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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詩寫

      2024-09-04 00:00:00尹馬
      壹讀 2024年8期

      1

      秋天,我從一個叫廟坎的小村莊出發(fā),乘坐一輛破舊的中巴車來到鎮(zhèn)雄縣城,開啟了為期三年的師范求學(xué)旅程。說是讀書,其實也不全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美好的體制已經(jīng)讓我們提前獲取了教書育人的門票,錄檢花名冊裁決給我們的三年光陰是可以用來肆意揮霍的。我很快就入戲,在走到那個叫石桅桿的地方之前,我先繞道中山路,去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拜倫詩選》。

      宿舍里有四張上下床,按照學(xué)校的規(guī)定,上床睡一人,下床睡兩人。我十六歲,個頭小,還沒“長定”,只能和另一個叫畢先勇的同學(xué)擠在一張床上。床鋪鋪好后,幾個同學(xué)開始自報家門,互贈名號。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是一大一小,大的滿臉胡茬,神情頹喪,雙手揣在褲兜里,像一個游手好閑的村夫;小的比我還小,怯生生的,進來后甚至都不敢東張西望,眼睛只盯著自己滿是泥漿的白球鞋。我的同床畢先勇推了推我的肩膀,把嘴湊到我耳邊說,“都讀師范了,還讓老爹陪著?!闭f完“轟轟轟”地笑。他笑得的確有些恐怖,甚至充滿挑釁。我沒理他,我的肚子有些餓了,但食堂還沒開飯。我打開詩集,讀了起來。

      趁我們還沒分手的時光

      還我的心來,雅典的女郎

      ……

      讀了幾首,合上詩集胡思亂想,食堂開飯的鈴聲響了。每人手里端一個瓷缸,拿一個亮晶晶的勺子,向食堂奔去,早有學(xué)長學(xué)姐們排著長隊在窗口下取飯。窗口一共八個,四個發(fā)飯,四個發(fā)菜。取了飯,又重新排隊取菜。隊列老長,發(fā)菜的窗口里女人的聲音無比洪亮,她說:餓死鬼們,慢點。

      我餓得直流口水,就先吞了一口飯。糙米,雖烹制簡易,卻滿口清香。抬起頭來,看見窗口旁邊的墻壁上貼著一大排油印字紙,上面有“星星草”的字樣。等湊近了,才知道是文學(xué)社的同學(xué)把刊物一頁頁貼在墻上,以這樣的方式完成對他們文學(xué)作品的發(fā)行。

      從宿舍走到教室,包括上下樓的時間,大約需要五分鐘。晚上七點,學(xué)校要求進教室開班會。我們的教室在三樓,橫屏的第二間。第一次進教室,大個頭的同學(xué)主動往后面坐,我和初中的同班同學(xué)胡洪、同床畢先勇坐在第一排,畢與我同桌。剛坐定,便看見先前進宿舍的“一大一小”也進了教室,小的同樣一副怯生生的表情,大的仍沒精打采。同桌畢先勇又“轟轟轟”笑了起來,他說,“老爹居然帶著兒子進教室來了?!?/p>

      “興許他也是咱們的同學(xué)?!蔽艺f。

      畢先勇還是“轟轟轟”笑個不停。待兩人找了座位坐下,他才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對同學(xué)的判斷存在“年齡偏見”,所以又說,“這龜兒子怕是讀了不下十個初三吧。”我沒有說話。

      班主任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文弱男子,鼻梁上懸著眼鏡,人雖瘦小,說話卻擲地有聲。選完班干部,他便向我們介紹師范學(xué)校的前生今世,并建議我們認(rèn)真思考如何支配在這里的三年時光。班主任所教的科目是政治,課程內(nèi)容是基礎(chǔ)哲學(xué),是世界觀和方法論。他說,“其實你們應(yīng)該著重研究今后如何成為一名優(yōu)秀教師,當(dāng)然,如果你們還有其他理想,也不妨一試,在這塊土地上,你感受到的孤獨越多,你就會越有建樹。”

      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詩人,我要讓自己的詩被放到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書架上去。在成為一名詩人之前,我先做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師范生,在課堂上裝模作樣地聽課,明目張膽地發(fā)呆,大張旗鼓地寫詩。過了幾個星期,我對這樣的生活逐漸適應(yīng)了。一個周日,我拎了一袋穿臟了的衣褲去井邊浣洗。井水從井壁上的一個孔里流出來,一大股,嘩啦啦地響。伸手浸了一下,沁涼,仿佛井里面藏著巨大的冰塊。有穿著一年級校服的女生用一根木棒在井邊的石頭上捶打衣服,見了我,趕緊將頭扭過去。我沒帶盆子,也沒帶洗衣粉,正準(zhǔn)備折身回宿舍拿,女孩說,“把衣服放在這里,我?guī)湍憧粗?。”她的聲音很好聽,像手指飛落在琴鍵上。我看了一眼她的臉,紅撲撲的;她的眼睛真大,眼珠子像即將綻開的花朵。我的心突突突地跳了起來。

