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陰歷七月十五、十月一、大年三十,爹娘都要回家上墳。村里嚴禁明火焚燒,那些紙衣、紙錢、紙房子就免了,但墳頭祭奠一次不能少。
娘跟舅給姥姥上墳去了。
爹回到老屋,形單影只孤零零一個。兄妹三個,他占中間。二姑45 歲那年,突發(fā)腦出血,搶救了幾天幾夜,保下了命也留下了諸多的后遺癥,口齒不清,癔癔癥癥,成天咧著個嘴不知是哭還是笑。人既然活成了這樣,墳也自然顧不得上了。
大姑呢,也徹底斷了往來。說到底,還是因為錢。大姑的大兒子結(jié)婚,錢不夠,爹瞞著娘給籌借了2000 塊錢。在那時,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娶個媳婦從頭到尾辦下來,也就是這個架勢。
可沒想到的是,大姑暗里拿了爹的錢,又跑到娘那里大張旗鼓地去借500 塊錢。
好幾年,爹壓著這事兒一直沒提,是家里蓋新房急需用錢,爹才去找大姑,問能不能想法拼湊一下。誰知遭到姑父的一口回絕,說當(dāng)初誰借找誰要去,反正他沒借。大姑一輩子惹不起他,低著頭站一旁不敢出氣。
姑父一副耍賴的模樣,徹底激怒了父親。他連吼帶罵,揚言不還錢兩家就斷親!事情很快傳開,娘一聽氣炸了,爹背著她借出那多錢不說,還落了個賴賬不還,更可氣的是,大姑竟又從她這兒借了個雙份兒!娘不依不饒,咄咄逼問,姐弟糾紛升級為家庭戰(zhàn)爭。
我結(jié)婚那天,大姑沒來,她家里的人也一個沒到。爹著急啊,扒著門框左等右等,最后又差人去催。那人回來說,姑父霸著門,說誰敢出去,就敲斷誰的腿。當(dāng)著一幫親戚面,爹顏面掃地,再加上娘不住氣地數(shù)落不滿,他一狠心就跟大姑斷了往來?!耙桃逃H,蔓菁根;姑舅親,輩輩親。”這句在老家流傳了幾輩子的老話,竟然在我家里翻了船。
后來,錢要回來沒有我不清楚,但有一樣可以肯定,彼時的爹和大姑,那是真的親。
爹在異地上班,每次回來都要去大姑家走走。邯鄲出產(chǎn)的“摩羅丹”,我老早就知道,爹去大姑家常帶。那是爹費盡周折從醫(yī)務(wù)室搞到一點點兒攢起來的。
大姑有老胃病,吃東西飽脹泛酸,窄瘦的小臉整天黃蠟蠟。大姑的藥經(jīng)常斷頓,平時不舍得買,這些爹最清楚。爹拎著藥,大步流星在前,害得我一路小跑緊追慢趕。街巷長,七彎八繞,一會兒我就出了滿頭大汗。
剛到巷子口,就聽到姑父的叫罵,高一聲,低一聲。爹一愣,撇下我三步兩步往前沖。待我進屋,爹正指著姑父的鼻子罵。
大姑披頭散發(fā),跌坐在木凳旁抹眼淚。爹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他薅住姑父的前衣襟,一把就將他搡在了地上。姑父悻悻地爬起,兩手拍拍屁股上的土,罵罵咧咧地出門去了。慢慢地,大姑不哭了,反倒勸起了爹,說,你姐夫就那號人,一輩子了有啥辦法,湊合著瞎過吧。
爹紅著眼望向窗外,咬著唇氣得“呼哧呼哧”亂喘。臨走,大姑給煮了兩個雞蛋,紅皮,熱乎乎地塞我口袋里了。
大姑是出了名的好裁縫,村里人過年的新衣大都出自她手。她常年坐在縫紉機旁,脖子上耷拉一條軟尺,案頭的布料堆積如山。幾本色彩明艷的《上海時裝》我一翻半天,指著心儀的模特兒衣樣圖片給大姑看,說我過年衣服的領(lǐng)子要裁成這樣,衣角要剪成那樣……
那把形狀怪異的黑剪刀,我可是記得清。長嘴,短柄,足足有半尺長。它的左半邊跟平常剪柄無異,右半邊卻是直的一截。左右柄極不對稱,搞不懂一把好好的剪刀怎么做成了那樣,仿佛是哪位粗心鐵匠忘記了最后的合攏。沉甸甸的剪刀擎在手里,試圖去剪豁一小塊布,終是以失敗告終。手太小了都卡不住,還怎么拿著去剪東西?可是,它卻像長在了大姑的手上,沿紅的綠的畫粉道,“咔嚓咔嚓”剪過去,“咔嚓咔嚓”剪過來,齊整整的邊角不打一絲隔絆。
我在一堆碎布頭里,挑出顏色各異的幾塊,央求姑姑縫沙包。面對我這個淘人精,她只能無奈地笑,搖搖頭把一堆活兒推開。大姑極會配色,方方正正的布片,紅配綠、綠配黃、黃配藍,針腳細密絎縫相連。松松軟軟的,裝進去一把谷子或麥粒,最后再用針線縫口。大姑的院子里,粗粗細細栽了十幾棵桐樹,遮陰蔽日,光線始終黯淡。地上踩實的泥土,潮乎乎的像灑了水,平整光滑像一面鏡子。花花綠綠的沙包,在那片碧綠的梧桐葉子里,拋上去,落下來,拋上去,落下來……我“咯咯咯”地笑,不知疲倦地跑著。
