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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

      2024-10-08 00:00:00云崗
      延安文學 2024年5期

      云崗,本名唐云崗,陜西蒲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天津文學》《山東文學》《朔方》等,出版長篇小說《城市在遠方》《大孔》。曾獲第四屆延安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1

      孔寨人把一生叫“一輩子”,把生活叫“過日子”。誰一輩子過得順當,有房,有媳婦,有兒,大家就說他把日子過上去了;誰一輩子過得磕磕絆絆,缺這少那,大家就說他把日子過爛了。

      蔣拴狗雖說沒有把日子過爛,卻一直過著爛日子,和隔壁的蔣狗賢相比,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狗賢和拴狗是伯叔兄弟,狗賢大和拴狗大為抬埋父母鬧了點糾紛,誰也不招識誰,兩家人也就不再往來。

      狗賢過去叫狗嫌,他媽生下他后,他大怕不好養(yǎng),就給他起了這名。后來他嫌難聽,改成了狗賢。名字雖然不咋地,狗賢的日子卻過得順風順水:八歲上小學,十三進初中,十五上高中,十七高中畢業(yè)后當了生產(chǎn)隊記工員,兩年后晉升為大隊會計,又兩年后和有村花之稱、長著孔寨人稱作“狐貍眼”的張芳走進洞房,一年后生下“頂梁柱”蔣向陽,八年后又有了“小棉襖”蔣梅香。地分到戶后,狗賢不當干部了,但他有見識,腦子活,孔寨人剛吃飽肚子,他卻在地里栽起了蘋果樹。五年后,當初讓村里人搖頭的蘋果樹掛果了,卻似乎結(jié)的不是圓圓的蘋果,而是嘎嘎響的票子,讓人們眼紅得只恨自己有眼無珠,繼而紛紛效仿狗賢栽起了蘋果樹。之后狗賢大和媽相繼過世,雖然沒有享受幾年好日子,但狗賢把二老的喪事辦得很排場,村里幾乎能來的人都來幫忙,還放了場電影。電影名孔寨人現(xiàn)在還記得,叫什么《笑比哭好》,和喪事雖有點不合拍,但仔細一想,狗賢的日子不正是這樣嗎?

      拴狗就沒法提了,初中沒上完就回來當了農(nóng)民,錢沒有攢下一分,干部和他不沾邊,還因為相親的事在孔寨創(chuàng)下了一項紀錄。

      拴狗第一次相親是十八歲,最后一次是三十歲。那時候,十八歲相親在孔寨不早不晚,三十歲卻是獨一無二。

      拴狗第一次相親是在孔寨人叫著會的集市上,當時他對媳婦尚沒有很深的理解,就知道男人大了都要找個女人過日子。因此,下地回來聽媽一說,他也沒有拾掇一下就去了。到了集市上,村里說媒的藍嬸已經(jīng)站在供銷社一側(cè)巴巴地張望,身旁立著一個矮個子女娃。見拴狗來到,藍嬸嘴張開正要說話,矮女子卻嘟噥了聲什么,擰著尻子就走。事后,藍嬸對拴狗媽說,人家嫌拴狗不修邊幅,打眼一看就是個莊稼漢。拴狗曉得后摸了一把剛長出青茬的頭對媽說:“這還用看?本來就是莊稼漢嘛。眼睛長得跟剃頭刀劃了兩道似的,倒聚光得很!”

      第二次是在家里。這一次,拴狗吸取了上次教訓,洗了臉,換了凈衣服,一臉陽光地等人家來相。早飯時分,一個胖得上衣扣子快要崩開的女娃尾隨著藍嬸進了門。拴狗一見有點泄氣,心想這年頭人們一個個瘦得像攆兔的狗,她咋像剛蒸出的玉麥面發(fā)糕?難看先不說,這大的肚子拿啥養(yǎng)活嘛!女娃卻看也沒看拴狗和家人一眼,而是抬起頭瞥了一眼家里三間低矮的廈房和一間更低矮的伙房,然后撇著厚嘴唇問藍嬸道:“就這些?”拴狗大一聽趕緊上前笑道:“房是少了點,但家里人少,絕對夠住。”女娃鼻子里哼了一聲,小聲道:“人又不是狗,就圖一個窩?!闭f著顫著屁股頭也不回地走了。拴狗心里的火“呼”地躥了起來,直想趕上去問問她是來相親,還是來相房,作踐人嘛。藍嬸和他媽一見急忙用威嚴和哀求的眼神攔住了他。

