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擺著彭國梁老師的兩本書,《長沙沙水水無沙》《民國名人在長沙》,都是寫星城長沙的。
讀著他的文字,仿佛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圓領(lǐng)對襟的中式布衣,寬肥的褲子,一掛標(biāo)志性的絡(luò)腮胡,斜背著一個如同僧人化緣用的布袋,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穿梭在長沙城的大街小巷中,細心打撈這座城里曾發(fā)生過的悲歡離合、歷史往事。事實上《長沙沙水水無沙》是十年前的作品了,那個時候的胡子兄想必胡子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長吧。
那個時候的他,有時坐在千年學(xué)府岳麓書院的回廊下和好友詩人江堤一起聽松;有時在白沙井旁看著排隊打水的人們,為他們對井水的無度索求生氣;他還喜歡拿一本書跑到撈刀河的岸邊對著水面發(fā)呆,什么也不想地發(fā)呆,就這么一直坐到黃昏降臨水面,坐到晚霞染紅了天邊。然后到了夜深人靜、月落星沉的時候,回到書桌邊的他目光炯炯、胸有成竹,發(fā)乎情止乎筆,用虔敬的文字向這座城深情示愛。眼前的兩本書,當(dāng)然就是這愛的結(jié)晶。
我說的并沒有絲毫夸張,因為在書中胡子兄對于長沙的愛,用的修辭表達完全等同于向女人的示愛——
我愛長沙,是可以說出很多理由來的,同時,又仿佛是什么理由都不用說。我就是喜歡她。我愛她,用我自己的方式。(《民國名人在長沙》后記)
把文中的“長沙”和“她”換成“你”試試,讀起來不就是一封深情款款的情書嗎?而這座魅力獨特的城,確實也如同一個迷人的美好女子,如果說她注定要被無數(shù)人從古到今地愛慕著,那么胡子兄也可以算得上是她的愛慕者中最懂她、最惜她、最敬她愛她的湘人吧。若不信,且看書中的文字。
他說“我對這個城市是真心地喜歡,且喜歡得可以稱之為偏愛了”“我在長沙之外的任何一個城市,感覺生命都是懸著的,只有腳踩在長沙的土地上,才感到心安和踏實”。他還表白,長沙如此可愛,即便美國總統(tǒng)拿圣地亞哥海邊山上的別墅豪宅來做見面禮,請他留下,他也會毫不猶豫回到他的長沙來。雖是假想,卻可見真心。
他一點點用心描摹、勾勒、重現(xiàn)這座心愛之城的線條、精神、氣韻和靈魂。從字里行間,我確實看到了這座城的血氣,這座城的骨氣,這座城的精彩,還有這座城的浪漫。
其實,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長沙妹子,和本地人頭回見面,我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自稱“坡婦”,這是名副其實,因我是坡子街上長大的。但我好像一直并不懂長沙,甚至嫌長沙太鬧騰了,這個直到午夜時分依然熱氣騰騰的城市,與我的性情總有些隔膜——直到讀了胡子兄向這座城示愛的兩本書。
我稱彭國梁老師為胡子兄。
大約是十年前,在周實老師的一個飯局上認識了他。一掛美髯,圓圓的臉,瞇瞇的笑,說話走路都是不緊不慢不慌不忙,這是胡子兄給我的第一印象。記得他笑瞇瞇地、篤定地跟我說過一句話:“我這個人,最旺朋友!”后來讀其他人的文章,才發(fā)現(xiàn)這句話他大概跟他認識的所有朋友都會說。心里就好奇,除了我以外,其他人是不是都旺了呢?反正我是趕鴨子也上不了架的那種。闖蕩江湖要有名號,混圈要有標(biāo)簽,熱心的胡子兄在他知名的《書蟲日記》系列里給我貼的標(biāo)簽是青年女學(xué)者(還好,不是文藝女青年)。我知道他是有意抬舉后輩,可惜不喜歡混圈的我浪費了這個標(biāo)簽。時間過得飛快,如今不好說是青年了,我倒松了口氣。胡子兄待朋友的熱情里既有圓熟的世故,也有溫情的天真??傊?,讓人舒服。當(dāng)然,前提是他認可你。
胡子兄是一個追求有趣好玩的人,而我笨,寫文章總是如臨大敵。承蒙他看得起,近日邀我寫篇談他的文章,我便將他的書、畫等各種資料都收攏來做了一番了解。向來寫不出輕松的文字,估計寫出來的東西會令不喜歡活得太累的他失望,但那也沒有辦法。
其實最開始讓我印象深刻的并不是胡子兄的文,雖然他寫出了《長沙沙水水無沙》這樣的好書,也不是他的詩,雖然他寫出了《泥巴》那樣動人的好詩,而是他的畫。大概因為畫是直觀的,而他的畫又如此特別。胡子兄說他的畫不斷在變,沒有章法。但既然寫他,我還是先不自量力地談?wù)剬λ漠嫷母惺堋?/p>