      我洗了一個下午的衣服。在這個過程中,為我看管衣服的女同學(xué)沒有問我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一邊揉搓,一邊看旁邊沒有草皮的足球場上玩耍的同學(xué),我看見同班同宿舍的“一大一小”,他們像一對不太說話的父子,埋著頭,圍著用石子填充的跑道走路,走了一圈,又走一圈;我看見褲子穿得很低的畢先勇一個人用籃球代替足球練習(xí)射門;我看見教《文選》的王老師拿著一本書,站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忘情地閱讀。

      教《文選》的老師叫王瑞,三十出頭,精瘦,講的是一口“三川半”普通話,平翹舌完全模糊,語速快得驚人。他講《詩經(jīng)》里的《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講完了,很興奮,但當(dāng)他看到大多數(shù)同學(xué)只是呆若木雞地坐在座位上,似乎都在思考“長大問題”時,不免失落起來,就說,“你們將來是教師,教師是需要一定的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人們見他表情嚴(yán)肅,就又翻開書本,裝模作樣地閱讀起來。他布置的第一篇作文,主要任務(wù)是景物描寫,題目自擬。我交上去的作文,題目叫《小橋流水》,他用紅筆寫了八個字的評語:“文采飛揚,韻味無窮”。期中全校作文展,我的作文本放在一個很是顯眼的位置,展出第三天,一個叫余夫的人來到我的宿舍,他站在門口,大聲地問:“誰是尹馬?”

      “我是?!蔽译m然有些慌張,但還是鼓起勇氣走出門來。

      他個頭高出我一截,戴眼鏡,頭發(fā)長到脖頸,穿白襯衣和灰色開衫毛線馬夾,米白色褲子,黑色火箭頭皮鞋??瓷先?,他比我們的班主任老師還要年長。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嘿嘿嘿”笑幾聲,說,“你文章寫得好,我來拉你進文學(xué)社。”

      “星星草”文學(xué)社有很多社員,他們大多喜歡寫“金色的秋天”或者“憂傷的愛情”,他們很多都和余夫一樣,有一張憂郁的臉。同名刊物《星星草》起初為蠟紙刻印,手寫體,后來有愛好寫作的社會人士解囊相助,拿到打印店去打印,每期幾十本??镒龅糜心S袠?,欄目也頗為豐富,“豆腐塊”呈各種形狀,讓我等新晉會員垂涎不已。余夫說,“你雖然長得像個土匪,但你有讓人羨慕的才華,我畢業(yè)以后,你要把‘星星草’撐起來?!彼麕业叫M獾男〔宛^改善伙食,吃炒豆腐干和炸花生米,把我的脖子夾在腋下,將燒酒從我嘴里灌下去,讓我像一個詩人一樣醉酒,吐得昏天黑地;他談詩,談莎士比亞、馬雅可夫斯基和葉塞林,也談舒婷、顧城和北島,但他談得最多的是海子,談到“打鐘的聲音里皇帝在戀愛”,一臉陶醉。他的詩很抒情,語言流暢,但色調(diào)略顯灰暗。他寫:“生命,太陽底下的風(fēng)車/在世紀(jì)的邊沿孤獨地旋轉(zhuǎn)”,我認(rèn)為好極了。

      余夫領(lǐng)著我順著南廣路往上走。那時南廣路還不叫南大街,因為還沒有硬化,道路兩旁也沒有樹。南廣路上有很多建筑材料和垃圾,一堆一堆的,一些民工坐在石堆上啃燒洋芋。他談詩,唾沫橫飛,一邊談,一邊“嘿嘿嘿”地笑。他總是不停地用手去推鼻梁上的眼鏡,仿佛鏡片里藏著很多寶貴的句子。我們一直從石桅桿走到郎家坪集貿(mào)市場,有小販在一個用磚頭壘起來的攤位上賣皮鞋。皮鞋款式單一,但有我們喜歡的“登云”。攤主是一個刀疤臉,穿一身牛仔,嘴上叼著一支煙,歪著頭,從嘴縫里擠出“天地悠悠過客匆匆”的歌詞。余夫用手撫摸著一只皮鞋的鞋幫,我的目光也在攤子上晃來晃去。攤主沒理我們,接著哼。

      “多少錢一雙?”余夫伸手拿起了一只皮鞋。

      “五十?!睌傊骺炊疾豢次覀円谎?。

      “有少嗎?”