      第三次還是在家里。聽說女方父母也來,拴狗媽很是上心,提前兩天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還從街上買了菜,割了肉,想著無論如何留人家吃頓飯,筷子一拿,話就好說。女孩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只是臉黑得像孔寨人碗里的紅苕面。黑是本色,拴狗心里沒有個啥。女孩和父母把拴狗家仔細巡視了一遍,臉越發(fā)黑成了一片雨云。在藍嬸和拴狗父母笑臉相求下,他們沒有轉(zhuǎn)身走掉,而是一聲不吭地坐在了炕沿上。拴狗媽張羅著去做飯,女孩媽卻冷著臉說:“飯不急,我隨便問問,娃結(jié)婚后你兩個跟誰過?”拴狗和父母愣住了,仿佛沒有聽懂她的話。藍嬸忙說:“這還用問,等兩個娃成了家,他們就單另過。”拴狗靈醒過來,出氣聲不覺粗重起來,說:“這不行,我大我媽就我一個,將來老了全靠我,不可能單另過!”女方家人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抬起了屁股。拴狗父母一看趕忙去攔,連聲說:“吃了飯再走,吃了飯再走,肉都割下了?!比思覅s沒有搭理,臉板得平平地繼續(xù)往外走。拴狗心里的火“呼”地躥了上來,他一把將父母豁到一邊,說:“干啥嘛,讓人家走。”送走女方家人,藍嬸返回來生氣地說:“拴狗你個犟慫,就不能說分開過,等把人哄進門再說嗎?”拴狗卻悶聲悶氣地說:“連我大我媽都嫌的人,進了門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

      接下來,拴狗又相了幾次親,但均以失敗告終。拴狗這下成了孔寨名人,也成了人們茶余飯后提到次數(shù)最多的人,有些話還說得很詭秘,甚至惡毒。藍嬸為拴狗說媒毫無建樹,威望跌到了歷史最低點,為了保住飯碗,她嘴里雖沒有說啥,心里卻放棄了拴狗。一段時間,拴狗竟然無親可相。

      拴狗父母又急又怕,卻無計可施,唯一能做的是提上雞蛋、點心一趟趟去廝纏藍嬸,說:“他嬸,拴狗可是您看著長大的,娃咋樣你是知道的,可不敢聽村里嚼舌的亂淌。找媳婦講個緣分,拴狗的事遲遲不成,只是緣分還沒到,您千萬不敢放棄,咱不能眼睜睜看著娃白來世上一趟,蔣家也不能絕戶啊!您放心,拴狗的事成與不成,我們?nèi)叶紩斉.旕R報答您的大恩大德。”老兩口說得涕泗橫流,泣不成聲。藍嬸的心軟了,把臉一抹又四處為拴狗奔波,可任憑她跑瘸了腿,磨破了嘴,拴狗家也把條件降得不成個樣,卻仍然海底撈月——白忙活。

      心力交瘁的拴狗媽等不下去了,一跤跌在門檻上再也沒有起來。臨走時她瓷瓷盯著拴狗和拴狗大,眼淚斷了線般地往下滾。拴狗大曉得她心思,緊握著她的手說:“他媽,你放心,砸鍋賣鐵我也要給娃把媳婦娶回來,要不我死了沒臉去見你?!彼┕穻屄犃?,慢慢闔上了眼。

      恓惶了一輩子的媽就這么走了,拴狗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想請兩個廚師,叫幾口樂人,放一場電影,排排場場給媽辦喪事。他大卻說啥也不同意,說:“你媽要是在,也不會讓你這么辦。眼下最重要的是給你娶媳婦,錢花了找媳婦就更難了。等你有了媳婦,你媽過三周年時咱好好辦一場。”拴狗拗不過大,只好叫了幾個人,簡簡單單抬埋了媽。

