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馬,本名蔡嘉彬,1968年生,湖北襄陽人。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詩集《鳥群飛臨》《風花雪月》,曾獲省級文學創(chuàng)作獎勵。
櫻桃河谷的櫻桃紅了,又到了吃櫻桃的季節(jié)。
櫻桃河谷離市區(qū)有一個小時的車程,難得周六趕上這樣一個好天氣,前幾天還是陰雨天呢。抬眼一望,天空舒展得像天鵝絨床單,幾朵白云隨意游走。雖然已經(jīng)是春天,下雨的時候還是要套一個外套,但田野里的顏色已由深色變成淺黃淡綠。
今天天氣晴好,早晨微有涼意,她就在裙子外面套了一件鵝黃的風衣,脖子上系了一條白色的絲綢紗巾。這條紗巾是他到蘇州出差時買回來送給她的,紗巾上繡著一枝粉色的垂絲海棠。她就喜歡粉色,雖然年齡已到四十,但她常笑自己還有一顆少女心。
周末來摘櫻桃的游人很多。櫻桃河谷漫山遍野都是櫻桃樹,嬌紅欲滴的櫻桃掛滿樹枝。河谷有近五公里長,他們固定在最里邊的一家采摘,幾乎每年櫻桃熟時都來。主人家姓李,很和善的老兩口。
老李家有個院子,靠墻邊有一排共六棵櫻桃樹,都是三十年的老樹,盡管今年雨水偏多,也沒影響櫻桃的掛果,依舊滿樹紅寶石一樣的櫻桃,很熱鬧。小茶桌上兩杯清明節(jié)后剛采的毛尖,快開的熱水一沖,根根懸立,嗅一下一股清氣直沖腦門,頓覺神清氣爽。櫻桃要自己去采摘,她嚷嚷著讓他給她搬梯子。一會兒的工夫就摘了兩大盤,山泉水略沖一下,就可以坐下來品嘗了。
老李家的院墻很矮,坐在院子里,視野很好,抬頭就可以看見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大片的櫻桃樹就生長在這條河谷里。山腳下有一條奔騰的溪流,再遠處是近幾年剛修的高鐵,半山腰是黛青的馬尾松林帶。山頂卻是光禿禿的,從遠處只能看見白色的巨大巖石,像還未融化的積雪,在太陽的照射下熠熠閃光。
這山脈的走向看起來像是一群馬呢。她用手指了一下。
是嗎?原來沒注意。他喝了一口茶。
倒真像是馬群呢,在草地上奔跑的馬群,馬背上套著白色的馬鞍。
她是小學的美術老師,對事物經(jīng)常有些職業(yè)的想象。他的專業(yè)是哲學,長于邏輯思維,在一個和文化沾點邊的部門混日子。上班不需要哲學,混日子倒需要一點哲學。
櫻桃果然熟了,甜得跟別的瓜果不一樣,櫻桃是淡淡的甘甜,不帶一點雜味,是他們期待了很久的那種味道。
從遠處飛過來一群麻雀,哄的一下落在櫻桃樹上,麻雀也喜歡啄食櫻桃。她揚手叫了一聲,高音很尖利,麻雀又哄的一聲飛走了。她平常沒有這樣高聲叫過,正常講話都是慢聲細語的,他喜歡聽。
他們認識也有三年了吧,時間都去哪兒了呢?他是在女同學虹影組織的聚會上認識她的。她和虹影是閨蜜。怎么互相介紹的,誰要求留的電話,那天喝了不少酒,有點想不起來了。四十多歲,一個尷尬的年齡,想混個一官半職基本沒希望了??雌饋砣说耐纯鄟碓从谪敻缓偷匚?,其實真正的痛苦是你沒有按照你希望的樣子生活過一天,這不是哲學嗎,他的專業(yè)在這里倒用上了。
每周他們要見一次面,有時候在閑敘咖啡館里喝半天咖啡,有時候像今天這樣到郊區(qū)走一走,有時候就躲在賓館的客房里,對家里照例說單位加班。時間一長,見面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一方有事不能赴約,另一方還有點不習慣。
閑敘咖啡館也有他們的一個專座,就在吧臺的后面。城市不大,要把遇見熟人的概率降到最低。他喜歡香草拿鐵,她喜歡卡布奇諾。話題是遠離日常生活的那一部分,主要是電影,她迷戀英格麗·褒曼,看過她主演的所有電影,《煤氣燈下》,《美人計》,《卡薩布蘭卡》。他喜歡美國的西部片和公路片,喜歡的是無家可歸的人在流浪路上的自由。她的電影里主角都有個好結局,而追求自由的那些浪子們大多都以悲劇收場。悲劇才是生活的底色。
他討厭冗長的開會和一大堆套話,每次部門開完會,他就覺得皮膚癢,大腿上手臂上長滿紅色的皰疹。他想離開,又不知道離開了應該怎樣活下去。好在他也不想進步,對別人沒有威脅,得過且過吧。
他感覺有點喘不過來氣,像一個溺水的人,水已經(jīng)淹過了鼻孔。他脫得赤條條的,仰臥在賓館的大床上,器官萎縮著。
他問她:賓館和醫(yī)院的床單咋都是白色的?
