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融回歸本源是國際潮流,但對于“本源”的理解卻不盡相同。雖然概括實踐并加以歸納是一種“求同”的方法,但深入研究金融的本質屬性,探索金融自身規(guī)律則是另一種“尋道”的方法。金融行為作為一種社會性經濟實踐活動,其行為準則從出現之日起,就不是完全由經濟資源占有者或者經濟資源需求者甚至金融中介(金融機構)單方面決定的,即使是國家(政府)參與金融活動(包括利用金融工具與金融市場)也不能隨心所欲。金融活動與金融行為日益規(guī)則化,意味著商業(yè)屬性本身內涵著越來越突出的社會屬性特征。金融演進的歷史,就是一部社會屬性和商業(yè)屬性有機融合的歷史。如何兼顧兩個“基石”之間的關系,不僅構成微觀金融經營與管理的核心,也決定著未來宏觀視野的金融價值取向。
關鍵詞:金融回歸本源金融商業(yè)屬性金融社會屬性金融價值取向
作者簡介:黃志凌,中國建設銀行原首席經濟學家。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后,國際社會普遍呼吁金融業(yè)要回歸本源,監(jiān)管部門隨之出臺了一系列金融回歸本源的監(jiān)管措施,許多金融機構也從戰(zhàn)略上進行了相應的調整。然而,在金融回歸本源的全球大潮中也有一些疑慮,到底何謂“金融本源”?金融回歸本源是應對輿論的權宜之計,還是金融自身規(guī)律使然?實踐中的疑惑帶來了理論上的認識紛爭,最后都集中到怎樣理解金融屬性的“本源”上。
一、對金融本質屬性的理解隨著實踐不斷深化
金融作為學術范疇,其內涵與外延也隨著金融實踐的變化而變化。然而,無論如何變化,有幾個最基本的決定性要素始終是存在的,否則金融就不成其為金融。一是經濟資源占有與經濟資源需求在不同經濟主體分布上的時空與數量的錯配;二是經濟資源重配活動必須是一種交易行為,其交易的實質是有條件讓渡或有條件取得經濟資源使用權;三是讓渡與否以及讓渡條件取決于經濟資源所有者對于經濟資源需求者的了解程度;四是市場規(guī)模越大,一對一的經濟資源重配置模式越來越難以滿足需求,多供給主體與多需求主體的匹配加大了信息處理的難度與成本,金融服務機構應運而生;五是金融服務作為一種隨著社會分工出現的商業(yè)活動,具有與生俱來的不確定性,兼顧安全性、流動性和盈利性的“三性原則”,是金融業(yè)百年經營發(fā)展經驗教訓的總結和凝煉,代表著其商業(yè)屬性的精髓。從大航海時代到機器化大生產時代再到信息時代,作為金融業(yè)主體的銀行業(yè)始終堅守三性原則并推而廣之,成為金融業(yè)內涵的商業(yè)屬性,成為金融業(yè)顛撲不破的準則。然而,金融行為作為一種社會性經濟實踐活動,從出現之日起,就不是完全由經濟資源占有者或者經濟資源需求者甚至金融中介(金融機構)單方面決定的,即使是國家(政府)參與金融活動(包括利用金融工具與金融市場)也不能隨心所欲,金融活動與金融行為日益規(guī)則化,意味著商業(yè)屬性本身內涵著越來越突出的社會屬性特征。
從銀行業(yè)的角度來觀察,銀行自誕生之后不斷形成的穩(wěn)健經營三性原則,到歷次金融危機之后形成的巴塞爾新資本協議,為了確保銀行安全而形成的各項經營原則與監(jiān)管安排,幾百年來商業(yè)銀行經營管理和監(jiān)管的理論與實踐,絕大多數關注的是如何讓一家銀行可持續(xù)經營,避免(至少是最大限度降低)破產帶來的外部效應。如果說人們對于銀行金融屬性的理解不斷深入,不僅體現在主動把握商業(yè)屬性方面,還表現在被動適應(事后被迫調整自身的商業(yè)行為)監(jiān)管要求的社會屬性方面。然而,作為以信用為基礎的最廣泛的社會經濟活動,銀行從一開始就具有鮮明的社會屬性。