      葬埋完拴狗媽,拴狗大夾了床被子,提著鍋碗瓢盆,住進了生產(chǎn)隊打麥場的破窯里,回頭還對藍嬸說:“我和拴狗分家了,娃這下沒有了累贅,你放心地給娃說媳婦吧。還是那句話,娃的事成了,我們?nèi)矣浤阋惠呑拥亩??!?/p>

      拴狗苦苦勸大回去,說:“你這不是讓人笑話我嗎?你都不跟我過,誰還會跟我過?”拴狗大說:“這有啥笑話的?你沒有媳婦人家才笑話哩!只要能給你找下媳婦,不說分開過,就是讓我死,我也樂意。你媽在地下睜著眼哩,你不能讓我將來沒臉見她嘛。”拴狗勸不轉(zhuǎn)大,反被大說得淚水漣漣。離開大,他徑直去了藍嬸家,說:“嬸,您再給我費一次心,條件沒有,是個女的就行!”

      2

      終于,老天開眼了。

      這天,藍嬸急火火找到拴狗大和拴狗,激動地說有人愿意跟拴狗。

      拴狗大眼里迸出了幾?;鹦?,又很快消失了,他低下頭,似問藍嬸,又似自問道:“是……真的嗎?”

      藍嬸便簡單說了事情的原委。

      愿意跟拴狗的女人叫秀云,比拴狗大三歲,帶著一個叫曉曉的五歲女孩。她男人不言不喘,看著老實,卻不是個過日子人。不知嫌秀云生的是女娃,還是其他原因,他竟然和鄰家的女人鉆到了一起,還偷著把家里東西往過送。秀云知道后不和他過了,領(lǐng)著女兒回了娘家。藍嬸聽說這事后,急忙趕到秀云娘家,一朵花似地把拴狗說給了秀云。秀云父母不同意,說這么大了還沒有媳婦,其中肯定有原因。秀云卻說這個人應(yīng)該靠得住,條件是她必須先見拴狗一面。

      藍嬸說完,拴狗大的頭耷拉了下去,說:“就說嘛,原來是個……寡婦,還帶著娃!”

      藍嬸說:“話不能這樣說,人家有男人,只是不過了,算不得寡婦。拴狗已經(jīng)三十,正常的話,娃至少也有五歲。女方一進門咱媳婦有了,娃有了,多好的事呀?!?/p>

      拴狗大悶著頭說:“你還是問拴狗吧,我……沒啥?!?/p>

      藍嬸便問拴狗,拴狗臉憋得烏紅,半天“咳”了一聲說:“還有啥說的,見!”

      第二天,藍嬸把秀云領(lǐng)來了。秀云長得白白凈凈,比拴狗以前見過的女人都耐看,只是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拴狗大臉上浮著笑問了她幾聲好,她卻未聽見似的看也沒看他一眼。見了拴狗,她害羞地低了頭,卻又努力翻起上眼皮,重重看了他一眼。藍嬸看到了這一幕,趕忙接上話說:“家里情況是差了點,但拴狗人好著呢,跟了他肯定享福?!毙阍铺痤^瞄了拴狗一眼,沒有說什么,扭頭走了。藍嬸臉上擠出來的笑凝固了,轉(zhuǎn)身去追。這種場面拴狗父子經(jīng)得多了,兩顆顫動的心頓時涼成了冰棍。出于禮節(jié),他們哭笑不得地跟在秀云和藍嬸后面。門口已然圍了許多人,狗賢站在自家門口梗著脖子往這邊瞅,一臉的幸災(zāi)樂禍。拴狗轉(zhuǎn)身進了家門,撲通倒在了炕上。

      約摸一頓飯工夫,藍嬸又來了,卻一臉的興奮。見拴狗平展展躺在炕上,拴狗大耷拉著頭坐在門檻上,藍嬸沉下臉,用嗔怪的口吻說:“這倒奇了怪了,不說怎樣謝媒人,一個個倒屎殼郎爬椒樹——麻起來了。”拴狗父子疑惑地去看藍嬸,又相互用眼睛詢問對方。藍嬸急了,抬起右手響亮地拍了一下大腿說:“咋,聽不懂人話?告訴你們:人家愿意跟拴狗!”拴狗父子目瞪口呆,待反應(yīng)過來,心里一時酸甜苦辣咸地說不清是啥滋味。

