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斯蒂芬·梅特蘭-路易斯 著 楊加婷 譯

布朗溫·塔斯克在文學(xué)經(jīng)紀(jì)人以及普林斯頓大學(xué)圖書館榮譽館長的陪同下，由一名暑期實習(xí)生引領(lǐng)，沿著27樓狹長的走廊，走向拉金與福里斯特出版公司曼哈頓辦事處的洽談室。她走得很慢，時不時停下腳步，仔細打量兩邊墻上掛著的一幅幅諾貝爾文學(xué)獎和普利策文學(xué)獎獲得者的肖像，他們都與這家公司簽約出版過作品。最后她看到了她想找的肖像。相框的黃銅匾額上標(biāo)注著作家的名字和生卒年份：阿諾德·林肯，1879—1950。她現(xiàn)在已是96歲的高齡，比林肯去世時整整大了25歲。

“拉金先生在等你，塔斯克女士?！睂嵙?xí)生在一旁小聲提醒道，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又盯著林肯的肖像看了幾秒鐘，然后才移動腳步。

他們走進擺放了不少書籍的洽談室。西奧多·拉金先生沒有起身迎接他們。桌邊還坐著出版公司的三個人——兩位面無表情的中年女士和一名年輕男子。男子長得很像年邁的拉金先生，她推測，可能是他的孫子。這三人也沒有起身，其中兩人端著精美的馬克杯，繼續(xù)呷著咖啡，幾乎沒有瞥她一眼。

“塔斯克女士，我時間有限，就讓我們開門見山吧。坦率地說，我之所以同意見你，是因為勞埃德·凱普館長的推薦。我是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校友，和勞埃德相識多年了。他是美國最杰出的圖書館館長之一，享有當(dāng)之無愧的聲譽。我很好奇他是怎么認識你的。至于你的經(jīng)紀(jì)人，”拉金轉(zhuǎn)向海曼·夏皮羅，“我們從未出版過你代理的任何作者的作品，不知道塔斯克女士會不會開個先河？”

他把杯子推到一邊，冷冷地盯著塔斯克，接著說道：“拉金與福里斯特出版公司在143年的經(jīng)營歷史中從未出版過任何罪犯寫的東西，你為什么選擇了我們？”

“拉金先生，我希望有人給我寫一部傳記。我96歲了，已經(jīng)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寫自傳。如果隨隨便便找個人，那我可能等不到傳記出版的那一天了。我需要一位成功的傳記作家來接受這份委托，比如基蒂·凱利這樣的大咖，而絕非一個三流作家?！?/p>

“哦，你真是這樣想的？”拉金先生哂笑道，“塔斯克女士，你憑什么認為這位世界著名傳記作家愿意見你？”

“因為我要講的故事將是有史以來出版界最大的爆炸性事件?！?/p>

這句話也引來了另外三個人的竊笑。

“我有一個毫無商量余地的要求?！彼箍藳]有在意出版方的無禮。

“什么要求？”

“你們得為這本書付給我150萬美元。這筆錢將全部捐贈給普林斯頓大學(xué)圖書館，我不留一分錢。傳記銷售超過這個數(shù)額的部分歸你們出版公司支配，比如支付作者稿酬?！?/p>

拉金先生看了眼手表，然后看向三個同事。過了片刻，他突然咧嘴笑起來，雙肩顫動著，“你的漫天要價倒是激起了我的興趣，塔斯克女士。然而，在你開始講述之前，我希望你能說明一下寫這部傳記的理由。你的經(jīng)紀(jì)人——恕我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名字，沒有必要留下來了。同樣，我想凱普先生也不愿意冒著榮譽受損的風(fēng)險留在這里。畢竟，他不是來為你所謂的傳記說好話的?！?/p>

他停頓了一下，“我建議二位去接待室等候。我向你們保證，這里的談話用不了多長時間?！?/p>

一位女士站起來給自己和拉金續(xù)滿了咖啡，另一位女士則送凱普先生和夏皮羅先生回接待室。

“現(xiàn)在，”拉金先生說道，“我還有10分鐘的時間，請講述你的故事吧，讓我也消遣一番?！?/p>

“我保證你會開心的，拉金先生，聽完我的故事你的態(tài)度一定會大變?！?/p>

“你只有10分鐘。一分鐘也不會多給的?！?/p>

“我1949年畢業(yè)于蘇格蘭的阿伯丁大學(xué)。”