只重視銀行的商業(yè)價值,忽視其社會價值,其負面影響是難以估量的。當每一家銀行都在拼命追求自身商業(yè)價值的時候,那種“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的市場經濟理想并不會自動出現,甚至通過極端的金融自身循環(huán)形成巨大的金融泡沫,最終引發(fā)危機。從早期被稱為文藝復興推手的美第奇銀行因流動性危機的破產,20世紀末顯赫的英國老牌貴族銀行巴林銀行因巨額交易虧損倒閉,到2007年次貸危機中美林銀行的破產,深刻暴露了因過度強調盈利能力、忽視流動性管理及風險制衡帶來的災難性后果,無不說明全面理解商業(yè)性原則本身就具有社會性的意義。20世紀末,巴塞爾資本協議走上歷史舞臺。1988年7月的第一版巴塞爾資本協議、2004年完稿的第二版巴塞爾資本協議,到2017年的第三版巴塞爾資本框架,每一次升級都推動了銀行風險管理在范圍、內涵和技術上的大進步。究其本質雖然還是“三性原則”的內核,但我們對金融商業(yè)屬性“三性原則”的理解卻在不斷深化,并透過金融監(jiān)管賦予了更多的社會屬性。
金融理念實現從商業(yè)原則向社會原則的突破,并最終達到商業(yè)原則與社會原則的相互兼顧和有機統一,不僅具有現實必要性,也有現實基礎支撐。2007年的次貸危機及其之后席卷全球的國際金融危機,使得政治家、金融家以及金融從業(yè)者越來越重視金融的社會屬性。根據筆者的觀察以及與業(yè)界同行(包括國際專家)的交流體會,在金融活動中除了恪守商業(yè)三性原則以外,至少還應盡量避免幾種導致危機性社會風險的行為:一是避免內部經營與管理風險外溢,不得不外溢時要做到風險傳染范圍可控與可自我吸收。二是避免向社會推銷普通人看不懂的金融產品,利用信息不對稱
(尤其是虛假信息)取利有悖于金融道德。三是避免金融高端化偏好,金融機構必須理解社會痛點與市場關切,主動服務社會需求。四是避免金融項目對于特定環(huán)境和特定社會區(qū)域的重大傷害,完善項目實施前的社會性評估和環(huán)境保護評估。當然,這些應該避免的社會風險是否構成金融社會屬性的相關原則還有待達成共識,但金融發(fā)展的社會驅動力的確是越來越明顯。譬如,在大航海時代,最先出現的金融功能是適應商品交易需求的支付結算服務;工業(yè)革命和機器大生產階段的資本積累需求,催生了金融的信用媒介和信用創(chuàng)造功能;隨著信息技術和經濟發(fā)展,金融功能不斷豐富、擴展與提升,資產重組、價格發(fā)現、風險分散、資源配置和乘數效應不斷出現在金融功能清單之中。運行穩(wěn)健的金融體系在動員儲蓄、促進投資有效配置和平滑源自非金融因素的經濟波動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安德魯·克勞克特著,王勝邦、甘煜編譯:《面向21世紀的金融體系(上)》,《銀行家》,2012年第6期。通過敏銳捕捉社會需求并理性地承擔風險,金融體系在促進最優(yōu)的經濟增長并提高社會生活水平方面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金融演進的歷史,是一部社會屬性和商業(yè)屬性有機融合的歷史。過度強調社會性或者商業(yè)性,都會導致金融的負社會性。兩者的協調兼顧與動態(tài)平衡,見證了金融業(yè)的發(fā)展壯大和社會經濟發(fā)展的良性循環(huán)。
二、中國金融改革歷程顯示出對金融本質的認識具有國情特點
新中國成立之后70多年的社會主義實踐過程,也是我們不斷深化對金融的理解與探索實踐路徑的過程??傮w來看,我們對金融功能的期盼多于對金融本質屬性的理解,以至于不斷推出相關的重大金融改革戰(zhàn)略舉措,在迅速取得預期甚至超預期成效的同時,也潛伏著非預期風險。
1978年以前的中國金融是一個大一統的格局,中國人民銀行既是全國的金融管理中心,又具體從事存貸款業(yè)務,是集現金中心、信貸中心、結算中心為一體,集中央銀行、商業(yè)銀行雙重職能為一身的特殊銀行。
