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楠

近日，廣州明明陽光明媚，但我卻感了風寒。其實，真實原因無他，只在于一日我由于貪吃，將一碗炒飯作宵夜，痛痛快快倒下肚，吃得那是一個滿足，只是沒想到當天晚上便激起了嗓子激烈的抗議，整晚心里感覺煩人和躁動，翻來覆去一晚上都睡得不安穩(wěn)，仿佛生吞了一粒豌豆，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在喉嚨里整晚作祟。按照廣東人的慣性思維，這是鍋氣太滿的熱騰騰炒飯導致的喉嚨上火。

次日起床，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洗手間，當我抬頭看向鏡子時，我發(fā)現(xiàn)鏡子中的自己，已經(jīng)變得有點模糊，仿佛被一層霧氣籠罩。我試圖眨眨眼、搖搖頭，但視線依舊沒有變得清晰。臉上的五官除去眉毛俱已淪陷——牙酸鼻塞不必說，這都是家常便飯了，讓我最難受的是，腦子里如同有海綿吸了水似的腫脹著向四面八方擴張，無情地壓迫著我脆弱的眼部神經(jīng)。我感覺眼球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握住，視線越來越模糊。同時，我的耳朵也被這種感覺充斥，嗡嗡作響，仿佛有千萬只小蟲在里面蠕動，讓我心煩意亂。我閉上眼睛，試圖通過深呼吸來緩解這種不適感。然而，這并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那種感覺就像海水倒灌耳朵、鼻孔、眼睛，甚至整個人，游不上岸，只能在漫無邊際的海里掙扎。

按照往常經(jīng)驗，我察覺到這次身體的不適非同小可。那種深入骨髓的乏力和頭腦的脹痛，是感冒加重的征兆，立馬翻出一包常備在身旁的特效感冒藥。它仿佛是我的救星，每次身體不適，它總能給我?guī)戆参?。我迅速地找到那包藥，急切地撕開包裝，將藥粉倒入杯中。隨著熱水的注入，一股棕褐色的藥液在杯中慢慢溶解，散發(fā)出淡淡的藥香。一片氤氳間，艱難地將棕褐色的沖泡劑一股腦咽下，仿佛是咽下了人類近現(xiàn)代文明與科技的結(jié)晶，用以馴化正在體內(nèi)四處作祟的病菌，企圖這些散劑能快速打跑病毒，還我清凈領(lǐng)地。

喝完藥，天地寂靜，空氣流淌在房間，身體開始有點微微發(fā)熱，恍恍惚惚間，看著杯底殘存的藥渣，我開始想：“我怎么又病了？”

若要我把身體比作居所，那各類疾病里資歷最深的定是在我七歲時便已經(jīng)早早安家落戶的慢性鼻炎。一年當中，它總是熱情地向我證明它的存在，生怕我遺忘了它，給小孩時期的我造成了不少困擾。并且，它還常常自得其樂，沒有一絲一毫想移居的想法。我趕不走它，就想著姑且將就，與它和平相處算了，讓我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它又以熱情的姿態(tài)接來了“老二”咽炎、“老三”肩周勞損等新成員。后來，這一大家子熱熱鬧鬧，異常團結(jié)，怎么趕也趕不走，拖家?guī)Э诘卣紦?jù)著這上雨旁風的“居所”就是多年。并且，每隔些年頭又有欲添“新人”的趨勢，帶上感冒、上火等“遠房表親”時不時來添亂，更是鬧得這所十八年的“宅子”雞飛狗跳，不堪重負。以致多年里，我已經(jīng)對它們的習性了如掌心。所以今日這種情況，是必須喝藥才能制止它們的。

然而，每當我垂淚自憐，又會覺察生活中此類現(xiàn)象比比皆是，不足為奇。例如每納新友者，我總會與之交流病史，若有相似之處，我們便會親切地稱對方為當“病友”們一同感嘆“天下苦病痛久矣”時，那種共鳴讓我們感覺像是特殊時期對上暗號的同志。在這一瞬間，我們不再只是兩個獨立的個體，而是被同一種病痛折磨的受害者，是同仇敵愾的戰(zhàn)友。這種共同的經(jīng)歷讓我們在心靈上產(chǎn)生了更深層次的共鳴，相互間的關(guān)系也因此變得更加親密。

有時候，生病痛苦之余，我又感到一絲的慶幸，覺得我自己是幸運者。畢竟誰人能免于病痛？我得的多數(shù)是些小打小鬧、無傷大雅的小病，畢竟，這個世界上誰能完全免于病痛的侵擾呢？我所患的疾病，與那些讓人創(chuàng)巨痛深甚至是致命的重病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每當想到這些，我便會心存感激，感激我所經(jīng)歷的病痛并不嚴重，感激我能在這樣的經(jīng)歷中結(jié)識到那些與我有著相似經(jīng)歷的“病友”，更感激這些經(jīng)歷讓我更加珍惜健康的時光，更加珍視生命中的每一個瞬間。

