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凱瑟(美國)
康妮·艾爾郡得了感冒,聲帶已經(jīng)發(fā)炎了好一段日子,連咽喉科專家也感到困惑。幾個星期以來,她的名字都被貼在歌劇院門口的海報上,但很快,海報被撤下,再貼出來的時候,名字已經(jīng)變成了她的競爭對手。有近兩個月的時間,她被剝奪了一切她喜歡的東西,甚至包括她喜歡的人,她被關(guān)在家里,直到她開始厭惡把她與世界隔開的玻璃窗以及窗外公園一隅的冬日景象。她的財富在折損,更重要的是,她的生命也在折損。那些她渴望盡情享受的好日子已經(jīng)遠(yuǎn)去了,還有那些把好日子推向高潮的美妙夜晚,那些有著無盡可能的夜晚啊,現(xiàn)在也被她根本瞧不起的女人奪走了。起初她還很勇敢地面對一切,但無限延展的不確定性在蠶食她,她的焦慮特質(zhì)也在給咽喉幫倒忙。每天早晨,邁爾斯·克里頓都會查看她的喉嚨,但最終只是用模棱兩可的話搪塞她,聲稱她的病情有些微(但非本質(zhì)上)的進(jìn)展,說到了明天,他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更明顯的轉(zhuǎn)變。
當(dāng)然啦,她的病情引起了很多謠言——謠言說她已經(jīng)失聲,說去年夏天的某些時候她一定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的荼救艘脖贿@遙遙無期的感冒嚇壞了。過往的人生里,她遭遇過好幾次來勢洶洶的疾病,但她總能快速地好轉(zhuǎn)過來。她會不會正在失掉她的堅韌?還是她被下了什么詛咒,要她面對一段黯淡的日子,以學(xué)會珍愛自己?她走在她有很多扇窗戶,盛滿陽光,位于十層的公寓里,內(nèi)心在抗議:如果要她節(jié)衣縮食地生活,她寧可不要活了。她只想按照她所熟悉的豪奢的方式過活。她才不要儲藏她的活力——活力必須在她想用的時候就能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她可以任性地?fù)]霍。如果必要的話,她愿意生病一段時間,并承擔(dān)后果。但要她保守節(jié)儉地過日子,想也別想。
她試圖把這些話說給克里頓醫(yī)生聽,但他只是把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說,等到她說話時可以不傷喉嚨的時候,他們再討論這些??死镱D醫(yī)生不允許她見任何人,唯一的例外是歌劇院的主任,后者說話不伶俐,也不會幫助康妮振作起來。歌劇院的主任是個悶葫蘆,不過他試圖在這段狂風(fēng)暴雨的時刻保持鎮(zhèn)靜,他同意克里頓所說的,她不應(yīng)該在病愈之前冒險上臺。事實(shí)上,康妮被內(nèi)心的懷疑折磨瘋了:主任私下在捧那位年輕的西班牙姑娘,自從自己生病,那位姑娘已經(jīng)演繹了很多自己的唱段。主任力挺這個姑娘,因為他的妻子對她青眼有加,而主任夫人特別照顧她又是因為……說起來就太冗長了,算啦。對于歌劇院里的辦公室政治,康妮感到的惡心猶如扁桃體發(fā)炎。然而,在她健康的時候,她相當(dāng)喜歡這些,因為她自己搞起政治來也頗有兩把刷子。疾病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讓很多人事看起來都很卑賤。
她總是很怕幻想破滅,她多希望自己能相信《名利場》里刊登的所有商品都能值回售價。當(dāng)她不再相信這些光鮮亮麗的東西,她對自己說,這樣不行,她會魅力不在,而后一點(diǎn)點(diǎn)完蛋的。在某種程度上,在有她演出的夜晚,她對幻滅的恐懼會穿過從售票處排到第七大道舞臺的長長的隊伍。那些人在雨和寒冷中顫抖,因為他們喜歡相信她無盡的熱情是燃燒不盡的。比起她在包廂中吸引的人群,她更驕傲于自己能吸引那些穿著薄外套,排長隊來看她的小伙子,意大利人,法國人,南美人,日本人。
當(dāng)她像天主教嚴(yán)規(guī)熙篤會成員一樣被禁閉了六個星期——唯有書信、鮮花以及令人不安的晨報進(jìn)入她的世界——她對邁爾斯·克里頓說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
“我受不了這些夜晚。我害怕極了,每個夜晚都像是罪犯的最后一夜。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我的喉嚨更糟了。”