      按拴狗大的意思,拴狗好不容易找上媳婦,應(yīng)該熱熱鬧鬧操辦一場,讓關(guān)心拴狗、笑話拴狗的人都知道這回事。拴狗卻不同意,說:“爭那些長短干啥?噗里噗通動一河灘,往后的日子還過不過?”藍嬸說秀云不在乎這,咱就隨她的意。

      “這也太……委屈你了!”拴狗大眼睛紅了。

      “不委屈,不委屈,怎么說我也娶媳婦了。”拴狗笑呵呵地說

      這樣,拴狗結(jié)婚就辦了四桌酒席,秀云娘家人坐了兩桌,幫忙的人和自家親戚擠了兩桌。村里人以為拴狗娶了個寡婦不愿意聲張,也就沒有計較,還商量好似的趕來助興,讓拴狗沒有花多少錢,卻辦了場熱熱鬧鬧的婚禮。

      晚上,拴狗大想帶曉曉去破窯里住,秀云卻拉著曉曉不讓走。拴狗以為秀云怕破窯陰森,會嚇著曉曉,曉曉和新爺爺又不熟,就讓曉曉留在了他和秀云的新房。夜深人靜,曉曉進入夢鄉(xiāng),拴狗去拉秀云,秀云卻“啊”地一聲坐了起來。拴狗以為她害羞,又笑著去摟她肩膀,不想秀云緊緊環(huán)抱起胳膊,“啊啊”成一串。拴狗不解了,說:“你看你,咱倆已經(jīng)是兩口子了,有話好好說,用得著這樣嗎?把娃嚇醒了咋辦?”說著又去拉秀云,秀云一見越發(fā)蝎子蟄了似地“啊”成了一片。拴狗心里起了疑問,心想聽人說啞巴不會說話,急了就會“啊”,莫非她……于是,他耐住性子去和秀云說話,秀云卻除了搖頭,一句話也不說。拴狗坐實了自己的想法,渾身從頭到腳涼了個透。

      翌日一大早,拴狗氣沖沖去找藍嬸,當面問這是咋回事。寡婦就不說了,咋還是個啞巴?但出了門沒有走多遠,他的步子卻慢了下來,心里憋脹的氣也似汽車輪胎扎了釘子,慢慢地在往下癟,耳旁也似乎響起了藍嬸竹筒倒豆子般的言語:“你沒想想這是咋回事?長得親,能說會道的大閨女能這么容易上你的門?就這,我都磨破十雙鞋了。啞巴咋了?寡婦咋了?啞巴寡婦就不是媳婦?”不讓動的事就更不能提了。算了算了,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還折騰個啥?命,這都是命,認命吧!想到這,拴狗嘆了一聲,回過頭撲沓著腳步又回了家。

      3

      時間不長,不會說話,不讓拴狗動的秀云還是讓拴狗嘗到了女人的好。

      拴狗家局促,爛東爛西又不舍得扔,拴狗媽去世后,拴狗父子無心,也不會持家,家里亂得不成個樣。秀云來了后,頭上頂個帕帕,腰里系上圍裙,用了三天時間進行了一場大掃除,該整理的整理,該扔的扔,該掃的掃,該抹的抹,該洗的洗,家里一下子變了個樣,拴狗也從頭到腳換了個人。

      伙房是一家的根本,秀云更是把這里當成了舞臺。生活還不寬裕,僅僅能填飽肚子而已,秀云卻心靈手巧地把簡單的食材做成好吃的飯食,面食上更是花樣繁多,搟面、扯面、麻食、饸饹、包子、餃子、面皮、煎餅、洗面沫糊……不一而足,讓拴狗吃得有滋有味,不經(jīng)意間體重增加了幾斤。

