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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長路

      2024-09-30 00:00:00劉先輝
      西藏文學 2024年5期

      這段路向來就是這般寂靜。自西邊蜿蜒而來,往來的貨車像一顆顆砂石落進了碎屑巖的大海里,車窗外的一切隨著山伏水曲緩緩發(fā)生變化,陽光從如棉的云層中間透下光柱,照在峽谷的崗巒和雪山峰頂,照著109國道上的貨車司機們行進的地面斑駁了起來。路政員的通訊室里有一部單獨的步話機,它頻段特殊,凍土層路段大修的任務即將傳來前,它會出現(xiàn)極弱的低頻,像峭壁孤獨的塵埃掉落了下來,信號隨著荒原的海風傳進方肅他們道班的無線電里。

      這段國道從壘砌在兩邊的山石之間穿行而過,中間沿途很少能看得見什么動物,青崖石裸露在昏暗的天空下,方肅偶爾能從夾縫里發(fā)現(xiàn)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褐色的雪在路邊融進泥漿,慢慢匯向更大的一灘。方肅望著路的另一端隱進了曠野里,朝向格爾木,盡頭是云邊雪山,他的心思飄到了那個方向。

      莊春來駐扎在格爾木市區(qū),除了方肅他們,他手底下還有幾支不同方向的養(yǎng)路隊和路政隊可以指揮,總站像一張蜘蛛網(wǎng)的中心,青藏公路地表的濕度和凍土層的情況變成了閃爍的二極管和數(shù)字信號。老路曾經(jīng)帶著方肅和蔣浩東在那個亮堂的指揮室度過他們各自的實習期,現(xiàn)在三人駐守在離昆侖山埡口最近的道班,埡口的山路石橋被風卷沙石打磨得足夠堅硬。

      時間也被西風卷著走,方肅在道班數(shù)過了一年零五個月,他不怎么跟老路說話,跟蔣浩東更是找不到能聊完的話題。蔣浩東大概是半年前來的,現(xiàn)在還會每天把頭發(fā)抹得油光水滑,不過臉上已經(jīng)有了和老路、方肅一樣深的皺紋。老路在這個地方已經(jīng)待了七年,到這兒之前的事他從不向人提起,像他從未記錄下過去似的。

      109國道的中間伸出一條硬化路來,鋪進了路政監(jiān)測站大隊的院子里,這間院子修建在十幾年前,混凝土用料講究,表面至今找不到大的裂縫,只是地坪過于寬敞,顯得兩層蓋板樓孤零零的樣子。老路告訴方肅,當時批地修建的時候,負責石方設計的大隊長在總規(guī)劃圖的面積上多考慮了一點,以備長路保障的其他需要。水泥地坪貫通硬化路,空曠的地面持續(xù)囤積了風沙,護欄銹蝕,直到現(xiàn)在他們也沒能完全利用這片閑置的區(qū)域,像是褐色的沙海里浮起了一塊銀白的陸地。

      一樓是辦公室,現(xiàn)在和值班室連成通鋪,凌亂的膠鞋里散開臭味,老路的體味和蔣浩東的汗腳味飄在通鋪里。他們二人清晨出的門,帶著道班工人去唐古拉山紀念碑沿途路檢,大概十點左右回來,出發(fā)時鬧的動靜不小。今天方肅本不必起早,可是老路和蔣浩東出門和回來時吵得他心里發(fā)緊,蔣浩東清晨發(fā)火的理由是抱怨裝卸東西太麻煩,需要大修的任務總是來得突然,外出幾個小時,工具從來用不上幾回,每次搞得車累人累。清晨的老路總是不怎么說話,方肅聽他今早說了幾句,只是話音太小,被蔣浩東摔工具的聲音蓋了過去,然后那些工具被人拖著丟進庫房里。

      方肅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中午,他往外走時地上滿是廢紙,幾塊紙板鋪在地上,上頭壓著依維柯的發(fā)動機,零件像是剖開的腸肚散落了一地,一灘機油從紙板下面流了出來,他撿起腳邊被撕剩的半本書,翻看發(fā)現(xiàn)是一本詩集,紙張發(fā)黃,書角卷起,第一頁寫著:

      “永無寧靜的片刻,無需以任何方式昭示,我的靈魂,我的饑餓、孤悶,我的猶豫、傷感的詩箋,如此而已,走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先我而去的人,又猙獰著從四面八方涌來……”

      他猜測那是老路的詩,就把書丟回地上,書頁掀起這里常年囤積下來的一種土腥味道,沉重里摻滿無妄。方肅使勁推開鐵門,讓屋子里的味道平息了下去。

      太陽已經(jīng)懸在頭頂?shù)母呖?,方肅實在懶得抬頭看一眼,只感覺到一股熱流從自己的肩上往里滲。一輛罩著篷布的貨車恍惚間緩緩往西駛去,司機從那個狹小的車窗瞧著方肅,那是個面容黢黑的胖子,遠遠地還把手伸起來朝這邊揮了揮。他意識到自己穿著路政的天藍色襯衣,這讓司機認出了自己,他死盯著司機的車子從視線里慢慢蕩了出去,思忖了片刻,方肅想起這是昨晚過磅的第十六輛車,它計劃駛進唐古拉山口開往拉薩。過磅的時候胖司機磨蹭了很久,碩大的腦袋從車窗伸出來不停地調整車輪在磅臺的位置,方肅知道他們有自己高明的技巧,能讓磅數(shù)降低一些,他以前在服務區(qū)的雜志上見過整理好的竅門,雜志擺在高速服務區(qū)吸引來往的長途司機。