      “你出多少?”

      “五塊?!?/p>

      我被詩人的還價嚇了一跳,伸手拽他的衣服,小聲說,“咱們走吧,你這樣還價,會挨揍的?!?/p>

      攤主伸過一只手來,攤開手掌,說,“給錢?!?/p>

      我們的口袋里沒有五塊錢,甚至連兩塊錢也沒有。余夫“嘿嘿嘿”笑了幾聲,說,“這么便宜,真的要賣嗎?”

      “賣,為什么不賣?你是我見過最敢還價的人?!睌傊靼褵燁^吐到地上,用腳使勁踩了踩,說,“也是最不要命的人?!?/p>

      我們從郎家坪集貿(mào)市場一溜煙跑到食品公司,鉆進一個小巷子,拐了幾個彎,又從另一個出口轉(zhuǎn)出來,經(jīng)糧食局,沿著環(huán)城路一直跑到煙葉復(fù)烤廠,走小路回到石桅桿,心里一直“咚咚咚”跳個不停。余夫停下來后,還“嘿嘿嘿”地笑。我說,“被嚇?biāo)懒恕!?/p>

      “沒事?!彼f,“其實我們應(yīng)該打一架。”

      關(guān)于詩人打架,我是聽過一些傳聞的。他們說,詩人得罪了班上的同學(xué),被他們從街上叫了一幫混混去揍了一頓。但他們說詩人真的很勇敢,一個人對付七八個,雖然被打得口鼻流血,但對方也有好幾個被他用板凳砸得頭破血流。余夫?qū)ξ艺f,“打架沒什么大不了的,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我們從郎家坪跑回來的那天晚上,還沒進學(xué)校大門,便看見一幫人在門口打架。他們的武器很多,有鋼管、大刀、木棍,還有黑漆漆的鐵索。打架的聲音很刺耳,有鋼管和鋼管碰撞擦出來的,有木棍和木棍接觸悶出來的,有好奇的看客用舌頭與牙齒磨出來的,有保安用電話的聽筒在桌面敲出來的……但是,他們似乎不是在認(rèn)真地打架,似乎沒往死里打,似乎更熱衷于用武器去打?qū)Ψ缴砼缘膲Ρ?、樹木或空氣。打了一會,雙方的人都往后退,從街上下來的小混混們,口里罵著臟話;被挑釁的一方,作為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生,理所當(dāng)然地以“正當(dāng)防衛(wèi)”的名義總結(jié)著戰(zhàn)果。

      “這也叫打架!”余夫不屑地說。

      那天晚上,我寫了一首詩,寫的是那個在井邊為我看守過衣服的女孩。過不多久,我在做早操的時候看見她,她站在離我不到兩米遠(yuǎn)的地方,她身上的校服合身極了,她做操的樣子真好看。

      2

      秋天,我去南大街的郵政局寄一封信。南廣路被人們稱為南大街的時候,它已經(jīng)從泥巴路變成水泥路了,街道兩旁的綠化樹上,有枯黃的樹葉零星地掉下來。我把剛寫完謄抄在方格稿紙上的詩裝進一個信封,貼上郵票,塞進綠色的郵筒里。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於家ゼ囊环庑?,有時是投稿,有時是給新結(jié)識的文友回信。師范學(xué)校的收發(fā)室里放著一個很大的木格櫥窗,每個班一個格子,我們班的格子幾乎成了我的個人信箱,每天的信件有一半多是我的。那時候,每天上午第二節(jié)課快要下課的時候,郵遞員會準(zhǔn)時來到學(xué)校,把信交給收發(fā)室的戴老師后,騎著自行車就走了。下課鈴聲響過,我沖出教室,會看見郵遞員離開的身影。我走進收發(fā)室,戴老師剛好按班級分完信件,我伸手取過本班的一疊,飛快地跑回教室。

