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怡寧
一
“聽說了嗎?肖老爺被捕入獄了!”
“呦,真假?什么時候的事兒?”
“今兒晌午,京城衙門還親自出馬,領(lǐng)了好氣派的八旗兵,把這位官老爺請進牢獄啦!”
“這肖家老爺聽說也是個正人君子,出門還會兼濟幾個行乞,這是犯了什么事?”
“聽說是官場舞弊案,想要賄賂殷老爺不成,把自己給搭進去了哈哈哈?!?/p>
“殷老爺?可是那位今年主管鄉(xiāng)試的殷老爺?”
“正是正是?!?/p>
“真是沒想到,也是自作自受,這肖家好歹是出了咱們清河鎮(zhèn)唯一的縉紳之士,以后怕是要敗落啦?!?/p>
“誰能說得準呢,現(xiàn)在的世道這么紛亂,今日是鑲黃旗,明日可不知是什么旗呢?!?/p>
二
這一年,肖平九歲,肖雙五歲。
他爺爺本也不過是個地方的七品小官,在這窮酸的清河鎮(zhèn)卻也算是個名門大戶了。這肖老爺也是福薄命薄,就生了肖端這一個兒子,可這兒子卻是個不學無術(shù),整日只知風花雪月、吃喝玩樂,揮霍他爹金銀的敗家子。
如今世道大亂,兵隊枕戈待旦,流民泛濫成災,為了他那不爭氣的獨子,肖老爺憑著跟今年主持鄉(xiāng)試的殷大人有那么一點淡泊的同門交情,便鋌而走險,干了這么一樁缺德事兒。
這殷大人自然是個堅守正道的“光輝俊杰”。左手笑意盈盈地收了賄賂,轉(zhuǎn)眼右手一揮,就派人快馬加鞭上報到了天子腳下。
京城花銷用度本就大,再加上肖老爺年事已高,受不得這牢獄之苦,自然少不了要上下打點。肖府又斷了銀錢收入,一年后,等肖老爺病逝于牢獄之中,肖家外面端的還是人丁繁盛的興達景象,但實際上已坐吃山空。不得已,肖母自作主張,遣散了所有家丁。這下,肖府門前是徹底冷落了,肖家這一名門顯達算是走到了頭。
三
有道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旦夕禍福之數(shù)從來由天說,凡人豈能一窺究竟?
父親跟母親大鬧了一場,獨自出了走。父親出走之日,才剛過了中秋。
府里只剩了我們母子三人,即使母親是閨閣小姐,往后的日子還是得過。
正是興盛時有興盛時的活法,茍且時有茍且時的活法。
我家那邊住著幾個閑散雜人,常常聚在一起唱著戲腔。而今日傍晚,似乎是秋雨的緣故,四下里,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之外,仍是靜悄悄地。
屋內(nèi)燈火惶惶,幾盞燭影在寂寞的墻上肆意招搖,反而襯得四周陰沉可怕。小小的奶團子緊緊抓著我的手,向我靠了靠,軟軟糯糯地顫聲說她害怕。我知道雙兒被嚇得落淚了,卻無意識地不敢哭出聲。我也緊緊地回牽住她的小手,輕聲說雙兒不怕,娘親和兄長都會保護你的。
那日傍晚,母親遍尋父親尋不到,失魂落魄地淋了個濕透,薄如窄縫的嘴唇褪盡了血色,踉踉蹌蹌地回到院中。直到看見前廳的雙兒和我,那空洞可怕的眼睛才泛出了一絲亮光。
她直直地撲過來,也不顧我們被濕寒的冷雨浸得哆嗦,蹲下身緊緊地抱住我們痛哭了一場。
四
第二日清早,日頭明媚地掛在天上,墻頭外面,各種叫賣的聲音都有了,賣豆腐的、賣饃饃的、賣青菜的。一挑喊著過去了,又來了一挑,這一挑不喊茄子、黃瓜,而喊著香菜、韭菜、白菜……
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里則仍是死寂一般。母親緘口不言,只是牽著雙兒出了門,在青黃不接的樹影中落寞地穿梭而過。
待月上梢頭,偶有寒鴉扯著嗓子厲聲飛過,街外亂七八糟的光影交疊在一起,又不時有人經(jīng)過門前,疾步地穿梭來去,亂哄哄地閃得人眼暈,母親才終于回來了。
她的眼神依舊空洞如斯,身后卻沒有肖雙。她蹲下身,雙手捧住我的臉,讓我們的額頭相抵。她跟我說,雙兒已經(jīng)跟一個姓沈的官家大戶,遠走北平了。她交代的真是毫無波瀾,仿佛只是隨意棄了一個用不到的物件。而我只覺得耳畔轟鳴作響,心里的樓閣傾頹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曠野荒原似的廢墟。我滿腦子空白,整個人僵成了一座石像。
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用力地掙開她,憤恨地盯著她哭得早已無法聚焦的眼睛。然后明知希望渺茫,還是執(zhí)拗又愚蠢,眼淚都來不及抹掉,發(fā)瘋似的沖向大街,夾雜著抽噎,邊哭邊追。
吃驚的人們讓開一條路。
作者單位:河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