      東邊三百米外的加油站成了唯一的風景,那里的矮墻環(huán)繞著油臺,幾支油槍挺在油機前,墻面的紅黃漆皮脫落顯出原始的灰色。

      下午老路要從別的隊借來一輛車,用于他接下來幾天的調研,最近他不停地在109沿線的單位奔走。老路外出時總要戴著那雙灰色針織手套,他給人的印象總是一絲不茍,長得卻極沒有威嚴,他身材矮小,面容粗曠,鼻頭通紅,講話時總要吭幾聲氣才能暢快地說完,口音能分辨出他來自南方。老路的身體很好,幾乎沒見他生過病,每一天他都保持規(guī)律的作息,就算沒有工作的時候,也要穿著膠鞋盡量往遠的地方走一個來回。從昆侖山再往西的路上,他每天都要用鐵锨揚幾鏟沙土,把冰雪推到側溝和路塹里才罷休。

      ……

      站上的依維柯是方肅在接送雁石坪的幾個研究員回來的路上罷工的,就是那回方肅第一次聽說站上要修建文化公園的事,剛開始那陣子方肅和蔣浩東旁敲側擊地一直問老路,他總說是沒信兒的事,就算有也不影響路政隊現(xiàn)在的工作,之后老路離開了一星期,他沒說去什么地方,但是蔣浩東說他朋友看到老路的假條上寫著是去革命文物紀念館學習。如今不斷有新的消息傳出來,老路前期調研的工作已經(jīng)步入正軌。

      雁石坪的調研車子在去格爾木機場的路上拉了瓦,距離方肅他們路政隊十幾公里,莊隊長在無線電里指示先派車把人接下來,再把車拖到站里檢修。救援工作方肅不需要第一時間參與其中,路檢后的現(xiàn)場調度一直是蔣浩東的活兒,因此他整日在方肅面前一副牛哄哄的模樣。那天很早的時候老路被莊隊的車接走了,方肅還沒有發(fā)覺站上就剩他一個人,在無線電里回復莊隊:“蔣浩東可能去養(yǎng)路隊工人的道班了?!?/p>

      莊隊說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蔣浩東常去的幾個地方,都沒人看見過他。他讓方肅守在通訊室的無線電跟前,等待他傳來下一步的指示。方肅覺得無聊,不過還是等在通訊室里,他打開電腦上衛(wèi)星地圖的程序,那張地圖是路橋信息局的一個部門研發(fā)出來,精度極高,方肅輸入了兩遍密碼,他操控鼠標往西滑向沿格爾木河彎曲的褐色道路,高山峽谷失去了雄峙的威嚴,變成了平面上毫不起眼的圖像,繼續(xù)順著109蜿蜒前進,穿行經(jīng)過城市和鄉(xiāng)村,一直到看到拉薩時,莊隊才在無線電頻道上找他,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忘記了那幾個研究員的事,莊隊應允等事情結束他會收拾蔣浩東,隨后把前去救援的事情安排到了方肅頭上。

      那輛車像是肺部患病的老人,進出氣都會傳來劇烈的嗆咳,方肅絲毫不關心,迫不及待把車開進加油站,插上油槍就沖到營業(yè)室想找到田慧,那個臉蛋暈著濃厚高原紅的藏族營業(yè)員告訴他,田慧今天沒有出現(xiàn),想找她的話往東邊走幾百米,打她的電話試試。方肅想了想還是沒有打電話,開了票就離開了加油站。一路上走得很順利,那三個研究員已經(jīng)把車推到了一處石崖的天然港灣里,三角牌立在幾十米外,方肅到車前看到他們正躲在里面,抱著氧氣瓶在吸。返回格爾木的時候,他們在后面不停地叫嚷著行程的兇險,快到機場又開始輪番打起電話,方肅大概知道了他們在雁石坪做地質和水文站流量監(jiān)測的研究,三個人都不是領導,最近幾個研究有了突破,這讓他們很快忘記自己剛才還困在109上的事。

      方肅把車開上機場高速后,問坐在他后邊那個年齡稍大的男人:“許工,你們這些研究是用來干什么的?”

      姓許的研究員戴著一副樹脂鏡框的近視眼鏡,鏡片已經(jīng)老化,整張臉讓人判斷不出年齡,他把雙肩包掩進懷里:“可以讓監(jiān)測水文的精準度提高?!?/p>

      “起什么作用?”方肅還是不解。

      “跟你做的工作一樣,讓這條長路確保通暢?!彼氩[著眼睛,隔著老舊的鏡片觀察前擋風外的高速公路,一旁的路牌逐漸多了起來,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哎,老路負責的公園怎么樣了?”