邁爾斯·克里頓,最英俊的醫(yī)生,對某些病人而言他顯得更英俊。他健美的體形,紅撲撲的雙頰,整齊亮麗的牙齒尤其讓康妮興奮,她討厭任何軟弱或破損的東西。
“親愛的,有什么我能做的?你想要我做什么?要不要我過來握住你的手,從八點(diǎn)握到十點(diǎn)?你只需要說一聲?!?/p>
“你真的會那樣做?不,親愛的,我已經(jīng)占用了你太多的時間。這么長時間以來,你是我世界中唯一的男人,你魅力無窮。但是這個世界很大,我卻不在其中。讓某個人今晚過來,有趣的人,但不要過于有趣。比如說皮爾斯·特維斯。他剛從巴黎回來。跟護(hù)士說我今晚可以見他一小時?!笨的萦醚肭蟮恼Z氣說,還把手搭在克里頓醫(yī)生的袖子上。他低頭看了看她的手,突然笑了。
和其他人一樣,他抵擋不住康妮·艾爾郡的央求。為了她,他可以做他不會為任何人做的事情,他可以取消約會,聚餐沒完就離開,留下生氣的主人和空座位,他可以過來整晚坐在康妮的化妝室,給她的喉嚨噴藥物,安撫她的心情,用任何辦法幫她撐過一場演出。他像個聲學(xué)專家一樣研究她的嗓音,了解它所有的特征以及影響它的所有情感或精神狀況。只要情況允許(有時候即便情況不允許),他都迎合她的突發(fā)奇想。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她蒼白、惆悵的面容觸動了他。
“好,只要你答應(yīng)我,你二十四小時內(nèi)不再流淚,你今晚就可以見特維斯。你可以答應(yīng)我嗎?”他起身,站在她側(cè)躺的沙發(fā)前。她弓著的身子似乎在說:“你還要我怎么答應(yīng)?”克里頓笑了笑,搖了搖頭?!耙俏野l(fā)現(xiàn)你明天情況更糟了……”他走到寫字臺邊,撥開一把火焰色的玫瑰花蕾?!罢埲菰S我?!彼槌鲆恢γ倒澹厮惹白囊巫由?,湊近康妮??的輨t剝下花莖上的刺,把花插在他的紐扣眼里。
“謝謝你。我喜歡戴著你的玫瑰。我得去醫(yī)院了,早上還得做個小手術(shù),很高興不是給你動手術(shù)。需要我給特維斯打電話,讓他晚上來嗎?”
康妮猶豫著。她的眼珠飛快地轉(zhuǎn)動,尋找托辭。克里頓笑了。
“啊,我明白了。你已經(jīng)叫了他晚上過來。你知道我肯定會答應(yīng)!記得哦,吃完午飯后,睡兩個小時午覺,打開所有窗戶。讀點(diǎn)有意思但不刺激的東西,讀一些樸實(shí)的英國作家,不要讀那些關(guān)于棄婦的。不要給我使眼色。明天見!”
隨著她那位英俊的醫(yī)生消失在門廊盡頭,康妮躺回沙發(fā),閉上了眼睛。陽光讓她的知更鳥很興奮,它在鍍金大籠子里高歌,那天早晨有人送來的白丁香樹正釋放出微弱的甜香,漫溢進(jìn)溫暖的房間。但比起剛才醫(yī)生在的時候,康妮看起來更蒼白,更憔悴了。即便是在他面前,她也會勉強(qiáng)支撐起來,她沒法不這么做。像其他人一樣,他帶走了一部分她的活力和火花。他相信自己的存在對她有安撫作用,但他或者任何欣賞者都在吹熄她的火焰,無論他們的呼氣多么輕微。
這天早上,知更鳥的狀態(tài)好極了。它有著她從未聽過的最好的鳥的嗓音,康妮卻希望有辦法讓它的即興表演降一個八度——它的音高超越了她所知曉的所有曲譜。這只知更鳥是派克·懷特從新墨西哥的奧荷卡林特帶來的,懷特在當(dāng)?shù)氐乃蓸淞掷锸苡?xùn),訓(xùn)練他的是一位墨西哥老人以及一只脾氣很壞,腿瘸,有一半歐歌鶇血統(tǒng),正在教小鳥唱歌的領(lǐng)頭鳥。這天早晨,知更鳥的歌聲中閃過銀色的南方春日時光,這一景象開啟了回憶的大門。不到半個小時,它就哄睡了它惆悵的女主人。
那天傍晚,康妮蜷縮在壁爐前的沙發(fā)上,等待著皮爾斯·特維斯。她的裙子是一層又一層綴滿玫瑰的薄紗,頸部有一圈白色的皮草。她迷人的臂膀赤裸著。她小小的中式拖鞋上有這么多刺繡,看起來簡直像舊花瓶上的繪畫。她看起來像蘇丹最新迎娶的最年輕的新娘。一個小個子的,像娃娃一樣漂亮的女人,坐在長長的書房一角,房間似乎由她構(gòu)成,在柔光里,房間似乎愿意為她重做調(diào)整。到處都是花:玫瑰樹,紅色和白色的茶花叢,這個季節(jié)剛剛催生的風(fēng)信子,有著濃蔭的茂盛的含羞草樹。