      每天,我都會收到來自不同地方的信件,一些是雜志社、報社的退稿或用稿通知,一些是文友的來信,最多的,是全國各地的一些民間社團寄給我的報紙或刊物。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有種叫“文學(xué)”的東西讓很多和我年齡相仿的青少年神魂顛倒,幾乎全國的每一所中學(xué)都有文學(xué)社團,每個社團里都有很多人在寫詩。也許是受大氣候的影響吧,寫詩到了九十年代就真正成為一種時髦,詩人“行吟者”的身份讓很多頭腦規(guī)矩的人在無法理解的同時倍加羨慕,盡管詩歌的特點已經(jīng)從“不太讀得懂”到“幾乎讀不懂”晦澀地轉(zhuǎn)變,人們?nèi)匀蛔晕姨兆淼丿偪駮鴮?。我每天都會收到一些以“綠草”“江花”“麥地”“華夏”等名字命名的詩刊、詩報,不拘一格的版面上,躺著密密麻麻的詩歌,讀是讀不完的,但都留著,時間久了,宿舍床頭堆了很高的一摞。那些給我寄報紙和刊物的人,附信跟我約稿,順便索贈寄件郵票。民間詩刊和詩報的存在很不容易,大多都是挖空心思、想盡辦法到處張羅經(jīng)費。我們也一樣,《星星草》除了社員自籌一小部分外,剩余的全靠學(xué)校支持。文學(xué)社多了,刊物五花八門,學(xué)校沒有太多的錢,干脆直接一個也不管,讓其自生自滅,這樣一來,運行就更加困難了。余夫畢業(yè)后,“星星草”文學(xué)社由我和比我高一屆的學(xué)姐余冬云執(zhí)掌,做了一期刊物,甚是舉步維艱,指導(dǎo)教師汪天會站出來向?qū)W校呼吁,得到一點點“暗地里”的支持,又出了一期。這時候,余冬云也快畢業(yè)了。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中國大地上,懷揣詩歌夢想的年輕人們,似乎都在“不屈不撓”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才情。作為“中學(xué)檔”,師范序列的文學(xué)青年們除了往《中師生報》《師范生周報》《中國校園文學(xué)》等平臺投稿,還搜羅了一大堆“中學(xué)”平臺,比如《中學(xué)生文萃》《語文報》等。在走過一些彎路之后,我陸續(xù)在當(dāng)時的很多“校園系列”上發(fā)表詩歌,發(fā)得最多的是《語文報》,幾乎每個月都會發(fā)一回,而且一發(fā)就是一個整版,讓文友們很是嫉妒。其次是《中國校園文學(xué)》《青春詩歌》《黃河詩報》等。那時候,發(fā)表一組詩,可能會收到很多讀者來信,我的來信“絡(luò)繹不絕”,稿費遠(yuǎn)遠(yuǎn)不能“抵扣”回信成本,有很多附贈照片的“姑娘信件”即被同班同學(xué)畢先勇、申開亮等搗蛋鬼代替“回復(fù)”,他們以我的名字和她們交往,各自在遙遠(yuǎn)的地方說著鬼也不信的綿綿情話。

      那時候,通過在同一個雜志、報紙上發(fā)表作品,我認(rèn)識了一批當(dāng)時蜚聲中國詩壇的校園詩人。我們通信致意,在討論詩歌寫作的同時討論“中國詩歌的去路”,順便策劃一個不容易實現(xiàn)的聚會;我們相互加冕,在各種“流派”“沙龍”“聯(lián)盟”中寫意自己的在場和缺席,以此獲得內(nèi)心的“詩意飽和”。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一些名字,他們是肖旭馳、魏斌、唐榮堯、王偉強、劉川、王琪、黃海、石一龍、徐志偉、彭渤、崔浩(后用筆名何常在)、李東、鄭望春、王改昌、劉正剛、野愁、閆妮、楊廣虎、尹默、沈沉、宋東游、蘭蓀、龍華兵、繆克構(gòu)、喻修健、李滿強……“校園”作為一種“事件”的同時,也是一種精神,很多人因為擁有“校園”身份而走得很遠(yuǎn),盡管亦步亦趨,到現(xiàn)在已然成為中國詩壇的中堅力量。當(dāng)然,有很多則因為生計或其他問題不得不放棄沖刺,投奔了其他行當(dāng),成為“非詩”的大多數(shù)。我曾非常幸運,和這些人中的某幾個一起獲得“中國十大校園詩人”稱號,內(nèi)心里飄了好久。認(rèn)清現(xiàn)實后,我已經(jīng)在一個偏遠(yuǎn)的地方做了一名小學(xué)教師。