她回答不上來。
她把他摟在懷里,用手撫摸著,他又行了。
他替她想到了答案,醫(yī)院和賓館都是治病的地方。那她就是他的私人醫(yī)生。她就讓他喊她大夫。他們常去的房號是407,她就跟他開玩笑。
407該吃藥了。
407該做心電圖了。
407該打針了。
最后病人和醫(yī)生摟在一起睡著了。
麻雀又飛過來一群,可能還是剛才那一群,也可能不是,麻雀都嘰嘰喳喳的,互相之間根本分辨不清。這次他也高聲叫了一聲,想把麻雀轟走,但麻雀不理他,他只好從地上撿起一個石子向麻雀們?nèi)舆^去,麻雀這才轟地飛起。麻雀總是一群一群地聚集在一起,很少看見單飛的,這個叫集體無意識或者無獨立思考能力嗎?他喜歡對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進行邏輯分析。
讓它們吃吧,也許該有它們一份呢。她有些漫不經(jīng)心。
老李家的小黑狗懶洋洋地臥在樹蔭下睡覺,一只老母雞帶著一群雞雛在草稞間覓食,老李兩口子在清洗剛從菜園里摘回來的芹菜和豌豆尖。他喜歡這些蔬菜鮮活的樣子。山頂上的石頭怎么會是白色的呢?他在腦海里搜尋唐詩里描寫雪山的詩句,在想下次有必要登上山頂看看。
她眼睛眺望著遠處奔跑的馬群,淡淡地說:我離婚了。她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以一個旁觀者的口吻。又像是老電影的女主在念臺詞。她有個女兒,去年去了上海上大學。她還有一只小黑狗,今年老死了,她再也不想養(yǎng)狗了。把內(nèi)心的東西說出來,她覺得突然好輕松。
山腳下有一列白色的火車開過去,映著山頂上白色的石頭,恍惚間是新干線列車駛過日本的富士山,還有些異國情調(diào)。日本人喜歡坐在櫻花樹下,一邊喝清酒,一邊擊節(jié)高歌。櫻花一開就落了,人生苦短,他忽然有些感慨。
竹林里傳來布谷鳥的啼鳴,割麥插禾,割麥插禾。每年小麥黃的時候,這些鳥就開始提醒不要誤了農(nóng)時。布谷鳥叫完后,大山雀、斑鳩、強腳樹鶯、烏鶇都開始鳴叫起來,像是在開一個演唱會。他專注于這些鳥叫聲,并沒在意她在說什么。
上個星期六下午,他們?nèi)チ丝Х瑞^,照例坐在吧臺后面的卡座里??Х瑞^里人并不多,一個女孩在抽煙,一對小情侶在安靜地說話。她脫下黑色的外套,他接過來掛在衣架上,里面是黑色的高領打底毛衣,襯托得皮膚愈加白皙。她的衣服上有一種味道,他熟悉的香味。高大的彩色玻璃窗投進來的光影不停地變幻著,有一種不真實的幻覺。前一天晚上看了電影,《時光盡頭的戀人》,一個女人永遠二十九歲,阿黛琳。她說話的時候,一道光剛好打到她臉上,光線上泛起一層細細的絨毛。永遠二十九歲,擁有不老容顏,女人們夢寐以求,不是嗎?他看過這個電影。她呷了一小口咖啡,你說阿黛琳愛威廉多一點還是愛埃利斯多一點。埃利斯是威廉的兒子,父子倆先后在跨越四十年的時空里與阿黛琳戀愛。
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小情侶突然提高了說話的音量,他們?yōu)橐患∈鲁沉似饋怼?/p>
她從未刻意給他講過她的家庭,她和丈夫的關系,她一直在淡化和回避。他也從不跟她聊家事,他們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維系著一種脆弱的平衡。她離婚了,和某人并無直接關系,那只是她自己的事,她是想這樣表達嗎?