      秀云還喜歡下地干活。拴狗去鋤地,她掮上鋤頭跟著去;拴狗往地里拉糞,她前弓后箭地去推架子車;拴狗去割麥,她跟在后面把割倒的麥子往地頭抱……拴狗怕她累著,勸她悠著點,她不滿地翻拴狗一眼,不管不顧地依然跑前跑后地干。拴狗卻不惱,心里還說不出的受用。

      拴狗結(jié)婚前,藍嬸給他說,收攏住女人就一個字:好。不但對她好,更要對她娃好。那天找藍嬸半途而回后,他又把藍嬸的話思想了一遍,覺得自己還是心急了點。是啊,秀云那么纖弱,又受了那么大委屈,擱別人還會呼天喊地哭一場,或者找人痛痛快快訴說一番,她卻是有話說不出,有苦不能倒,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時間,更需要的是關(guān)心,也就是藍嬸說的“好”。

      這以后,他耐住性子,沒有再動秀云,而是用心和她去相處。家里的重活、苦活他全干,秀云想干也不行。秀云出什么錯了,他從不指責,也不高聲跟她說話。家里要辦什么事,他笨拙地比劃給她。秀云聽懂沒聽懂他不曉得,但他覺得必須說給她。家里雖然缺錢,但他省吃儉用地給秀云買東買西。一次,他去罕井趕集,給秀云買了盒海巴油。秀云接過后雖然面無表情,他卻分明感覺到了她心里泛起的漣漪。

      對曉曉他也沒有嫌棄,而是想著怎樣對她好。初來時,曉曉像小雞似的有點惶恐,常常躲著他,他便笑瞇瞇地和她沒話找話說,還給她買糖,買猴皮筋,買油糕……慢慢地,曉曉不怯生了,高興了還和他說話。給秀云買海巴油那次,他還給曉曉買了個洋娃娃。曉曉收到后和秀云迥然不同,她興奮地跑到秀云跟前,高高舉起洋娃娃,激動地說:“媽,媽,快看啊,洋娃娃,多好看的洋娃娃!”秀云摸了摸她的頭,背過身給她比劃了幾個動作。曉曉點了點頭,慢慢轉(zhuǎn)過身,羞答答看拴狗一眼,說:“謝謝……”后面的話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拴狗想到了是什么字,他傻傻地笑著,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天,拴狗下地回來,遠遠看見他家門口圍了好多人。他的心慌慌地跳了起來,急忙放開步子趕了過去。站在一旁的狗賢看見拴狗,臉上先是涌上幾絲窘色,很快又轉(zhuǎn)成了嘲諷色,且裝出對旁邊人說話的樣子說:“就說嘛,一個女人就這么輕省進了門,原來是另有隱情??!”拴狗沒有理他,奮力推開門口擁擠的人,擠進了門。

      院子里亂成了一鍋粥,一個矮瘦男人一邊嘴里嚷嚷,一邊拉拽著秀云。秀云“啊啊”叫著努力往后拖拽,屁股幾乎要墜到地上。曉曉坐在地上放聲號啕。拴狗渾身的毛發(fā)“唰”地站了起來,他幾步?jīng)_上前,一把掐住瘦男人脖子,顫動著嘴唇說:“你……你……你干啥?”

      瘦男人齜牙咧嘴“呀呀”起來。拴狗清醒過來,松了松手。瘦男人扭過頭瞅著拴狗,驚恐地問道:“你……你……你誰?”

      這工夫,秀云從瘦男人手中拔出胳膊,跑過去抱住曉曉,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拴狗的心一動,一剎那猜到了眼前的人是誰,嘴里卻說:“你……你是誰?”

      瘦男人也猜到了拴狗是誰,卻說:“我是誰?哼哼,告訴你,我是她老漢,她是我老婆,我來叫她回家過日子。”

      盡管猜到了來人是誰,但聽瘦男人這么一說,拴狗的心還是往下一沉,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掐著瘦男人脖子的手。

      這時候,秀云“咚”地站起來,指了指瘦男人,又拍了拍自己胸口,兩只手忙亂地搖動起來。

      拴狗明白了秀云的意思,心中的火又“呼”地躥了起來,他壓低嗓門卻不失威嚴地對瘦男人說:“滾,立馬給我滾!”

