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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吆 豬

      2024-09-25 00:00:00單正平
      湖南文學(xué) 2024年9期

      余慶,喝茶!

      天剛亮,德貴就起來掃院子,燒開水,熬好罐罐茶。窯里豬群已經(jīng)叫成一片。德貴罵道,餓死鬼托生的!這一頓就是你們的送終飯!他一邊罵,一邊給石槽里添麩子苜蓿紅薯粉,倒幾瓢水,攪拌均勻了,打開窯門,二十頭豬沖向食槽,吧唧聲響成一片。

      余慶披著外衣,從窯里出來,伸伸懶腰,打個哈欠,大聲說,桃洼就是逃洼,從城里逃出來,輕松自在,吃得香,睡得美,躺炕上都不想起來了。

      德貴說,你可不敢亂諞。我給咱們拾掇吃的。

      余慶走到丁香樹下的茶爐前,坐下,抿兩口濃茶,大聲喊,三娃,快起來,刷牙洗臉。

      兩天前余慶帶著兒子三娃,搭公司的嘎斯車,到北峰公社桃洼村收購站,和德貴盤點庫存飼料,結(jié)算往來賬款,順便把一個多月收到的二十頭豬拉回縣城。

      隔三岔五,或步行,或騎自行車,到各個點上收豬,有時也在一個地方住幾個月,這是余慶近幾年的日常工作。在別人看來,城里有家回不得,老婆娃娃管不上,吃飯常常瞎湊合,這是變相的懲罰,輕度的流放。他倒不覺得有啥委屈。遠(yuǎn)離了城里的喧囂,不看更不卷入公司里的派系爭斗,不用參加每天的早請示晚匯報,沒人收,沒人管,不開會,不見領(lǐng)導(dǎo),自己領(lǐng)導(dǎo)自己,多好!

      三娃揉著眼睛從窯里出來,連續(xù)打了幾個噴嚏,望著大榆樹上的喜鵲發(fā)呆。

      天空清亮,寧靜涼爽。大榆樹上的松鼠跳來跳去。地上幾只戴勝鳥自在覓食,大黃狗慢騰騰走過,彼此不理不睬。

      院子里彌漫了麥草的清香,豬圈的酸騷,堆肥的酵氣,旱煙的辛辣,灶間柴火的焦煳,罐罐茶的苦澀。酣眠初醒的三娃,深深吸了幾口氣,都是熟悉的味道。

      這幾年城里亂得不像樣子,三娃奶奶整天心驚肉跳,生怕孫子出事。一到暑假,她就催余慶趕緊把娃領(lǐng)走,到鄉(xiāng)下住一段時間。三娃當(dāng)然也盼著到收購點,領(lǐng)上狗在山峁峁溝畔畔上瘋跑,攆兔子,掏鳥窩。

      但這回他情緒不高。來時帶了一個很好使的彈弓,想痛痛快快打打麻雀。德貴說桃洼有的是松鼠鷓鴣野雞兔子,隨你怎么打。三娃沒想到,桃洼找不到一粒石子,除了土還是土。他跑遍整個村子,最后下到溝底水邊去找,只有一捏就碎的料姜石,就是沒有石子。這讓他非常失望。問德貴,咋一點石頭渣渣都尋不到呢?德貴笑說,要不咋叫黃土高原呢。

      三娃想和大黃狗玩,但這個狗太老了,臥在麥草堆里不想起來。三娃只有去逗豬。他拿土疙瘩當(dāng)子彈,用彈弓射豬。二十頭豬里有一頭花豬,黑背白肚子,毛色鮮亮,三娃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花花。土疙瘩打在花花身上,并不疼痛,更像逗著玩?;ɑǖ姆磻?yīng)是跳來跑去,一點都不生氣。三娃問德貴,能不能把花花留下來,不要送去屠宰場。德貴笑笑說,你娃倒是個菩薩心腸。養(yǎng)豬就是為了吃肉。

      德貴把豬趕回窯洞。他彎腰把煙鍋頭伸向茶爐底下,點著了,連吸幾口,說,汽車啥時能到?

