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燈具城的涼棚下站著個人。

她撐著傘，和母親互相打量。母親低下頭，試圖看清她的樣子，隨后她朝那邊揮手，我立刻意識到，這人就是我的舅媽。

舅媽穿一條粉色長裙，踩著人字拖，啪嗒啪嗒朝我們走來。她皮膚白凈，嘴上涂著艷麗的口紅。走近看，左眼眼尾下有一粒痣，小小的，靈氣十足。她還沒停下腳步，一陣香氣就撲了過來。母親擠出一點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呵，太長時間沒見了吧?！彼鲋藡尩母觳舱f。

“是啊，好些年了，剛才差點沒認(rèn)出來你呢。”

母親好像不知道再說什么，尷尬地笑著。舅媽看了我一眼：“這是東凱？長得這么高了，那時候見他明明才一點點嘞?！?/p>

“誰知道啊，這小子像吃了激素一樣?！?/p>

“進青春期了吧?！?/p>

“是嗎？哈哈，也許是吧，”母親拍拍我的后背，“東凱，叫舅媽?！?/p>

我喊了一聲舅媽，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再也不敢抬頭。

“輸完液了嗎？”

“輸了一個上午呢，就在旁邊的婦幼醫(yī)院。哎喲，本來沒敢麻煩你，這幾天老家蓋房子，我跟他爸實在是抽不開身?！?/p>

“醫(yī)生怎么說？”

“有點喘。沒事兒，老毛病了，隔三岔五就得上醫(yī)院。以前都是我跟著來，辦住院。這回可真得麻煩你幾天了?！?/p>

“瞧你，這么見外。前幾次怎么不吱個聲，住院多浪費錢?！?/p>

“那什么，要不你先帶著他回去吧，”母親把我推到前面，“我就不跟你們一起去了，得去趕客車了，要是趕不上可就有我等的啦。”

“啊，這么著急就要走嗎？”

“是呀，泥瓦工都到了。去醫(yī)院的路我也告訴他了，你到時候別送他，讓他自己去?！?/p>

母親把我交給舅媽，轉(zhuǎn)身往車站走，還不忘回頭交代：“他要是不聽話你盡管揍他，沒事的，他很皮實?！?/p>

舅媽一只手撐著傘，一只手摟著我的肩。我連步子都不會邁了，腳在地上搓，小心地跟著她。一路上，我們都不知道該談些什么。我只能假裝好奇地觀賞街邊的風(fēng)景，就像一次也沒來過那樣。

熱浪包圍著我們，走在商鋪的涼棚下，也覺得燥熱難耐。這是一把雨傘，對陽光根本沒有防御作用，一直舉著也許是個累贅。舅媽問我：“農(nóng)村會比城里涼快一點嗎？”我搖了搖頭。沿著新市街走了一截，總算拐進一條有樹蔭的小巷。舅媽叮囑我記著點路，她家就在這里面，等我下次出門時，別找不回去。巷子很窄，垃圾車占了大半條路，臭得發(fā)酸。電線桿和墻壁上貼滿了生殖醫(yī)院的廣告和色情卡片。舅媽快速在小巷里穿梭，不時回頭看一眼，以免我跟不上。拐了三四次，終于在一套大院前停下。這里是市電視臺的家屬院，里面住著好幾戶人家。舅媽家在院子最靠外的一層。大院里長著幾棵合歡，樹蔭下有兩個老太太在晾衣服。我跟著舅媽走進去的時候，兩個老太太背著身，賊兮兮地看我們，等我們快走進小院時，她們嘀嘀咕咕地說起了話。

“舅舅什么時候回來？”我坐在沙發(fā)上問道。

“呀，可能還得一陣子吧，我不清楚?！本藡尠扬L(fēng)扇拖過來，定在我跟前，調(diào)到三擋。

“在這里你可以隨意一點，我不會像你媽管你那么嚴(yán)的?！本藡尳o我一把鑰匙，“我等下要上班，有時間再陪你出去逛。你也可以自己先轉(zhuǎn)轉(zhuǎn)，但千萬不能走遠?！?/p>

隨后，舅媽回到她房間，閉上了門。里面響起一陣衣服摩擦的聲音。出來時，她換上了一條黃底白波點的短裙，走到門前鞋架上抽出一雙矮跟涼鞋，搗鼓半天才把帶子扣好，在玻璃上大致看一眼，就撐開傘出了門。