她:我只是告訴你我離婚了這件事。
他:我知道。
她:你不知道。
他:我怎么不知道?
她:你就是不知道。
這樣的爭論毫無意義,誰也不能說服誰。
她:我對你沒有要求。
她有點生氣。
他:我對自己也沒有要求,我已經(jīng)放棄自己了。
她:我是說我們未來沒有改變。
他:沒有改變嗎?
她:我們還像原來一樣。
他:我們還像原來一樣?
像一架天平,兩邊的砝碼一樣,天平是平衡的,現(xiàn)在一邊把砝碼拿掉了,另一邊的砝碼也要迅速地掉下去,才能達成新的平衡。
兩只拖著長長尾巴的鳥從他們頭頂飛過。
她驚叫:綬帶。
確實是兩只罕見的綬帶鳥,拖著長長的白色的尾巴從櫻桃樹上面的天空飛過,并沒有鳴叫。綬帶總是成雙成對,他給她講過,他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曾在竹林里用彈弓打下過一只,石子擊碎了鳥的腦袋,鮮紅的血滴在竹子上,另一只在他頭頂哀鳴盤旋,久久不去,他嚇得掉頭就跑。那只死去的鳥有兩條長長的白色的尾巴,美極了。那天晚上他開始莫名其妙流鼻血,怎么也止不住,流了好多血,他認為自己就要死了。
她幾乎每次都要追問,那只活著的綬帶鳥最后怎樣了。
他騙她,那只鳥后來飛走了,他把死去的鳥挖個坑埋了。但事實是另外那只鳥一頭撞在樹干上,把自己撞死了,他埋了兩只鳥。
又是一群麻雀飛過來,落在老李家的櫻桃樹上。老李并不在意,人喜歡吃櫻桃,鳥也喜歡吃,那就吃唄,幾個櫻桃而已。他卻從屋檐下取了一根竹竿,想在上面綁點布條之類,一時間也沒看見合適的東西,她就從脖子上解下紗巾,系在竹竿上。微風一吹,紗巾順風展開,倒真是好看又實用。紗巾上繡的那枝垂絲海棠在竹竿上舒卷著,像是活物在春風里往上生長著。他其實并不是真的要去驅(qū)趕幾只麻雀,白紗巾飄在春風里,很有儀式感。
去山上走走吧,她看時間還早。
她在邀請他嗎,也許并不是。他跟在她的后面向河谷那邊的溪流走去。
她:我沒有給你壓力的意思。
他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
她:我只是不能再這樣將就下去了,我受夠了。
當然,誰沒受夠呢。他和妻子已經(jīng)八年沒有性生活了。
她離婚了,只是告訴他一聲,沒有別的意思,他不要有壓力。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理解。他們說來說去想表達的真是這個意思嗎?