      余慶說,恐怕十點以后了。

      一里路開外,北峰公社的大喇叭,開始轉(zhuǎn)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播音員的聲音清脆,高亢,尖銳。在這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聽中央臺的廣播,有種身在北京天安門的感覺,世界很小,自己很大。

      突然喇叭里中央臺的聲音中斷了,換成了公社的廣播員。他簡直是大聲喊著說,收購站的老王,快到公社來接食品公司的電話。兩個聲音差別太大。后者粗獷暴烈的腔調(diào),陌生人猛一聽,會覺得有啥不祥的事情發(fā)生。

      余慶不敢怠慢,趕緊起身去公社。打電話的是縣食品公司的經(jīng)理潘元,聲音比廣播員還粗大。他說原定今天來拉豬的卡車,昨天出了車禍,壞在了羅漢洞。你們只好步行,無論如何,明天,也就是8月13日中午前,必須把這二十頭豬吆到公司屠宰場。這可是政治任務(wù),不能出任何問題。

      余慶一聽頭皮發(fā)麻,說多少年了,吆豬頂多三五頭,走個十里八里,哪里一次能吆這么多,走這么遠(yuǎn)。

      潘元不耐煩說,現(xiàn)在不爭執(zhí),這是硬任務(wù)。

      余慶說,公司能不能派幾個人來搭個手,我們兩個人怕吆不了。

      潘元說,門市部和加工廠的十幾個人,都抽到三干會上幫灶去了,公司沒人。你甭再討價還價,任務(wù)完不成,唯你是問!

      余慶順路到供銷社買了三節(jié)一號電池,急忙趕回收購站。德貴已經(jīng)把吃的拾掇好了,豬油烤黃面饃饃,蘿卜絲絲白面拌湯,一碟鹽拌青辣子。他把饃饃掰開,夾上青辣子,遞給三娃叫他快趁熱吃,豬油涼了就膩,也不香了。

      余慶說,時間很緊了,后晌就得走。七八十里路呢,下川上塬,過河走公路,多少年也沒見過吆這么多的豬。

      德貴磕磕煙鍋說,后半夜狗叫,我起來看,黃鼠狼叼走了一只雞,就覺著今天怕有啥不順當(dāng)事,沒想到是汽車來不了。從這到塬畔雷公廟十五里,下塬到紅河川十五里,再到白草塬五里,馬家磨坊十里,再到縣城,這么走最近,也得七十多里。不算太緊張,還能走。

      余慶說,我心里咋一點都不踏實!

      德貴說,腳戶車戶走了幾十年夜路,啥事沒經(jīng)過!白天秋老虎天氣,豬熱得受不了,上大路公路車多人多,怕豬受驚亂跑,收拾不住。咱們走捷路,夜里清靜,沒人,又涼快,豬不受罪,也不敢亂跑。

      余慶說,那倒也是。

      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德貴問三娃,你拉架子車上路能成嗎?

      三娃說,能成。

      余慶說,一早上就見你說這一句話。真能走長路?

      三娃說,能。

      德貴說,我看能成。我十二歲就上長路,走南闖北,一走幾個月。你今年十二歲,才走幾十里路還不行?!你看人家甘羅,十二都能當(dāng)宰相了么。

      他話頭一轉(zhuǎn)又說,往年開三干會,頂多五頭豬就夠打發(fā)了,今年也怪,要二十頭,這開會混飯的得有多少!

      余慶說,這幾年渭州新遷來幾個軍工廠子,職工加上家屬,人口增加上萬。這些人戶口遷來了就要副食供應(yīng),咱們供不上。緊隨新廠子,太平鎮(zhèn)新來了一個團(tuán)的駐軍,他們也要吃肉,咱們供不上。這么多年,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

      德貴說,難怪最近整天鼓動社員家家喂豬。

      余慶說,我還是怕咱們兩個收攏不住。

      德貴說,最操心的就是塬上這一段路,豬剛從圈里出來,緊張,可能會亂跑。走上一段,適應(yīng)了,勁頭也不大了,就好辦。你要是不放心,咱們再尋個幫手。

      余慶說,都火燒眉毛了,你到哪里尋幫手?

      德貴大聲喊,朱老五,你過來。

      余慶說,你喊這個窮慫鬼,干啥?