康妮的長書房的前端全是窗戶。一角有壁爐,也是她入座的地方。另一角有個被照亮的壁龕,掛著一幅巨大的室內(nèi)肖像畫,風(fēng)格溫暖,親切,作者是呂西安·西蒙,當(dāng)時康妮的幾個朋友去這位畫家位于巴黎的沙龍喝下午茶。畫中的房間被早期的煤油燈點(diǎn)亮,可以感到房間外的巴黎街道灰蒙蒙的,在冬日的黃昏中顯得清冷。房里,雄獅般的老作曲家以自己一貫的威嚴(yán)姿態(tài)站在壁爐前,這位作曲家曾幫了康妮很多。西蒙夫人坐在茶幾邊,歷史學(xué)家B和語言文字學(xué)家H站在鋼琴后,熱切地討論著什么,H夫人則在給可愛的小女兒戴上貝雷帽。物理學(xué)家馬賽爾·杜蘭德獨(dú)自坐在角落,他驚人的黑白側(cè)影微曲,似乎在沉思,他冷冰冰的手十指緊扣地擱在突出的膝蓋上。一位和藹,長著紅胡子的雕塑家站在他身旁,正把手伸向他的肩膀,試圖把他從睡夢中搖醒。
這幅油畫讓一間完全不同的房間——康妮位于中央公園西側(cè)的書房——開啟了通往法國閨房的大門,通往巴黎最和諧最熱鬧最有名的房間之一。她的朋友們在那兒或坐或站,杰出的男士,既樸實(shí)又美麗的女士,穿著皮草戴著貝雷帽,她們的衣著品味不高,但都被溫暖的煤油燈盞維系起來,這種優(yōu)雅且親切的人類生活景象簡直無法用語言描述。
皮爾斯輕聲地走進(jìn)房間,和康妮打招呼,而后站在她身后看著這幅油畫。
“你當(dāng)時把大家聚在一起實(shí)在太好了,現(xiàn)在大家都散在各地,上帝知道他們在哪兒,大家都想留住那些回憶。啊,看看你自己的房間,也多么漂亮??!”他補(bǔ)充說,把目光從畫布上移開。
康妮聳了聳肩。
“瞎說!幫忙填煤油我倒是可以,但沒法留住那些被燈點(diǎn)亮的人和事?!?/p>
“嗯,今晚被燈照亮的是你和我。我們也不差。”特維斯湊上前,充滿愛意地握住她的手,“你最近受了很多苦。我感到很難受。但你看起來還是這么迷人。是不是最近過得很難?”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用他的手蹭自己的臉頰,以此表示感激。
“糟透了。我生命中的一切都被奪走了,除了謠言。謠言總能穿墻破洞。大多數(shù)時候我不在意別人說什么,但這一次不同。人們傳這么可怕的謠言。”
“我們當(dāng)然嚼舌根,這是我們生活中的樂趣,也是你賜給我們的眾多樂趣之一。你要這么看,這證明了我們多么渴望了解有趣的公眾人物、皇家成員,或浪漫人物。但我從沒聽過傷人的話,我一直對你特別留心?!?/p>
“比起其他人,關(guān)于我的謠言最多,是不是?”
“我相信是的!愿老天保佑,你不被人閑言碎語的那天還遠(yuǎn)著呢!你想要為了一時的氣憤傷害自己漂亮的臉蛋嗎?你是那種充滿神秘感的人。你每一次轉(zhuǎn)身都會制造一場神話。那是你天生的好運(yùn)。一大群宣傳團(tuán)隊日以繼夜地忙活,也沒法做到你為自己營造的形象。你和大眾想象之間存在著一種親密的聯(lián)系?!?/p>
“我猜可能是這樣?!笨的輫@息道,“不管怎么說,我已經(jīng)不想成為別人想我成為的那個人,我只想做自己。皮爾斯,我真希望你可以為我發(fā)明一個新的康妮·艾爾郡。我就不能做些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情嗎?比如結(jié)婚?”
特維斯忽然驚慌地站起來。
“不管你做什么,不要改變你的傳奇?,F(xiàn)在的你所擁有的傳奇讓這么多人稱心如意,不要讓公眾失望。你所引起的大眾想象,因為某種原因都希望你能有個兒子,換而言之,你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兒子。我聽過這個謠言的好幾個版本,但永遠(yuǎn)是兒子,從來不是女兒。公眾給了你最好的東西,不要去輕易改變?!?/p>
康妮打了個哈欠,靠著椅墊。
“他還在,對吧?即便從來沒人見過他?!?/p>
“哦,但是有很多人見過他。讓我想想?!彼麑に贾拔衣犨^的最好的描述來自我母親的朋友,是個老婦人,描述聽起來基于事實(shí),非常可靠。她經(jīng)??吹剿K话才旁诙砹_斯,在莫斯科上學(xué)。他大概八歲,長得非常好看。每個版本里,他都是這個模樣。我的老朋友在冬天午后,見過有人駕駛雪橇,載著他滑過圣彼得堡的涅瓦大街。拉雪橇的是兩匹黑馬,戴著銀色的鈴鐺,司機(jī)身旁還坐著一個穿制服的大個子。男孩去哪兒,這個大個子都陪著,是保羅大公請他看護(hù)這個男孩的。除了男孩容貌秀麗,穿著漂亮的皮草,以及所有在莫斯科的美國人都知道他是你兒子之外,這位女士沒有其他證據(jù)?!?/p>
康妮笑得很寒磣。
“要是保羅大公有兒子,跟任何人生的兒子,莫斯科州和圖蘭州都沒法插手。按照我的了解,他可能真會假裝有個兒子。這很像他能做出來的事情?!彼龓е?zé)備的深情看著自己的指尖和戒指?!澳阒绬幔课以谙?,我挺想去見見那個男孩的。我覺得他很有意思。這個世界讓我感到厭倦?!?/p>
特維斯抬起頭,趕緊接話:
“你真的會喜歡他?”
