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平,江西南康人,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江西省影視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文化報》《文匯報》《百花洲》等報刊發(fā)表各類作品多篇。曾出版文藝隨筆集《五谷雜糧》。
近日看了篇報道,寫的是城里的老師帶學生到鄉(xiāng)下的田野里研學,學生們高興萬分,在田間弄得一身泥巴還覺得十分開心。我看后很是感慨:城里的學生與農(nóng)村的學生成長經(jīng)歷可謂天壤之別,如果這都算研學,那我很小就開始“研學”了。
我小的時候,生產(chǎn)隊正搞集體,平常勞力不算緊張,一到夏天“雙搶”(搶收搶種)勞力就不夠用了。生產(chǎn)隊長看到我們幾個跟在打谷機后頭撿谷穗的小孩,就叫我們?nèi)ピ囋嚺鹾?。沒想到我們捧禾比大人還賣力,我們?nèi)诵『棉D(zhuǎn)身,好彎腰,又喜歡互相追逐,跑的速度比大人快得多了,四個小孩就可包一臺打谷機的捧禾任務了,要大人來也得三四個人。于是隊長決定讓我們四個人正式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一天打四分。當時一般成年男子打十分,婦女打八分,我們相當于婦女的一半分。婦女能頂半邊天,我們小孩能頂半個半邊天。家里大人也很高興,這么小就能給家里賺工分了。那時我家八口人,父親在單位,家里就母親一個人賺工分,每年都要超支,累計已超支一千多元了,每年母親都要去大隊挨一頓批,被大隊干部訓得不敢抬頭,弄得灰溜溜的。現(xiàn)在好了,我作為兄妹排行中的老大,也能賺工分養(yǎng)家糊口了。
捧禾要來回奔跑,幾個小孩免不了擠撞碰人,以至于出口互相罵人,甚至抓起泥巴打人,引得家長也相互指責、對罵。隊長趕緊停下手里的活,趕來勸架。他感覺我們幾個小孩沒個頭不行,看我比較順眼,就鄭重其事地當著其他幾個小孩的面宣布:從明天開始,平崽當小組長,你們幾個聽他指揮。我于是在九歲那年就當起了“頭”,手下有三個兵,干農(nóng)活更有勁了。為避免互相擠撞,也為了防止有人偷懶,我給四個人編了號,我是一號,隨后是二號、三號、四號。每次都是我?guī)ь^上前,其余二、三、四號的小孩按順序跟著上,輪完后又從我開始,循環(huán)反復,周而復始,有序快捷沒人有偷懶的機會,捧禾的速度大大加快。捧禾因要來回跑,泥一腳水一腳,加上從水里捧起的禾穗水淋淋的,一上午下來,全身沒一處是干的,除了汗水滿頭滿臉,泥水也渾身都是,最后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泥水,只覺得一身濕漉漉,走起來沉甸甸,一跑動泥水紛紛落下。終于熬到中午十二點半休工,我們像久旱的鴨子,爭先恐后撲通撲通往溪水潭里跳,讓清凈涼爽的溪水沖刷一身的泥水。我們把外衣外褲脫光,穿條短褲頭打個赤膊,盡情地在溪水中嬉戲。冷不丁潛下水底抓住一人的腳使勁往下拉,那人嚇得哇哇大叫……溪潭里一片嬉鬧,一陣歡騰。
捧禾沒什么技巧,是個笨活、累活,一般有農(nóng)技的人是不愿去干的,工分也打得低,要想多賺分,就得學點農(nóng)技,于是我們幾個盯上了拔秧。按隊里的規(guī)定,拔三十捆秧算一分。我們央求大人教我們,大人也樂意教,教我們右手拔秧,左手抓秧,拔秧的手一撮撮地拔,抓秧的手一圈圈地轉(zhuǎn),待轉(zhuǎn)到手中抓不住了,右手就扭住秧苗尾,使勁往水里撴,左手沿秧蔸一點點地擠泥巴,把秧苗蔸洗干凈,再順手一甩,把泥漿水甩干,抽根稻草把一頭按住,把另一頭順手一轉(zhuǎn)一穿一拉,一捆齊齊整整、干干凈凈的秧苗就成了,往身后水田里一扔,又開始下一捆。我們邊學邊干,很快就熟練了,小孩子手腳靈活,拔秧的速度比大人還快。
后來我們聽說鄰村有人左右手能同時開弓,右手拔一下,左手拔一下,兩手秧苗一合就是完整的一捆秧,我們幾個小孩很快就又學會了。一個晚上,大約從下午六點休工進秧田,到晚上九點清點捆數(shù),三個小時左右,我們可以拔一百五六十捆秧,比大人多出幾十個,折算下來,有五分多,比白天干一天農(nóng)活掙的分還多,一天下來,有九分或十分,比白天一個女勞力掙的還多,差不多趕得上一個男勞力了。望著身后一簇簇的秧,猶如一群群毛茸茸的小鴨,苦和累霎時煙消云散。清點完捆數(shù),幾人哼著兒歌,踏著月色,跟著大人往家走。
隨著個子的長大,我們先后學會了蒔田、割禾、捆稻草等輕點力氣的農(nóng)活,至于踩打谷機、犁田、耙田、打轆軸,這些是重農(nóng)活,一般要男勞力才能勝任,小孩子力氣不夠,干不動。