      德貴說,來了你就知道了。

      朱老五是收購站的鄰居,套著一件破破爛爛的土黃色軍用棉襖,咣里咣當(dāng)、探頭探腦地進(jìn)了收購站。

      德貴說,我們下午要吆豬進(jìn)城,一路上豬糞給你。你拉上架子車,幫我們前后左右招呼著,就怕有不老實的家伙離群亂跑,鉆玉米地,我們兩個弄不住。

      朱老五大喜過望,說,半路上我的車要是裝滿了,那后頭的糞誰拾呢?

      德貴笑道,你個瓜慫,后半段路后半夜走,你能看見豬屎?除非豬屎把你滑倒!

      余慶笑說,就算你像貓,能看見夜里東西,豬屎你也不能一人獨吞,人人有份才對??!

      朱老五說,對對對,我太貪心了。

      安頓好了,德貴去朱老五家地里掰了些玉米棒棒,煮熟了,預(yù)備路上吃。

      下午三點,德貴吆喝著趕豬群出窯圈,余慶和三娃朱老五在大門兩側(cè)攔豬群,防它們往兩邊玉米地里跑。德貴嘴里一直咯咯咯咯叫著,既是召喚也是催促,他要讓豬群熟悉他的聲音。

      豬群走在沙土路上,看起來不太緊張,路上沒有車輛行人,兩旁的玉米地靜悄悄,余慶心里稍微放松了點。他手持一根五尺長的白蠟?zāi)颈迼U,走在豬群前邊,三娃拉架子車跟在后面,車子上也有德貴給他準(zhǔn)備的白蠟?zāi)颈迼U,和他身高一樣,脖子上還掛了個大手電筒。還有一個鐵皮食槽,一口袋已經(jīng)干拌好的飼料,中途加上水就是豬群的夜宵。德貴搖著馬車夫用的長鞭子,鞭梢子上一縷紅纓。他抽出一鞭,聲音尖銳響亮,豬群有些驚恐,這正是德貴想要的效果。他看見前面花豬跑得有點快,企圖離群向前沖,就甩出一鞭,鞭梢子準(zhǔn)確抽打在花豬鼻子上,花豬尖叫一聲,頓時老實了往豬群里面鉆。

      三娃說,伯,你鞭子抽得太好了。

      余慶說,你伯是幾十年的老把式了。好好看著學(xué)。

      德貴說,這個花豬不省事,你看它東張西望,總想往前跑。三娃你要盯著點。

      三娃說,花花聽我的話呢。

      朱老五拉著空架子車走在最后,眼睛盯著豬屁股,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秦腔《智取威虎山》唱段。

      兩小時不到,豬群到了塬畔雷公廟。德貴給三娃說,這是走長路的人休息打尖、求神拜佛的地方。豬走不動了,咱們也休息一會兒。他進(jìn)到廟里,雷公像早打爛了,他還是沖神位拜了幾拜。

      朱老五的糞車還沒裝滿,不想返回。余慶說,豬肚子空了,你跟著也沒糞拾,回來還得爬坡,現(xiàn)在返回算了。

      朱老五說,這些糞能掙八分工也好。說完就拉車往回走了。

      德貴看看豬d07c3d3cac442de06114bf942d6b4f362f8100b5404d3501a50bb0b54f3a44c0群,沒啥異樣??纯刺?,萬里無云。說,這一段路沒啥情況,再往下走,豬越走越乏,不怕它亂跑了。他點上煙鍋,說后背疼得很,平常都是變天打雷這老病才犯,今天天氣這么好,疼得反倒厲害了,怕是半夜起來受涼了?他拿出一片膏藥,讓余慶給他貼上。

      從北峰塬下來,向南穿紅河川,到白草塬腳底下,又走了兩個鐘頭,天已經(jīng)快黑了。

      德貴說,就在這灣子水邊打尖,喂豬。他讓豬群先自己飲河水,食槽里拌好料,豬自動就來搶食。德貴叫三娃拿出布口袋里的玉米棒棒、玉米面餅子,三個人吃了,算是晚飯。

      吃完東西,德貴吆喝豬群繼續(xù)上路。幾鞭子打響,豬群就爭先恐后上了坡,三盤四折,上到崾峴口,翻過去下山就是寬闊的渭州川道,但豬群停在崾峴口上不往下走。

      德貴說,又走不動了,還得叫它們緩緩氣。前頭不遠(yuǎn)處有一片土林,路邊還有好幾個大坑。豬要掉下去,咱們就沒辦法了。要特別小心。三娃你要盯住花豬,有情況就喊我。