      方肅從后視鏡瞧了瞧他說:“公園?哪有什么公園,我不知道?!?/p>

      “你們一共沒幾個人,你怎么會不知道?!?/p>

      “沒聽說?!狈矫C想來近期確實沒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事發(fā)生。

      “你們站上要建個革命文化公園,畢竟空著一片地方?!?/p>

      “鳥都沒幾只的地方,修公園誰會來看?!狈矫C心里已經(jīng)起了疑,如果有這回事就只有老路知道,他的年齡已臨近退休,何必要瞞著他們。

      “小方,你車開得真不錯。這次我們哥幾個沒有你幫忙,真是遇上大麻煩了?!?/p>

      方肅對他說:“不用客氣,出門在外,誰都會遇上需要幫一把的時候。”

      在機場航站樓門口道別時,方肅在車里跟他們?nèi)齻€人輪流握了手,他們的手一點也不像搞研究的那種人,指縫間又紅又糙,皸著裂口,反倒讓方肅想起了道班工人。許研究員又不停地說方肅他們辛苦了,客氣得讓方肅開始反感。幾人離開后時間還早,公務讓他有足夠正當?shù)睦碛刹恢被氐降腊?,格爾木新的幾條柏油路剛剛開通,寬敞的街道邊人聲鼎沸,方肅悠閑地開著車在格爾木市區(qū)的大街上閑逛,他最后決定在一家回民館子吃了飯再回去。吃面的時候,方肅仔細想了想姓許的研究員提到的事,老路為什么瞞著他?如果是個機會,不管老路打什么算盤自己也一定要把握住。

      ……

      老路準備去西大灘兵站前仔細檢查他借來那輛車的車況,車打火預熱了很久,蔣浩東之前一段時間還對修建文化公園的消息比較關心,現(xiàn)在早就沒了打聽的興趣,上次他脫崗的事確定要被通報,那之后他對站上的事就更不關心了。方肅以為老路今天準備一個人前往西大灘兵站,臨出發(fā)前他進值班室里問道:“你們哪個想去西大灘看???”

      方肅希望蔣浩東能出來回應一下,他不想看老路的眼神,那會讓他沒辦法拒絕??墒侵蛋嗍异o得出奇,屋子就這么大,他實在沒地方躲,只能說:“我去吧。”

      方肅一直知道西大灘泵站的汽車部隊。田慧的哥哥在格爾木市人民醫(yī)院工作,她說醫(yī)院里會接收兵站一些已經(jīng)瘋掉的管道兵。那里面有些兵只是神經(jīng)錯亂,在醫(yī)院安靜調養(yǎng)一陣子就能變回正常人。經(jīng)常進出醫(yī)院最后完全瘋掉的也有,那些兵再也沒辦法適應正常生活,最后的下場就不得而知了。田慧說以前在高原病科住院調養(yǎng)的一個兵,犯病的時候會扛著40L的氧氣罐在醫(yī)院來回跑體能,醫(yī)院沒人敢去攔,她哥哥當時是實習醫(yī)生,他看了那個兵的病歷,從模糊的戶籍地和口音判斷出他們是同省的老鄉(xiāng),就找機會和他說說話。他在樓梯口的角落找到那個扛著醫(yī)用氧氣罐的兵,對他說:“你把罐放下,那是氧氣,不是油氣。”

      兵把罐立到墻上,說:“我的管子出問題了,快找人來修?!?/p>

      他看著兵焦急地附在墻角,把腦袋貼到氧氣罐上檢視,忍不住過去拽了他一把:“完了,你仔細聽?!?/p>

      兵扭過頭,已經(jīng)冒出一腦門子汗,眼睛發(fā)紅:“哥,你能不能給我戰(zhàn)友說下,管子憋壓哩,叫他們快些檢修?!碧锘鄹绺缰宦犚姌堑劳忭憦氐娜寺暫腕@沙拍在墻面的窸窣。

      幾天后,田慧的哥哥遇到那個兵的戰(zhàn)友來醫(yī)院給他送雞蛋牛奶,他給幾個年紀都不大的男娃說了那個兵的情況,最后他問他們:“你們站上的管道最近壓力夠嗎?”

      幾個兵警惕地望著他。

      他告訴他們,那個兵說自己在醫(yī)院能聽見幾十公里外他們油庫管道里的聲音,前幾天他聽見管道壓力不對。幾個兵想了很久,對著他點點頭。

      老路和方肅駛過一半路時,遇到騎摩托車遠途的一隊人在路邊休整,方肅降下車速,老路搖下車窗問他們需不需要幫忙。那伙人都晃著頭盔,低沉著聲音道謝。開過他們后,老路還盯著后視鏡里看,這段國道到拉薩還有超過1000公里路,騎摩托車前往要費不小的勁兒。方肅看老路還望著那伙人,不屑地說:“難過?!?/p>

      老路說:“跟你是差不多年齡的人?!?/p>

      “那伙人可比我命好?!?/p>

      “你的命怎么了?”