      瘦男人冷笑一聲說:“憑啥?除非你讓我?guī)е黄鹱摺!闭f著,又去拉秀云。

      秀云可憐巴巴地看向拴狗,嘴里“啊啊”叫著又使勁搖起了手。拴狗渾身倏地來了勁,他一把抓住瘦男人,用力一掄。瘦男人踉踉蹌蹌倒退了幾步,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圍觀的人哈哈哈笑開了,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指著瘦男人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秀云現(xiàn)在是拴狗的女人,你憑什么要把她領(lǐng)走?”說著,左右看了看身邊的人,身邊的人心領(lǐng)神會,走過去連拉帶拽把瘦男人弄走了。

      拴狗啥話也沒有說,一手牽著曉曉,一手拉著秀云進了屋。

      這以后,秀云雖然和拴狗還有些生分,但看拴狗的眼神卻有了變化:少了警惕多了關(guān)切,少了冷漠多了柔情。曉曉的變化更大,不但不再畏懼拴狗,還一天天和他走近,沒話找話說,直至有意無意間叫了拴狗一聲“大”。拴狗聽了有點意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明白了這是真的,他有些驚恐,但更多的是激動。他不知道說啥好,只是裂開嘴,“嘿嘿嘿”笑個不停。秀云看見了這一幕,臉上難得一見地浮上了一層笑意。

      這天晚上,秀云在兩個被窩間加了一床被子,待曉曉睡著后,她轉(zhuǎn)身鉆進了空被窩,還面向拴狗。拴狗不知道她啥意思,怔怔地看著她。秀云抿緊嘴唇,死死地盯了他一眼。拴狗的心亂了,翻起來一把抱住了秀云……

      靜下來后,拴狗摟著秀云,一點睡意也沒有。不知怎么著,他有一點想哭的感覺,心里也不停地翻騰起一句話:有女人真好??!

      翌日早飯時,秀云給拴狗和曉曉盛好飯,自己徑直出了門。拴狗想著她有事,一忽兒就會回來,便沒有說什么。可他和曉曉已經(jīng)吃完飯,秀云還沒有回來。拴狗有點納悶,正欲出門去找,卻見秀云夾著鋪蓋匆匆進了門。緊接著,拴狗大也忙忙進了門。一見拴狗,拴狗大邊呼呼喘氣邊嚷道:“秀云一進窯就卷我的鋪蓋,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又抱起鋪蓋一溜風走了,我跟在后面緊趕慢趕都沒有趕上,這是咋了嗎?”

      拴狗眼睛潮濕了,笑道:“咋?能咋?你娶到好兒媳了,快坐下吃飯!”

      這時候,秀云端來了氤氳著熱氣的小米稀飯,雙手遞給了拴狗大。拴狗大趕忙接過來,嘴邊含糊不清地說著“好好好”,邊香香地吸溜起了稀飯,卻沒有管住眼淚,任憑渾濁的淚水落進了飯碗。

      拴狗大搬回來后,曉曉便和爺爺睡,炕上一下子寬松了許多,拴狗心里也輕松了許多,晚上和秀云更放肆大膽了。秀云雖然不會說話,心里卻靈醒得很,拴狗一有那個意思,她即心領(lǐng)神會。拴狗享受著秀云的溫存,心里像開了花似的燦爛……

      過了段日子,拴狗興致勃勃又要秀云時,秀云卻“啊啊”叫著閃開了。拴狗以為她鬧著玩,笑著又去抱她,秀云還越發(fā)“啊啊”成一片。拴狗不解了,攤著兩手說:“咋了嗎?又咋了嗎?”秀云嬌羞地翻了他一眼,兩只手像抱西瓜似的在肚子上比劃了一下。拴狗明白了秀云的意思,一把抱住她,激動地說:“秀云,我有兒子了?咱們有兒子了!”秀云羞羞地笑著,使勁點了點頭。