      三娃打開手電筒,照照豬群,說,放心,花花老實著呢。

      休息了半小時,豬群開始下山。余慶看懷表,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半。豬群進(jìn)入土林,兩邊是高低粗細(xì)不一的土柱,在昏暗的月光下,好像隨時有垮塌倒下的危險,路邊像大口機(jī)井一樣的坑洞,黑夜里越發(fā)顯得深不可測。豬群似乎也意識到危險,靜悄悄走路,幾乎沒有一點哼哼聲。三娃一手扶著架子車,一手拿了手電四處照,還大聲呵斥花花。

      余慶說三娃你小心點,看腳底下的路!我南北二塬跑遍了,還沒見過這么高大的土柱子,這么深的坑。

      德貴說,這地方原先是交通要道,民國年間販鴉片的都走這條路,常有劫道的土匪,還有狼豹子出沒,一兩個人不敢走。后來修公路改道,這條路現(xiàn)在沒人走。咱這是為了抄近道,要多加小心,萬一要是遇上下雨塌方,泥石流沖下來,咱們恐怕都要見涇河龍王去了。

      所幸沒出現(xiàn)啥意外,豬群平安過了土林,下到河灘。德貴覺得危險路段都過去了,可以松口氣,說,咱們十二點就能到馬家磨坊,在那歇上一個鐘頭,走得再慢,早上總能到縣城。

      三娃第一次走這么長的夜路,還要盯著隨時可能亂跑的豬群。開始他很興奮,一手扶架子車,一手還要拿白蠟?zāi)颈迼U在空中揮舞,時不時還想拿大手電筒照照豬群,嘴里還念念有詞,不成腔調(diào)地哼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yáng)。

      德貴說,三娃,你還會唱別的嗎?

      三娃說不會。

      德貴說,我給你唱林沖夜奔。三娃說不懂。三滴血?不懂。王寶釧?不懂。周仁回府?不懂。鍘美案?不懂。

      德貴說,我知道你不懂。打小沒聽過戲么!可惜了。

      將近子時,三娃困得睜不開眼,走著走著就迷糊了,碰上路邊堆放的砂石堆,一個狗吃屎就撲倒了,這才醒過來。他放眼望去,星星點點的光亮綴在眼前無邊的黑暗中,分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哪些是地上的燈。身上的汗慢慢落下,一陣風(fēng)過,頓時覺得寒氣逼人。

      起風(fēng)了,德貴說,趕緊走。但豬群速度慢下來。德貴說,走不動了,沒辦法,畜生不像人,你不能逼它,得耐著性子。

      西邊傳來隱隱雷聲。十二點半,三人終于把豬群趕到了馬家磨坊門口。磨坊里亮著燈,有人大聲說笑。

      德貴說,你們倆看著豬,我進(jìn)去問問。

      德貴拍門,沒人理睬,聽見里面有人說,我把那個碎婊子一口氣弄了三回!另一個聲音說,你有啥賣派的?老子一晚上五回,差點把那個碎賣貨客弄死了。又有一個聲音說,我就不信,你錘子有我大!另外有聲音說,都甭吹牛皮,把本錢掏出來比!有人回應(yīng)說,比就比!

      三娃問德貴,伯,他們說的啥?

      德貴罵道,一幫子瞎慫。他推門進(jìn)去,七八個年輕人正興高采烈過嘴癮,被來人打斷了。有人問,老叔,三更半夜到這弄啥?

      德貴說,給縣上送豬的,要下雨了,想進(jìn)來避一陣。你們是看莊稼的?

      有人回答,肯定不是偷玉米的。想偷女人,可惜沒有。

      又有人說,偷個豬能行嗎?

      眾人大笑,氣氛頓時輕松了。

      德貴說,我怕打雷把豬驚了,趕進(jìn)來能成嗎?