      方肅覺得老路在故意裝糊涂:“我的命就困在這片荒原里了。”

      老路不說話了,方肅覺得自己的譏諷是在報復他,可又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

      兩個人許久不說話,車已經(jīng)駛近西大灘,能看見幾幢建筑的時候,老路開口:“我們站上是要修個文化公園?!?/p>

      方肅也已經(jīng)不在乎這件事:“誰都知道了?!?/p>

      “昨天我和莊隊長才拿到批復文件,他順便把小蔣的通報給我了。”

      方肅料定通報不會太嚴重,蔣浩東到這兒的半年時間里,誰都能看出來他的態(tài)度,他遲早會從這兒調走,沒有人愿意來路政隊。之前,最嚴重不過是批評教育。

      “莊隊長還交代了一件事?!?/p>

      “嗯?你說?!?/p>

      “他知道你們兩個年輕人的想法,說應該給你們一個機會?!崩下氛f完把車窗搖了上去,西大灘的野風暫時停下了呼嘯,老路看方肅盯著自己,抬手指了指前面的路,他繼續(xù)說,“這個文化公園建起來,整個隊的功能就不一樣了,不僅要保障,還要記錄這條路上以前和將來會發(fā)生的事。莊隊的意思是,你們兩人如果能在這件事上做出貢獻,可以考慮調到格爾木專門去做文化宣傳的工作。你們的文化程度都夠,在埡口待的時間也不短,對你來說是個好機會。對小蔣來說,他起碼能給家里掙個面子回去?!?/p>

      方肅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他甚至沒去想“做出貢獻”是什么意思,就決定要把握住這次機會,他期待了太久。方肅平復了下心情,可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某個地方在發(fā)抖:“我該怎么做?”

      “這兒是以前青藏公路的源頭,當初修建時留下了很多革命文物,文化公園建起來得拿東西出來陳列。前面那個兵站是莊隊點名要我們?nèi)ァ!?/p>

      “我們都不搞新聞發(fā)掘,就這樣直接去?”

      “這次只是調研。你和小蔣可以按莊隊的指示一起幫我,要怎么發(fā)掘資料我也要聽你們的想法。我們在高原工作,每個人之間都是要相互幫助的?!崩下氛Z氣溫和地問,“你家里是不是只有爺爺了?”

      方肅一般不和他們提起自己的家庭,尤其是和蔣浩東。今天老路告訴他一個機會,自己對他不該防備,而且他知道老路對他的檔案資料是了解的,沒什么事好瞞,于是說:“對,家里現(xiàn)在就我爺爺一個人。我沒見過我媽,聽說她是我爸出去跑車時帶回來的,生下我之后沒過多久就被我爸打跑了。后來我爸從四川拉了一車柑橘,和他當時的另一個女人一起往西藏運,過川藏線的時候貨車在一個埡口滑翻,掉進山坳里,他們的尸首被路過的司機裝殮在盛柑橘的竹框里,托人運了回來。事故發(fā)生那年我剛上學,是在一個冬天,帶回來的柑橘我們一直吃到了過年?!?/p>

      老路說:“以后有機會還是去把你媽找到。你是不是申請了休高原假?回去好好陪你爺爺,別像在這兒一樣成天想著睡大覺?!?/p>

      “好?!狈矫C不想說太多,他媽這輩子肯定是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沒什么用,他爸在的話一切都還有意義,現(xiàn)在只有他爺爺和他血脈里天生的感情維系著。

      到兵站的時候冰雹降了下來,砸得車頂乒乓亂響。方肅和老路從車后套上藏藍色的軍大衣和雷鋒帽跳下車往里走。兵站足夠大,在西大灘漫漫谷壑和戈壁里遒勁挺拔著身子,老路跑過去給執(zhí)勤的衛(wèi)兵說明了來意,那個衛(wèi)兵看上去有些緊張,發(fā)紫的嘴唇剛想打開問老路什么問題,老路把路政員的證件掏出來又把他打斷了。他接過證件看了看,一下子慌亂地不知所措。他鎮(zhèn)定平復了一下,回到崗哨用步話機往兵站通了話,里面的人核實了情況,答應派人來接他們進去。等待的時候方肅仔細觀察那個衛(wèi)兵,他的年紀比自己還要小,稚氣和一種威嚴同時在他的臉上,方肅想到田慧哥哥醫(yī)院里的那個兵。