“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喜歡。”她有些生氣地說,“不過,我也喜歡其他東西,人到這種時候必須做出決定。當(dāng)人們要在兩三樣?xùn)|西之中做選擇,人生就變得很困難。要是選擇更多,人生就更難了。不,不,我不在意這個故事。故事挺好的,除了大公那部分。但不是所有的版本都這么無傷大雅?!?/p>
“嗯,不過也沒有一個版本特別糟糕。我只聽過一個讓我生氣的,但那是很久以前了?!?/p>
康妮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這才是我想要知道的。那些惡劣的謠言是怎么開始的?那個版本是怎么傳出來的?說了什么?是不是惡劣到你都不想復(fù)述了?”
“不,不,沒有特別惡劣,但是不太光彩。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而且不會被它攪擾,我可以告訴你謠言是怎么傳出來的,因為我花了心血去調(diào)查過。但說來話長,而且真的不關(guān)你的事。”
“那么關(guān)誰的事?告訴我。我很想知道至少一個版本謠言的來龍去脈。”
“你可以保持平靜,不生氣,而且還繼續(xù)讓我來看你?”
康妮點(diǎn)點(diǎn)頭。特維斯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她,同時在想哪些東西應(yīng)該按住不說??的菹矚g聰明的人望著自己。她知道自己長得很美,她也知道,即便她很漂亮,西蒙畫作里的那些灰頭土臉的女人也有種她無法擁有的美麗。特維斯想,讓她最有魅力的就是這種自知之明,而不是她光滑的,象牙般的皮膚,也不是她灰色的眼眸或者嬌嫩的額頭,也不是她令人陶醉的微笑,這微笑正在變得過于燦爛,過于刻意。不過,坐在壁爐前,她對朋友們流露出的微笑至少比在舞臺上閃現(xiàn)的要更自然。簡單說,她仍然可以顯得親密無間,很少有其他藝術(shù)家可以做到這一點(diǎn),甚至很少有藝術(shù)家擁有這種特質(zhì)。
康妮打斷了朋友的遐想。
“你可以抽煙。我更希望你吸煙。我不喜歡剝奪別人的樂趣?!?/p>
“不,不用,謝謝。我可以吃幾塊茶幾上的巧克力嗎?它們對我一樣有害。你可以吃巧克力嗎?哦,不,我想不行?!彼弥煽肆貋碜诒跔t邊,開始用那種總能安撫朋友的怡人口吻說:
“像我剛才說的,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你剛回到美國,在曼哈頓演唱。有天晚上我來到大都會劇院,聽聽最近時興的戲。那天晚上人不多,臺上沒有大腕兒,包廂里只有家庭女教師和窮親戚。第一幕結(jié)束的時候,有兩個人走進(jìn)了二樓的一間包廂。那個男的是西格蒙德·施泰因,百貨公司巨頭;而那個女的,我所在的公共包廂的男人們嘰嘰喳喳地說,是康妮·艾爾郡。那個時候,我還不認(rèn)識你,但我不愿相信你跟施泰因在一起??赡莻€時候,我沒法辯駁,因為這個姑娘跟你長得很像,驚人地像,而且全世界都知道那晚你沒有在曼哈頓演出。這姑娘的發(fā)型跟你一樣,她的頭很小,而且跟你一樣,很喜歡到處轉(zhuǎn),她還有你的膚色,你的眼睛,你的下巴。她流露出那種冷漠的表情,讓人覺得像一位藝術(shù)家看到了注定要失敗的新戲。她輕輕地鼓掌,適時向施泰因奉上幾句點(diǎn)評。因為我戴著眼鏡,看得特別仔細(xì),我覺得她的鼻子要比你的薄一層,而且更尖。親愛的康妮,她的鼻子看起來似乎更漂亮,但顯得傻里傻氣。我一直將信將疑,直到我看到她笑,那時我才確認(rèn)她是個冒牌貨。我之前沒見過你笑,但我肯定你不會笑成那樣。她沒有笑得很大聲,事實(shí)上,她笑得裝腔作勢,用略帶憂傷的樣子裝出空洞的優(yōu)雅。簡單說,這不是任何我們的朋友,”他指向西蒙的畫作,“會真心認(rèn)可的。”
康妮支起下巴,生氣地說:
“所以要是她沒有笑,你就被騙過去了!你可以放心,要是換成女人,沒有一個聰明的女人會被騙。為什么我們要花工夫為你們打扮自己?我可以用四根手指來數(shù)清楚,”她豎起手指,向他搖了搖,“我所認(rèn)識的對女人了解最少的男人,他們?nèi)际欠b設(shè)計師。即便是畫家……”她瞥了一眼西蒙的畫作,“他們聰明的腦袋瓜最多只能裝一種類型的女人,他們把所有女人都畫成自己的妻子或情婦。男人都是一個樣子。你們從來沒見到我們真實(shí)的臉龐。你們只看得到青春期的時候雜志里給你們建構(gòu)的廉價的漂亮模樣。太令人心酸了。我情愿發(fā)毒誓,一輩子用面紗罩住我的臉,也不要讓你們看到。在盲人的王國,所有的普通女人都是皇后。”康妮用手肘擊打著靠墊,“我什么都改變不了。你繼續(xù)說下去吧。”
“康妮,你是不是很氣?我以前還以為自己很精明呢。我有點(diǎn)忘記自己講到哪里了。反正,我不是唯一被騙的男人。演出閉幕后,我在大廳見到維拉德,他是演出的公關(guān),我問他康妮·艾爾郡是不是來看戲了,他說他覺得是。演出前,施泰因打電話來預(yù)定包廂,說他會帶一位其他劇院的藝術(shù)家。維拉德一直在為演出忙碌,沒有去到包廂,但他很肯定這個女人就是艾爾郡,他在巴黎曾有過一面之緣。
“這之后不久,我在哈佛俱樂部見到了老同學(xué)丹·卡特。他是記者,他的作息表非常奇怪,所以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他了。我們聊起法國當(dāng)代音樂,而后發(fā)現(xiàn)我們都很迷戀康妮·艾爾郡。
“‘你能不能告訴我?丹突然問我,‘全世界有這么多人愿意跟她做朋友,這位年輕的女人怎么會跟西格蒙德·施泰因搞在一起?這讓大家討厭她。那家伙是個下流貨色。
“‘你自己有沒有,我問,‘見過她跟他在一起?