      德貴話音未落,幾道閃電就劈了下來,緊接著就是幾個炸雷接連而至,聲音之大,地動山搖。三娃覺得耳膜都震破了,他從未見過這么強(qiáng)烈的閃電打雷,他倒也沒覺得害怕,還盯著花花。第一波閃電照亮馬家磨坊時,三娃看見花花站在架子車上,朝天嚎叫,其他豬驚恐萬狀,擁擠在一起,低頭亂拱,恨不得鉆進(jìn)地里去。雷聲之后,第二波閃電來襲,剎那間,三娃看見花花騰空而起,好像地面有巨大的力量,把它拋起,又摔落地上。豬群開始四散狂奔,凄厲的尖叫聲讓余慶德貴渾身癱軟,跌坐地上動彈不得。不一會兒雷電停息,天空恢復(fù)了平靜,下弦月稍微亮了一點。

      豬都不見了。

      余慶說,這下子麻煩大了!這差可咋交嘛,說著幾乎要哭出聲。

      德貴很冷靜,說,南邊有水渠,東邊是玉米地,西邊是放足了水的麥茬子地,北邊是河灘,豬跑不遠(yuǎn)。麻煩你們幾個小伙子幫忙給吆喝幾聲,看能不能趕到一起。德貴說著嘴里不停地咯咯咯咯召喚。磨坊里的年輕人也出來跟著大聲吆喝。鬧騰了一下子,他們說,黑咕隆咚的,現(xiàn)在也沒辦法一個個找,只能等天亮了。

      三娃拿了鞭桿說,我去找。

      德貴說,你在這蹴著。咱們只能不停聲地吆喝,除了玉米地麥茬地,豬沒地方去,自己會回來。

      果然如德貴所料,天亮?xí)r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十五頭。德貴和余慶鉆玉米地,又找回來四頭,沒回來的只?;ɑā5鹊桨它c,那頭逃亡分子仍無蹤影。三娃哭出了聲,覺得是自己沒看住花花。

      德貴和余慶商量,先到太平鎮(zhèn)打電話匯報情況,再請求太平鎮(zhèn)公社通過廣播,讓附近幾個村的社員幫忙尋找,活要見豬,死要見肉,無論死活,尋回豬的社員獎勵一個豬頭。

      他們餓著肚子,趕著同樣饑餓的十九頭豬,下午四點才走到縣城食品公司的屠宰加工場。辦完交接手續(xù),余慶說,走這一趟,十九頭豬毛重少說能減三百斤,這個窟窿咋填呢?

      德貴說,顧不上這個了,隨他們咋定。你們爺父兩個先回家,我明天問公司看咋辦。

      第二天,老把式德貴和會計余慶丟了一頭豬的事就傳遍了公司。太平鎮(zhèn)那邊的消息是,擴(kuò)大了搜索范圍,周圍的水渠澇壩機(jī)井玉米地,溝溝坎坎都找遍了,連根豬毛都沒見,也沒有雷殛的痕跡。那天晚上,周邊三四十里內(nèi)都聽到了炸雷聲,各個生產(chǎn)隊的牲口棚圈都驚恐騷動了好一陣子。牲口的驚恐傳給了人,大家惶惶不安,私底下傳說,不知啥地方出了事,老天爺要降罪了!

      縣革委會通過廣播發(fā)通告,說“8·13特強(qiáng)雷電”并沒有造成自然災(zāi)害,只是把幾千頭牲口驚了,有點小損失,要求大家提高警惕。

      花豬消失得無影無蹤。

      懸賞的豬頭無人能領(lǐng)。

      食品公司革委會作出決定:失蹤的豬按二百斤算,每斤收購價四毛,余慶和德貴各賠公司40元,從兩人工資中扣除,每月4元。另外,調(diào)整余慶的工作,即日起長住最偏遠(yuǎn)的桫欏公社收購站,為期一年,到期后看表現(xiàn)再重新安排。德貴剛好到年齡了,辦理退休,考慮到他豐富的飼養(yǎng)經(jīng)驗,再臨時聘用三年。豬群掉膘的損失就不再追究了。

      社會上傳言太多,為澄清事實,安定民心,縣上專門發(fā)了文件——《關(guān)于8·13事件的通知》,說8月13日凌晨雷電驚炸豬群事件,沒有造成重大損失,群眾不要相信各種迷信謠言。

      有了處理結(jié)果,余慶緊繃的心松了下來,人一點力氣都沒有,躺了好幾天都起不來。

      德貴不甘心就這么認(rèn)賬。他買了一條寶成煙,一瓶西鳳酒,到南塬榆樹莊找神漢郭陰陽,請他掐算一下。郭陰陽好幾年都不敢給人算卦了,但架不住總有人送煙酒來求,救苦救難本是行菩薩道,他也順?biāo)浦?,就著煙酒,排八字,掐干支,生意低調(diào)而紅火。

      郭陰陽問了德貴的八字,豬群炸窩的時間,念念有詞,掐算了一番,驚叫說,你這事可不簡單。今年是辛亥豬年,你們可是三人一起吆的豬?

