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王子越野車艱難地?fù)湎蜾桡笥?,載著我滿腹的焦慮和憂愁。作為這個洞庭湖腹地的縣委書記,我此刻的心情被雨刮器拉扯得躁動不安!
剛剛接到蛋殼洲出現(xiàn)沙眼的警報,我在指揮部還坐得住嗎?老天爺呀,你不公平呀,五十年前圍湖造田跟我們這一撥湖區(qū)干部沒關(guān)系呀,爺爺欠的債硬要孫子還嗎?曠日持久居高不下的洪水,卷起排山倒海的洪峰,擠壓著這個危如累卵的小垸。
誰取的這不吉利的名字?蛋殼洲,兩萬多人口,十萬畝農(nóng)田,還有一所中學(xué)、十二所小學(xué),不都擠在一枚一碰即破、一晃即翻的蛋殼上,在汪洋中沉浮漂流嗎?更背時的是大堤拐角地段,什么名字不好?。科€爛泥汊!這不,鬧管涌的地方正是爛泥汊。
手機鈴聲響了,該不是爛泥汊報警?怕什么來什么,果然是爛泥汊王鄉(xiāng)長:“李書記,本來不想直接打您的電話,但是情況緊急,不能按常規(guī)出牌……”
“有事說事!”
“好好好!說事說事。也沒有別的事,就是爛泥汊的管涌已經(jīng)一水桶粗了。”
“立即通知縣機動隊……”
“機動隊已經(jīng)來了,這些人都拿不定主意,請示您是不是要打包圍?!?/p>
“當(dāng)然要打包圍……不對,是打抱圍。抗洪部隊先頭部隊到了嗎?”
“剛到,一個營的空軍?!?/p>
前幾天看電視還說地球缺水,以色列澆莊稼像給病人打吊針,一滴一滴地灌,這瓢潑大雨怎么就賴在洞庭湖區(qū)不走了呢?去以色列呀!
“快點開!”我催促司機。
“李書記!快點開是吧?”司機回頭問。
“是的,快!快去爛泥汊!”
“好的!我要確認(rèn)您是不是在說夢話!”
“我說過夢話嗎?”
“說,睡著了還在催我快點開。李書記,湘雅附二醫(yī)院神經(jīng)科首席專家是我的老鄉(xiāng)……”
“那是精神病科,你是說我有精神?。窟€真說不準(zhǔn),好些癥狀與間歇性精神分裂癥對得上號……”
“不會不會,您頂多是抑郁癥!”看樣子,司機口無遮攔地說出這句令人沮喪的話又后悔了,要不是握方向盤,他真想扇自己兩個嘴巴。
嗨!到底是成天被各類恭維、贊揚甚至吹捧、奉迎的話包圍著,確實不想聽那些刺耳、燥耳、逆耳的話,盡管在組織生活會上,在與部下談話、與基層的群眾拉家常時,總是讓大家“暢所欲言、知無不言、大膽直言”,但那都是場面上的話,言不由衷,口是心非。這不,朝夕相處的司機說了句“抑郁癥”之類的閑話,這顆自認(rèn)為強大的心臟怎么就立即出現(xiàn)供血不足的狀況呢?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喂,表哥?請組織部部長吃飯?干嗎非得吃飯呢?轉(zhuǎn)業(yè)干部的安排是有具體政策的,……什么?你小舅子是陸軍,跟水利工作不對口嘛……好吧好吧,由組織部門統(tǒng)一安排……我不跟你說了,爛泥汊出現(xiàn)管涌,你那小舅子以為這水利干部那么好當(dāng),濱湖縣最大的縣情是水情……”
表哥還在啰唆不已,仗著當(dāng)年我上大學(xué)交不出學(xué)費,他慷慨解囊為我交了大一全年學(xué)費。我當(dāng)上縣委書記后,表哥常常對我做一些幫助親友解決點小問題的指示,而且總是他先將生米煮了個半熟,再請我燒最后一把火,每次總會滿懷深情地回憶我這個當(dāng)年的寒門學(xué)子是如何一貧如洗,又是如何求助無門的,他用煽情的語言營造出一種類似先進事跡報告會才可能出現(xiàn)的感人至深的氛圍,自己卻引而不發(fā),逼著我把他助學(xué)幫扶的壯舉復(fù)述一遍,然后謙遜地一擺手:“事情都過去好多年了,我自己都不記得了,還說這些干什么?”
要是真的不記得就好了!
司機追下車來給我撐傘,被我一把推了回去。爛泥汊出險處果然岌岌可危,堤內(nèi)一道如水桶般粗的渾黃水柱沖天而起,那位說話拖泥帶水的王鄉(xiāng)長正在對現(xiàn)場人員做戰(zhàn)前動員:“剛才,我跟李書記通了電話……哪個李書記?咱們?yōu)I湖縣委的一把手嘛!骨牌里頭的天牌嘛,天九斧曉得不……李書記說了,決定勝負(fù)的因素……”
“別說了!趕快組織打抱圍!”我趕上前去,制止了王鄉(xiāng)長的啰嗦。
“李書記,您就到了?”王鄉(xiāng)長此刻不再啰唆,他指著一位正在挖填砂卵石的青年軍官介紹說,“李書記,這就是抗洪部隊先頭部隊的張營長?!?/p>
張營長放下鋤頭,虎步龍行走近我,行著軍禮朗聲說道:“空127師一團三營營長張水波率全營官兵向李書記報到!”
