你”。她的手指是雀躍的,她的內(nèi)心有粼粼的波光在閃耀。
下班回家時,有時男人在家,他們一起做飯。男人是北方人,喜歡吃面食,而她是南方人,那些面食對她來說陌生又煩瑣,但她依然打開短視頻,搜索各種面食的做法。吃完飯他們一起散步。他們的租房附近有一條河,河邊種滿桂花樹。路燈稀疏,樹的陰影朦朦朧朧的,她有時會故意跳著去踩那些影子,男人站在后面笑,那眼神像在看自己的女兒。更多的時候,她挽著他的胳膊,沿著河濱路一直往前走,走到走不動時,坐在木頭長椅上歇一歇,再慢慢往回走。路上有很多白發(fā)蒼蒼的老夫妻,她總會扯扯他的衣角,讓他看。有時他們懶得出門,就一起窩在沙發(fā)上看電影,男人喜歡看燒腦片,她喜歡文藝片。時常他們會在播對方選的片子時睡著,但他們都為此而滿足。她的日子又被填滿了,她很少再去聽周圍的聲響。
那盆玉露擺在她的書桌上。鮮嫩多汁的球狀葉閃耀著玻璃般的光澤。她怎么看都看不夠。他說,這個得每天噴一點水哦,不然缺水葉子就不好看了,但也不能澆得多,不然會淹死的。她笑著說,這是買了個祖宗回來了,還得伺候著??烧f歸說,她馬上笑盈盈地去找噴壺。她說過陣子等玉露爆盆了,就分成幾個盆,把屋子里擺滿。
過了半個月,男人說他又要出發(fā)了。她的心里生出絲絲縷縷的不舍,但她依然微笑著,說,我等你回家啊。她在手機天氣里把男人出差的城市設(shè)成“常駐城市”,于是手機上出現(xiàn)了兩個城市的天氣,左邊是他的,右邊是她的,就像他們依然在一起一樣。她每天醒來都看一眼,比較這兩個地方的溫差,降溫時提醒他加衣服。
男人走了,屋子一下子空了。她又開始重復(fù)以前的功課,每晚臨睡前傾聽樓里的聲響。二樓的中年夫妻擺夜市剛回來,正在邊聊天邊搬東西。三樓的小夫妻估計在看喜劇,笑得前仰后合。四樓的老婆婆今天聽的戲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她刻意聽聽隔壁,什么也沒有,當(dāng)然什么也不會有。她的屋子里只有冰箱偶爾啟動的聲響。她期待著微信的聲響,男人忙完了就會給她發(fā)信息。她每天在這種等待中迷迷糊糊地入睡,可是每到夜里兩三點都會準(zhǔn)時醒來。她的睡眠又開始變輕,變淺,變少。每次醒來時,她的耳朵又開始捕捉周圍的聲響。樓里的呼嚕聲,窗外樹葉的沙沙聲,雖少,雖輕,但也足夠填滿她深夜的耳朵。
男人這次走得比以往久。一轉(zhuǎn)眼就過了四個月,快到房子的租期了,他還沒回來。她聯(lián)系他,他過了一天回復(fù)她,太忙了。忙著忙著,離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就遠(yuǎn)了。在一個人的日子里,路燈下樹的影子越看越冷清,這冷清像一坨冰,凍住了她散步的熱情。她的日子和以往越來越像,每天晚飯后,她窩在沙發(fā)里或者床上,聽著樓里的各種聲響。最近她又有了一種新的玩法,當(dāng)她聽清樓里的說話聲時,她會迅速將那些聲音轉(zhuǎn)化成手語。空空的屋子里,她伸出兩只手在空中忙碌著,時快時慢,時高時低,時左時右,屋里的空氣被她的手指攪得熱氣騰騰。這些熱氣將心里的冰暫時融化成水,再流淌成汗,有些沉甸甸的東西變輕了。
玉露長得太慢了,似乎這個月和上個月沒什么區(qū)別,和上上個月也沒大的區(qū)別。她不再那么勤地噴水了,也不再天天看它。某一天,她突然想起來時,發(fā)現(xiàn)玉露的顏色淡了很多,也蔫了一些,葉子變得綿軟了。她想起中學(xué)時學(xué)的生物知識,推測玉露缺乏光照。她把它移到窗臺上,明媚的陽光灑在玉露上,反射著柔潤的光芒。
男人的消息回得越來越慢了。夜深時,她想起他不斷地借東西還東西送東西,想起他喝醉闖進(jìn)她的家,想起他送她玉露那天窗臺上舞動的窗簾,想起一起吃飯散步的日子,林林總總都有著不真實感。那些場景似乎被存在膠片里,當(dāng)她在腦子里播放時,就像在看一部久遠(yuǎn)的電影。她的心臟漸漸出現(xiàn)刺痛感,五年前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她捂住胸口,等待這波疼痛過去。