“我知道阿伯丁大學(xué)在哪里，塔斯克女士，請講重點?！?/p>

“我的學(xué)業(yè)曾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而中斷。我讀的是動物學(xué)專業(yè)，大學(xué)期間對海鸚產(chǎn)生了興趣，于是決定攻讀博士學(xué)位。學(xué)校給了我一筆獎學(xué)金當(dāng)作科研經(jīng)費。我要花一年時間來對海鸚進行拍照和觀察，以撰寫學(xué)位論文。這就需要去法羅群島。”

“海鸚？”

室內(nèi)再次爆發(fā)出一陣譏笑聲。

“是的，拉金先生，海鸚。于是我去了法羅群島，你也許知道，群島位于蘇格蘭西北方向，在挪威和冰島兩國之間。法羅群島是丹麥的自治領(lǐng)地，人口約5萬。那里地形崎嶇，氣候潮濕，常年多風(fēng)，卻是研究海鸚的好地方。我在一座名叫霍斯維克的小村莊住下來，那里只有300個居民?！?/p>

“直奔主題吧?！?/p>

“我就是在那里遇到杰拉爾德·穆斯特爾的?！?/p>

“我們公司的簽約作家杰拉爾德·穆斯特爾？那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

“沒錯，正是杰拉爾德·穆斯特爾?！?/p>

“繼續(xù)說?！?/p>

“想必你知道，他母親是丹麥人，他也能說一口流利的丹麥語，這是他選擇住在法羅群島的原因。他的第一本書在你們公司出版并取得巨大成功后，他搬到了霍斯維克村，住在一座簡樸的農(nóng)舍里，過上了隱居生活。那里偏僻，沒有電話，也沒有近鄰。他埋頭潛心寫作，從不接受采訪、簽名售書以及一個當(dāng)紅作家需要面對的事情?！?/p>

“于是你遇到了他，然后發(fā)生了什么？”

“一天我在霍斯維克村的雜貨店遇到了他。我們就海鸚以及島上生活面臨的各種挑戰(zhàn)和困難進行了熱烈探討。我們開始每天一起沿著海岸線散步，并到附近的村莊走走。我有時也去他的農(nóng)舍，并為他做飯。他就這樣愛上了我。他比我年長多了，但這對我們來說從來不是問題。過了一段時間，他讓我搬過去和他住在一起。我同意了?！?/p>

她停下來。

“這么說你就是他的繆斯？”拉金先生揚起了眉毛。

“繆斯，女友，情婦，隨你怎么說。我們彼此身心愉快。我們生活在一起，直到他去世。”

“他是在斯德哥爾摩去世的，當(dāng)時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p>

“我和他在一起，拉金先生。他是在我的懷里去世的，當(dāng)時我們正準(zhǔn)備離開酒店去參加頒獎典禮?！?/p>

他又往杯里續(xù)滿了咖啡，“你是想告訴我你在法羅群島的生活是非比尋常的？甚至值得寫成一本書？”

“那里的生活其實很簡單。每天早餐后，周六和周日也不例外，杰拉爾德都會一頭扎進書房，直到下午1點左右才出來。我唯一能聽到的是他敲擊打字機的聲音。

“而我呢，則把樓梯平臺外的一個小房間改造成了書房。它沒有窗戶，過去一直被當(dāng)作儲藏室。就是在那個小房間，我專心撰寫博士學(xué)位論文。

“下午1點左右，我們會在廚房碰面，喝碗湯，啃一大塊我熱好的面包，然后一起去散步。有時我們會走上兩三個小時。冬季的幾個月時間要短些，因為我們得在天黑之前趕回去。我們會吃簡單的晚餐，通常是燉菜，打開收音機聆聽古典音樂，然后上床睡覺。如我所說，我們很快樂。但從獲悉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那一刻起，杰拉爾德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生活突然天崩地陷?！?/p>

“到底怎么了？”

“他開始酗酒。以往我們總是在晚飯前喝點伏特加，但現(xiàn)在每天晚上喝一整瓶已經(jīng)成為杰拉爾德的常態(tài)。他會趕一英里路到村里唯一一家賣烈性酒的商店，能帶走幾瓶就買幾瓶?！?/p>

“你知道這是什么引起的嗎？”