還沒正式和舅媽說幾句話，她就關(guān)上大門走遠了。一路上我都在設(shè)想跟她見面時的場景，但沒想到一切結(jié)束得這么突然。我剛來，舅媽就讓我“掌管”了她的房子，這多少讓我有點手足無措。

我環(huán)視著這個陌生的房間。一間客廳，兩個臥室，陽臺上是廚房。沒有廁所?？蛷d的陳列再簡單不過：一張沙發(fā)、茶幾、幾把椅子、一臺電視。純白的布罩子在電視上罩著，像是很久都沒取下來過。廚房的墻壁上和桌子上都鋪著黃油紙，上面附著厚厚的油煙。

風(fēng)扇把電視柜的遮簾吹開，一張照片在柜子里豎著。能看出上面的男人是舅舅，身旁那個漂亮的女人自然就是舅媽，只不過照片里的她更年輕，更好看。我把照片取出來，舉在手里端詳半天。他們站在海邊，身體相互倚靠，滿臉堆笑，十分甜蜜。照片右下角寫著日期：2006年8月3號。我仔細(xì)回想了一下，那時舅舅還沒有把舅媽帶回老家。

我還沒上學(xué)時，有一年除夕夜，小雪飄了起來。母親和姥姥早早包好餃子，裹著棉襖來到村口張望。沒有路燈，山里漆黑一片。雪逐漸下大，車燈刺穿黑夜，一輛車沿著山路開來。舅舅終于回來了。他在電話里說，今年掙了點錢，買上了汽車，要一路從廣東開回來。我們不懂從廣東到山西有多遠，只知道舅舅比原定到達的時間晚了整整一天。汽車來到村口，借著昏暗的燈光，我們看見副駕駛坐著一個漂亮的女人。

飯桌上，舅舅滿臉酡紅，掌控著整個局面。關(guān)于在廣東的經(jīng)歷，他說得天花亂墜。舅媽坐在一旁，只怯怯地笑，一句話不說。姥姥的目光定在舅媽身上，嘴角咧著，飯都顧不上吃。我整個晚上都在納悶，這個女人到底什么來頭，能讓一向嚴(yán)厲的姥姥變成這般模樣。大人們相互攀談，我插不上嘴，吃飽后提前離開，鉆進了舅舅的車?yán)铩＿^了一會兒，春晚開始，我聽到聲音跑回屋內(nèi)，卻發(fā)現(xiàn)氣氛異常低沉。沒一個人說話。舅舅獨自喝著酒，姥姥用筷子挑著盤子里的剩菜吃。舅媽兩手交叉伸進大腿的縫隙中，低著頭，春晚結(jié)束了也沒抬起來。

初二晚上，舅舅便要帶著舅媽回廣東。姥姥沒有在他的后備箱里塞滿東西，甚至都沒送一下。只有我不舍地拉著舅舅的手，一遍遍問，什么時候還會回來？母親在我的后腦上拍了一掌，拽著帽子將我拖回去。舅舅發(fā)動車子，漸漸消失在山巒里。

整個春節(jié)，姥姥嘴里重復(fù)說著一個詞——洗腳女。拜年的人一撥又一撥，“洗腳女”這個詞不斷被提起，從姥姥嘴里說出來時，她滿臉的鄙夷和嫌棄。母親說，這是家丑，干嗎告訴那么多人？于是姥姥后來再講時，都會自信地加上一句：“我丑話都跟云鵬說過了，洗腳女進不了李家的門?！?/p>

舅舅和舅媽從南方搬回來定居是前兩年的事。在外奔波十多年的舅舅終于決定不再漂泊，要回鄉(xiāng)干些安穩(wěn)的事。房子是租來的。那時姥姥不跟舅舅說話，卻沒少跟人嚼舌頭：“在外頭混了那么久，連老家的一套房子都拿不下，撿了個山里頭爹不要娘不養(yǎng)的洗腳女，還把人家美得不行。你說說我養(yǎng)了個什么渾蛋玩意兒？”

然而，舅舅在礦井里待了半年多，終究受不了那份辛勞，在朋友的攛掇下，一拍屁股又去了外地。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兩三個月就能回來一趟，而且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次去重慶，下次就是鄭州。