      德貴說,是,兩個大人一個娃娃。

      郭陰陽說,你看奇怪不奇怪,你們?nèi)齻€都屬豬是不是?

      德貴一想,說,都屬豬。

      陰陽說,跑丟的那頭豬,是今年生的豬娃子,也屬豬。你們四個豬,在豬年遭電閃雷擊,平安無事,這福氣可不是一般。你們?nèi)齻€人好好地,那頭豬自然死不了。屬豬的在這個本命年是金命火運(yùn),南方屬火,這個豬要往南跑,死不了。找是肯定能找到,但你尋著它的時間,就是它的死期,它死了,你們怕不太吉利。

      德貴半信半疑。陰陽說,你這豬不一般,命長得很,有緣分的話,也許三五十年后還能遇見。

      德貴心說,這不胡說么!回來給余慶說,余慶也不敢相信,誰家豬能活到三五十歲!

      余慶說,咱們再不言傳了。

      三娃也不相信花花已經(jīng)死了。他覺得要是自己去找,也許就能找到。他想為父親和伯父承擔(dān)點責(zé)任。

      第二年秋天,上面來了一個工作組,悄悄搞調(diào)查,要弄清楚去年那個丟豬封建迷信謠言事件。德貴和余慶自然免不了接受詢問調(diào)查。兩人如實交代吆豬過程,有驚無險,出了一身冷汗。

      一年過去,三娃的心思還在8月12日深夜、13日凌晨,強(qiáng)烈的雷暴還不時在他耳朵里轟隆作響,花花騰空而起的景象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他一直自責(zé)沒有看住花花,沒有堅持自己去找花花,如果他當(dāng)時去找,也許就真找回來了。他覺得彌補(bǔ)愧疚的唯一方式就是將來要養(yǎng)一群豬,至少養(yǎng)一頭,這頭豬一定是像花花那樣,有漂亮的毛色,勻稱俊健的身材。它一定不是僅供人類食用的兩扇肉。

      國慶過后,學(xué)校終于開始正常上課。三娃按部就班,像同齡人中的大多數(shù)一樣,開始了漫長平凡的人生旅行。初中,高中,下鄉(xiāng),考學(xué),離家,工作,戀愛,結(jié)婚,生子,下海,上岸,出國,回國,逐漸歸于平靜平淡的平庸生活。唯一的不平常,是每次回家探親,見到父親和德貴,三人諞閑傳總要諞到吆豬丟豬的事。對于三娃來說,這次事件是他最寶貴的童年記憶,其他一切都平淡之極,毫無價值。

      2000年,德貴死了,五年后,余慶也死了。

      2011年,辛亥年,三娃已經(jīng)兩鬢斑白。8月12日這天,他乘坐同學(xué)的越野車,從縣城來到桃洼,他要重走吆豬路。收購站一片荒蕪,窯洞坍塌,門窗殘破,雜草叢生,一只鳥都沒有,更沒有豬。他謝絕了所有陪伴的請求,一個人在中午時分上路,手里拎一根乳白色的白蠟?zāi)?,背包里只有兩瓶礦泉水。

      鄉(xiāng)村公路平坦干凈,村里沒有人煙。過去的人民公社,現(xiàn)在的鄉(xiāng)政府,辦公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但空闊無人。手機(jī)沒有信號,他索性關(guān)機(jī)。他此前隱隱期待的小資的傷感病,竟然沒有發(fā)作。重建的雷公廟富麗堂皇,有香火,無人煙。崾峴的山形地貌,被橫沖直撞的高速公路破壞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土柱坍塌了不少,深坑里長出一些臭椿樹和槐樹,景觀不復(fù)當(dāng)年。