在人類歷史長河中，依然清晰可見天花、麻疹、流感、鼠疫、瘧疾、傷寒等疾病曾刻出的或深或淺的刀痕。14世紀中葉，一場空前的鼠疫災難席卷了整個歐洲。這場被后人稱為“黑死病”的瘟疫，以其殘酷無情的方式蹂躪了這片大陸。無數(shù)生命在這場災難中消逝，歐洲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因此死亡。那是一個充滿恐懼和絕望的時代，人們面對疾病的肆虐，感到無比脆弱和無助；20世紀初期，西班牙流感再次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災難。這場流感在短短6個月內(nèi)，就奪去了比持續(xù)了52個月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還要多的生命。疾病的陰影再次籠罩在人類的心頭，讓人們深刻認識到生命的脆弱和疾病的可怕。當我們拉開人類歷史的長軸，俯身望去，不難發(fā)現(xiàn)人類的肉體是如此脆弱，以至于無時無刻不在與疾病抗爭。遠古時期，面對疾病肆虐，先祖?zhèn)兡茏龅闹挥衅砬笊耢`的庇佑，他們以各種方式祈求神靈的幫助，以期能夠擺脫疾病的困擾。而隨著人類文明的演進，人們對疾病的認識逐漸加深。病之廣泛，痛之深切，便催化了藥的出現(xiàn)。

這世上本沒有藥，病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藥。與中國古代帝王將相求仙問道的仙丹不同，藥是切切實實地被需要著的。藥物的出現(xiàn)，是人類對疾病認識的深化和科技進步的產(chǎn)物。它不是虛幻的追求，而是實實在在為了解決人類的病痛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從最早的草藥、植物提取物，到現(xiàn)在的化學合成藥物、生物技術(shù)藥物，每一類藥物的研發(fā)都凝聚了科學家們的智慧和努力。

傳統(tǒng)中醫(yī)與現(xiàn)代西醫(yī)從理論到架構(gòu)上都有很大差異，但無一例外都是人類持之以恒的努力與智慧的結(jié)晶。中醫(yī)歷經(jīng)千年的沉淀，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和智慧，如神農(nóng)嘗百草的故事，象征著中醫(yī)對草藥的深入研究和應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更是中醫(yī)藥學史上的里程碑，詳細記載了眾多草藥及其療效，為后世中醫(yī)藥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F(xiàn)代西醫(yī)則以科學實驗為基礎(chǔ)，通過嚴謹?shù)难芯亢万炞C，不斷推動醫(yī)學的進步。從牛痘疫苗到狂犬疫苗，從治療瘧疾的奎寧到抗菌的青霉素，再到緩解重感冒和肺炎癥狀的阿司匹林，這些藥物的研發(fā)和應用，都是人類在醫(yī)學領(lǐng)域的重要成果。它們不僅幫助我們有效地抵御了天花、小兒麻痹癥、鼠疫、狂犬病、瘧疾、痢疾等嚴重疾病，還為人類破開了一條波瀾壯闊的求生之路。

然而，在人類健康的復雜圖譜中，比肉體上的病痛更難以醫(yī)治的，是精神上的病態(tài)。隨著人類認知水平的提高和科技的飛速發(fā)展，我們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征服了肉體上的病痛。疫苗的研發(fā)、先進的手術(shù)技術(shù)以及各種新型藥物的出現(xiàn)，使許多疾病變得可以治愈或控制。然而，與此同時，我們卻發(fā)現(xiàn)精神上的病態(tài)并沒有隨著文明的演進而明顯減少。

《莊子·田子方》曾言：“哀莫大于心死?！闭f的便是最悲哀的事，莫過于思想頑鈍、麻木不仁。精神上的麻木不仁，輕則催損自身，重則熏染社會，成為社會病。人類文明剛蹣跚過孩提時期般的蒙昧無知，卻又陷入了拜金主義橫行、虛無主義當?shù)赖哪嗵?。且說當下，內(nèi)卷化隨著社會焦慮如狂草般激長，我常聽人唏噓感嘆，“我們病了”。然而這現(xiàn)象卻非偶然。道德的赤字、思想的滑坡，似乎總是伴隨著人類文明的演進周而復始地出現(xiàn)。人類文明面對不知何去何從的困境之時，我們的社會也在迫切地呼喚著，需要一批能人志士挺身而出，開出一劑對癥的良“藥”。

“藥”在中國社會的語境中，一直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這樣的“藥”，打破過桎梏人性的枷鎖，阻止過文明與種族間的相互傾軋，根植在《藥》中“夏瑜們”的心中，蘊含在改革者嘹亮的號聲里……

可以說，藥系著的從來都是沉甸甸的兩端，一端是悲苦的眾生相，它代表著疾病、痛苦和不公；一端是濃墨重彩的人類群星閃耀時，它象征著健康、希望和進步。這兩端相互依存、相互影響，共同構(gòu)成了“藥”的完整意義。失去任何一端，藥便不能成為藥。

疾病與病痛伴隨著人類的出現(xiàn)亙古有之，人類自出現(xiàn)起就在學著與疾病賽跑，戰(zhàn)勝了一種疾病便又會迎來新的一種，如同西西弗斯推石頭，墜而復始，永不到頭。誰知慢上一刻，人類文明是否便會大刀闊斧地改寫？面對疾病這一高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利劍，一場人類史，何嘗不是一場悲壯而沉重的自救？無論是個人還是集體，我們都在試圖用“藥”來破局，對抗古希臘神話中命運式的悲劇。

我想，很難說當我們在吃“藥”時，究竟在吃什么。藥的兩面，一面是求救，一面是救贖。它可以是一個個體至暗時刻的自救，一次民族的力挽狂瀾，也可能是一場事關(guān)人類文明存亡的抉擇。

可以預料，未來的日子里，“我”與“我們”仍將困在“病”與將“病”的桎梏中無法逃脫，但“我”與“我們”也定會像先民那樣，沿同一條歷史長河順流而下，孜孜矻矻地，找到我們所需要的那一劑良“藥”。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