      當(dāng)寫詩成為我的主要日常之后,我曾因為漠視詩外的自己而與現(xiàn)實兵戎相見。我在課堂上寫詩,在熄燈鈴響過之后的被窩里寫詩,在未完成的勞動實踐中寫詩……仿佛除了詩歌,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體育課上,我擅自離開隊列,去籃球架邊讀穆旦,被體育老師逮個正著,命令我用一節(jié)課的時間背誦一首詩。心理學(xué)老師是個比詩人還奇怪的人,他在講臺上講著講著,就叫我的名字,問,“我能不能向你們的文學(xué)社投稿?”我羞得滿臉通紅,沒說話。他隨即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兩頁紙,讀起他自己寫的詩來:“我是一頭野豬……”

      晴天的下午,我從女生宿舍樓下經(jīng)過,有姑娘趴在二樓的窗口大聲嚷嚷:“哎呦,這里有一個詩人!”我拔腿飛奔,聽見樓上的女生們“咯咯咯”地哄笑。我的詩人身份被坐實之后,我與“同道”們被現(xiàn)實的篩子過濾成別人口中的“腐儒”,隨著社會和文化形態(tài)的轉(zhuǎn)變,我與本校的阿傳、冬末等人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少數(shù)”“異類”,在詩歌被誤讀的同時,我們也被誤讀成“教師搖籃”里的怪物。我甚至在瞬間意識到自己越來越孤獨,便提醒自己是時候美化個人形象了,于是,與同宿舍的楊遠(yuǎn)富、胡洪、安寧、范厚鵬等人組建“404”樂隊,在深更半夜里鬼哭狼嚎。我曾勇敢地接過鼓號隊的指揮棒,在鐃鈸和鼓點的撕咬中大汗淋漓地晃動手肘……班里有“群馬”,成立了“騎手”詩社,但很快就被自己給滅了,其余諸馬后來做了美術(shù)師、律師和交警,我們這些“畜生”,走出社會后,沒有一個安分地把教書育人的崇高職業(yè)干到底的。

      師范學(xué)校的文學(xué)社幾乎在同一時間里歇了下來,王瑞老師指導(dǎo)的“五月”其實也只是剛好挺過五月,隨著師哥陳孝祿、陳豪的畢業(yè),就再也沒有人扛起大旗;凌華老師指導(dǎo)的“南風(fēng)”最終也沒有催生“花千樹”?!靶切遣荨边€在,我在沒有畢業(yè)的時候,曾想過把它交給學(xué)弟冬末,但最終還是在我的手里沉寂了。冬末后來和他的同學(xué)們創(chuàng)辦了《烏蒙校園文學(xué)》,也只是出了一期。

      那些鋪天蓋地的民間詩刊、詩報還在,每天都會塞滿我們班的格子,于是,戴老師專門為我留了一個“信箱”,我每次一進收發(fā)室,她都會說,“你的信件實在是太多了?!钡拇_,我曾為這些信件感到煩惱,甚至下決心不去打開它們,但是,每一次把它們抱回宿舍,還是會認(rèn)真地拆閱。那段時間,我在外面的雜志和報紙上發(fā)表的詩歌越來越多,我的稿費匯款單從三塊五塊漲到幾十塊甚至上百塊,個人用度稍微寬裕起來,偶爾,我會花一塊錢去“夕陽紅”舞廳跳舞,花十幾塊錢買一袋一袋的零食,和同學(xué)們?nèi)ゴ篑R廠的草坪上過集體生日,我會向食堂外面的菜挑子們打五毛錢一勺的豬肉,吃了不夠,再打一勺。

      我把寫詩之外的部分時間還給學(xué)習(xí),部分揮霍在沒有輪廓的戀愛上。我以去女生宿舍“找飯票”為由,去見一個女孩,順便為一首沒寫好的抒情詩畫蛇添足。冬天了,雪花飄了起來,我和很多男生一起失戀,一起在茫茫白雪中瑟瑟發(fā)抖地孤獨。

      3

      秋天,我在一個叫“響水灘”的地方寫一首關(guān)于“落葉”的詩。小學(xué)校里的朗朗書聲穿過黑色的瓦頂,飄到街上去。街上有提前從初中學(xué)籍里逃出來的半大孩子,相互喊著別人的乳名聚集到教室的窗下,看我在講臺上“逃課”,“嘻嘻嘻”地訕笑。那時,我已經(jīng)是一名小學(xué)教師了,每天除了在課堂上教唱《萬物生》,就是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寫我的作品。小學(xué)只有一、二年級,兩個班,我承擔(dān)了二年級的語文和數(shù)學(xué)。語文課主要是教學(xué)生識字,與他們一起在筆畫和聲調(diào)中辨認(rèn)世界的形狀。數(shù)學(xué)則是從表內(nèi)除法開始,將六個西瓜分成兩堆,讓他們知曉每一堆里有幾個。有學(xué)生問我西瓜是什么,我不好形容,就將西瓜換成黃瓜,我反問他們,“黃瓜知道嗎?”