“我想他一定是嚇壞了。離開公眾視線太久，突然被推到聚光燈下，他完全驚慌失措。頻繁嘔吐，無端憤怒，徹夜失眠?？丛谏系鄣姆輧荷?，他甚至化友為敵，責(zé)怪起我來。他為什么責(zé)怪我？因為他獲得這項最高文學(xué)獎也少不了我的多年陪伴和悉心照料。這太瘋狂了！”

“我很同情你?！?/p>

“首先，他想拒絕這項獎。我苦口婆心地一遍遍勸說，最終他勉強同意接受，但仍拒絕前往斯德哥爾摩領(lǐng)獎。這又引發(fā)了沒完沒了的爭吵。每天，我都要把兩個空酒瓶扔進垃圾桶。”

一個秘書端著一壺咖啡走進房間，但沒有人表示要續(xù)杯。

“接下來是演講問題。我提醒他，他要在頒獎典禮上發(fā)表受獎演講。這下徹底引爆了戰(zhàn)爭。他大喊大叫，辱罵不斷，甚至把我推倒在廚房地板上，無情地拳打腳踢。哦，我是多么希望有左鄰右舍過來幫幫我，但最近的鄰居也在一英里之外?！?/p>

“你幫他準(zhǔn)備演講了嗎？”

“我提出幫他，但他拒絕了。每當(dāng)我問起演講準(zhǔn)備得怎樣了，都會引來更多的尖叫和吵鬧。我無數(shù)次要求看看演講稿，他都斷然拒絕。坦白地說，在那幾周里，和他生活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場噩夢?！?/p>

拉金先生看了眼手表。

“我們乘飛機去了斯德哥爾摩，諾獎官方派人來酒店為他試穿了頒獎典禮的禮服。杰拉爾德則讓我去買一件適合這種場合的女裝。畢竟，我從來沒有機會在霍斯維克村穿一件正式的晚禮服。那是一襲黑色拖地長裙，非常優(yōu)雅。

“在頒獎典禮之夜到來之前，我們已經(jīng)在斯德哥爾摩待了兩天。好像嗓子啞了，他一言不發(fā)，茫然地在酒店套房里走來走去。他這種魂不守舍的樣子真是讓人擔(dān)心?！?/p>

“他看上去像是病了嗎？”

“他身體很好，但精神狀況顯然出了問題。典禮儀式的那天下午，諾貝爾委員會的工作人員約翰內(nèi)斯來到酒店對我們叮囑了一番，并說他會在傍晚6點來接我們?！?/p>

“約翰內(nèi)斯·斯文松？被你殺掉的那個人？”

“沒錯。他死有余辜?！?/p>

“請繼續(xù)講下去，塔斯克女士。”拉金先生溫和地說，語氣里不再有一絲不耐煩。

“約翰內(nèi)斯在6點準(zhǔn)時來了，而我們也早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杰拉爾德身穿白色燕尾服，打著白色領(lǐng)帶，我則穿著嶄新的黑色長裙晚禮服，兩人都顯得優(yōu)雅得體。杰拉爾德說出發(fā)之前他需要去趟衛(wèi)生間。這并不奇怪，他一直有前列腺問題，經(jīng)常頻繁去衛(wèi)生間。我們站在客廳等他。突然，我們聽到砰的一聲響。他顯然是滑倒了。我們沖進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他躺在地板上。我彎下腰，把他的頭抱在懷里。幾秒鐘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這太令人震驚了！”

“約翰內(nèi)斯跑回客廳，打電話叫了醫(yī)生。然后我聽到他又和另一個人通話，我聽不懂瑞典語，也不知道電話那頭是誰。

“酒店經(jīng)理和幾名醫(yī)護人員趕來了，天知道還有誰。房間里突然變得人頭攢動?？蓱z的杰拉爾德，他的尸體躺在衛(wèi)生間的地板上，我不禁淚流滿面。但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然后呢？”

“呃，當(dāng)杰拉爾德倒在地板上，我雙手抱著他的頭時，我注意到一張對折的紙從他燕尾服的內(nèi)側(cè)口袋里滑出來一截。我猜——事實證明我猜對了——這正是他準(zhǔn)備好的演講稿?！?/p>

“你怎么處理它的？”