      相較方肅,老路表現(xiàn)得很自然。他們被接進兵站后,方肅才反應過來自己到了部隊里,他想起那個衛(wèi)兵腰間鼓起的皮套,提醒自己不該亂打別的主意,一切應該按老路的吩咐辦。兵站里充斥著機械的轟鳴聲,他們被幾個兵接到油庫西側的一間辦公室里,這里的噪聲終于小了許多,但老路和一個軍官說話時還是不得不提高聲量。煤磚燒旺的鐵爐上坐著沸開的茶壺,窗臺有一株綠植長得很好,在灰黑的房間顯得翠綠欲滴,讓方肅產(chǎn)生了這間房里會降下來雨的錯覺。方肅能聽出來老路是第一次到這個部隊來,但他和兵站的人又好像都很熟悉。老路說明了來意,方肅才知道昆侖山口那座軍人碑就是紀念西大灘兵站的汽車部隊。那個軍官聽過后伸手和老路握了握,道了聲謝,老路和方肅都沒明白他的意思。

      軍官和他們客套了一會兒,說了說兵站的歷史,不久就起身敬禮,沒說一句話,推門離開了辦公室。等了一會兒后那個衛(wèi)兵跑了進來,他換下了執(zhí)勤的肩章,腰間的皮套也不在了,他朝二人敬禮后才說明他們的意思:“工程部隊有保密要求,不適合經(jīng)常搞立碑紀傳形式的工作,您們之后需要什么他們會盡量配合?!崩下汾s緊找補了幾句,那個衛(wèi)兵堅持要送他們出站,語氣里已經(jīng)沒有在門口時那種猶豫。老路實在拗不過,只能對方肅說跟著出去。

      衛(wèi)兵把他們迎出去,方肅和老路從窗外透過玻璃再瞧那盆綠植,底座的鐵盒已經(jīng)銹蝕得嚴重,一層薄薄的白漆刷在表面才顯得莊重,上面只寫著兩個字:忍耐。整個兵站還咆哮著機械的轟鳴聲,像是此地偷偷豢養(yǎng)著怪物,它們源源不斷地吞下這里人的情感,留下徹骨的一地空洞。

      回到路政隊后老路讓方肅把通報帶給蔣浩東,他把通報丟在蔣浩東床頭,想了想還是把莊隊長的話告訴了他,蔣浩東并沒有方肅想象中那么激動,只是翻過身沖方肅笑了笑,說:“多謝你,兄弟?!?/p>

      方肅問老路西大灘兵站的事怎么跟莊隊長匯報,老路說:“如實匯報,大家都能理解。這件事急不得,你們倆可以先了解兵站和其他的情況?!狈矫C腦子里不斷出現(xiàn)那盆綠植和田慧告訴他的故事,他確實想查一下那個兵站的資料,老路告訴他那個兵站是青藏公路通車后的重大工程,公開的資料很難找到。蔣浩東聽完說他想辦法,不久后他真的把幾個檔案館的資料整理了出來,里面的內(nèi)容不涉密,足夠他們二人了解那個兵站和109長路上的其他故事。

      方肅為了不漏掉資料里的信息,把所有時間線又整理了一遍,最后內(nèi)容竟比當初他們實習期時候的還要詳細。一周后老路帶來最新指示,革命文化紀念館施工方案的設計基本已經(jīng)批準了。

      還有一個消息,方肅的高原假批了,三天后就可以休,假期七天,這樣他就參加不了一小半的參觀學習安排,原本莊隊的計劃是安排他們輪流去林芝波密、昌都江達和西藏其他幾個革命文物保護單位,還安排了四川的幾個地方。他們已經(jīng)把值班室整理了一遍,蔣浩東把衣服都收拾了起來。如今方肅只能錯過幾天。

      老路送方肅去汽車站的路上交給他一個文件包,里面的文件和他們這陣子整理的資料相差無幾,方肅看老路一直盯著自己,又在車里隨便翻了一下,一些準備館藏的革命文物信息記錄得很清晰,那個銹蝕的鐵盒被人拍得歪斜,兩個字剛剛能辨認出來,照片和其他幾張一起夾在里面,下面寫著一行小字“西部某部隊贈,悉數(shù)收訖?!狈矫C把文件包放進背包夾層里收好,臨下車又聽老路說了幾句不要把功課落下之類的話,揮揮手和他道別,匆忙登上了大巴車。

      ……

      換乘的第二輛大巴只能到家鄉(xiāng)的鎮(zhèn)上,徒步走了三公里的鄉(xiāng)村硬化路后,方肅晚上九點左右才到青石村。村子已經(jīng)早早地陷入沉睡的靜謐當中,家門口斜倚著幾塊花崗巖墓碑在月下發(fā)著冷光。方肅輕輕地敲了敲鐵皮門,幾秒鐘后家里的燈就亮起來了。方世昌搖開鐵皮門的門閂,吱扭聲驚起幾聲遠處鄰居家的狗叫,方世昌看清是方肅,趕緊接過他手里的背包,把他往門里迎,嘴里囁嚅著:“又趕了一天路,快進來?!?/p>

      爺爺方世昌是青石村唯一的石匠,以前村子人家里臺階、食槽、磨盤、碾子、柱墩、石臼都是用錘子和鑿子打出來,人們喜歡在石頭里刻塑自己的家,后來慢慢方世昌能做的活計變少了,就只打起石碑,從開石到打石他都認認真真對待,活人的需要總能找到替代,人死了之后,留下幾句想和后人說的,方世昌就替他們?nèi)Y刻在碑上。

      方肅有些累,讓準備生火做飯的爺爺別忙活,爺倆就只燉開一壺磚茶,喝了幾口睡下了。第二天方世昌早早地起來架起火,給方肅做了早飯,喊他起來吃了點兒。悶向心頭瞌睡多,加上趕車的疲乏,方肅回想不起多久睡過如此踏實的覺,醒來后難得的清醒。吃罷兩人才喧起來。方世昌還是以前一樣的問題:“路還好走嗎?”