將照片重新放回柜子，我把目光投向?qū)γ娴男∥?。那是舅媽的臥室，房間昏暗，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整個屋子都是紫色。正中央的床上罩著紫色紗幔，上面堆滿衣服。旁邊有一個化妝臺，鑲著大鏡子，正對另一個房間。臺面上擺著瓶瓶罐罐，頂上的一層是首飾和絲巾。窗戶下有張桌子，上面放著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后面凸出一大截，罩子掀起一半堆在頂上。能看得出，那是一臺電腦。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激動。對于這東西我向往已久，唯一一次近距離看到它還是在劉旺家。他讓我坐在一旁看他打魔獸世界，卻不準(zhǔn)我碰一下。我的手都要癢死了。現(xiàn)在，舅媽的電腦就擺在那里。我猜想，那里面應(yīng)該也有魔獸世界。我看了眼窗外，院子里的合歡開出了粉白色的花，舒展的枝葉下滿地金黃。鐵紅色的大門關(guān)著，鎖芯上的小門被風(fēng)吹得來回磕碰。我的眼神在窗外和臥室之間徘徊很久，當(dāng)小門被風(fēng)關(guān)上沒有再彈開時，我終于鼓起勇氣朝房間走去。慢慢地靠近房門，我感到心跳加速。短短的幾步路，我走得飄飄忽忽。外面十分安靜，過于刺眼的光線，看一眼都覺得口干舌燥。我的心依舊猛烈跳動，莫名的緊張感席卷了整個身體。在房間門口站定，我一時想不清楚出現(xiàn)在這里要干什么。屋子里還殘留著舅媽身上的味道，貌似在提醒我，這是專屬于她的領(lǐng)地，我不能隨意闖入。我沒有膽量進入屋內(nèi)，愣神看著逼仄又昏暗的房間，耳朵自動捕捉著街面上的車流聲，幾分鐘過去也沒敢邁動雙腿?；瘖y鏡里顯出我的樣子：一個土氣的男孩，兩側(cè)的頭發(fā)長得扎到了耳朵，臉上長著幾顆紅色的痘痘，眉毛如同一個“八”字耷拉下來。

我被鏡子里的自己嚇了一跳。這張臉不知道什么時候擺脫了稚氣，初具了成熟模樣，并且和爸爸越來越相像，乍一看，仿佛是他正怒視著我，馬上就會沖出來，狠狠地教訓(xùn)我一頓。

回過神，電腦屏幕上依舊空無一物。我不自覺地喘著粗氣，一瞬間，在舅媽的房間前莫名地敗下陣來。

二

一連幾天，舅媽都沒有閑下來。長時間沒有下雨，氣溫不斷刷新著最高紀(jì)錄。我每天早上出門，自己去醫(yī)院，打完點滴再回來。舅媽午后才出門上班，傍晚抽空回家給我做好飯，就又出門，直到我睡前都不見她回來。大部分時間我都無法出去，只能窩在屋里睡覺。起來后渾身濕透，腦子也被熱化了，到了晚上都清醒不過來。樓上住著的老太太也跟我一樣無聊，她經(jīng)常在五六點的時候扶著欄桿從樓梯上下來，坐在院子里曬曬夕陽。第一次見我時，她在門口張望了好大會兒，然后才扒開門簾探進頭說：“小孩兒，我怎么看你面生？”我說：“這是我舅媽家，我第一次來?！崩咸嶂^想了想，又說：“好娃娃，你告訴我，你舅媽是干什么的？”我說：“不知道?！崩咸咟c頭邊往后退：“哦，原來是煎草藥，那挺好。”老太太腿腳不好使，走到一半就走不動了，總是站在樓梯上呼喊：“好娃娃，你來扶奶奶一把嘛，我是死活上不去呀！”幾次之后，我讓她別再下來。她不聽，一天下來好幾次。于是我一聽到動靜就拿根棍子在樓梯口嚇唬她，她便會慢騰騰又慌里慌張地返回去。