“他有,他見過施泰因和她一起駕車出游,他一起做新聞的同事見過她跟他在市中心的一些奇怪的餐廳共進(jìn)晚餐??的萦醒莩龅臅r候,施泰因總是出現(xiàn)在曼哈頓劇院。我告訴丹,我懷疑那個女的是喬裝打扮的冒牌貨。他起了興趣,說他會關(guān)注此事。簡單說,我倆都說要深入調(diào)查。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內(nèi)情,但是丹從來沒能在報紙上登出此事,連暗示也不行,因為施泰因是他們報紙最重要的廣告主之一。
“要讓你了解真相,我必須先跟你講講西格蒙德·施泰因。見過他的人都不會忘記他。他是全紐約最惡心的男人之一,但不是那種常見的暴飲暴食或者豪車炫富所引起的惡心。他不是那種肥佬。他長著一張嚴(yán)肅的不會透露任何訊息的馬臉,長長的扁鼻子,好像被壓扁過一樣,不可一世的下巴,長長的白牙,扁扁的臉頰,膚色黃得像蒙古人,小小的黑眼睛,只有腫腫的眼瞼,沒有睫毛,臟兮兮、毫無生氣的頭發(fā),好像是被膠水粘上頭皮的。
“施泰因是從澳大利亞某個地方來的乞丐。一開始他在老羅森塔爾的服裝廠操作機(jī)器。然后他成了熟練工、車間主任,再是銷售,步步高升直到他租下了第七大街上的老宅,開始制造專門給女士和兒童的外套。我相信他是第一個專業(yè)制造這類衣服的工廠老板。很多服裝廠老板都從工人開始,一路走來,但是施泰因跟他們都不同。他永遠(yuǎn)是個人物。他還在工廠打工的時候,肚皮空空,喜歡吹牛皮,他已經(jīng)做著發(fā)財?shù)拿缐?,非常在意自己的著裝、圈子、娛樂方式。他經(jīng)常光顧阿斯特圖書館老館和大都會博物館,學(xué)一些油畫和瓷器的知識,上聲樂課,盡管他的嗓子像牛叫。當(dāng)他坐在位于地下室的餐室里吃烘焙好的蘋果甜甜圈,他會翻開一本書,優(yōu)雅地進(jìn)餐,就好像自己在某個晚餐俱樂部。他跟廠里的同事保持距離,但不知怎么總能以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征服他們。他有著無盡的虛榮心,花大量的時間打理他平凡無奇的自己。有很多傳言都是關(guān)于他的矯揉造作。他在羅森塔爾工廠里第一次得到晉升之后,他買了一件新的外套。幾天后,有個在施泰因原本工作的車間里打工的男人穿了同一款外套來,施泰因沒法解雇對方,但是把自己的外套給了一個新來的一窮二白的俄羅斯男孩。他已經(jīng)聲名遠(yuǎn)揚(yáng)了。
“等他做女士和兒童的外套做出成績后,他開始收藏——蝕刻,瓷器,舊樂器。他有了個跳舞老師,還找了一個漂亮的巴西遺孀(人們說她是南美某國派來的間諜)教他西班牙語。他資助無名的詩人、演員和音樂家。他設(shè)宴款待他們,而窮困潦倒的他們則把他看成一個深刻、神秘,有著大筆金子的猶太人。他的商業(yè)伙伴覺得他是一個有著高雅品味的人,藝術(shù)贊助人,服裝界的杰出人士。
“施泰因的眾多野心中的一個是受女人歡迎。在服裝界,他敗壞的名聲來自于他跟一個曾經(jīng)一度有名但如今已經(jīng)過氣的女演員交往,那個女演員情緒波動很大。之后他和一個舞蹈演員在一起,然后,就在高爾基訪問紐約之后不久,他搭上一個主張無政府主義的俄羅斯女人。在那之后,所有制作外套和襯衫的人都開始說,施泰因成功地搞定了康妮·艾爾郡。