      “好著呢。天天有人去檢查。這次有七天假,我們?nèi)ツ膬恨D轉?”

      “你不在別人忙得過來嗎?”

      “老路他們都出來學習了,其他隊派人來盯一陣子,我們線有其他安排?!?/p>

      “那你早點回去,別人還有別人的事兒,麻煩人家干什么?!?/p>

      “我們站上準備建個革命紀念館,出來都是帶著任務的?!狈矫C起身去取來老路給自己的文件包,拿給方世昌看看,“你看,這些是我們最近找到的。”

      方世昌顫顫巍巍地接過打開,仔細地看了起來。方肅吃過飯又覺得一陣倦意襲來,起身說:“老路說我有機會可以調格爾木去,要是每周都有假,回來就方便?!睍r間充足,爺爺院子里栽種的杓蘭泛著深郁的紫色柔光,蟲鳥遠遠在山澗啼鳴,他準備趁機再打個盹兒,養(yǎng)足精神出去到處逛逛。

      晌午時日頭太過猛烈,方肅被吵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汗津津的,屋外傳來幾聲爭吵,他聽出其中有方世昌的聲音,連忙起身跑出去,桌上吃完的早飯還沒收拾,文件包的照片散落了一地。門外兩個精壯的年輕人不停地和方世昌爭執(zhí),語氣強硬又不敢過分僭越,一會兒還弓腰敬上煙,方肅過去拉住爺爺,問他們是做什么的。其中一個看到方肅才停下手上的動作:“小方是吧?你在家就太好了。我跟你爺爺訂的碑今天該取走了,你爺爺他非說不認識我,碑也沒給我刻過?!?/p>

      方肅問:“你什么時候訂的?”

      那個人說:“上個月啊。訂金我都給你爺爺了?!?/p>

      “有票據(jù)嗎?”

      “找你爺爺訂碑從來都是不開票,有時候訂金他都不收。錢倒沒事,碑要是沒刻好就全耽誤了!”

      方肅聽他說完這話,心里了然,轉頭輕聲問爺爺:“你是忘記給人刻了?”他看方世昌被氣得肩膀發(fā)顫,心里微微發(fā)酸,馬上就要七十五的人,還不讓自己喘口氣。方肅要是在他身邊還能冷臉拒絕上門的人,自己不在的時候只要來找他訂碑,沒二話就要答應。

      “胡說八道。這事兒我能忘?他說是謝家的后人/9CEJ4aXYs9MTEvp6tOHWA==,前幾天他家老太還在山里務勞牲口,好端端的人被他說成已經(jīng)過世一年?!?/p>

      方肅不知道爺爺哪里出了問題,只能先把他領進家里:“你們先等等。”他把爺爺扶到里屋,然后跑出去挪開那副石頭象棋盤,在幾副石碑的中間找到了那個人故去母親的名字,方肅確定這塊碑出自爺爺之手,而且是近期鏨刻好的。方肅幫那兩人在碑上包上紅布,搬運上車就送走了他們?;氐椒绞啦磉?,他正拿著方肅文件里的照片死死盯著,照片里那木制的鐵鍬柄上烙著主人的名字——老路從格爾木將軍樓里找來的那張照片。

      方肅輕輕喚他:“爺爺?”

      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像是中間隔了無法言明的漫長時間:“你回來啦?”方肅點點頭,內(nèi)心期望一切像此刻一樣正常。

      老人又問:“109還好走嗎?”

      方肅像昨天一樣回答,“好走,天天有人檢查路況?!?/p>

      他花白的腦袋又耷拉下去,看著躺在雙手間的照片說:“慕將軍先走了。”方肅不明白爺爺?shù)囊馑?,怔怔地望著他的手和手里的照片,他的手上還能聞到糌粑和酥油的溫暖味道。方世昌又說:“你這回什么時候發(fā)車,把我?guī)У姐尤??!?/p>

      “你去沱沱河干嘛?”

      “祭奠將軍。你不用管我,先去忙自己的事。把你女人找回來,答應人家要好好的?!彼痤^,聲音冷峭地又提醒道,“以后別沖人動手!”