偶爾，舅媽下個早班，也總在臥室里玩電腦。傷感的情歌從她房間里飄出，音響接觸不好，總有電流聲，得拍一拍才好使。舅媽愛和人網(wǎng)上聊天，一到晚上八九點，鍵盤鼠標(biāo)的聲音就響個不停。她噼里啪啦地敲擊鍵盤，不時咯咯咯地笑幾下。除了聊天，她還偷菜。她打開一片菜地，用一只白色的手，把花花綠綠的蔬菜全部抓光，緊接著就去下一塊地。她算著時間，一晚上偷好幾次。有時到了后半夜，我起來上廁所，還能看見她房間里發(fā)出微弱的光。

偶爾舅舅和舅媽打一次電話。舅媽把電話用耳朵和肩膀夾著，一邊叮囑，一邊收拾爐臺。舅舅用一個“嗯”回應(yīng)所有，“嗯”過十幾聲后，舅媽就會說，電話費太貴了，還是掛了吧。那次打過電話，她提出一個大袋子，說這里面全是給舅舅的衣服，從內(nèi)褲到襪子，都是新買的，明天就寄出去。舅舅出門在外舍不得花錢，而且連衣服都不會挑，上次回來她看見他穿了一件腈綸的秋衣，摸上去硬邦邦的，扎手，一問價錢還不便宜。舅舅總是說，你不用給我寄，我下次回去帶走就好了。但舅媽哪里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恨不得一買上就讓他立刻穿在身上。不過即使這樣，舅媽也時常自責(zé)，日子不像從前了，他們一起在外頭闖蕩，互相有個照應(yīng)?，F(xiàn)在舅舅自己都居無定所，三天兩頭轉(zhuǎn)移陣地，讓舅媽跟著也是折騰。舅媽擔(dān)心他在外面照顧不好自己，每次打電話都一遍遍地交代：少喝幾次酒，少抽些煙，累了就多休息會兒，身體才是一切的本錢。然而舅舅不知道的是，舅媽一個人也有許多難處。她一個人悄悄去醫(yī)院，以為能瞞得過我。每次回來，她的小包都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她走到臥室里倒出小包里的東西，堆在床頭柜的最后面，那是一盒一盒的藥。我不知道她生了什么病，從來不敢問，只是想到她在擠擠挨挨的人群中獨自看病時，就不免替她感到心酸。不久前的一個晚上，我們都已經(jīng)睡下，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那人敲得很猛，兩只手掌在上面輪番拍打，嘴里呼喊著：“小靜！你給我把門打開！”我正準(zhǔn)備起來看看，舅媽走進我房間，讓我別管他，說那人是個單身漢，就住在大院的后面，一喝醉就來敲她的門。他每次都喊小靜，但她不知道小靜是誰。舅媽躺在我的床上，摟住我說，不怕不怕，讓他敲好了。那人猛烈地捶著大門，嘴里不停噴出輕佻污穢的字句。見里面沒有反應(yīng)，他便用腳踹，好在大門結(jié)實，不然我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過了好一會兒，一個酒瓶子在門上撞碎，玻璃碴“嘩啦嘩啦”地掉到地下，終于沒了聲音。舅媽擔(dān)心我害怕，緊緊摟著我，像是哄小孩那樣，拍著我的脊背，一整晚都沒有離開。

三

傍晚時分，天空低沉，烏云積滿水汽，仿佛一捅就會傾瀉而下。大門被緩緩?fù)崎_，一只鼓鼓囊囊的紅色旅行包擠了進來。

舅舅跟我對視一眼，歪起頭在房間里張望。

“你舅媽還沒回來嗎？”他把旅行包撂在地上。

“還沒呢，”我說，“估計快了?！?/p>

他走進臥室，打開燈看了一眼，又關(guān)掉，沒脫鞋就上了床，點一根煙，微弱的火星在房間里閃動。他的呼吸聲很重，聽起來像鼾聲。一只胳膊蓋在額頭上，小腿交叉，肚子上下起伏，手臂來回伸展、收縮。過了一會兒，煙頭從房間飛出來，在客廳的地磚上滾了幾周?；饳C又響了。

天黑透，舅媽才回來。她沒有走進臥室換衣服，徑直去了廚房做飯。舅舅此時已經(jīng)睡著了，客廳的光亮投射在他的下半身，鞋面和褲腳上沾著些泥點。舅媽端出來三個菜。平時我們只吃兩個。她走過去敲敲門，問：“你吃嗎？”舅舅翻了個身，把鞋踢掉說：“不用管我?！本藡尡汴P(guān)上了門。她不斷給我夾菜，說城里的菜花樣多，趕緊多吃點，不然回到村子里就只有白菜和蘿卜。她幾乎將所有的菜都撥給了我，自己只吃了幾口。我說：“不用給舅舅留一點嗎？”她說：“不用管他?！?/p>

