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別傳

蕭西之水

喜劇《民王》里有一個經(jīng)典橋段：一位日本高官遭到輿論批判，地位不保。這時，政界元老遞給首相一把扇子，上面寫著一句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乃渍Z：“揮淚斬馬謖?！睘榱朔乐褂^眾不懂，劇中還特意作出解釋：這是一種比喻：為了大局，必須舍棄心愛的部下。

《三國演義》在日本有著海量受眾，上至政界元老，下至出租車司機，都能喊出劉備、曹操、諸葛亮的名號。有一次，筆者從石家莊正定機場飛往日本名古屋，打車時，日本司機問我從哪來，我就說自己從“趙子龍的老家”（常山真定）來，對方立刻會意，但表示自己最喜歡的是司馬懿。

1994年央視版的《三國演義》播出后，日本NHK電視臺立刻購買版權(quán)，在1995年迅速全部播出。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三國題材的小說、漫畫、影視劇、游戲在日本比比皆是。

“董卓之暴虐吾國亦有?！惫?60年成書的《藤氏家傳》借董卓大舉批判古代日本氏族首領(lǐng)蘇我入鹿（611—645）。此人人生的最大污點是逼死了一位皇子（山背大兄王），而他的人生結(jié)局是遭到政變而被拋尸雨中。想來，董卓殺死漢少帝也是人生污點，董卓被呂布政變殺害后也是拋尸路邊，《藤氏家傳》的作者估計是看到了兩者的相似性，便將蘇我入鹿比擬董卓。

從日本文明誕生時期開始，《三國志》就已是貴族階層的手邊書，但如果僅限于此，普通日本人不太可能對三國形成這樣大的興趣。三國故事在日本的流行是從1692年日本版《通俗三國志》的出版開始的。

《三國演義》從明初成書開始，一直有不同類型的版本流傳。中國人最熟悉的版本是1666年的毛宗崗本，明朝文人楊慎的名作《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便是由毛宗崗選入《三國演義》開篇的。毛宗崗本的最大特點是突出“三絕”：諸葛亮“智絕”、關(guān)羽“義絕”、曹操“奸絕”。毛宗崗本對先前的版本做了較大刪改，刪除許多關(guān)于曹操體恤民力、知人善任的描寫，增加了關(guān)羽與兩位兄嫂同宿的“秉燭達旦”情節(jié)，著重描寫了諸葛亮的通鬼神之才，極大影響了中國人的三國人物觀。

但日本的《通俗三國志》并非來自毛宗崗本，而是翻譯自明中期的“李卓吾（李贄）評本”。該版本還沒有向“三絕”方向改編，所以日本讀者最初接觸的曹操并不是奸雄，而是有勇有謀的亂世霸主；關(guān)羽、諸葛亮固然有著義、智的一面，但遠遠未到神化的地步。

故事在日本傳播，自然要受到日本文化的影響?！度龂萘x》在日本一經(jīng)翻譯，立刻引起大量關(guān)注，甚至在18世紀中期引起唐話（漢語）學(xué)習(xí)熱潮，許多日本平民想要學(xué)習(xí)清代漢語以便讀懂《三國演義》。關(guān)注一多，日本文化產(chǎn)業(yè)自然也看重三國故事，1709年，日本“人形凈琉璃”第一次表演了三國題材故事“死諸葛走生仲達”，出場人物是諸葛亮與司馬懿。

“人形凈琉璃”是日式木偶戲，木偶師操縱木偶進行動作表演，解說者則伴隨音樂韻律講解故事情節(jié)。出于舞臺規(guī)模限制，凈琉璃一般以兩個角色的對手戲為主。這種表演方式要求表演者用大量臺詞渲染氣氛，才能形成較好的舞臺效果。這就讓中日三國故事的呈現(xiàn)方法迥然不同：遇到角色內(nèi)心戲，中國說書家一般是朗誦名人詩句或是即興創(chuàng)作打油詩，不足之處留給觀眾想象；日本表演者則用大量臺詞表達內(nèi)心戲，不足部分用木偶動作表達。

到了20世紀，日式三國故事的集大成者、小說家吉川英治依然用這種方式敘說三國。1939年開始連載的《三國志》中，吉川英治并沒有用中國式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作為開場白，而是讓劉備站在黃土高原上，遠望黃河，暢想先祖?zhèn)I(yè)。

借助自己的文學(xué)功力，在吉川英治筆下：曹操不是白臉奸臣，而是有著人格魅力的亂世梟雄；關(guān)羽對張遼直言自己并不羨慕戰(zhàn)國時代的“管鮑之交”，因為他與劉備的同生共死之情要更加深厚；諸葛亮不是通曉鬼神之術(shù)的“神人”，他能祈求東南風，是因為對于季節(jié)氣候非常了解，“登壇祈風”只是為了故弄玄虛，以便有時間逃出東吳……正因如此，著名文藝評論家尾崎秀樹評論道：“吉川英治的《三國志》是全新的日本版演義?！?/p>

吉川英治的《三國志》對于日本昭和一代人有著巨大影響。1971年開始，閱讀吉川英治作品長大的漫畫家橫山光輝創(chuàng)作漫畫《三國志》，原原本本將吉川英治的著作繪制成通俗易懂的漫畫，前后60卷漫畫累計賣出5000多萬本。漫畫《三國志》連載了15年，進而影響了剛剛出現(xiàn)的電子游戲。借助游戲的傳播，吉川英治筆下的三國人物形象，已成為青年對三國人物的主流認知。