      “知道?!笔莸孟駛€猴子的男生聲音異常洪亮。轉(zhuǎn)天,有村中老嫗一路罵罵咧咧經(jīng)過學(xué)校,口中反復(fù)念著:“強盜龜兒蠻雜種,你偷了老娘的黃瓜種?!睂W(xué)生們奔出教室,七嘴八舌地討論她是誰的奶奶。我走過去問,“老人家,你的黃瓜之前是多少?”

      “六個?!?/p>

      “現(xiàn)在還有多少呢?”

      “三雙。”

      學(xué)生們大聲笑了起來,瘦猴子說,“六個不就是三雙嗎?”

      泡桐葉從樹上掉下來,滿河都是。泡桐葉枯了之后不像其它樹葉那樣滿身金黃,而是呈烏黑色,一點也不好看。我用備課本寫落葉,寫了很久,沒寫好,每天都在心里惦念著如何將它寫成一首讓人讀后痛快淋漓的詩。街上的半大孩子中間,有幾個長得好看的姑娘,每天都會跑到河邊的石頭上靜坐,看水中自己的臉,充當(dāng)我的“詩?!?,但我還是寫不出來。我撕了好幾個備課本,扔了好幾支筆,仍然沒有一首關(guān)于落葉的詩順利出世。直到有一天,余夫從以勒走路到茶木來看我,我們到街上的小飯館里去吃酒,我對他說起我的情況,他“嘿嘿嘿”地笑,問我,“為什么總想著要寫落葉呢?”

      我沒回答他,因為我的確也回答不了。自此之后,我放下了手中的筆,一放就是好久。余夫幾乎每個月都會來茶木街上看我一次。茶木和以勒的距離只有十二公里,走路不過兩個小時。余夫后來騎了一輛摩托車來,放好車,“嘿嘿嘿”笑過后,他問,“落葉寫得怎么樣了?”

      “沒寫了?!蔽艺f。

      那段時間,我讀外國小說,讀中國先鋒作家的作品,深知自己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成為一名有出息的寫作者。我漸漸和之前的校園詩人們失去了聯(lián)系,雖然他們中的有些人打聽到了我的地址,仍然給我寫信,我卻幾乎沒有回過他們。過了一年,我重新提筆,寫鄉(xiāng)村物事,我想為我的親人們立傳,我想把一種被別人小視的生存境遇放到作品中去,讓那些充斥著民間祭祀和民俗禮節(jié)的東西綻放應(yīng)有的光芒。這樣的寫作,我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

      從一九九七年開始,我以“昭通”為圓心,和周邊的文學(xué)“世界”重新確立了關(guān)系。那時候,沈沉、尹默已經(jīng)做完最后一期《荒火》,正在各自的崗位上塑造自己的新身份;呂翼和劉平勇從昭陽寄來《灑魚河》,沈洋從大山包寄來《山風(fēng)》,阮殿文、王昭榮也把他們的同仁作品送到我的手里?!罢淹ㄗ骷胰骸边€未成為紙上的“現(xiàn)象”,聲名鵲起的一群人正在群山中突圍。我在山道上漫長的車程中拜訪那些蟄伏在某個小鎮(zhèn)上的家伙,在小作坊酒的余溫中與他們徹夜長談,我們曾自詡為困在民間相互對望的囚徒。我寫過很多散文,從一個堆滿馬糞、臭氣熏天的鄉(xiāng)場開始,寫它擁擠的短途班車,寫它奄奄一息的算命先生和賊眉鼠眼的扒手,寫它爬往墻上去的爛酒瓶;從越來越空的村莊開始,寫它留在屋檐下打盹的老人和在書本中迷失的孩子,寫它最樸實的倫理法則中被打亂的叔嫂關(guān)系,寫它被唱腔和面具破壞了的端公戲;從一群人的遠(yuǎn)方開始,寫它空空如也的口袋,寫它不具備臉譜價值的灰色鄉(xiāng)音,寫它從工廠里打回老家的“公用”電話……我寫過很多人的真實故事,我在故事里偷換了他們的名字和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以此獲得虛構(gòu)之外的正確性。我的作品陸陸續(xù)續(xù)在雜志上發(fā)表,被更多的人讀到。我的“昭通身份”被越來越多的同道熟悉,在滇東北昏黃的天空下,我驅(qū)逐著自己去“三川半”以外的云南,與從昭通走出去的雷平陽、胡性能、潘靈、楊昭、陳衍強等老一輩師友結(jié)識并相約在某座山上開懷暢飲,我終于不再是那個在小鎮(zhèn)中學(xué)的旗桿下等一個綠色郵包到來的文青。