舅媽在廚房洗碗，舅舅打著哈欠走了出來。他拉開旅行包，倒出來一團衣服，一只小藍盒子跟著掉出來。舅舅往廚房瞟了一眼，迅速撿起塞回了包里。地上的衣服臟兮兮的，白色T恤黑得不成樣子，黑汗衫上全是白花花的汗斑。他用腳把衣服踢到墻角，走進廚房，從背后抱住了舅媽的腰。我假裝沒看到這一幕，趕緊低下頭摳手指。舅媽在圍裙上擦擦水，把舅舅的手掰下來。

“什么時候走？”舅媽說。

“明天?！本司藖淼剿嘏?，將洗好的碗放進櫥柜。

舅媽把舅舅手里的碗拿過來，瀝了一遍水才放進去。

“要不……今年過年我也回村吧，結(jié)婚后還沒回去拜過年呢。你姐這不都把孩子送咱家了，我想著借這個機會走動走動?！?/p>

“你還是別回去了，”舅舅壓低聲音說，“要不是老家蓋房，我姐顧不上陪東凱輸液，怎么會把他送咱家來？”

舅媽沒再說什么，彎下身子撈洗碗池里的殘渣。舅舅關(guān)上門，里面?zhèn)鱽硪魂囃妻穆曇簟?/p>

第二天下午，舅舅還在打盹，舅媽將晾干的衣服疊整齊。拉開舅舅的旅行包，她怔了幾秒，看向臥室，舅舅正發(fā)出低沉的鼾聲。她撐開包，把衣服整齊放好。舅舅睡眼惺忪走出來，看見旅行包已經(jīng)被裝滿，揉了揉凌亂的頭發(fā)說：“我讓你動了嗎？”正在洗碗的舅媽哆嗦一下，準(zhǔn)備往外走，但看見舅舅滿臉怒火的樣子，又轉(zhuǎn)過身說：“老大不小了，還整天嚼口香糖?！?/p>

我們?nèi)セ疖囌舅退?。進站口的欄桿外面站著一些人，不停向里面的人揮手告別。旁邊有個嬰兒大聲哭喊，他的母親拍他的背，安慰說：“寶貝別哭，爸爸過幾天就回來了?！本藡尨舸舻乜粗?。舅舅加緊抽著最后半根煙。他們沒說什么告別的話，舅舅將煙蒂彈走，摸了摸我的頭就進站了。

這一次，他要去往珠海。

四

幾天過后，我不用再去輸液，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老家蓋房子正進行得熱火朝天，舅媽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想讓我在城里多玩幾天，母親勉強同意了。

城市的夜晚和村里一樣安靜。商場關(guān)了門，沒有了音樂，機器的轟鳴聲也逐漸止息。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始終沒有睡意。舅媽的臥室里幾乎沒有動靜，只有暗紫色的燈光從門縫鉆出來。有時能聽到舅媽光著腳踱步，門縫處的燈光被切割得忽明忽暗。從窗戶上望出去，月光下是一排在微風(fēng)中招搖的樹。不時有人騎著自行車路過，輪胎擠壓著路面的聲音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

電腦的開機音樂在舅媽房間響起，緊接著是咔嗒咔嗒的鼠標(biāo)聲。一陣點擊過后，鍵盤也響了起來。舅媽又開始網(wǎng)上聊天了。不久前，舅舅打電話回來，抱怨珠海的生活成本太高，還沒開始掙錢就把存款花光了。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說，他出了一點事情，希望舅媽能匯一點錢救急。舅媽問他出了什么事，他說你別多問，盡快匯錢過來。舅媽很詫異，一瞬間把所有話都憋回去了，過了很久她才說，你不知道嗎？我的錢都是一雙腳一雙腳按出來的，你跟自己的女人要錢，你好意思嗎？后來的幾天，舅媽氣得話都不怎么說，回家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上電腦。舅舅的電話催命一樣打來，舅媽每次都說，你自己想辦法，我不會給你錢，但到最后，她還是把積蓄拼湊著匯過去幾千塊。那時她便開始整夜整夜地上網(wǎng)聊天，有時甚至熬一個晚上，快要遲到時才洗把臉匆匆出門。