“我覺得我應(yīng)該留著它。既然杰拉爾德已經(jīng)死了，那就沒人有資格來宣讀這份演講稿了。我把它從口袋里抽出來，塞到浴墊下面。幾秒鐘后，三個人走進衛(wèi)生間，將杰拉爾德的尸體抬走。事發(fā)過程就是這樣。沒人在意癱坐在地板上哭泣的我。10分鐘后，所有人都離開了。之前，醫(yī)生例行公事地問了我?guī)讉€問題，并說后面可能還會有法醫(yī)來找我，但就他的初步檢查來看，杰拉爾德應(yīng)該是死于心臟病發(fā)作?！?/p>

“后來證實了這一點，是嗎？”

她點點頭，“想象一下當(dāng)時的場景，每個人都很冷漠，把我一個人留在衛(wèi)生間。我從冰冷的地板上爬起來，失魂落魄地走進空蕩蕩的客廳。第二天早上，我在英文報紙上看到諾貝爾委員會對杰拉爾德獲獎的致辭，并宣布了他的死訊。沒有人領(lǐng)獎，也沒有人發(fā)表獲獎感言。我想起了塞在浴墊下面的演講稿，忙去衛(wèi)生間把它拿了出來?？吹缴厦娴奈淖?，我驚呆了。”

邊桌上的電話響了，拉金伸手抓起話筒，不耐煩地命令接線員：“不要接進任何電話?！?/p>

“第二天上午10點左右，約翰內(nèi)斯來到酒店，把杰拉爾德的諾獎證書和金質(zhì)獎?wù)陆唤o我。我還穿著前一天晚上的晚禮服。約翰內(nèi)斯知道杰拉爾德沒有家人，和我在一起近30年了。他認為——后來事實證明他錯了——我是杰拉爾德的唯一繼承人。他問我杰拉爾德是否為頒獎典禮準(zhǔn)備了演講稿，我撒謊說沒有。我根本不想讓他看到杰拉爾德打印出來的演講稿。它就躺在我旁邊的沙發(fā)上?！鞘鞘裁矗克钢嘲l(fā)上的演講稿。我猶豫著。他再次喊道：‘那是什么？他要求我把演講稿交給他，以便在媒體上發(fā)布。而這是我最不想要的結(jié)果?！冒?，至少讀給我聽聽。他催促道。我仍然猶豫不決。他又喊了一聲，早已脆弱不堪的我甚至擔(dān)心他要動粗了。不得已，我給他讀了演講稿。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他說他稍后會回來和我討論這件事，但在此期間，我不能對任何人透露一個字。呃，他那天晚些時候并沒有來，第二天也依然沒來。對我來說，留在斯德哥爾摩已毫無意義，思量再三，我決定飛回蘇格蘭?；貒蟮牡诙煸缟?，我乘渡輪重返法羅群島的霍斯維克村?！?/p>

“你至少參加了杰拉爾德的葬禮吧？”

“不，拉金先生。如你所知，諾貝爾委員會通知了杰拉爾德的經(jīng)紀(jì)人，后者與他在紐約的律師取得了聯(lián)系。律師手里有杰拉爾德的遺囑。按照杰拉爾德的遺愿，他會被火化，然后骨灰被撒進海里，任何地方的大海都可以。他是無神論者，所以不會舉辦什么宗教儀式。作為受益人，我很快就開始每月收到一張數(shù)額可觀的遺產(chǎn)支票?！?/p>

“你拿到博士學(xué)位了嗎？你還繼續(xù)研究海鸚嗎？”

這次提到海鸚時沒有人再竊笑了。

“是的，我早就被授予了博士學(xué)位，但后來沒再研究海鸚了。杰拉爾德去世后不久，我搬到倫敦，在國王學(xué)院當(dāng)了一名老師。

“我住在倫敦中北部的布魯姆斯伯里，大約六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公寓的門鈴?fù)蝗豁懥?。來者是約翰內(nèi)斯·斯文松。起初他顯得彬彬有禮，但大約一小時后，他露出了本來面目，向我勒索5萬美元。我本可以斷然拒絕的，但我沒有。我讓他容我?guī)滋鞎r間來籌錢，我說到做到。但這個口子一開就收不回去了。每六個月，貪得無厭的他就飛來倫敦要錢，而且胃口越來越大。第一次是5萬，然后是7.5萬，再然后是10萬。我稍有不從，他便惡語相向，甚至大打出手。最后，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一怒之下沖進臥室拿起了槍。我回到客廳向他連開兩槍。我不后悔，一點也不。”