數(shù)百年來，日本人為何一直鐘情于三國故事？那是因為他們長期認為日本戰(zhàn)國時代與中國三國時代有所相似。從持續(xù)時間看，日本戰(zhàn)國時代的高光時刻大致是16世紀的七八十年；三國時代的高光時刻則是公元2世紀末至3世紀中期的七八十年。從人物看，日本戰(zhàn)國時代的突出人物是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三位主要人物，外加一些謀臣武將；三國時代的突出人物是曹操、劉備、孫權(quán)與他們身邊的文武重臣。兩個時代都熱衷于兵法，喜愛謀略，武將單挑、排兵布陣、情感糾葛，則是兩邊都有。

有了戰(zhàn)國時代的鋪墊，日本人很容易便能接受《三國演義》的人物設(shè)定和時代設(shè)定，早早為兩邊人物劃線對應(yīng)。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就讓日本人想到織田信長盤踞京都、借助天皇權(quán)威鞏固自身權(quán)力。諸葛亮智謀超群，日本人就把戰(zhàn)國時代曾率領(lǐng)16人奪取城池的竹中重治盛贊為“今孔明”。劉備從織席販履之輩創(chuàng)業(yè)成功，但晚年強征吳國導(dǎo)致實力衰弱，這就讓日本人想到豐臣秀吉同樣從底層一躍而起、統(tǒng)一日本，但晚年強征朝鮮導(dǎo)致政權(quán)崩潰。關(guān)羽重情重義，與上杉謙信類似。呂布武力超群，仿佛本多忠勝……

從中國原創(chuàng)者的角度看來，這些對比不一定恰當，甚至未必明白個中原因，但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比較，才會讓三國文化在日本廣為流傳。幾百年來，日本人一直討論三國武將和戰(zhàn)國武將誰更厲害，進入電子游戲時代，游戲公司干脆把三國和戰(zhàn)國的武將放在同一個格斗游戲中，讓玩家嘗試“關(guān)公戰(zhàn)謙信”。

1899年，日本詩人土井晚翠感慨于諸葛亮的經(jīng)歷，發(fā)表長篇敘事詩《星落秋風五丈原》，開篇部分便以低回婉轉(zhuǎn)的詩句嘆息諸葛亮晚年的壯志未酬：“祁山悲秋風緊，五丈原陣云暗。零露化作繁文，草枯馬肥無用。蜀軍旗幟無光，鼓角聲響寂靜?？蓱z丞相病篤！”（原文為日語近代詩）全詩一共7段349行，第一段多次重復(fù)“可憐丞相病篤”，讀罷不禁讓人潸然淚下。

這首詩展現(xiàn)的諸葛亮形象與中國人的印象很不同。對于熟悉諸葛亮“智絕”形象的中國讀者，諸葛亮是智慧和計謀的象征，甚至有一種能通鬼神的色彩，晚年落寞更多是“人難勝天”的悲嘆。但對于日本讀者，諸葛亮的智謀是一種知識和閱歷的積累。

諸葛亮還有其它意義。日本近代歷史學(xué)者內(nèi)藤湖南曾著書《諸葛武侯》，里面就對諸葛亮28歲初出茅廬的機遇倍加感動。他認為，戎馬半生的劉備愿意屈尊，將一位28歲的黃口儒生“拜為賓師”，這種氣度和能力“足為千古之儀范”。他贊揚劉備禮賢下士，其實也是在諷刺當時的日本高官“并無禮待后進、用其策畫之意”。

三國故事在日本還有一條發(fā)展路線，那就是讓人物脫離原著情節(jié)，改寫為其它故事。這種形式最早誕生于18世紀，被稱為“灑落本”。舉個例子：劉備非常器重諸葛亮，就把軍國大事委托給他，自己跑回臥龍崗，改名“臥樂崗”，飲酒消遣，好不快活。隨后孫權(quán)來訪，兩人聊起日本當下流行的茶和點心。而后曹操到來，三人談了談日本當下各種有趣的事，便高高興興結(jié)伴到花街柳巷去了。

故事看起來非常無厘頭，但要是對三國故事足夠熟悉，又能從中看出一些妙處：比如諸葛亮的出現(xiàn)讓劉備得了空閑；劉備與孫權(quán)先見面、再與曹操見面，暗示“赤壁之戰(zhàn)”。是的，所謂“灑落本”，就是在江戶時代花街柳巷表演的滑稽戲，供客人游樂時觀賞，既要滿足滑稽戲本身的需求，又要找出一些時人喜歡的元素，因此許多三國故事被解構(gòu)重組，成為具有時代特色的新故事。

“灑落本”這一創(chuàng)作模式一直延續(xù)至今，創(chuàng)作者深入研究《三國演義》原著，基于三國人物的關(guān)系，腦洞大開，吸引讀者眼球，這也使得三國文化走向娛樂化。對于當下的日本年輕人來說，三國已經(jīng)不單純是一段歷史故事或文化傳承，而更像是一種“酷文化”。

當然，新“灑落本”的出現(xiàn)未必能讓所有三國愛好者滿意，有的“新解”在日本人看來或許富有幽默色彩，但對于中國讀者、尤其是對于三國原著的鐘愛者來說，則可能有些冒犯。應(yīng)該說，我們樂意看到三國故事的廣泛傳播，可一旦涉及對于三國正史的解讀，尤其是涉及三國題材所體現(xiàn)的奮斗精神、家國情懷、矢志不渝、體恤民生等，還是應(yīng)該更為嚴肅謹慎。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