她想起心理醫(yī)生的話,她沒有在深夜頻繁地發(fā)消息。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等待回復(fù)的信息。可是,她睡不著,雜亂的聲響涌進(jìn)她的耳朵里,太吵了。她打開投影儀,把以前看過的電影再看一遍。她現(xiàn)在看的方式很特別,她將電影里人物的對話翻譯成手語。有時語速很快,她比畫得就很快。有時候幾個人一起說話,她就盯著其中一個,以最快的速度翻譯。她的雙手時而柔如楊柳,時而快如閃電。一場電影下來,她累得滿頭是汗,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他已經(jīng)十天沒回她的信息了。她沒有追問,當(dāng)初心理醫(yī)生的話像個緊箍咒套在她的頭上??墒?,她畢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那些擔(dān)心和牽掛,委屈和不平,在深夜時長成一根根鋼針,扎在她的心臟上。沒有傷口,卻很痛。她錄了一個手語視頻,在視頻里她盡可能地微笑著,像等待開放的花朵。她的手語說的是:你還愛我嗎?她等著他回復(fù)她,她以為他會問這手語是什么意思。可是,等了一夜,微信里靜悄悄的。
她把玉露忘在窗臺上已經(jīng)一周了。等她在某個火熱“翻譯”后的夜晚想起來時,玉露已經(jīng)干枯了,它的水分和翠綠的顏色都不知所蹤,球狀的葉子只留下灰白的空腔。怎么會這樣?她慌了,手忙腳亂地上網(wǎng)查,網(wǎng)上給的答案是:玉露不能承受強光,只能接受散射光,要避免太陽直射。
她不死心,掀起枯萎的葉子看看根是否還活著??墒?,曾經(jīng)那么蓬勃蒼翠的玉露,根卻纖細(xì)得如短短的毛發(fā),脆弱不堪,葉子干了,根也干了,在她掀葉子的時候,它們無聲無息地斷了。陽光毒辣,她頓覺眼睛刺痛,在抬手揉眼的瞬間,花盆向地板撲去,碎了。一地的泥土和碎瓷片,像臺風(fēng)過境后的原野。
一天晚上,她有點發(fā)燒,吃完藥卻沒有睡意。她想給他發(fā)條微信說她病了,可看著那些還未回復(fù)的消息,她默默地放下手機。她又打開了投影儀。這次翻譯的是喜劇,臺詞很多,她很累?!翱础蓖觌娪埃隽艘簧砗?,頭疼似乎好了些,她裹緊被子睡下了。半夢半醒之間,她似乎聽見隔壁有一男一女的說話聲。說話的聲音很輕,但男聲是她熟悉的。她想睜眼但睜不開,于是捂著被子又睡了過去。
清晨,她出門上班時,想起昨晚似夢似真的聲響。她側(cè)頭看了一眼,門上貼了一張巴掌寬、一尺長的條子,上面寫著:此房出租。她掏出手機,拍了一張門上條子的圖片,發(fā)給男人??砂l(fā)送的圖片旁有一個紅色的感嘆號,她被他刪除了。
四樓的老太太又在聽?wèi)蛄?,今天聽的是《寒窯賦》,長長的戲腔響起:“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雞兩翼,飛不過鴉……”戲曲的穿透力很強,從老太太的窗口飛出來,撞到樓道的墻壁上,反彈出無數(shù)的回聲,這些回聲與原聲重疊在一起,洪亮了許多。她的耳朵和雙手都忙碌起來,一邊往下走一邊打手語“翻譯”。伴隨著戲曲的節(jié)奏,起、落、轉(zhuǎn)、揚、收,周而復(fù)始。她的一雙手上下翻飛,時疾時緩,時高時低,時開時合,像兩只燕子在空中穿梭,無比靈巧。有幾滴溫?zé)岬乃?,從她的眼里溢出,在晨光的照耀下,落到她翻飛的手指上。
她走出樓,走到大街上,周圍的聲響嘈雜繁多,她的耳朵更敏銳了,她的雙手更忙碌了,那些溫?zé)岬乃渭娂姷袈洌氖种干戏秸轮粓鲇?。她將聽到的聲響悉?shù)收進(jìn)耳朵,再用雙手編織出來。她野心勃勃,想變成一只鳥,給自己織一只巨大的巢。她的手速快到產(chǎn)生了重影,她的雙臂縱橫捭闔,整個世界的聲響都在她的編織下涌進(jìn)了她的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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