藺子榮、胡金焱:《從計劃金融到市場金融的漸進化改革——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中國金融改革》,《財經科學》,1999年第2期。此時的金融雖然名曰金融,但商業(yè)屬性淡漠,完全服務于計劃與財政目標,經濟資源重配置的供給效率和使用效率嚴重低下。這就是所謂的“工具論”,即金融作為財政和計劃實現的工具。這種工具論的影響甚廣,以至于在后來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環(huán)境下我們仍然將金融視作重要的宏觀調控工具。
進入改革開放時期,我們將金融功能簡單化為“籌資”,只要有利于迅速高效籌資的金融組織改革和市場創(chuàng)新,都會成為金融改革戰(zhàn)略的必然選項。尤其是改革開放初期“摸著石頭過河”,嘗試對大一統的人民銀行金融業(yè)務進行分拆重組,而分拆重組成立的金融機構均實行政策性和商業(yè)性的混合定位,這就是所謂的雙軌制階段。眾所周知,雙軌制最大的缺陷是“尋租”,雙軌制金融體系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較大程度的道德風險和金融功能異化。20世紀90年代初期被迫開始從雙軌制向市場經濟并軌制轉型,特定金融機構的功能定位逐漸單一化,人民銀行履行中央銀行職責,商業(yè)金融機構與政策性金融機構分立,各司其職,并于1995 年發(fā)布了《中國人民銀行法》與《商業(yè)銀行法》,為建立現代中央銀行和商業(yè)銀行提供了理論與法律依據。雖然立意很好,用心良苦,但當時人們對于“金融”的理解仍然過于簡單。突出的問題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各級財政金融化,并透過各種方式將財政缺口轉移到金融部門;另一方面是銀行對于企業(yè)化或商業(yè)化改革的理解出現了偏差,大量自辦實體,滋生道德風險,造成巨大損失。疊加國有商業(yè)銀行歷史包袱,如果按照國際會計準則衡量,工農中建四大銀行都瀕臨“技術破產”, 潛伏著巨大的財政金融風險與危機。
國有銀行向何處去?顯然,恢復商業(yè)銀行(金融機構)內生的商業(yè)屬性是根本而現實的出路,而不是簡單的企業(yè)化經營,銀行包括整個金融行業(yè)都應遵守自身的商業(yè)規(guī)律和規(guī)則。面對當時的緊迫形勢,建設銀行首先提出了恢復銀行“三性原則”,通過“一心一意辦銀行”實現“死里逃生”的想法,率先實施“雙大戰(zhàn)略”和“集中經營”改革。1995年,建設銀行發(fā)揮中長期信用優(yōu)勢,果斷提出實施以依托大行業(yè)、大企業(yè)為核心的經營戰(zhàn)略,集中、調整信貸資源投向“經營效益好、資產負債水平合理,還款能力強的行業(yè)、企業(yè)”。信貸經營管理由傳統的“三查”(貸前調查、貸時審查、貸后檢查)轉向以項目評估為基礎的盈利性、流動性、安全性的“三性原則”。行業(yè)選擇上,向國民經濟重點發(fā)展的基礎行業(yè)、新興行業(yè)和支柱行業(yè)傾斜;企業(yè)選擇上,重點是關系國民經濟命脈、已經或者能夠成為國家經濟脊梁的行業(yè)排頭兵?!半p大戰(zhàn)略”的實施,體現了金融向“三性原則”的商業(yè)邏輯回歸,在服務國家基本建設的同時,迅速轉向金融的商業(yè)屬性軌道,為建設銀行的長遠發(fā)展奠定基礎。實事求是地說,建設銀行的改革確實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并未被業(yè)界充分理解。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fā)之后,情況迅速發(fā)生了變化,并由此啟動了新一輪依托金融業(yè)底層邏輯做出頂層設計和制度安排的金融改革。