“丹·卡特和我都發(fā)現(xiàn),要反駁這個謠言簡直是世上最難的事。我們從一個親近施泰因私人司機(jī)的出租車司機(jī)口中得到了那姑娘的住址,她在威佛利街有一間很不錯的公寓。除了施泰因、她的姐妹,還有個意大利姑娘之外,沒人去看過她。我們是從那個意大利姑娘口中得到事情真相的。
“這個冒牌貨叫盧比·莫爾。她在襯衫廠做事,這個意大利姑娘瑪格利塔是她的閨蜜。施泰因要給自己的新百貨公司找模特兒,正好來到這家工廠。他仔細(xì)打量了這些女工,在七百個姑娘里選中了盧比。下班后,他叫她到自己的辦公室來,給她試穿各種外套和晚禮服,還給她一個職位。不過,她從來沒有在第六大街的百貨公司里當(dāng)模特。因為她酷似城里最新的首席女歌手,施泰因給她在自己謀劃的新‘劇本里找到了角色。他請了她的兩個姐妹做銷售,然后把盧比藏在威佛利街的公寓里。
“對于外界而言,施泰因比起以往,變得更加神秘莫測。他丟下了自己的波西米亞朋友,不再一起共進(jìn)晚餐或去劇院開派對。但凡康妮演出,他都會在曼哈頓劇院的包廂里,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人,但也有例外。有時候他會帶上兩三個重要客戶——從圣路易斯或堪薩斯城來的大買家。他的外套廠是所有產(chǎn)業(yè)里最賺錢的。我在劇院里見過他和那些買家一起,他們的樣子就像被透露了某個秘密,他們以一副主人的姿態(tài)坐在包廂里,微笑,鼓掌,露出那種他們都是康妮·艾爾郡的朋友的神情。當(dāng)他們竊竊私語,用野外望遠(yuǎn)鏡瞅著首席女歌手,施泰因則沉默不語,面無表情。我不覺得他說了什么太過露骨的謊話,很可能是用暗示讓別人浮想聯(lián)翩。他很可能在邀請他們的時候壓低聲音,或是挑起眉毛,然后讓他們自行添油加醋。但是他們后來回到自己的城市,散布出怎樣的謊話喲!
“在離開紐約前的某個時候,他們會正巧在飯店撞見康妮和他們聰明的服裝商人一起吃飯,她背對著圍觀者,她的臉被面紗或皮草衣領(lǐng)遮住一半。那些人就像小孩,對真相不感興趣,他們要的就是俗氣的謊話,而且總是一遍一遍重復(fù)。西格蒙德和康妮·艾爾郡——就是那樣的故事,一旦傳出去,會在紐約的工廠圈被反復(fù)說上好幾年。還會傳到圣保羅、圣喬、蘇城、康瑟爾崖,那些地方以前也都有服裝店在試衣間或老板辦公室里掛著康妮·艾爾郡的照片。
“這個姑娘之所以能在紐約的低端制造業(yè)里成功模仿你,主要有兩個原因。我懷疑這種事情只可能發(fā)生在紐約,世界上其他地方都不可能發(fā)生。這座城給你高酬勞,并且相信它喜歡相信的東西。然后你去了大都會劇院,不再住酒店,而是租下這間公寓,開始結(jié)交朋友。施泰因也看準(zhǔn)時機(jī)不再繼續(xù)演啞劇,不再光顧藝術(shù)展。當(dāng)然,盧比也不再回襯衫廠。施泰因有個商界的朋友,他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但他接走了她,而后她就消失在公眾視野了。去年冬天,一個飄雪的寒夜,我見過她一次。她和一個看起來很粗獷的年輕男人一起去酒店沙龍。她一直在喝酒,看起來很邋遢,綠色的鞋子上沾著淤泥。但她看起來仍然魅力無窮,仍然像個被生活擊垮的康妮·艾爾郡。當(dāng)我看著她走上赤銅色的樓梯,我對自己說……”
“不用說了?!笨的荽颐ζ鹕?,不耐煩地走到壁爐邊,把她鮮亮如瓷器的拖鞋丟進(jìn)火里,“我對那個姑娘不感興趣。對她,我什么也做不了,而且她肯定長得一點(diǎn)兒也不像我。不過,施泰因失去我之后做了什么?”