      方肅驚起一身汗,后脊背像是有什么東西扎進來刺痛了他,陽光熱烈。

      方世昌看他的模樣,嘆口氣又輕聲說:“海生,我知道你還在怪罪我?!狈矫C聽到這個陌生又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名字,才明白他是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兒子。方肅冷靜下來想了想,還是不知道該怎么答復這些囑托,他幾乎已經(jīng)忘記自己父親的樣子,更不知道他有什么要記恨爺爺?shù)氖虑?,方肅只能搖頭否認,給他慰藉。方肅這才注意到,方世昌眼神里流動著光澤。老人又說:“你媽離開的時候,你就比方肅大幾歲而已。她一個女人跑來西北開荒,當時已經(jīng)支援五年了,身體被糟踐出癆病,一點心氣都剩不下了,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調走,誰也不能攔著。我對不起你,要是答應她帶著你走,日子會比現(xiàn)在過得好點,當時我非想著要給自己留個后,苦了你一輩子。慕將軍最后的一把灰都留在昆侖山了,我天天給人打碑,還沒把自己活明白?!?/p>

      方肅說:“這些都不怪你,以前你們都沒什么可選的?!?/p>

      方世昌把烙著“慕生忠之墓”的鐵鍬照片放回到夾層里,沉甸甸的東西讓他雙手顫抖,他把目光從照片上挪開,終于想起給自己抹抹眼淚。他又翻開那堆文件夾里新的一頁,那是存放在波密紅樓里當時筑路隊留下的一副鑿子,攏共六枚,平整的一頭被敲開了花,像從石崖里長出的鐵骨朵兒。老路在照片下面寫著“昆侖山種不出玫瑰,這里埋葬著最好的花朵?!?/p>

      方肅不太清楚爺爺之前做過什么,以他對那個時候的了解,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自己的日子總不會有什么錯。他對方世昌說:“開荒的時候你做什么?是不是在那時候和我……我媽認識的。”

      方世昌笑了:“你以前從來不愛聽我講這些故事的。當時家里能交的東西我全交上去了,從西藏回來的時候,我身上有點重量的就剩下兩塊鑿子?!狈绞啦p輕晃動手里的照片,繼續(xù)說,“和照片上這副一模一樣,已經(jīng)沒法用了,當時就是想留個念想。我拆了家里的鐵,跑到隊里上交,沒想到不久之后隊里又分給我一副鋼鑿、一塊大錘、一塊手錘、三塊鉆子,都是嶄新的。我在青年農(nóng)場的主要任務就是打水磨設備和建水磨站的石墩,當時開荒的勞動強度大,壓力也大,有人熬不下去,提出荒地種不出糧食的意見,很快就被帶走。后來有人又提出,為了保險起見,應該在荒地修一套水利設備,不僅滿足灌溉,打下來的麥子還能在水磨上盡快磨出面粉。我們青石村哪有河能帶動水磨??墒菦]人管那么多,當天隊里就選好了原石,來問我的意見。我不敢評議石頭,只是問隊長準備把水磨站修在哪里,我好確定打多大尺寸。隊長站在一片荒原的中間,他望向四周只能看見還在開墾的支邊青年們,你媽當時就是其中一員。隊長想了半天才說,‘世昌同志,不要抱怨困難。我們先求有,你也只管有,不僅要有,還有隊隊有,村村有,社社有。’我被他的話嚇到了,之后再也不敢說什么,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天那陣荒原上刮起的冷風。”

      方肅終于聽完這段故事,他迫不及待地問:“你為什么從西藏回來?那些鑿子是怎么回事?”

      “我去修路啊。孩子,你剛往西藏跑車的那個時候我就給你說過。川藏路我沒走過,你自己要多注意。青藏公路哪里的路況有問題,我都讓你記下來?!?/p>

      “你說那個安置的機會就是你年輕的時候去修過青藏公路嗎?”

      “那是第二件我對不起你的事,你喝醉之后常跟別人抱怨起這件事,可是我當時沒有膽子承認,后來我再也不提起,只希望你也能把它忘掉?!?/p>

      “為什么要忘掉?多好的機會啊,你應該讓人知道你做過什么。”

      “活著看到路修到拉薩,再沿著長路回到家里,我數(shù)不清安葬了多少解放軍戰(zhàn)士,他們保佑我平安回來。我當時只是駝工,回來后的幾年時間又發(fā)生了太多事,誰也沒想起來悼念那些死在路上的人。后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當初一起回來的幾個駝工、戰(zhàn)友享受到了政策,我也替他們高興?!?/p>

      敲門聲響起,有個腰彎到怪異角度的老人站在門口,方肅和方世昌停下話頭,走到門口把他往家里迎,那老人穿著嶄新寬大的中山裝,紐子扣得緊緊的,他看見方肅在就停在院子里,對方世昌說:“孫子回來了?我還想找你下棋呢?!?/p>

      “你眼瞎啦?這是兒子,海生回來啦?!?/p>

      方肅給老人使了眼色,他看了看方世昌也就明白了,語氣滿是嗔怪:“就你有個大兒!算了,等你空了我再來。”

      老人走了后方世昌望著空曠的門洞愣神,眼神滿是悲哀。方肅問他怎么了,他搖搖頭嘆聲:“許大爺怕后人趕不回來給他入殮,已經(jīng)把自己的壽衣穿在身上了?!?/p>