      拴狗把秀云懷孕的消息告訴大,大先是一愣,繼而裂開嘴笑著出了門。拴狗知道他又去媽墳頭了,他有點傷感,趕忙背過了身。

      盡管拴狗父子堅定地認為秀云懷的是男娃,秀云也百分之百地希望自己生個男娃,可生下來的卻是個女娃。拴狗父子心里雖有點失落,但想著蔣家畢竟有了后,臉上還是爬上了笑意。生氣的是秀云,還嘴不是嘴,鼻子不是鼻子的,且不斷向拴狗“啊啊”比劃著蓋房子、胸帶紅花的手勢。拴狗以為她給他做工作說男娃不好,男娃要蓋房,要娶媳婦,便也點了點頭。秀云一看焦急地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繼續(xù)比劃蓋房子、胸帶紅花的動作。拴狗方才明白她也想要男娃,忙笑著安慰她說:“行行行,咱再要一個?!?/p>

      4

      兩年后,第二胎來到人間,卻還是個女孩。拴狗父子笑不出來了,秀云更是不吃不喝的流淚不止。拴狗勸她,她非但不聽,還對拴狗又掐又擰的。拴狗心想不行了再生個,如果還是女子,那就認命了。話還沒有給秀云說,村干部卻進了門,苦口婆心地勸秀云做手術(shù),秀云越發(fā)“啊啊”地哭個不停。

      拴狗蹙著臉說:“她才生了娃,過段時間一定去做?!?/p>

      村干部說:“過段時間再有了咋辦?按說生第一個娃后就應(yīng)該去做,考慮到你家的情況,村上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xiàn)在第二個都生下了,加上曉曉,你們都三個娃了,不做說不過去嘛?!?/p>

      “可是……可是……”拴狗不知道說什么好。

      “別可是了,你的意思都懂。不就是缺個男娃嗎,都啥年代了,還這思想?明說哩,過幾年女娃比男娃吃香,不信了等著瞧?!?/p>

      “可是……可是……她才生了娃嘛!”

      “沒事,現(xiàn)在技術(shù)先進得很,就是個小手術(shù),絕對沒事?!?/p>

      “她說不了話,有事也說不出口呀。要不是這……”拴狗咬了咬牙說,“我去做?!?/p>

      話剛一出口,秀云忽地從炕上坐起來,“啊啊”叫著拉住拴狗,頭搖得像撥浪鼓。然后背過人快速比劃了一下繩子絞斷后又連上的動作,撩開被子就要下炕。拴狗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不覺一陣酸楚,只得收拾起去醫(yī)院的東西。

      從醫(yī)院回來,秀云越發(fā)不待見剛生的女孩,甚至不給她喂奶。孩子餓得亂哭叫,她卻沒有聽見似的就那么躺著。拴狗大聽娃哭心里不好受,悄悄對拴狗說:“這樣下去不把娃餓死,哭死,也會落下麻達。實在不行了送人吧,娃有了活路,咱家也有個盼望。聽人說村里已經(jīng)有人絕育后又生了娃?!彼┕酚X得大的話有道理,前去和秀云商量。秀云沒有表示什么,還背過了臉。拴狗曉得秀云這是同意了,便去找藍嬸。過了兩天,藍嬸領(lǐng)著一對男女來了,說他們愿意抱養(yǎng)這個孩子。拴狗沒有說什么,默默從炕上抱起孩子,欲交給人家。不料秀云卻一把搶過孩子,撩開衣襟,把奶頭塞進了孩子嘴里。屋里人愣愣地看秀云,弄不懂她啥意思。正不知所措,秀云從香香吃奶的孩子嘴里拔出奶頭,又把她塞給拴狗,背過身“啊啊”哭了起來。拴狗大示意拴狗趕緊把娃交給藍嬸,拴狗卻似乎不懂大的意思,就那么抱著哭叫的孩子,呆呆地站在腳地。藍嬸一看從拴狗懷里抱過孩子,帶著那對男女一溜煙走了。

      孩子抱走后,秀云的乳房憋脹得像兩座山,衣服也被奶水洇濕成一片。拴狗看見她邊往地上擠奶水,邊默默地流淚,心里一時難受得真想扇自己兩耳光。

      這天,藍嬸急匆匆進了拴狗家門,神秘地說:“想不想要個小子?”