2005年10月27日,建設銀行在大型國有銀行中率先在香港掛牌上市,顯著改善了資本實力、資產質量和財務狀況。銀行業(yè)改革取得突破性進展,促進了經營理念、經營技術層面的變革,也有條件引入和實施巴塞爾資本協議。2007年2月,當時的中國銀監(jiān)會印發(fā)《中國銀行業(yè)實施新資本協議指導意見》,按照“分類實施、分層推進、分步達標”的原則,全面推進新資本協議中國化。中國銀行業(yè)管理水平快速提升的過程,客觀上也是學習巴塞爾資本協議、應用巴塞爾資本協議、改進銀行經營與監(jiān)管的過程。通過全面實施新資本協議,基本上實現了中國金融商業(yè)屬性的全面塑造。
然而,改革開放大背景下的金融改革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回顧我們從初期“自己摸著石頭過河”到進入21世紀“順著發(fā)達市場領先實踐過河”,在看到全社會高度重視“金融補課商業(yè)原則”并取得重大成就的同時,也應該看到市場對金融業(yè)自身屬性的理解存在“走極端”的現象。金融業(yè)規(guī)??焖贁U張,一些實體經濟業(yè)績靠金融活動支撐,投機資本大量涌入金融領域,地方政府熱衷于創(chuàng)建金融中心等等,過度的商業(yè)行為使得“金融走向”充滿著前景憂慮,折射出金融在理論和實踐層面的多維困境。
一是對金融泡沫的擔憂。2018年,中國金融業(yè)增加值占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重為7.7%,高于4%的全球平均水平,也高于美國、英國、德國、日本等發(fā)達國家水平。依靠發(fā)展表外理財業(yè)務、同業(yè)業(yè)務、交叉性金融業(yè)務多層嵌套,資產規(guī)模膨脹疊加虛擬化,致使金融體系流動性向實體經濟的傳導渠道受阻,抬高實體經濟的資金成本。投機資金競相追逐短期高收益資產,催生資產泡沫特別是房地產泡沫,威脅經濟健康運行。
二是對低水平過度競爭與“新需求”服務能力不足的擔憂。金融機構存在經營理念雷同、經營模式同質、專業(yè)化與差異化發(fā)展不足等問題。一方面造成很多區(qū)域和業(yè)務領域的過度競爭甚至是無序競爭;另一方面是許多實體經濟主體融資渠道相對缺乏,不得不求助于高利貸,飲鴆止渴。尤其是高端制造業(yè)、戰(zhàn)略性新興產業(yè)缺乏持續(xù)有力的金融支持。體制內的融資難、融資貴與體制外的金融市場混亂,都源于正規(guī)金融服務存在結構性缺陷。
三是對金融順周期的內生機制加劇實體經濟波動的擔憂。金融不僅習慣于在經濟擴展期“錦上添花”,更可以在經濟低迷期“落井下石”,金融體系逆周期調節(jié)能力和跨周期經營能力還未有效建立。
四是對無序創(chuàng)新致使金融行為異化、金融市場亂象叢生的前景擔憂。譬如,互聯網金融作為新興業(yè)態(tài)快速發(fā)展,提升了社會對金融普惠性的美好期待。但是,實踐中許多互聯網金融奉行“叢林法則”和“動物精神”,曝出大量非法集資、理財詐騙、暴力收貸等現象,引發(fā)了嚴重的消費者保護、金融穩(wěn)定和金融誠信問題。
五是對金融風險點面交織、系統性風險積聚的擔憂。一些地方政府借助金融杠桿形成了大量隱性債務,房地產市場又呈現過度金融化特點,客觀上導致風險積聚。
我們注意到,面對美國次貸危機之后接踵而至的對金融業(yè)的廣泛批評,美國金融業(yè)在探索新的發(fā)展路徑,表現出一些趨勢性特征。一是中小企業(yè)融資占比提升,一批隱形巨人得到金融業(yè)的有效支持。二是社區(qū)銀行的崛起,踐行普惠、綠色金融的理念,金融得以扎根社區(qū),與社會同成長。三是環(huán)境、社會和企業(yè)治理(ESG)逐步被引入投資及評價體系中。近年來ESG相關的投資快速增長,責任投資理念和價值逐漸得到市場認可,逐步從理念走向實踐。四是對于實體經濟金融化的反思。尤其是波音飛機發(fā)生一系列事件之后,業(yè)界正在深刻反思其數十年來崇尚金融驅動和股票回購,鼓勵削減成本和制造外包,忽視工程師和安全文化,最終將波音推上了一條積重難返的危險之路。