犁田、耙田等重農(nóng)活,我是在實行分田到戶、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學會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國家總結(jié)安徽鳳陽小崗村等地的做法,在全國推行分田到戶、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這股春風迅速吹遍全國,農(nóng)村社員集體參加勞動的生產(chǎn)模式頃刻間土崩瓦解,一些大隊干部、生產(chǎn)隊干部一下子失去了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威,一個個怏怏不樂,垂頭喪氣,好像虛脫了一樣,提不起勁來。大隊干部原先是脫產(chǎn)不要下田干活的,現(xiàn)在他們也要種自己家里的那份責任田了。而像我家這種缺少勞力的家庭,一下子也陷入了困境。過去在生產(chǎn)隊,雖然每年都超支,每年都不夠吃,但隊里的谷子還是按月發(fā)放的,哪怕煮稀飯,總算還是有些米下鍋的。分田到戶搞單干,如自己家里的責任田打不出谷子,就會喝西北風。我家沒壯勞力,像犁田、耙田等重農(nóng)活干不了,就得請人。請人也不容易,家家戶戶都是這個時節(jié)要下田犁田、耙田,怕耽誤農(nóng)時。我家開始是請親戚幫忙,次數(shù)多了,人家也有事,不好再請。那時我在唐江中學讀書,那個學校教學質(zhì)量很好,我的上一屆,考出了恢復高考后南康縣首個北大生,該班班主任老師立馬被提拔當校領(lǐng)導。
唐江鎮(zhèn)曾是贛南四大名鎮(zhèn)之一,是個中心鎮(zhèn),離我家有上百里,我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挑米,拿伙食費。每次回到家里,看到母親忙里忙外,手腳不停,筋疲力盡,弟妹又還小用不上力,我很難受,反復思考,決定還是回鄉(xiāng)里中學讀書。
走時我同班主任何老師道別,講了自己家里目前的困境,轉(zhuǎn)學是不得已而為之。何老師再三挽留,說你來時成績不怎么樣,經(jīng)過一番努力,這個期末考試的總成績位居文科班第一了,如留下來讀,考個好點的大學應該沒問題。我說,我心里也清楚,但我不能為了我一個人的前途,把全家人的生計棄之不顧,即使留下來,我也會牽腸掛肚,安不下心來。何老師看我去意已決,也不好多說什么,就說你好自為之,學習還是不能放松,有什么需要盡管寫信告訴我,我會一如既往地幫你的。
就這樣,我回到了鄉(xiāng)里的中學,離家就七八里路,每天下午下了課就回家種田,星期天就整天在田里勞作。
起初我不會犁田,母親就在前面牽著牛繩,我在牛后撐著犁柄,左一歪右一斜,深一犁淺一犁,居然幾天就學會了犁田。照著這個法子,我又學會了耙田、打轆軸等壯勞力干的活。因我回鄉(xiāng),我家的農(nóng)活有人干了,稻田也不誤農(nóng)時了,母親也不需要低三下四求人幫忙了,一家子的生計有了著落;除了解決自家的吃飯問題,上繳公購糧,幾年工夫還把欠隊里的一千多元超支款也還了??嗟氖俏易约?,回到鄉(xiāng)中學上第一節(jié)課,我就大吃一驚,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中學老師的教學水平與唐江中學老師的教學水平相差太多了。當初我設想只要我用功,在哪里我都可以把功課學好的,沒想到校與校之間教學水平相差這么大。但事已至此,回頭無路,只能硬著頭皮讀下去了。這樣造成的后果對我個人而言是很嚴重的,高考時,我這個在唐江中學文科班考第一的學生,竟然連個大專都沒考上!
在鄉(xiāng)mYWcx/A+ZlQMCiC258WxbQ==中學苦熬了幾年都沒考上,想想不是辦法,若考不出去,不但我自己一輩子要臉朝黃土背朝天困守在農(nóng)村,一家人的指望也實現(xiàn)不了,我家也難有出頭之日。思考了幾天,我毅然打起行裝,到縣中——南康中學去回爐補習。一年后,我考取江西大學(今南昌大學),終于走出大山。這時我的弟妹已學會了犁耙轆軸,我走了也不會影響干農(nóng)活,算是兩全了。
進了省城讀了大學,我對家里的農(nóng)事還是牽掛,每年暑假,正是“雙搶”時節(jié),一放假我就急急忙忙打點行裝回家。我已是個壯勞力了,農(nóng)田的所有活我都熟門熟路,與兄弟姐妹在一起干活有說有笑,個把禮拜就干完了,常常還到親戚家或本族人家?guī)兔?。一次我在一親戚家干活,邊上有個老表說,看人家平崽,大學生了,還參加田里的勞動,你們這幾個鬼崽子,讀書沒本事,干農(nóng)活也比不過人家。我聽后心里美滋滋的。假期在家干農(nóng)活,我一直堅持到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就請不到假回家了,于是縱有一番干農(nóng)活的本事也用不上了。
社會發(fā)展之快真是難以預料,沒過幾年,農(nóng)村的年輕人都不愿下田種水稻了,紛紛進城打工。南下打工的人一撥接一撥去,家中的田只得讓老人們?nèi)シN了。國家對農(nóng)民的政策越來越好,幾千年沿襲下來的田租也免了,“三提五統(tǒng)”也不用繳了,不種田也沒有負擔了。原先農(nóng)民練就的引以為豪的農(nóng)活技術(shù)也閑置不用了,原先農(nóng)民賴以生存的土地就那么一壟壟地撂荒了。
我老家也一樣,連田塍都被新長出的樹枝遮擋,下腳的路都難找。但每次回到老家,我總喜歡去田里轉(zhuǎn)轉(zhuǎn),回憶當年在大地上“研學”的點點滴滴,品味那時人與土地之間深刻而溫暖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