此刻舅媽仍在不緊不慢地打字，敲擊鍵盤的聲音在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我仰面朝天躺著，想象著另一端的屏幕前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不知不覺地睡去。

太陽攀升至頭頂，驅(qū)散所有云彩，天空只剩下一片濃艷的藍。院外的合歡被曬干水分，萎蔫地垂下枝葉。電視由于長時間沒有打開，受了潮，在模糊的畫面中，武功了得的奇?zhèn)b將鬼子撕成了兩半。舅媽很早就起床，但沒出來，在房間里待了一個上午。音響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放著歌。

臨近中午，舅媽才打開房門，去廚房燒水。她看上去有些憔悴，頭發(fā)亂糟糟的。身上穿著純黑的吊帶，胳膊像水草一樣擺動。她在水管上接水時，陽光照在她的肩膀上，白得耀眼。

水燒開后，舅媽在門外的鐵盆里倒了大半壺，用手指試了試水溫，便把頭繩摘下，卷曲的頭發(fā)像絲綢一般從后頸滑下。她彎腰，把頭發(fā)全撩下來，慢慢浸在水里。她的領(lǐng)口敞開著，一朵玫瑰花的文身在胸前若隱若現(xiàn)。她用手撩起一捧水，從后腦澆下，擠上洗頭膏，揉搓出綿密潔白的泡沫。無數(shù)個泡沫在空氣中爆裂，生出奇幻絢麗的色彩，隨水流消失。盡管電視里奇?zhèn)b們正在與鬼子進行著激烈的拼殺，我的眼神還是忍不住往舅媽那里瞟。

“東凱，你過來一下?！?/p>

我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立馬從座椅上蹦起來跑過去。

“可以幫我再加點熱水嗎？水有點涼了?！本藡屩钢厣系乃畨卣f。

“好啊，”我提起水壺，慌亂中帶著鎮(zhèn)定，“要加多少？”

“你倒吧，我叫你停你再停?！?/p>

我將水壺抬高，水流澆進盆中，舅媽用手指攪了攪說：“可以了?！北憬又闷鹚瑢⑹Ｓ嗟呐菽瓫_洗干凈。

洗完頭，舅媽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里，用毛巾裹著頭發(fā)，一小撮一小撮地擦干，滴下來的水打濕了半個后背。太陽曬得她的臉微微泛紅。她安靜地坐著，一根一根掐去發(fā)尾分叉的部分。我在屋里注視著舅媽的背影，纖細(xì)的身子陷在椅子里，顯得那么嬌弱。我無法相信，面前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將頭發(fā)利落地甩到背后，舅媽折起椅子走了進來?！爸形鐕D，要做飯啦?！彼龀鲂∨艿淖藨B(tài)，沖進臥室套上了一件裙子?！拔胰ナ袌鲑I點菜，很快就回來，餓了的話柜子里有餅干，你先吃?！?/p>