“你怎么會有槍？”

“我一到法羅群島就買了一支槍。在那個野生動物頻繁出沒的偏遠地方，作為一個年輕的單身女人，要想保護好自己，槍是必不可少的?！?/p>

“于是你就用那支槍射殺了他?！?/p>

“一個鄰居聽到了槍聲，迅速報了警。我被戴上手銬帶到警察局。我被指控謀殺。我認罪了?！?/p>

“你為什么不在法庭上辯護說你被勒索了？”

“我不需要。為什么被勒索？我還沒有想好怎么處理這個問題。無論如何，這沒有必要。我之所以開槍，是因為他先動手，打得我鼻青臉腫。很顯然這屬于正當(dāng)防衛(wèi)。最終我因過失殺人罪被判處12年徒刑，7年后，又因為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被提前釋放?！?/p>

“出獄后你去了美國。以你的犯罪前科，你怎么能獲得赴美的簽證，更不用說永久定居了？”

“那沒問題，拉金先生。我出生在紐約，是美國公民?！?/p>

“噢?！?/p>

房間里一時陷入沉默。

“你認為你的人生故事很精彩，值得像凱利女士這樣的大作家來撰寫傳記?！?/p>

“沒錯?！?/p>

房間里再次陷入沉默。坐在桌邊的兩位女士一直沒有開口，此時其中一位站起身，對拉金先生耳語了幾句。

“對，對，”他低聲說，“塔斯克女士，請告訴我，杰拉爾德·穆斯特爾的演講稿現(xiàn)在在哪里？”

“我隨身帶來了，就在我的手提包里?！?/p>

“拜托，我可以看一眼嗎？”

“我很樂意讀給你聽。”

“有請。”

她打開手提包，從信封里抽出演講稿，開始讀起來。她語調(diào)平穩(wěn)，沒有流露出任何感情。

“尊敬的諾貝爾委員會主席閣下，女士們，先生們：

“這是一個無上的榮譽，但我不能接受。我一直生活在一場大騙局中。請允許我發(fā)表這篇簡短的演講，然后我將消失在這塵世。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大作家阿諾德·林肯位于康涅狄格州的家里做了一份暑期工，擔(dān)任他的家務(wù)總管，并幫助他搜集和整理資料。這份暑期工持續(xù)了15年。我獲得了很高的報酬，非常享受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不幸的是，他于1950年溘然長逝。離開他家之前，我偷偷拿走了他在1910年至1922年期間寫的七份已完成而未發(fā)表的手稿。那時他還未成名，但我知道它們都是佳作。我隱遁到法羅群島上的霍斯維克村，開始用打字機將這些手稿打印出來。我把這些作品擬了新的標(biāo)題，并署上自己的名字，每隔幾年就交由出版公司出版一部。它們都成了暢銷書。除了標(biāo)題的變化，每一個字都是阿諾德·林肯寫的。我是個小偷和冒名頂替者。就這么簡單。阿諾德把他的全部財產(chǎn)留給了普林斯頓大學(xué)。我也決定把我的遺產(chǎn)捐贈給普林斯頓大學(xué)，以紀(jì)念今天應(yīng)該在這里接受這個獎項的人。我唯一的請求是，給我的繆斯——布朗溫·塔斯克，她對我的犯罪活動一無所知——每月發(fā)放一筆豐厚的津貼。我知道，今晚之后，我將永遠失去她的愛。請原諒我，晚安。”

“天哪！”拉金先生驚呼道，蒼白的臉上掠過困惑的表情。

在座的其他人也都顯示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現(xiàn)在，你該明白為什么我想讓普林斯頓大學(xué)獲得150萬美元的捐贈了?！?/p>

“我可以看看演講稿嗎？”

“可以?！?/p>

拉金先生站起身，走過去，站在塔斯克女士的身后，久久地盯著演講稿，“你在前面提到過你不是他的唯一繼承人?！?/p>

她傷感地聳聳肩，“杰拉爾德是個謎?！?/p>

拉金先生回到電話旁，拿起話筒，對秘書說：“告訴廚師，塔斯克教授和她的兩位朋友要留下來與我們共進午餐。別忘了準(zhǔn)備幾瓶香檳。好了，現(xiàn)在幫我連接基蒂·凱利女士，我要和她通話?！?/p>

原載《譯林》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