      他在子夜時分到了馬家磨坊。不出所料,磨坊連同磨渠河已經(jīng)夷為平地,沒有當(dāng)年的一點痕跡。天空晴朗,月華朦朧,萬籟俱寂。他坐在地上,面朝西方,期待閃電暴雷再次來襲,但啥也沒發(fā)生。

      他躺倒,想睡,睡不著,睡不著就浮想聯(lián)翩。

      三娃一夜未眠,早晨回到縣城,約幾個童年伙伴一起吃飯,其中就有德貴的兒子鐵柱和孫子石頭,他們自稱豬二代。這些人子承父業(yè),養(yǎng)豬的、殺豬的、販豬的、賣肉的都有,彼此來往密切,生意上互相幫助,倒也其樂融融。豬二代和父輩一樣,都能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聲說話,喝高了互相揭老底,說童年糗事。慢慢話題轉(zhuǎn)到當(dāng)下的生意,最后就聽石頭一人講他養(yǎng)豬的事。

      鐵柱的兒子石頭上了省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的畜牧獸醫(yī)專業(yè),畢業(yè)回家自己創(chuàng)業(yè)。先是開寵物店,但縣城養(yǎng)貓養(yǎng)狗的太少,生意半死不活,掙不到錢,兩年前他決定到本縣的南峽鄉(xiāng)去辦養(yǎng)豬場。

      這正是三娃早就想做的事。他聽得特別認(rèn)真。

      南峽鄉(xiāng)雨水充沛草木豐茂,歷史上就是放牧牛羊的好地方。最近十幾年,人口流失嚴(yán)重,有十幾個自然村已經(jīng)空無一人,一度傳說這個鄉(xiāng)都要撤銷。石頭覺得這樣好的條件不利用實在可惜。國家支持畜牧業(yè)發(fā)展,可以低息貸款。退耕還林后,有大片土地成了天然草場,放養(yǎng)的豬比圈養(yǎng)的有生態(tài)賣點。南峽鄉(xiāng)閑置廢棄的房屋足夠用來做豬舍,可以省一大筆投資。自己本身就是專業(yè)人士,有技術(shù)信息方面的優(yōu)勢。兒子把這些情況一擺,鐵柱也覺得可以干。石頭又跑到農(nóng)業(yè)局林業(yè)局畜牧局,申請貸款和各種扶貧資助項目,也出人意料地順利。

      事情就這樣成了。從豬場開張到第一批豬出欄銷售,也就一年多時間,太快了。大家聽得開心,三娃尤其興奮。

      石頭把圍欄擴(kuò)大五倍。白天豬在草場自由活動,晚上回到豬圈。同時開辦農(nóng)家樂,主打野生放養(yǎng)、不喂飼料的純天然豬肉火鍋。一時生意興隆,城里人開車跑二十多公里山路來吃火鍋,呼吸高山牧場的新鮮空氣——據(jù)說有極高的負(fù)氧離子,成為小縣城一時的風(fēng)尚。

      但到冬季,開始出狀況了。天寒地凍,近些年急劇繁殖的一大群野豬,到石頭的豬場來覓食了。它們毀壞柵欄,跳過圍墻,撞碎玻璃門窗,哄搶一切能吃的東西。石頭全力抵抗,但勢單力薄,拿它們沒轍。野豬是國家保護(hù)動物,法律規(guī)定不能獵殺。就算可以殺,石頭也沒有槍。就算有槍,也是違法持有。

      好不容易熬到春暖花開,政府開始允許受害人以恰當(dāng)方式獵殺野豬,它們繁殖的速度,完全出乎意料。但野豬不再搞破壞。它們換了挑釁人類的方式——在石頭的視野范圍內(nèi),公然和家豬交配。石頭除了放幾掛鞭炮試圖驅(qū)趕,別無良策。野豬群領(lǐng)頭的,是一頭花豬,身形高大,雄壯威猛。

      三娃驚叫道,當(dāng)年我們丟失的就是一頭花豬,我叫它花花!

      石頭咂了一口酒,說,更意外的還在后頭呢。

      野豬不耐煩鞭炮騷擾它們的好事,竟然拐帶著石頭的母豬跑路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這可是天下奇聞!來,喝一杯喝一杯!

      石頭接著說,母豬被拐跑了,公豬也待不住了。一天早上起來,我到豬圈一看,里面一頭豬也沒有,全跑了!