喬善勛:《波音金融化之路》,《瞭望智庫》,2024年3月15日。遺憾的是,中國金融業(yè)一定程度上把次貸危機視為拓展市場特別是國際市場的窗口期,在資本、市值和規(guī)模方面高歌猛進,沒有注意到國際社會對危機的反思。
三、金融“三性原則”的“個體理性”并不能自動轉化成“集體理性”
金融作為歷史進程中自然出現的一種社會分工,金融理論的邏輯起點從關注金融個體的微觀績效即實現金融的商業(yè)屬性開始。商業(yè)銀行出現之后,其經營理論先后經歷了早期的資產管理理論、負債管理理論和目前的資產負債管理理論三個階段。20世紀60年代以前,由于金融市場不發(fā)達,銀行的負債外生給定,需要通過資產的最優(yōu)組合,保證隨時償付提存。在這一階段,為應對負債的不確定性,銀行不得不保有較多的流動性,制約了盈利能力的提升。20世紀60年代以來,隨著金融市場日益發(fā)育成熟,為追求利潤和滿足貸款投放需求,銀行不僅可以通過資產回流保持流動性,必要時也可以通過主動負債來保持。在這一理論指導下,銀行持有的流動性資產組合占比下降,盈利性資產組合進一步提高,為金融發(fā)展打開了新的增長通道。20世紀80年代以來,浮動利率背景下,金融機構面臨的利率風險凸現,為應對利率高度敏感的資金頭寸變化,提出了缺口管理等為代表的資產負債綜合管理理論,銀行的經營更為精細化,風險收益平衡能力得以提升。微觀金融經營理論建構了以風險為本的體系,其精要概括而言是金融人耳熟能詳的穩(wěn)健經營“三性原則”,即通過安全性、盈利性和流動性的均衡達到“個體理性”。
隨著金融在經濟社會生活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越來越特別的角色,人們開始研究金融與外部經濟社會系統之間的關系,討論可能存在的“集體理性”,先后經歷了古典金融中介理論、交易成本和信息不對稱以及價值創(chuàng)造和客戶導向等演進階段。
金融中介理論普遍主張,銀行承擔的基礎性金融功能是支付結算和資金交易,并以此為基礎不斷擴展拓業(yè)。18世紀中期的古典金融中介理論認為,金融通過充當信用媒介,發(fā)揮轉移和再分配社會資本、提高資本效益的作用,在接受存款的基礎上發(fā)放貸款,不能創(chuàng)造信用。19世紀70年代約翰·勞提出了“信用創(chuàng)造”理論,銀行提供信用就是創(chuàng)造貨幣,創(chuàng)造財富,推動經濟增長。在此理論框架內,隨著對金融功能認識進一步深化,金融中介不僅供給金融資本,而且提供了一種識別、篩選社會分工的價值發(fā)現機制,使得價值更高、效率更優(yōu)的分工類型獲得金融支持,從而促進和引領社會分工演進。
沈中華、卜林:《金融發(fā)展的嵌入式分析——基于社會分工的視角》,《南開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其中,突出表現在金融體系對科技創(chuàng)新和經濟增長的正向推動作用。
20世紀60年代以來,出于對新古典主義“零交易費用的陌生世界”的質疑,制度金融學派提出信息不對稱和金融中介的交易成本理論,認為在沒有交易成本的市場上就不會有金融中介的存在,金融中介通過協調借貸雙方的金融需求即“金融中介技術”降低社會交易成本。信息不對稱使得逆向選擇廣泛存在,金融中介的優(yōu)勢是降低逆向選擇的成本,包括搜尋成本、核實成本、監(jiān)督成本及參與成本。關于種種交易費用的源起,與人類的兩大天性——有限理性與機會主義息息相關。20世紀末金融創(chuàng)新的蓬勃發(fā)展,催生了金融的價值創(chuàng)造理論,認為金融中介通過降低參與成本和擴展金融服務,增加借貸雙方的價值,價值增值是金融中介發(fā)展的主要驅動力。