“施泰因?哦,他找了一個新角色。他和豪門聯(lián)姻:他娶了曼德鮑姆小姐,一位來自加州的闊小姐。曼德鮑姆家族在西海岸有好幾家百貨公司。如今,施泰因夫婦住在第五大道上的豪宅里,要知道,這棟豪宅以前住的可不是這個層次的人,是老紐約人,這是棟歷史住宅。”
康妮笑了,坐在靠近客人的沙發(fā)一側(cè),挺直身子,不枕靠墊。
“我猜想,對于那棟房子,我知道的比你多。讓我來告訴你,我會怎么把你的故事接下去。
“這關(guān)乎佩珀·阿莫雷蒂。你可能記得我把佩珀帶到這個國家,而且是在戰(zhàn)爭爆發(fā)的那一年,那時候要把沒有服過兵役的男孩帶出意大利可不容易。我?guī)ツ侥岷诮邮芰艘恍┞晿酚?xùn)練。戰(zhàn)爭打響后,我們必須從慕尼黑來到那不勒斯,只有那兒可以上船。我們被告知,我們只能帶手提行李上火車,我?guī)Я司艂€箱子和佩珀。我讓佩珀穿燈籠褲,還讓他把卷發(fā)梳到耳后,看起來像極了甜甜圈,他還幫我提著一個小提琴盒。我們總共花了十一天才到那不勒斯,我完全依靠個人魅力才保住了這些行李。有一次,在那不勒斯,我差點(diǎn)沒辦法帶佩珀上船。我把他登記為我的手提行李,他已經(jīng)舟車勞頓,他的衣著讓他看起來很滑稽,所以他確實(shí)更像行李。有個檢查員不失幽默,放他過了,但是另一個檢查員則說什么都不肯放行。我必須大吵大鬧。佩珀被嚇壞了,他是個不與人爭的人。
“‘小姐,對我來說,一切都無所謂。他一直在嗚咽?!覜]有它,走了有什么用?我失掉它了。
“‘失掉了什么?我叫起來,‘不是丟了裝帽子的箱子吧?
“‘不是,不是,是我的嗓子。我們離開拉文納的時候,我的嗓子就唱不了了。
“他以為他在路上的某一站失掉了自己的嗓音。最后我告訴檢查員,沒有佩珀我沒法活下去,我會跳進(jìn)海灣。我讓他成了我的玩伴。當(dāng)然,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得不利用這一點(diǎn)時,我希望我沒有把那個男孩打扮成這樣。但盡管他看起來很滑稽,我還是成功讓檢查員相信,我誘拐了他,如今我的幸福仰賴著他。我發(fā)現(xiàn)那個廉潔的官員,和很多人一樣,反倒愿意幫助一個徹底腐化的人。如果用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比如說給他一份工作或送他上學(xué),我可能沒法把他帶出來。是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但不說這些了,我必須說回施泰因夫婦。
“佩珀過來后的第一個冬天,沒有接到任何歌劇演出項目。他很固執(zhí),我對他的興趣只讓情況變得更加困難。我們的劇院已經(jīng)變成了陰謀的巢穴,比斯卡拉歌劇院還糟,佩珀不得不自己想辦法。有個傍晚,他來找我,跟我說他可以得到一個給富有的施泰因夫婦演唱的差事,但是條件是我必須跟他一起演唱,唱段是《霍夫曼》中的船歌以及《丑角》中的兩重唱。什么價錢他們都出得起。而且,要是我愿意和他一起私下演出,他就會接到更多類似的邀約。你知道的,我從來不為私人演唱,但是為了幫他一把,我答應(yīng)了。
“赴約的晚上,佩珀和我搭出租車去他們家。我的車出了毛病。音樂快要奏響的時候,兩位主人出現(xiàn)在我樓上的化妝室里。他多么迷人!你的描述很不準(zhǔn)確。我從沒見過這么節(jié)制、冰冷、精雕細(xì)琢的虛榮。不是像藝術(shù)家的虛榮那樣小孩子氣,簡直有著一種嚴(yán)肅、不可動搖的目的。我的女主人給我的印象是脾氣特別好,人特別開心,雖然舉止有些輕佻。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對我微笑,以示鼓勵,但是當(dāng)時卻讓我感到困惑。我記得自己那時在想,似乎沒什么理由讓她如此大度,如此慷慨。她的丈夫說他愿意護(hù)送我去音樂室,我們隆重地走下樓梯,像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一樣絢麗綻放。我在那兒第一次仔細(xì)打量來聽?wèi)虻娜?。他們都是怪人。女人像圣誕樹一樣閃耀。我們下到一半的樓梯,聽眾忽然不再竊竊私語,我當(dāng)時正隨便說的蠢話忽然像演講詞一般響亮。每一張臉都望向我們。我的主人和我首先下樓,走過長長的客廳,一切都這么靜,讓我感到驚嘆。我忍不住想,音樂廳也有這么矚目的表演者,那就太好了。到了音樂室里,施泰因堅持要為我準(zhǔn)備器具。我必須說他一點(diǎn)都不笨拙,也沒有犯任何低級錯誤,而且不像大多數(shù)花錢請歌手的有錢人那樣木訥。我可能比較友善。這種情況下,你要么和善,要么不悅。要么你站著生悶氣,像那些舊派的德國歌手,想要鋼琴像運(yùn)茶葉的馬車一樣圍著自己轉(zhuǎn),而且一會兒要燈亮,一會兒要燈滅;要么你就謹(jǐn)小慎微,像個試圖取得成功的初次亮相者。聽眾對我的關(guān)注觸動了我。我意識到一個完全投入的觀眾和他們非比尋常的興趣。當(dāng)我的主人最終離開,我感到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松弛下來,我懷疑或許大家更好奇的不是我,而是他。但不管怎么說,他們的熱誠讓我非常感動,等佩珀和我唱完原定曲目,我還加唱了一兩首曲子,佩珀演唱的時候,我坐在一旁,因為我覺得他們喜歡看到我。