      余夫還是一如既往地從“大鄉(xiāng)鎮(zhèn)”以勒騎摩托車到“小鄉(xiāng)鎮(zhèn)”茶木來看我,給我看他的詩。他結(jié)婚以后,寫得很少。他曾戲謔地說,他已經(jīng)從寫詩成功轉(zhuǎn)型為“洗屎”,剛出生的孩子每天都會留給他太多的“作業(yè)”。他總是不斷地談起在師范學(xué)校讀書時的事情,談畢業(yè)照片里那個空著的凳子,談一個女生好看的臉蛋和奇怪的靈魂,談一首詩的誕生和一出好戲的落幕;他和我一起回憶我們?nèi)ヒ娫姼枨拜叧芍伊x和口語老師毛定杰的情景,回憶我們在南門口看見的那場械斗,回憶一封情書最終把某個女孩從同學(xué)變成仇敵;他不斷地取下眼鏡揩拭眼角,仿佛是自己談得多了,有些故事堆積了起來……在秋天一個灰暗的日子里,余夫失去了母親,他很悲傷地寫下《九月天書》,用很丑的字跡表達(dá)最沉痛的思念。

      我其實也懷念師范。在我離開那個叫石桅桿的地方以后,好幾次夢見它光禿禿的足球場,夢見那個在井邊洗衣的女生,夢見同班“一大一小”形影不離在校園里漫步,夢見因?qū)懺姸兊脽o比孤獨的自己在皎潔的月光下浮想聯(lián)翩。收發(fā)室的信箱里,還有我的很多信件,還有很多過了時限的稿費匯款單;那間標(biāo)注著“65”字樣的教室的墻上,還有我用碳素筆輕輕寫下的“我想你”的字樣。我沒有幻想過回去,因為我知道,夢開始的地方,往往也會讓夢結(jié)束,即便我后來調(diào)到縣城工作,也沒有真正從內(nèi)心里皈依過它,直到它從一所職業(yè)學(xué)校變成一所中學(xué),結(jié)束它“教師搖籃”的使命。

      4

      秋天,我在一個叫德卓灣的村莊里走訪。花楸樹葉金黃,通往“特供戶”農(nóng)家院落的小徑金黃,柵欄金黃,炊煙繚繞的屋頂金黃。我試圖用“走訪筆記”拴束一段有趣的光陰,把我和一個村莊里的人們的關(guān)系確立為親戚。對,秋天里,我有很多金黃的親戚。

      我從那個叫茶木的地方調(diào)到縣城工作,算起來已經(jīng)有十八年了。十八年間,我從事過文秘工作、組織工作,最后謀了一個與個人愛好相投的職業(yè),編一本地方文學(xué)期刊,為縣內(nèi)文藝工作者服務(wù)。我貌似從一個“逐夢者”搖身一變成為地方“文藝經(jīng)紀(jì)人”,與我的同仁們一起對生活進行深情告白,只是,這樣的狀態(tài),我不知道能否經(jīng)得住時間的考驗。

      德卓灣是中屯鎮(zhèn)郭家河村的一個村民小組,很多年前,人們稱之為農(nóng)業(yè)社。德卓灣的農(nóng)民沒有什么土地,“農(nóng)業(yè)”早已成為一種活著的借口。村人三十余戶,除了在有限的泥土中趕著節(jié)令栽種瓜果,更多的時間,他們通常用來擠一個村街,在那些“統(tǒng)一格式”的小攤前作短暫交際。有時候,他們會踱步到代辦取款機前沉默一會兒,去快遞小超市的門前張望一會兒,去鄉(xiāng)村醫(yī)生的診所里逗留一會兒。與我談話的時候,有些人問啥答啥,有些人啥話也沒有,有些人總會迅速埋下頭,把手抱在胸前。

      我的包保戶有二戶姓翟、八戶姓余、一戶姓孫。明白卡掛在墻上,上面填寫著一家人的年月和日子,標(biāo)注了致富的短板和瓶頸,以及近期的病痛、遠(yuǎn)期的憂慮。村里的男人對明白卡是基本明白的,女人則不太明白,但她們都知道,生活的真相是一刻也不能松手。她們與我對話,總是在說了一聲謝謝之后,再說一聲謝謝。

