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欣悅
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掙不脫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暗沉沉的天地,像古老的住宅里纏滿蜘蛛網(wǎng)的屋頂。弦月朦朦,夜色凄凄,繽紛的燈光流進下水道,漩渦里是野獸派的色彩。我緊了緊衣領,呵出的熱氣扭曲而上,將視線蒙上一片縹緲的紗。
驀然,迷蒙的雨霧中,你闖入我眼簾。
高昂頭顱,你眺望煙雨蒙蒙間化作白暈一輪的明月。從脖頸到脊背再到緊繃的腳尖,線條堅勁而清冷,是潑墨山水的皴筆,又被月色眷戀地勾勒出銀白的輪廓,與狂亂的霓虹涇渭分明。
你,只是一只蹲在車頂?shù)牧骼素垎幔?/p>
恍然間,我看到貓神貝斯特立于蜿蜒的尼羅河邊,暮色如血。斐然的建筑、藝術、太陽歷,與滾滾河水洶涌千年??蓢@神廟在納賽爾湖邊只靜默無言,美吉多之戰(zhàn)早已風化了千年,古埃及的璀璨終湮入塵煙,你不再高貴。但你依然高傲,仰望那亙古的明月。
你看到了塞外黃沙漫漫,蒼涼羌笛中裹挾血氣的灰月?抑或楊柳岸曉風刺骨,長亭邊咽不下的碗中月?你看到了癲狂獨舞的潦倒身影巍巍若玉山將崩,與水月同銷?美麗而無情的月色啊,俯瞰萬物的亙古光輝,祭夢一場。
追逐你的靈魂,我問,“月之眼”啊,你在玄青中看到了什么?是明滅、圓缺,是世人看不出的滄桑與詭譎?是別枝驚鵲,關山難越?是一盞酒的惆悵與凄切?是昨日西樓錦書疊,佳人驚鴻一瞥,再看朱顏辭鏡花辭樹,白發(fā)沉雪,西北風烈烈?流淌不息的歲月啊,難道真依古埃及的循環(huán)時間,離別與相逢,繁華和衰落,禍福相依,輪轉(zhuǎn)相生。
我悄然停下了腳步,屏息,讀你。
我讀你凌亂的輪廓,我懂那是流浪的風霜摧殘了你的整潔衣裝。我讀你清瘦的身軀,那月下雨中的遠山輪廓,硬朗堅毅,我懂那是天為被地為床練就的清峻。我讀你在暗夜中蒙眬又蕩漾著水光的雙眸,我懂那是你的憂傷,像雨里的亂草纏綿在一起。
憂傷的雨就下在你的眼中。
你真如一本無字書啊,張張頁頁寫著清風朗月、草木星野,流淌著對自由的追求和流浪于鋼鐵叢林的憂傷。我懂你堅強之下的細膩情思,我懂你流連于花香鳥語的渴望。
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你回頭一瞥,眼中依稀是悲涼。
一瞬之間,心頭一顫,猛然,我真正懂了你為何哀傷——為被我們?nèi)祟惗髿⒌南M?。鋼鐵叢林奪走了你祖輩口中碧野千里的故園,霧霾塵沙遮蓋了你夢想中的漫天繁星,污水廢液污染了你用以解渴的清溪流水。
你縱身一躍,消失在夜幕,依然是孤高、清傲。我低頭,一滴淚,帶著羞愧和歉意,與月與霓虹激蕩出漩渦。
電光石火,淚水擊破倒影,高樓大廈轟然倒塌。我從夢中驚醒,汗涔涔。眼皮突突地跳著,我驚魂未定,伸手夠枕邊亮起的熒幕,只見醒目的黑體占滿推送——“日本爆發(fā)9級大地震”“印度洋掀起10級海嘯”“澳洲山火超歷史最大規(guī)?!薄?/p>
望向窗外,漂洋過海的塵埃仿佛黑色的雪,使月色渙散。我的眼鏡上,顆粒狀的灰塵愈發(fā)密集。抬手,取下,擦拭,又短暫干凈,我戴著,我望著,月色依然朦朦,天空依然陰沉。
眼鏡能清潔如初,那月亮呢?茫茫然。
我們,會是下一只流浪貓嗎?
(責任編輯/秦思緣)
創(chuàng)作談
《斷章》來自一次真實的邂逅,那夜,那貓,那月光。這是一篇淡化情節(jié)的散文化小說,主要以思路的流淌行文。貓常代表著難以描述的混亂,貓也是難以解構的符號,并且在許多文化中,貓是具有神秘力量的生靈,我在行文時也真實地記錄了紛繁的、多角度的感受和思考,抓住了每一個發(fā)散的,甚至一閃而過的想法,關于自由,關于生命,關于古埃及的哲學,也關于人類的愧怍和反思。它們是流浪的北風,我是一個拋去高高在上的俯視姿態(tài),捕捉風過時心上波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