“我還不餓，舅媽?！?/p>

舅媽摸了摸我的頭便出了門。洗凈的頭發(fā)十分輕盈，隨著她的步子左右飄舞。香味彌漫了整間屋子。

舅媽趿拉著涼鞋，身影漸漸消失在巷子盡頭。我隱隱地覺察到，那種感覺又來了，心里癢癢的，仿佛還沉浸在剛才的場景中無法自拔。每次都是這樣，一到這種時刻，身體就完全不受控制。嘴巴里發(fā)干，口水好像全部蒸發(fā)完了。我看了眼窗外，靜坐片刻后，慢慢站了起來。我走到了舅媽的房門口。窗簾依舊拉著，床上十分零亂，夏涼被卷成一團，放在枕頭邊。電腦屏幕沒關(guān)，上面是一只揮動翅膀的蝴蝶，還顯示著時間，11：30。我沒猶豫，做了一次深呼吸，開始往里走。木地板咯吱咯吱地響，這使我驚恐地望了眼門口，那里什么人也沒有。我徑直來到舅媽床前，抬起枕頭，蕎麥皮沙沙地響著。底下什么也沒有。接著我打開她的衣柜，里面亂糟糟的一團，各種顏色的吊帶和裙子全堆在下面，上面用衣架掛著幾件厚實的衣服。中間有個抽屜，拉開后是碼放整齊的內(nèi)衣。抽屜的角落里掖著一些紙張，打開后發(fā)現(xiàn)是醫(yī)院的檢查單。檢查單上面寫著一個名字——劉香女。中間是醫(yī)生潦草的筆跡。我絲毫看不懂，只認(rèn)識最下面打印的四個小字——子宮粘連?？吹竭@幾個字我吃了一驚，連呼吸都放緩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病？我不知道。子宮。我明白它只生長在女人體內(nèi)，是孕育生命的地方。這時電腦響了，一串嘀嘀聲嚇了我一跳。我急忙將檢查單重歸原位，合上抽屜走了過去。屏幕還是和剛才一樣，只是桌面右下角有一個跳動的企鵝。沒人教過我，我就拿起鼠標(biāo)將箭頭對準(zhǔn)企鵝，點擊。屏幕正中間彈出一個聊天框。是一個叫“人生如夢”的人發(fā)來的消息：你中午準(zhǔn)備吃什么？你外甥能吃得慣你做的飯嗎？前面沒有任何的聊天記錄，整個屏幕上就顯示著這樣一句話。人生如夢竟然知道我的存在，舅媽一定經(jīng)常聊起我。這人的頭像是一個男人，戴著墨鏡，背著登山包，在護欄上坐著，背后就是青山白云。他看上去有些老，皺紋很深，像是快50歲了。我意識到我看到了不該看的消息，立即嘗試將聊天頁面關(guān)掉。點擊了好幾次才找到“×”號。那一刻仿佛從醉酒中清醒，我沒了再翻找下去的想法。我趕忙往房間外面走，同時確認(rèn)自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舅媽遲遲沒有回來。我能猜到她準(zhǔn)備為我做些好吃的，此時正在市場精心地挑選食材。我甚至還想到她稍后就會回復(fù)人生如夢的消息：今天給外甥做了很多好菜，他非常喜歡。我癱坐在椅子上，思緒放空，整個人像一團飄浮的云朵，怎么也落不到地下。我享受著最大擋位的風(fēng)，目光渙散地看著電視，一只手在腹部的下面摸索著——那里不知道什么時候長出了又細(xì)又軟的絨毛。

五

暑氣并未完全消退，涼風(fēng)已經(jīng)宣告了秋天的到來。我獨自站在回鎮(zhèn)的客車上，身體隨著車子搖擺不定。引擎蓋上的老太太挪了挪屁股，招呼我坐到她的身邊。那雙手長滿老繭，輕輕攬著我的后背，即使隔著汗衫，也能感受到粗糙。布袋子被我的腿牢牢夾著，里面裝著薯片、酸奶、果凍和八寶粥。兜里揣著一張紙條，那是舅媽的電話。半個小時前，她跟我蹲在站牌的陰影里等車。她把東西交給我后，又塞了一張紙。她說，這次之后就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見面了，如果我以后想和她聊天，就打這個電話。

我上車后，車一直沒發(fā)，她從站臺上下來，踮起腳跟我說話。

“初中要到哪里上？”

“鎮(zhèn)上。我們?nèi)?zhèn)的孩子都要去那里念初中。”

“要不讓你爸媽想想辦法，給你找個城里的學(xué)校?！?/p>

“來城里不太方便吧，爸媽還得干農(nóng)活，雖說我現(xiàn)在大了，但還是不想一個人跑這么遠來上學(xué)?！?/p>

“住舅媽這里?！彼劾餄M是懇切。

“啊，我回去問問他們吧，不知道可不可以?！?/p>

司機把杯子蓋上，吼了一聲，便發(fā)動了車。舅媽退回到站臺，不停地朝我揮手。

九月到來，我升到了鎮(zhèn)上的初中。學(xué)校離家很遠，兩個禮拜回去一次。那時我身體發(fā)育很快：個子又長了點，袖口怎么抻也只能停在小臂；嗓音逐漸變粗，說起話來就像公鴨在鳴叫；青春痘冒了滿臉，跟人說話時不得不把頭埋得很低；胡子也長了出來，母親不讓刮，說越刮越要長。我在生物課本上正式學(xué)到了關(guān)于青春期的知識。在這所無論學(xué)生還是老師都很保守的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很少有人談?wù)撋眢w上突如其來的變化。