“感謝你們呀!張營長!聽口音好像是我們?yōu)I湖人?”
張營長一指堤下大垸:“我的家就在這個垸子里?!?/p>
“好的,子弟兵!子弟兵,打斷骨頭連著筋!”我緊握著張營長的手,用力傳遞著此時必不可少的親情與能量。
王鄉(xiāng)長又忘了語言的簡潔:“張營長跟我是發(fā)小,他父親癱瘓十多年了,母親心臟不好,本來已定好轉(zhuǎn)業(yè)回濱湖當(dāng)縣水利局副局長,組織部和軍轉(zhuǎn)辦說有個領(lǐng)導(dǎo)發(fā)話把這個位置給一名陸軍營長,李書記,有這種出牌規(guī)矩嗎?張營長是舟橋部隊營長,搞水利專業(yè)對口呀,憑什么讓那陸軍當(dāng)?”
“別說了,什么陸軍海軍。張營長你幫我把爛泥汊守住了,縣水利局副局長的位置還是你的!”
“位置不重要!重要的是保護大堤!”說著,張水波再次抬起右手向我行了個軍禮,那堅毅而莊嚴(yán)的眼神,像兩道激光朝我直射,本來陰沉的心情頓時明朗起來。
“二連長!”張水波呼喊。
“到!”
“立即裝填砂卵石袋!”
“是!”
“三連長!”
“到!”
“三連負(fù)責(zé)搶運砂卵石!”
“是!”
“一連長!”
“到!”
“你帶其余官兵跟我下水組成兩道人墻,為搶險軍民擋住風(fēng)浪!”
“是!”
暴雨,借助雷聲和閃電的淫威,如萬道鋼鞭,無情地抽打著被曠日持久的洪水泡軟的大堤,堤外打抱圍的人墻中,已出現(xiàn)腳盆大小的漩渦,洪水卷著殘渣敗草,穿過大堤直注垸內(nèi),直接導(dǎo)致那柱管涌更加張牙舞爪!
張水波縱身一躍,跳下渾黃的濁水,一連長緊隨其后,全連官兵立即組成兩道密密匝匝的人墻。
張水波到底是湖湘子弟,在濁浪中如一根紋絲不動的木樁。有了這堵人墻,機動隊打抱圍進度更快。再堅持兩個小時,險情就可解除。
突然,一排巨浪如山丘一般涌來,迷彩服的人墻和動機部隊全被“山丘”掩埋,不見蹤影。我只覺得胸口一堵,本能地伸手去掏救心丸。
當(dāng)我蘇醒過來,已是翌日清晨。
“爛泥汊!爛泥汊!”
“爛泥汊保住了!”
“李書記!你醒了!”是王鄉(xiāng)長,他一身泥水,雙眼紅腫,此時他顯得比平時更啰唆,而且泣不成聲,長“啰”帶哭:“李書記,你昨天夜里昏倒以后,那洞庭湖好像開了鍋,老天爺好像要把一年的雨一夜全倒進湖里,那厄爾尼諾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簡單點,莫扯遠了?!?/p>
“好好好,不扯遠了。李書記你是了解我的,我這人做事可以,說話不行,本來是爛泥汊的事,我一扯可以扯到舵桿洲,再一扯又到了廣興洲……”
“說爛泥汊的管涌?!蔽业穆曇舾吡税硕取?/p>
“管涌是堵住了,但是……哇……”這人長樹大的漢子竟然哭出聲來。
“你是男人嗎?張營長呢?”
“張……張營長走了!”
“走了?回部隊了?”
“他被漩渦吸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五臟六腑似乎還在被人撕扯著、切割著?!白吡?,走了,走了也不給我打個招呼!”
一陣《月光下的鳳尾竹》的葫蘆絲演奏聲不合時宜地響起,這是我的手機鈴聲。一看號碼,表哥!一股無名怒火在我心中沖天而起,我用家鄉(xiāng)的方言默默地罵了一聲,罵誰?是罵這久雨不晴的天?罵這奪走張營長生命的洪峰?還是罵糾纏不休的表哥?還是罵自己?都是,又似乎都不是。司機說得對,是該去湘雅附二醫(yī)院看看了。
葫蘆絲還在起勁地吹,我再也無法保持一個縣委書記應(yīng)有的穩(wěn)重和篤定,像抗洪戰(zhàn)士拋送砂卵石袋,奮起右臂竭盡全力將響著鈴的手機擲進洞庭湖的滾滾濁浪中……
作者簡介:段華,中共黨員,文學(xué)一級創(chuàng)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二級教授,著有各類文學(xué)作品和戲劇影視作品,作品(含合作)曾獲曹禺戲劇文學(xué)獎、中國電視劇飛天獎、金鷹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