胡子兄曾在一篇訪談中說過,自己并沒有學(xué)過畫畫。五十歲之前,繪畫語言為零。五十歲之后,某一天突然發(fā)瘋似的畫起畫來。不會素描,也不會寫生,完全信筆由之,也不知道自己在畫什么,只是畫的時候有一種快感。以前我只覺得這有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神秘化的意思,現(xiàn)在我卻相信這是真的。因為他畫的那些畫,懂得了作畫的法度、概念、方法的人是畫不出來的。語言有邊界,而他畫里的世界超出了語言的邊界,無法用合適的語言界定他的畫,只能用相似性的聯(lián)想來描述,看他的畫有人想到夢境,有人想到儺畫,還有人想到畢加索、達利、米羅等西方現(xiàn)代派大師……你盡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和閱歷發(fā)揮想象。
我呢,覺得他的畫是只能從湖湘之地長出來的,尤其是他早期的畫,具有巫性色彩。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他的畫“巫里巫氣”。巫性文化本身就是人類兒童期的文化,在那個文化體系里,人們還沒有對自我的意識,還沒有建立起以人為中心的觀念世界,因而萬物有靈、神人不分、時空一體,一切還只是一個整體,一片混沌。胡子兄亦曾對人說他常常見各種符號色彩從天而降。說:
我對線條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癡迷?!路鹩幸环N什么附體,我的手不聽大腦指揮,而是某一種神秘力量在操控著我。我不停地畫,畫,畫……于是,也就有了這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韋力《彭國梁近樓:藏書無類,繪風(fēng)不群》)
在巫性文化里,有一種特殊的人,可以溝通天地人神,那就是被認為通曉神之語言的巫師。胡子兄對自己畫畫狀態(tài)的描述頗有點像遠古楚地巫師通靈的狀態(tài)呢。若再去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地紋飾,密集的線條、詭譎奇妙的形象,正是遠古神巫文化的藝術(shù)體現(xiàn),而胡子兄的線條畫里手法頗有些類似。只不過,兩千年后的今天,胡子兄的畫表達的是極其個人的感受,反映的是現(xiàn)代的當(dāng)下的觀念,盡管這觀念具體是什么無法明晰地被掌握,而只能是一種現(xiàn)象學(xué)意義上的所謂意向性,只能通過直觀到達。那我就來直觀吧:
他筆下的線條是一種沒有終始和邊界的可以不斷綿延、無法切斷的神秘而樸素的語言,讓我想起《莊子》里那個還沒有被秩序化、沒有被歸類、沒有被鑿出七竅的混沌。簡單的墨色線條遷延纏繞出他的天地。所有的畫似乎都只是一幅畫的變形而已,是他不斷重復(fù)地表達著的一個黑夜里的夢境:一片長滿青苔、藤蔓纏繞、精靈游蕩的森林深處,一個梨形子宮里嬰兒酣然的夢鄉(xiāng)。他說:“只要拿起筆畫來畫去,我的心便靜下來了?!保ㄒ姟洞鸷衔乃嚦霭嫔缭姼杈庉嫻遗繂枴罚┧右莸搅嘶煦缋?,與太初為鄰,那里沒有歷史,沒有文明,沒有以人的名義對萬物的命名,那里比儒家比道家比無論什么家更古遠,更不用說后來的各種主義,在那里有最質(zhì)樸的沉靜與安寧,可以容他的靈性得以暫時的棲息。我想,他這些充滿原生色彩的線條畫注定會被現(xiàn)代繪畫史記住,因為這些畫恰恰是面對當(dāng)下的。
不過,畫風(fēng)是會變的。
到現(xiàn)在,胡子兄的畫中巫氣稀釋了一些,人氣更多了一些。不少畫有了具體形象,有了明朗柔和的色彩,并配上與之相關(guān)的文字。這個時候的畫風(fēng)格依然彭國梁,但內(nèi)中的巫性漸漸消失了,混沌被鑿出了七竅。據(jù)他說,他的畫越來越受歡迎,越來越好賣。我以為這種變是好的。胡子兄一直在嘗試用不同的路徑、不同的語言去體驗和表達對這個世界、對生命的感受。
他曾寫過這樣的句子:“語言迷了路……語言沉默了,你必須用另一種語言去觸摸,去呼喚,或者穿過它表面的顏色,去溫存?!碑嬛皇瞧渲械恼Z言之一。他也是詩人,是湖南新鄉(xiāng)土詩派的代表詩人。讀過他的詩,文字上不事雕琢,有種樸素天然的詩意。彭燕郊先生曾為他的詩激情澎湃地寫了萬字長文。當(dāng)一種語言沉默了,他會去尋找另一種語言繼續(xù)呼喚,去溫存他之存在。我的感覺是沒有章法正是他的章法,那就是不給自己設(shè)限。如果讀懂了他的各種語言,就會明白這種不設(shè)限的生命、自由的感覺,既是他所有表達的根本,也是他所有表達的指向。
再回到胡子兄和他的長沙城。寫地域文化散文,容易寫到的是歷史興亡之嘆。胡子兄的文字里也有興亡之談,但他更關(guān)注的是這個歷史興亡中的“人”,他從普通人的視角去認識這些世變中的人在長沙的際遇,使這座城別有一種生動與鮮活。