歸納起來,現有金融中介理論從多層面、多角度揭示了金融服務社會經濟運行的本質,集中展示了金融“集體理性”的一面:通過金融的媒介作用,降低實體經濟活動的交易成本實現價值增值;通過信用創(chuàng)造和價值發(fā)現,支持國家經濟戰(zhàn)略,引導產業(yè)結構調整,促進科技創(chuàng)新應用,加速技術擴散,促進經濟增長等。
進入20世紀下半葉,金融自由化浪潮的興起及日益頻繁爆發(fā)的金融危機,越來越清晰地展示出金融非理性的另一面,金融脆弱性理論開始出現并引起廣泛關注。作為傳統金融經濟理論的基礎,亞當·斯密“看不見的手”,追求個體利益是一種積極的理論要素,個體理性的集合上升到社會層面將自動導致公共品的出現。然而,市場個體真的完全理性?翻開金融史,現實中微觀經濟主體的動物精神、逆向選擇等非理性行為充斥市場,“劣幣驅逐良幣”、金融欺詐等屢見不鮮。即使市場的所有個體都完全理性,也不一定能保證整個金融體系的理性。假如微觀層面上單個金融機構都具有財務上的審慎理性行為,但所有金融機構的行動具有一致性,在宏觀層面反而可能影響金融系統的穩(wěn)定
周興林:《國際金融監(jiān)管改革的主要內容及對我國的啟示》,《中國農村金融》,2011年第19期。(順周期性)。如果疊加羊群效應、風險傳染等金融市場內生機制,集體無意識的理性個體操作將引發(fā)巨大的市場波動,醞釀危機也是必然的。
筆者在2017年曾經做過這方面的分析。
黃志凌:《金融監(jiān)管的作用、定位與改革方向》,《金融監(jiān)管研究》,2017年第10期。金融業(yè)是信用創(chuàng)造和經營風險的特殊行業(yè),具有典型的外部性和高度的信息不對稱性,金融自身的邏輯決定了市場機制糾偏的代價很大,甚至大到難以承受的地步,只有依靠政府以監(jiān)管的形式有效介入才能消除。這正是金融監(jiān)管的緣起和初衷。
第一,金融在發(fā)揮中介功能的同時也會形成風險的轉移和集聚。金融的本質是信用,而信用制度天生是一把雙刃劍,在促成生產和資本高效集中的同時,也成為風險集聚的有力杠桿,從而鋪就了一條通往金融危機的“捷徑”??蛻粼谙蚪鹑跈C構讓渡收益的同時,風險也向金融機構轉移和集中。風險大小取決于客戶信用。信用不斷變化,信用可立可破,充滿著不確定性,風險管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金融業(yè)是經營風險的行業(yè),核心是風險和收益的平衡。市場經濟越深入、越開放,金融市場越發(fā)展,風險形態(tài)越多樣,風險機理越復雜,金融機構個體風險與收益平衡越具挑戰(zhàn)性。在風險和收益的博弈中,當期收益的誘惑往往大于對未來風險的擔憂。在承擔風險上,金融機構總是有不竭動力。金融監(jiān)管缺失,市場機制將無法避免“劣幣驅逐良幣”,穩(wěn)健經營者被淘汰,導致金融體系風險日益積累。金融體系需要通過集中風險的方式實現金融功能,就必須通過一種非市場的機制,即監(jiān)管,來降低風險。
第二,金融資產價格和信貸增長具有自強化功能和順周期特征。這種自強化機制會導致金融行業(yè)在金融過剩和金融供給不足間搖擺,需要監(jiān)管通過逆周期方式介入,削峰填谷,平抑波動。因金融體系中存在杠桿,資產價格波動會對金融體系形成周期性沖擊。資產價格上漲時,抵押物價值上升,金融機構信貸擴張,社會信用規(guī)模擴張,樂觀的經濟形勢推動資產價格進一步上升,正反饋的自我強化使得這一過程繼續(xù),直到預期扭轉。反過來,當資產價格下降,抵押物貶值,信用收縮導致資產價格進一步下跌,形成負反饋的自我強化。這種杠桿支撐下的自我強化機制,會導致金融過度繁榮和危機時的過度緊縮。這一點在歷次危機中暴露無疑,必須要政府介入,實施逆周期的金融監(jiān)管來打破這種循環(huán)。