這么多年了,這些情景細細碎碎,仍然時隱時現(xiàn),我好像一直想要從這些流逝的時光碎片里汲取著什么。爹跟大姑從小長大,一個炕頭睡覺,一個鍋碗吃飯,該有比這多的紛擾過往,他能全都忘記,一點兒不想?我不信。有好心的親戚,提及舊事,欲使兩家重歸于好。爹說,行,讓他過來道個歉。姑父斷然回絕,沒有一絲回旋的余地。凡事強求不來,這事也就一直拖到了現(xiàn)在。
聽人說,大姑病了,不是什么好病。像小時候一樣,我急促促跑去告訴了爹。借著燈光,我看到他蒼老的面頰,臃腫的腰部,那具當(dāng)年為了大姑跟姑父廝打的年近古稀的肉身,到底,他在跟誰對壘,又在捍衛(wèi)著什么?他不說,我也沒問。半天,爹幽幽吐出一句:“你大姑,命苦啊——”也許,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才好。爹無奈的樣子,真讓人心疼。
一次,爹陰著臉坐在沙發(fā)上,電視也沒有開。見我進來,他悶聲悶氣地說,你大姑家老三死了,敗血病。我聽后心底一緊,經(jīng)年的老病加上老年喪子,要把大姑折磨成什么樣子???
一個早晨,爹扛著鐵鍬,把子上掛著供品兜子,一搖一晃地來到了墳上。
大姑早來了,她窩在爺奶的墳頭,跪地上彎腰薅扯上面的荒草。這些草,去年上墳時候已薅得光凈,眨眼間,又成片成片地冒出,歲月一樣稠密,綿延起伏,恍惚搖曳。空氣里飄蕩著莫名的憂傷,仿佛什么東西被無端地掠去,空空落落試圖失而復(fù)得。
姐弟倆不說話,仿若咫尺天涯。見到老姐,爹的心還是很暖的。他張張口,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腳步遲疑地靠近,將自己買的小花圈緊挨著大姑那個并排插下。大姑的淚開始往下掉,一顆一顆,像斷了線的珠子。爹低下頭,跟在大姑身后,也窸窸窣窣地拔草,內(nèi)心卻千軍擂動。“姐——”輕輕的一聲,沖破世俗的藩籬,悵然間脫口而出。
似乎被時光深藏的一只毒蝎蜇中,又似乎親手壘砌的河堤陡然決口,大姑猛地慟哭一聲:“爹呀,娘呀,快來看看你苦命的閨女呀——”
爹拄著鍬把子,長長的一口氣從胸中吐出,含著淚如釋重負。他的心酸溜溜的,悄悄地往大姑身邊挪。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就像小時候犯錯時被姐姐訓(xùn)斥的模樣。
爹不怪大姑,他只盼著每年這個時節(jié)能在這里相聚。是的,相見就好。
“走不走?”一個粗魯聒噪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從地頭傳來。
父親多么不希望聽到這個聲音,明天、后天最好永遠也不要聽到。那樣,他們倆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做回爹娘的孩子,做回最親的姐弟。
可是,那聲音蠻橫重復(fù),像吊車的鐵爪從天而降,將無助的大姑一把拎起。她慌忙起身,擦擦淚,摁著老寒腿的膝蓋站起,回頭狠狠地剜爹一眼,一瘸一拐地遠去。
沒有等到大姑的應(yīng)答,爹的失望不言而喻。他無力地沉陷沙發(fā),捏著幾?;ㄉ祝酥贫呃锒哙碌赝爝吽?。歪了,灑了,胳膊停滯半空,也渾然不覺。
父親像一只刺猬,蜷縮著,長出的刺兒根根朝里。一些事郁結(jié)成殼,無形桎梏,皮肉相連。痛苦、自責(zé)、不解和孤獨涌上來,針刺戳心,夜以繼日。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大姑,只不過是在以另一種方式惦念。
骨肉親情,承擔(dān)了人內(nèi)心的依靠和供養(yǎng),一旦撕扯必然疼痛,若是連根拔起,人就會沒著沒落,千瘡百孔。
而我,仍一廂情愿地認為,父親那聲憋了很久、熟悉又陌生的“姐”,一出口,就落在了大姑的心坎兒上,而她,也早已默默地做出了千萬次的應(yīng)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