      石頭原以為豬們在外面浪夠了會回來,畢竟主人給它們的飼料比野食要可口點,但它們沒有回來。后來有個藥農(nóng)告訴石頭,他在關(guān)山深處的梢林里采藥時,看到過這群豬,領(lǐng)頭的就是一頭大花豬。

      石頭投資的十幾萬,就這樣打了水漂,還另外欠債十多萬。當(dāng)初他寫可行性報告,啥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想到野豬的潛在威脅,沒想到豬的性欲有多大的破壞性。

      三娃說,你們可以向政府申請救濟(jì),現(xiàn)在政府手里有錢。

      石頭說,這半年一直都在跑,腿都快跑斷了,要不到錢。

      石頭找政務(wù)中心的牛主任,他回答說,豬跑了,又不是死了,叫人殺了。你沒把豬管好,責(zé)任在自己,不能當(dāng)成天災(zāi)人禍。政府沒有理由給你補(bǔ)貼救助。說句你不愛聽的話,這畜生和人一樣,咋慣咋來。你給它點自由,叫它在草地上自由活動,它就得寸進(jìn)尺,干脆給你跑球子咧!這也算是個教訓(xùn)。

      石頭無話可說,去找農(nóng)業(yè)局,王局長說,你把耕地變成草場了,我們農(nóng)口資助你,那不是打自己臉么?石頭又無話可說。

      他去找林業(yè)局,李局長說,養(yǎng)豬也算林下經(jīng)濟(jì),豬跑了,林下經(jīng)濟(jì)也沒了。你啥時候把豬找回來,恢復(fù)林下經(jīng)濟(jì)的活力,我們啥時候給你批錢。

      石頭一點脾氣都沒有,他去找畜牧局的張局長,局長說,你養(yǎng)豬的成績有目共睹,但是豬跑了,跑到關(guān)山去了,那可是咱們鄰居儀州市的地盤。這些家豬野豬到底算誰家的?歸屬不清,又不像人,有戶口身份證,能查清楚,好控制。查不清我們咋能救濟(jì)你?要說你有功勞,我看主要是給豬雜交提供了條件,增加了野豬的種群數(shù)量,這個應(yīng)該表揚(yáng)?,F(xiàn)在野豬繁殖太快,超過環(huán)境承載量,好事變成壞事了,這個要批評,不能再支持。

      石頭想辯解幾句,局長說,車走車路,馬走馬路,表揚(yáng)你批評你都對,不矛盾。

      石頭諷刺他一句,說鬧了半天,打個空頭炮。

      張局長笑了,說,不是空頭炮,是馬后炮。他自嘲說,不放馬后炮,咋證明自己有先見之明呢?

      石頭抱最后一線希望,走進(jìn)生態(tài)環(huán)境局的辦公室。

      朱局長說,你的家豬雖然入了野豬群,到底不是真野豬?,F(xiàn)在究竟有多少野豬,雜交豬娃算不算野豬,誰也弄不清楚。底賬不清,我們咋給你撥錢?說難聽一點,你不要介意,南峽鄉(xiāng)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有很大改善,野生動物增加很多,這不是哪個人的功勞,是老天爺發(fā)慈悲了。所以嘛,我也說不清,你辦養(yǎng)豬場,到底對不對,好不好。

      鐵柱感嘆說,你聽人說起來,到處都有錢。真要去找點錢,哪搭都沒有。我現(xiàn)在睡不著覺,天天為石頭的一勾子爛賬發(fā)愁。

      三娃問,那你們打算咋辦?

      鐵柱說,石頭的意思是打野豬賣肉。

      三娃說,這個想法倒不錯,但申請購買槍支彈藥也是相當(dāng)麻煩的事。

      石頭說,那就是另外的事了。走著看么。

      聽了石頭的敘說,三娃打消了回南峽辦豬場的念頭。

      他決定第二天離開。下午無事,到街上閑逛,路過縣圖書館,溜達(dá)進(jìn)去一看,有個渭州社會發(fā)展成就展,正在撤展。其中就有介紹南峽生態(tài)養(yǎng)豬場的圖片文字。丟在地上的大幅照片上,藍(lán)天白云,綠草青松,石頭摟著一頭黑豬,笑容燦爛。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實習(xí)編輯:舒齡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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