第三,金融具有風險傳染和巨大的負外部性。金融外部性的存在,無法依靠市場機制使責任“內部化”,只有政府介入才能避免風險溢出帶來危機。在傳導性、交叉性、關聯性大增的現代金融體系中,宏觀金融風險不再是個體風險的簡單相加。風險總是在金融體系中最薄弱的一環(huán)引爆,并通過體系中固有的杠桿機制逐步放大和強化,殃及整個金融市場和所有金融機構,導致出現系統性金融風險,嚴重威脅到社會經濟生活的各個方面。由于金融機構只對機構自身負責,而不對市場整體風險負責,因此其自身擴張行為就容易埋下產生系統性風險的隱患。為避免出現難以承受的后果,政府必須介入。
第四,金融跨越時空的價值交換功能面臨信息不對稱的風險。時空錯位帶來信息的嚴重不對稱,使得市場主體之間難以像以物易物那樣進行更好的自我管理,需要政府介入維護市場秩序和保護消費者權益。與商品交易的付現持有或物錢兩訖不同,金融交易涉及價值(現金流)的跨期交換,即當前確定的現金流和未來不確定的現金流的交換。金融交易由于存在時間跨度,欺詐者往往在其行為被發(fā)現之前就逃之夭夭。另外,時間本身對于金融產品也是有價值的,因此欺詐行為所造成的損失會更大。衍生產品交易之所以成為金融欺詐的重災區(qū),正是因為最終的交易雙方和中介往往相隔很遠。受時空所隔,衍生產品交易往往受到欺詐、誤導、虛假收益承諾等行為的困擾。其他的不公平或欺騙性的金融交易行為還包括虛假交易、虛幌交易、濫用市場信息,以及根據從交易單中獲得的機密情報搶在顧客前面交易等,這些行為使投資人損失部分或全部投資。
四、決定未來金融價值取向的關鍵是平衡二重屬性
觀察中外金融實踐,盡管關于金融本質的理解不斷演進深化,但有兩個“基石”要素越來越清晰。如何兼顧兩個“基石”之間的關系,不僅構成微觀金融經營與管理的核心,也決定著未來宏觀視野的金融價值取向。
第一,商業(yè)屬性是金融存在的基礎,但商業(yè)屬性的理解必須全面準確。離開了商業(yè)屬性,金融就不成為金融。任何否定金融商業(yè)屬性的理論與思潮,都是對底層金融邏輯的根本顛覆。但對商業(yè)屬性的理解不能簡單化,更不能極端化,核心是對“有條件讓渡”的“條件”的理解。在直接金融模式下,資源需求者有責任充分披露融資需求的相關信息,并為信息披露與誠信承擔法律責任;資源供給者應有能力分析這些信息并為借款人的經營風險和違約承擔經濟損失。在間接融資模式下,金融中介必須為借款人的經營風險和違約承擔經濟損失,因而金融機構對借款人的融資需求、履約能力及其償債意愿的分析判斷能力,就成為重要的“前提條件”。
第二,社會屬性也是金融的內生屬性,而非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衍生或附加的屬性。一方面,無論是在以金融市場為平臺的直接融資模式下,還是金融機構為中介的間接金融模式下,風險外溢是客觀存在的金融內生基因。怎樣避免金融風險外溢,避免由此帶來的社會經濟動蕩甚至危機,就成為全社會對金融主體和金融行為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儲蓄盈余與赤字時空分布非均衡性以及融資能力的非對稱性,金融機會不均等不公平是客觀存在。這種金融不均等與不公平,不僅會加劇經濟失衡,也會引發(fā)社會矛盾的積聚,破壞正常的社會經濟運行。因此,金融主體既要堅守商業(yè)原則,又不能拘泥于狹隘的商業(yè)原則,要主動承擔起社會責任,兼顧好社會責任與商業(yè)原則的內在一致性。