      我每個月都會在德卓灣開一個院壩會。在村人中間,我竭力繪聲繪色,從瓜田說到李下,院子里的香椿樹抽空對我點了點頭,偶爾還會輕輕搖落幾縷細(xì)碎的光斑。院子里,雞狗自由進出,起翅擺尾,聒噪聲聲,伸脖子吐舌頭。老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打盹醒來時,說自己胃口太差,腰酸腿痛,年后恐會臥床;婦女自言自語,抱怨男人寄回來的錢再多,人情往來這個大坑也是填不滿的。我努力聲情并茂,喝一口水,抬眼與每一個人對望,他們把我講過的問題問了一遍。我提高嗓門,見縫插針,有幾人抽身回家續(xù)了煤火、添了豬食,有幾人懷中的孩子嗚嗚嗚哭了半天。天色向晚,炊煙升騰,我兀自暗啞,把杯中之水喝完,留下來的那些人,又把我講過的問題問了一遍。

      德卓灣的樹上有美麗的鳥,最多的是斑鳩。我進村時,它們從我眼前晃了一下,翅膀和尾巴都漂亮得很;我出村時,它們又晃了一下,留下一聲聲清脆的聲音。如果是兩個斑鳩同時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我會親切地稱它們?yōu)楣影吆凸峪F,并會送他們兩句良好的祝愿,我和鳥們的談話終被某個村人聽見了,他說:“你真厚道。”其實,在德卓灣,還有一種叫紅嘴藍(lán)鵲的鳥(又叫山楂),長長的尾巴像一把花傘,它們從一棵核桃樹飛向另一棵核桃樹的時候,田里的禾苗就“咯噔”地竄了一截;還有一種鳥叫燕子,它們從舊房檐下搬走的那日,我的包保戶陳朝廷迎來喬遷之喜,新修的小二層沒留墻孔,篾巢無處安放,他的煩惱,是日子將少掉一些嘰嘰喳喳的快樂。

      我曾在院壩會上講到過世間的各種關(guān)系,以鳥獸之哺啟喻人父之恩。我在德卓灣入戶,就像那些飛臨屋頂?shù)镍B,給村莊帶來萬物生長中美麗的寓言。我寫下:

      我們總不能老想著

      去天空栽種米黍,修房造屋

      在干凈的云端賴著不走。

      入城十八年,我雖然沒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卻始終沒有放棄寫作。十八年間,我發(fā)表了四十多個中短篇小說、散文若干,出版長篇小說一部、詩集幾本。不可否認(rèn),我的起點是那個叫石桅桿的地方?,崙浗?jīng)年,人總是想著走得更遠(yuǎn),那就繼續(xù)寫吧,寫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寫觸手未知的命運,寫著寫著,人就變老了,有可能也就變笨了。但不管怎樣,我還會繼續(xù)我的走訪歷程,在那些叫“云上”和“云腳”的村子里,看一個個叫周云、黃云、張云、劉云的年輕人把軟綿綿的鄉(xiāng)愁帶到異鄉(xiāng)去。是的,在我入戶訪貧的那些日子里,他們總是圍在我身旁,用近親的偏旁和部首,告訴我他們在表格上的關(guān)系,以及這小小的人間里所發(fā)生的一切。

      入城十八年,我和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融洽、更加和諧,我的“同道”們,同樣像一只只視死如歸的鳥,摒棄逆風(fēng)之痛,讓步履變得更加輕盈、更加矯健。我是疼痛過的人,我曾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聽到兄長余夫觸電身亡的消息,為他焚香哭誦;我曾經(jīng)歷親友的倒戈和陌生人的無端討伐,不得不對不可一世的現(xiàn)實繳械投降;我曾在一場慘烈的車禍中僥幸轉(zhuǎn)世,把自己還原成一個人的模樣……塵煙十八載,我匍匐于方寸指間,畫人世的餅,喂養(yǎng)骨頭里的風(fēng)聲。紙頁飛動,詩思繚繞,寂寞而快意。在一個悶熱得讓人倍感虛脫的午后,我在斗室里亂彈殘花,指點敗柳,王單單撞門而入??聪嗄嫣熘耍簧淼豆?,立似瘋傻,坐如妖魔,見我滿身油膩、體態(tài)萎縮,終不是他心中玉樹臨風(fēng)的詩人模樣,便“哈哈哈”放聲浪笑起來。

      自此,花酒隨風(fēng),人世琳瑯,詩無邪。

      責(zé)任編輯:尹曉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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