那年春節(jié)，舅舅仍是獨自一人回家過年。他換了輛本田跑車，在村里沒開多遠就撞上了石頭。他哇哇地哭著，終于承認(rèn)，車子是租來的。沒有人提起舅媽，那個名字不適合在家里出現(xiàn)。酒足飯飽，該聊的都已聊完，母親才和小姨嘀咕起來：“上次我見到她啦，大晴天打了把傘，跟個神經(jīng)病一樣……”

“明年我要掙五百萬。不對，重說，明年我能掙五百萬?！本司俗眭铬傅卣f出這句話，“你們別像看傻子似的看我，我開了年就要去福州開公司。”姥姥嗷嗷嗷地應(yīng)對著，像在哄小孩。不一會兒他便睡著了，身體趴在床上不動彈。小姨晃晃悠悠站起來，扶著桌子說：“他怎么連呼嚕都不打，我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沒人想到，開了年舅舅果真去了福州。更沒人想到，不久后就發(fā)生了變故。舅舅借著親戚們的錢，在福州開美容店。開業(yè)活動連辦了十五天，第十六天卷著充值的錢跑路，第十七天被抓。姥姥當(dāng)時就氣暈過去。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和這個混賬斷絕關(guān)系。第二句是：都是那個喪門星惹的禍。

姥姥連推帶搡地趕著我進城找舅媽算賬?！昂煤孟胂肽莻€喪門星住在哪，見到她我非把她打得稀巴爛！”我跟舅媽好幾年沒見面了，如今我卻要領(lǐng)著一個刁蠻的老太太上門找她算賬。這比殺了我還痛苦。一路上我難過得厲害，越靠近舅媽家，我越覺得絕望悲哀。我走著走著哭了出來，姥姥甩給我一巴掌，“你哭什么？我是去打那個洗腳妹，又不是打你，你哭你奶奶個錘??！”姥姥自顧自地罵著：“洗腳妹，喪門星。娶個晦氣鬼，禍害一家人……”她的拳頭攥緊，齜著牙在巷子里闖。路邊的人被嚇得躲回了屋，又扒著門框偷看。終于來到家屬院。“是這里嗎？哪個門？”姥姥舉起拳頭問我，我還沒有說，她就把拳頭砸在了舅媽的大門上。我的心跟著一顫。她砰砰砰地捶了很久。門閂咔嗒一聲抽開，卻走出一個滿臉怨氣的大爺……

六

辦完姥姥的三周年祭，返程時已近黃昏。母親打開窗，吹著風(fēng)抵抗眩暈。小姨剛才還滔滔不絕，車子一進入隧道，就低下頭昏昏欲睡。燈光一束接一束拂過車廂，不時照亮日記本破損的封皮。在老屋的寫字臺里，我翻出一只小箱。里面裝著彈珠和卡片，最底下藏著這本日記。封面是迪迦奧特曼，翻開還有一張完好的貼紙。過去了這么多年，我早已忘記它的存在。一頁一頁瀏覽過去，即使是再清晰的細(xì)節(jié)，也難以使我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境。翻到最后一頁，角落處歪歪斜斜記著一串?dāng)?shù)字。用圓珠筆寫的，油墨暗淡不少，洇成了一片。共11位，是一個電話號碼。我回想了很久，都沒記起當(dāng)時為什么要將它謄抄在這兒。強烈的好奇驅(qū)使我將日記本帶回了城里，我翻找過所有人的通訊錄，都未曾找到這個號碼。我把號碼一遍遍輸入手機，卻沒有勇氣撥通。我不知道會是誰接起電話，更不知道如此唐突的舉動會帶來什么結(jié)果，于是便忘了這件事。直到有一天，母親和客人聊天時，我偶然聽她說起，云鵬前陣子放出來了，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我如夢方醒，奔回臥室翻出號碼，輸入在手機上。掙扎良久，最終撥了過去。在一聲又一聲的等待音中，我屏住了呼吸。

嘟過十幾聲，那邊始終沒有回應(yīng)。我即將掛斷的時候，電話突然被接了起來。里面?zhèn)鞒鲆粋€男人的聲音：“喂，你是誰？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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