虹影離婚了嗎?他那位喜歡熱鬧的女同學。他的思維岔開了,好像剛才從遠處走回來,心不在焉的樣子。
他想起來好久沒見過虹影了,虹影喜歡組各種各樣的飯局,喜歡和人群建立各種各樣的關系。他們在一起探討過虹影的生活方式,虹影喜歡在這種生活中找到自己??墒撬恍校齻兪莾蓷l鐵軌上跑的火車,可以并行,永遠不會交叉和重疊。在她和前夫老吳婚姻存續(xù)的二十年里,她扮演的是一個賢妻良母。老吳在銀行做事,別人花天酒地,老吳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唯一的愛好就是釣魚。別人釣魚就是釣個魚而已,是一種休閑,老吳釣魚達到了忘我的境界,除了上班就是在釣魚,和她一個月也說不了三句話。有時候她覺得他們可能都忘記了彼此的存在。尤其是孩子上大學之后,老吳開始了夜釣,整夜整夜地不回家。老吳釣了魚又不吃魚,她只好見人就送。她懷疑老吳并不是喜歡釣魚,只是不想待在家里。他們離婚倒簡單,她提出來,她希望老吳生氣,跟她吵架,問她為什么,但老吳連象征性的挽留都沒有。第二天他們就去辦了手續(xù),好像有點迫不及待。離婚證書拿到手里,她有點不甘心,問老吳,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老吳笑了笑,你別多想,我只是喜歡一個人過。她和老吳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她以為她了解老吳,但在春節(jié)后送女兒上火車的時候,她看見老吳揮手和女兒告別,火車走遠后,老吳流淚了,盡管他掩飾得很好,她還是看見了。
溪流的水很涼,溯流而上,有一個幾塊巨石合圍而成的石潭,水清見底。日近正午,他們又走了這么遠的路,就有些燥熱??纯锤浇鼪]有人,她突然有個瘋狂的想法,三下兩下脫掉衣服,赤條條地跳進了水潭。涼水一激,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他被帶著,猶猶豫豫的,還沒來得及脫衣服,被她一把拉進水里。這是還沒經(jīng)歷過夏天的雪水,透心涼。
等她穿好衣服,他只好把濕透的衣服攤在石頭上晾曬,石頭熱乎乎的,躺在上面很舒服,他拍拍石頭讓她也躺下來。他瞇起眼看向天空,天空里飄滿七彩的氣泡,大大小小的,有的單獨一個,有的串成一串,他就在這些氣泡中飄著,輕得像一根羽毛。春風在河谷里浩蕩地吹著,又一列火車快速穿過,她把手伸向他,輕輕撫摸著,它一直低垂著沒有動靜,最后她放棄了。
中午老李兩口子給他們安排了四樣菜,一盤燒土雞,一盤燒豆腐,清炒豌豆尖,香椿烘雞蛋。這樣貼心的小菜,喝一杯吧。她平常很少喝酒,今天卻想喝點。他從車廂里拿了一瓶白蘭地,一個朋友送給他的,他喜歡白蘭地的琥珀色和綿長醇厚的口感。
她是把這一餐酒當作最后一餐。
盡管他從不提他的家庭,但她知道,在這個城市的某個房間里,有個女人在等著他回家。他晚上要回到那個房間睡覺,早晨要從那里出發(fā)。他們連喝了三杯酒。第一杯酒他祝她像阿黛琳一樣永遠二十九歲;第二杯酒她祝他有個好身體,有個壞記性;第三杯酒他們一起敬了被他們趕走的麻雀,剝奪了它們吃櫻桃的權利。三杯酒都是一口干掉,過去還沒有這樣喝過酒呢。
太陽明晃晃的,她又燥熱起來,就把風衣脫了。裙子是淡綠色的,和環(huán)境很配。她畫了幾十年畫,對顏色有絕對的信心。
她不確定,是該了結了嗎?她抬起頭,看見遠方的馬群奔跑起來。風聲、馬蹄聲、馬群嘶鳴聲、綬帶鳥的啼叫聲一起奔涌過來,河谷里的小溪流漫延成了一條大河,洶涌著,河流漫過了她的鼻尖,她有些醉了。
竹竿上白紗巾微微飄動,好半天都沒有鳥飛過來了。也許她就是想找個人說一說,他只是一個傾聽者,什么也不會改變。河谷里的風吹過櫻桃樹,他有些希望那群麻雀再飛過來,他也變成了一只麻雀,他們一起站立在櫻桃樹枝上啄食櫻桃。
他的電話響了,家里的電話,他接了。家里沒有醬油了,讓他晚上回家時帶點醬油回去,要買那種無添加劑的。
回城的時候,老李不放心,一再交代進城了就叫代駕,喝酒開車很危險的。他答應著,她固執(zhí)地要坐在車后排。她盡量裝成一個情緒穩(wěn)定的成年人。好吧,也許這樣挺好。等回到家里,老婆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他坐在飯桌前正準備吃飯,一滴鮮紅的血從鼻孔里流出來,滴到碗里白花花的米飯上。接著是第二滴。他趕緊把頭仰起來,血從里面回流到口腔里,有一股腥味。老婆趕緊擰了一條濕毛巾,墊在他的后腦上。他睜開眼睛,看見客廳的吊燈突然旋轉(zhuǎn)起來,恍惚中他看見綁在櫻桃樹上的竹竿,白紗巾還在上面飄著。
他們把白紗巾忘在竹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