《天心閣》是《長沙沙水水無沙》的第一篇。天心閣原是觀天象、祭天神的地方,原名天星閣。天心閣系長沙古城的象征,見證了太多歷史的潮起潮落。胡子兄寫了天心閣曾過往的很多宏大歷史中的人物后,還不惜筆墨,寫了一個普通人與天心閣的故事。
寫岳麓書院的那篇同樣令我印象深刻,年輕時候的彭國梁以及那個守在岳麓書院后來卻英年早逝的長沙詩人江堤,兩個好朋友在岳麓書院里與這座有兩千年歷史的書院對話,與天地、生命的對話觸動了我。因為這兩位湖南新鄉(xiāng)土詩派的詩人,為岳麓書院在悠長歲月中所凝蓄的端方中正里注入了一些新的樸素而現(xiàn)代的東西。他們那些新鮮活潑的思考并沒有被書院的宏大與古老抵消,而是為它增加了新的具有時代特點的可能性。真好。
我也喜歡《撈刀河》一文,寫的是關(guān)云長,寫關(guān)圣人與黃忠在長沙一戰(zhàn)中的英雄相惜。遙遠的歷史都漸漸變成了傳說,英雄與歷史的關(guān)系注定是如此。有意思的是胡子在結(jié)尾來的那一段:
我不記得是父親還是母親說過,黃昏的時候不要看書,壞眼睛。我也不記得是誰說道,在天快斷黑時,書上的字越來越模糊,但你只要死死地睜著眼睛,你想看的那個字永遠都不會消失,可你如果眨一下眼睛,那個字也就急匆匆跑到黑夜中去了。于是,我真的就在書上找了一個我特別有感覺的字,我想在這一個黃昏,在黃昏的這一縷晚風(fēng)中,在晚風(fēng)中的河堤上,充當(dāng)一下這個字的保護神。然而黑夜來得太快了,我也不可能不眨一下眼睛。有時候想想,當(dāng)英雄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努力睜著眼睛,想要在黃昏里充當(dāng)一個字的保護神,但他既阻擋不了黑夜的來臨,也做不到不眨眼睛。連一個字他都保護不了,他發(fā)出英雄不易當(dāng)?shù)母锌?,但“人”卻在他忍不住眨眼的失敗里真實起來。
《長沙沙水水無沙》里面有些篇章真是精彩,筆調(diào)平和、情感溫厚而字里行間常有嫵媚動人之處。平和里有他對生命溫厚的愛,溫厚之中他又始終和煙火人生保持了一點距離。他用溫厚包裹著他評點世情的犀利,平實隨和的敘述中又常常不經(jīng)意地閃現(xiàn)出絢麗的詩意。讓我想起曾經(jīng)綻放在長沙橘子洲頭夜空的瀏陽花炮,那煙花騰空而起,在夜色里炸開萬千星子,與水天共舞,如夢如幻。雖是剎那,也成就了無數(shù)眼眸里鮮明而不可磨滅的長沙印象。
長沙這座城,在歷史中起起落落,不僅未曾失色,還歷久彌新。面對它,需要的不是“金陵王氣黯然終”的六朝懷古,而是“不到瀟湘豈有詩”的不斷探尋追索,以及“問蒼茫大地”的壯懷豪情。還有那么多未知與創(chuàng)造性隨湘江流波蕩漾,這該是彭胡子所愛的這座城最大魅力之所在吧。而胡子兄筆下那些在城里來來去去的人,賦予了長沙別樣的光輝和精彩。這樣的一些人,是學(xué)者張偉然所謂有“湖南派頭”的人。因手頭正好有張偉然的《湘江》,張教授說湖南人不迷信權(quán)威,往往有奇思妙想。我以為胡子兄自己也有這種湖南派頭。
看出來了,本質(zhì)上,胡子兄是一個用奇思妙想的藝術(shù)歌吟生命和愛的詩人。
以前讀《紅樓夢》,讀到林黛玉的葬花吟,詩里有“明媚鮮妍能幾時”的句子,很是驚訝。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里為什么十幾歲的少女就有那么強烈的時間危機感以及生命虛無感呢?現(xiàn)在想,大概是因為傳統(tǒng)社會里人在空間上的不自由,導(dǎo)致生命意識的逼仄窒息。人是時空中的存在,時間會一去不返,林花謝了春紅,皺紋會爬上眼角,胡子會越來越白……這些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唯有在存在的空間維度上,我們尚可下點功夫——比如在現(xiàn)實中去愛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這片熱土,在藝術(shù)中去創(chuàng)造想象中的自由天地,這些對空間的拓展都是人對于自身存在的關(guān)切。胡子兄的關(guān)切就在他的長沙城、他的畫、他的書和書房里,心血澆灌于斯,精神聯(lián)結(jié)于斯。
胡子兄的只能是胡子兄的,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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