      “還想聽故事嗎?給你講完最后一個,我和老許就先走了?!狈绞啦址鰩讖堈掌粡垙堊屑毝嗽?,然后娓娓說,“我跑到湟源偷偷混進部隊里的時候19歲,爹娘都已經(jīng)不在了,去的時候我是想當解放軍,就插在解放軍的隊列里,到香日徳時我已經(jīng)沒有人樣,掉到最后幫駝工牽起駱駝。有幾回隊伍前面?zhèn)鱽碓庥鐾练说南?,我的心幾乎從胸口跳了出來,想往前沖可是身上攢不起一點力氣。不過沒多久又有新消息傳來,土匪已經(jīng)被先頭部隊收拾了。當時駝工間傳著一種說法:這趟路只有帶隊的首長知道該怎么走,有次在格爾木,我和幾個駝工被分到解放軍隊伍里一起打橋樁,不知誰又提起這個話,大家都不做聲,只有個黑瘦穿軍裝的人笑著說,‘怕是首長知道路怎么走,不知道這條長路怎么修。’后來戰(zhàn)友才告訴我,那人就是慕生忠。我們一路開石墊沙,修橋鋪路摸索著往前,可是越往前海拔越高,高反越嚴重,那不是年輕力壯就能扛過去的,越是身體好的人越容易倒下。有個姓張的班長說自己感冒了頭疼,早上請假在帳篷里多睡了半個鐘頭,結果我們再去叫他的時候人已經(jīng)去世了。躲過高反沒多久,我們又染上了膿瘡,不少人腿都爛開了,將軍叫人運來水蘿卜,才治好了我們。修筑沱沱河路段的時候我認識了師傅——石匠郝仕貴,那段時間我們不停地架橋,幾乎是泡在河里趕工,路修到一處寬闊山澗,從地基修葺石方工程太艱巨,引道填不上砂石,大家空有力氣卻使不出來,部隊被攔在那里整整一個下午。后來郝師傅想了辦法,在石谷的墻面打上斜柱樁,再往上鋪一層梁做橋面,問題就迎刃而解。在通天河路段,我們不少馱馬被沖倒卷跑,陷進淤沙里就找不見了,那個場面讓我們牧民戰(zhàn)友不停地掉眼淚。路終于修到唐古拉山腳底,我們犧牲的戰(zhàn)友埋在沿路石崖下,剩下的人手腳皸裂,滿是鮮紅的豁口。凍土層堅硬到十字鎬也奈何不了,我們分成幾隊每天輪流上去,待在山頂干活,稀薄的空氣讓身體憋悶,更難受的是在山腰時看著駱駝背下戰(zhàn)友的尸體。我們就這樣在唐古拉山上修了40天,手里的工具都磨得光禿禿的,我記得是第十七天,我的師傅郝仕貴被馱下了山?!?/p>

      方肅沒再吭聲,他已經(jīng)了解過那段故事,回想起自己在路政隊的水泥地坪上望向昆侖山埡口的每個黃昏,長路漫漫,那時他沒有想讓自己去記住什么,還以為自己對過去發(fā)生的事也能全然不在乎。而現(xiàn)在,先他而去的人,又從四面八方涌來,讓他內(nèi)心顫栗。

      “10月,我們終于打通唐古拉山,一群人像從地獄搶回了自己的命,嘴唇皸裂、鼻孔糊著血痂、雙腿是紫紅色的淤青和流膿的凍瘡。那時候西藏這邊,來了不少民工加入,我們知道勝利在望,每個人都卯足了勁要往前沖。于是我們出發(fā),又卷起礫石、沙粒、碎屑巖。每當天光逐漸明朗起來,西藏的清晨會從青紫色變成血紅色,浸透露水的原野在霧靄深處清晰起來,我們就在那些地方發(fā)現(xiàn)眼前的路已經(jīng)讓當?shù)夭刈灏傩招藓昧?,我們從格爾木一路鋪陳砂石的血管,筑起引道的脈絡,終于和他們匯通在了一起……”

      方肅和方世昌約定第二天就一起出發(fā),到昆侖山口再前往沱沱河,如果可以,他們最后也會停留在拉薩。他們只準備帶上幾瓶青稞酒用來祭奠。出行的方式還沒來得及商榷,火車或者大巴車對他們來說都是好的選擇,還未到來的事此刻不成顧慮。方肅給老路打去電話,告訴了他發(fā)生在這兩天的所有事情。老路正在去往林芝的火車上,方肅腦海里出現(xiàn)那個地方的模樣,印度洋暖流順著雅魯藏布江向上,讓那里氣候溫潤。老路說:“本來想等你回來再說的,我覺得現(xiàn)在告訴你會更好一些。其實莊隊根本沒有說什么機會,我們做的事還遠不值得。等結束回到道班,我們還是我們……”此刻高原的天空藍得出奇,火車可能穿行到某個深邃的地方失去了信號,霧靄流動在弧形的地平線上,一切有跡可循。

      方肅卻只想再去見見109和318沿途的石崖,那里安葬著過去的時間。

      責任編輯:張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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