第三,社會屬性與商業(yè)屬性的兼顧協調,有著堅實的業(yè)務邏輯基礎和技術進步支撐。首先,破解信息不對稱、服務實體經濟,是金融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領。大數據驅動、大平臺經營為特征的二重性金融,通過客戶全息畫像和金融資源精準投放,風險管理能力、市場拓展能力和服務實體經濟本領大幅提升,安全性、盈利性和流動性在新的層次上達成均衡。與傳統金融相比,金融的服務內涵在深化、服務能級在提升、服務方式更多元,但金融破解信息不對稱的底層邏輯不變、金融活水潤實體惠民生的初心不變、服務國家建設的使命不變。其次,金融服務實體從需求跟隨轉向供給推動。經濟社會發(fā)展方式轉型,金融原有被動式、跟隨型、數量型擴展模式無以為繼。金融的普惠和共享屬性,聚焦社會民生痛點,用現代科技能力主動為客戶賦能、為社會助力,在幫助客戶解決問題、創(chuàng)造價值的同時,獲取客戶、拓展收益。供給牽引對不同客群應有不同的策略,體現在引領C端,賦能B端,連接G端。
商業(yè)銀行經營管理中常用的GBC三端,分別是指G端政務(或政府部門與機構組織)、B端產業(yè)(或特指企業(yè))、C端消費(一般是泛指消費)。
最后,協調兼顧從被動走向自覺。在二重性金融生產函數中,增加了策略因子和平臺屬性,以社會痛點為著力點,通過平臺化經營疏通產業(yè)梗阻,具有鮮明的社會自覺性。在價值取向上,二重性金融放棄了過于強調對資本負責、以經濟效益為導向的自我思維習慣,轉向與民生共進、與大眾共享,追求價值成長,致力于依靠技術賦能建立新型服務體系,并延伸賦能社會,具有更加可持續(xù)性。
二重性金融理論為金融自身諸多現實困境提供了解決方案。金融危機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過度信貸的“阿喀琉斯之踵”、普惠金融的世界性難題、小微企業(yè)融資的“高山”、充斥于金融市場中的“叢林法則”“動物精神”等等,凡此種種傳統金融理論無法有效解決的問題正是二重性金融崛起的出發(fā)點。
二重性金融詮釋了金融供給側改革的內涵和路徑。提高金融供給的質量和效率,是新形勢下金融轉型發(fā)展的迫切要求。二重性金融實踐為金融供給側理論做了有益探索。一是通過積極賦能社會,追求普惠、綠色、和諧、公平、科技、共享等緯度的價值成長。二是從被動反應轉向主動作為。金融服務實體經濟不能片面理解為附屬于實體經濟,僅“從動式”地提供資金支持,而需要“能動式”地發(fā)揮作用。面對經濟金融新形勢和社會主要矛盾新變化,“跳出金融做金融”,“用金融這把溫柔的手術刀解決社會痛點難點問題”田國立:《奮力書寫中國特色金融發(fā)展之路的新金融篇章》,《旗幟》,2022年第4期。
。主動承擔ESG責任,更加積極有效地將企業(yè)履行社會責任、踐行社會公德等情況納入管理流程,積極服務公眾、回報社會。三是從資金中介轉向綜合服務。升級和擴容金融“中介技術”, 金融數字化轉型中積累起來的客戶洞察、柔性生產、集約化運營、平臺化經營等能力優(yōu)勢整合在一起,有機融入到企業(yè)產業(yè)鏈和價值鏈之中,通過開放合作與產學研對接,提升生態(tài)圈的協同創(chuàng)新能力,幫助產業(yè)轉型、消費升級和政務能力變革。四是從金融場所服務轉向泛在金融服務。目前金融科技對金融業(yè)務泛在化的支撐仍處于發(fā)展階段,未來還有較大發(fā)展空間,建立在金融科技進步基礎上的兼顧商業(yè)屬性與社會屬性有機融合的泛在金融模式,不僅使得金融發(fā)展更加可持續(xù),也必將成為業(yè)界的基本價值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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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谷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