“我之前要求不想單獨(dú)見觀眾,但施泰因夫人當(dāng)然還是帶了幾個朋友來見我。人群開始圍攏我,每個方向都有撲粉的臉蛋,我忽然明白,我必須得警惕這些人毫無邊際的熱忱。我跑過客廳,奔上樓梯,樓梯上的人仿佛是從《舊約》里走出來的。我和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們?nèi)脽崆?、珍惜的眼神看著我,仿佛我是最后一個回到家鄉(xiāng)的人。在樓梯的最高處,有個頭發(fā)對分,長得像駱駝的年輕男人攔下了我,抓住我的手,說他一定要自我介紹,因為他是西格蒙德成婚前就結(jié)下的老友。我說:‘噢,多好呀!氣氛如此緊張,如此私人,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等我回到化妝室,施泰因夫人緊隨其后,希望我一定下樓共進(jìn)晚餐,因為他們已經(jīng)為我布置了一個特別的餐桌。我回答說,這不是我一貫的作風(fēng)。
“‘但這里不一樣。和我們一起,你一定感到非常自由。要是你不留下吃飯,西格蒙德一定不會原諒我。等吃完飯,我們會派車送你回家。她很強(qiáng)勢,有著一位親密而慷慨的老朋友的態(tài)度。她似乎是專程來拜訪我的,我只能找借口說我有事得馬上跟佩珀說,希望她可以去叫他來。她沒有回來,我開始害怕我真的要被留下吃晚飯。我感到自己像巨人群中的格列佛,仿佛是被綁架來的。這些人過于——怎么說呢,過于像他們自己了。冷淡的態(tài)度不會讓他們知趣離開,我不知道要怎么辦,我必須逃走。我沖到樓梯的最高處,向樓下張望:佩珀那個傻瓜,還在被一群漂亮女人圍攻。她們只是從他身上掠奪她們想要的東西,而他卻咧嘴笑得像個白癡。我提起行李,沖下樓,沖到他面前,把他拽出那群有錢女人的圈子,拉著他松垂的袖口,讓他跟我上樓。我告訴他,我必須立即逃離這棟房子。要是他可以去打電話叫出租車,那就再好不過。但如果他沒法穿過那么多呼吸沉重的女士,他就必須闖出前門,在路上給我招一輛出租車。我感覺自己就像即將被鎖在一個后宮里一樣。
“他才剛走,主人就在門口幾次叫喚我的名字。然后他敲了敲門,走進(jìn)來,沒有得到我的應(yīng)允。我對他說我沒法留下吃飯。他可以跟他親愛的朋友們作解釋,找什么理由都可以。他沒有再堅持,而是站在壁爐邊,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說了些很有智慧的話。我沒有趕他出去,這畢竟是他的房子,他已經(jīng)讓自己顯得足夠好客。過了一會兒,他的一隊朋友穿過大廳,聲音特別響,叫著要是我們不下來,就沒法開飯。我記得,施泰因仍然站在壁爐邊,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而是用一個令人不安的眼神打發(fā)了他們。他身上有一種可怕的強(qiáng)勢氣息。他慎重地和我道別,說他立即派他的車來。很快,佩珀過來了,跑得很急,我倆一起逃走了。
“一個星期之后,佩珀怒氣沖沖地來找我,帶著一份叫《美國紳士》的報紙,還指給我看一個版面上刊登的三張照片及說明:‘西格蒙德·施泰因夫婦近日在紐約結(jié)婚,女高音歌唱家康妮·艾爾郡為他們的暖屋派對獻(xiàn)唱。施泰因夫人和我都笑得很燦爛,看起來開心極了,西格蒙德則站在中間眉頭微皺??蓱z的佩珀完全沒有被提到。施泰因有很強(qiáng)的公關(guān)意識?!?/p>
特維斯站起身。
“你有很重要的宣傳價值,而且你太不小心了。康妮,這是為什么你會陷入這種圈套,你這樣的性格肯定會中計的?!?/p>
“太過小心謹(jǐn)慎有什么用?”她輕聲說,半掩著臉,“要是施泰因夫婦挖空心思要把你納入他們的社交圈,他們最終一定會成功。這也是為什么,我一點(diǎn)也不為盧比感到惋惜。她和我同坐一條船。我們都是特定局面的受害者,而在紐約,很多特定局面都是施泰因制造的?!?/p>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薇拉·凱瑟(Willa Cather, 1873-1947),美國最重要的鄉(xiāng)土作家之一,擅長描寫女性以及美國早期移民的拓荒生活,代表作有《哦,拓荒者!》《我的安東妮亞》等,獲1923年普利策獎。國內(nèi)譯介有包括她的代表作以及中短篇小說集在內(nèi)的多部作品,但這篇發(fā)表于1919年8月《世紀(jì)》(Century)雜志的短篇小說《丑聞》(Scandal)為首次譯介,該作品也是另一位著名美國作家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最喜歡的短篇小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