      拴狗大嘆了一聲說:“這話說的,能不想嗎?夢里都想啊!”

      拴狗不知道藍嬸啥意思,用詢問的眼光去看她,藍嬸便壓低聲音說了情況。

      原來,藍嬸娘家一個本家兄弟兩口子都在孔寨一帶當老師,婚后他們生了個男孩,便想再生個女孩,不想生下的還是男孩。這一段要求嚴起來,弄不好兩個人都要受處分。為了不惹麻煩,他們悄悄找到藍嬸,讓她給孩子找個人家。藍嬸想到拴狗家剛生了娃,娃已經(jīng)送了人,他們也想要個男娃,便立馬找上了門。

      “不用忙活,你們家就有了頂梁柱,真?zhèn)€是天上掉金元寶,有福之人躲都躲不掉呢!”藍嬸眉飛色舞地說。

      拴狗大卻泄了氣,說:“我們是想要個小子,可要的是拴狗親生的?。 ?/p>

      藍嬸眼一瞪說:“看你說的啥話!啥是親生,啥不是親生?養(yǎng)大了都是親生。說句不中聽的話,小子說要就能要來?不說秀云做了手術(shù),就是能生,你敢保證生下的就是小子?我知道你們家人好,這才來找你們,要不就你們家……拴狗,你說個話?!?/p>

      拴狗看了看藍嬸,又看了看他大,欲言又止。

      藍嬸惱了,說:“好好好,好心沒好報,不要了我去找別人,現(xiàn)在想要小子的家打著燈籠求人呢!”說著,屁股一擰,就要往外走。

      秀云“咚”地從炕上跳下來,擋住藍嬸的去路,邊“啊啊”叫著,邊忙忙用手比劃著。

      藍嬸嚇了一跳,但很快明白了秀云的意思,忙換上笑臉說:“秀云雖然說不出話,心里卻比哪個都靈醒。好了,再給你們一次機會,要不我真走了?!?/p>

      “他嬸,你是我家恩人,說啥都對著呢,可是……”拴狗大心事重重地說。

      “可是啥嗎?”藍嬸不耐煩地說。

      “可是……娃畢竟是人家生的,以后我們養(yǎng)大了,他知道親大、親媽是誰,又跑了咋辦?孔寨竹籃打水的事不是沒有??!”拴狗大說。

      “這個你放心,”藍嬸揮了揮手說,“只要我不言傳,你們不說,娃咋能知道他還有親父母?又到哪里去找?說到底只要你們對娃好,把娃當親的待,娃就會把你們當親的待,人心都是肉長的?!?/p>

      “那要是……他親大親媽那個啥……咋辦?”拴狗大吞吞吐吐地說。

      “這個你更放心,”藍嬸說,“我兄弟兩口都是老師,過河拆橋的事絕對干不出來,這個包票我敢給你們打?!?/p>

      拴狗大雖然點著頭,卻去看拴狗,說:“這是拴狗的事,還是聽拴狗的?!?/p>

      藍嬸也去看拴狗。拴狗正欲說話,秀云趕緊拉住他的胳膊“啊啊”起來,眼睛里充滿了乞求。拴狗“嘿嘿”笑了,說:“還有啥說的,聽秀云的?!?/p>

      天黑透后,藍嬸把裹得嚴實的孩子抱來了。拴狗大接過孩子,看了看交襠,又交給了拴狗。拴狗也去看孩子的襠,不想孩子的雞雞一挺,尿“嘩”地滋出來,不偏不斜地噴到了他臉上。拴狗呵呵笑了。孩子驚醒過來,“哇哇”哭叫起來。秀云一見,一把從拴狗手里抱過孩子,將鼓脹的乳房塞進了他嘴里。

      藍嬸高興得哈哈大笑,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纯?,孩子一見大就送他一份大禮,一見媽就吃她的奶。說了一輩子媒,我還沒有見過這么情投意合的呢。趕緊,給娃起個名,文化點。不是我吹牛,這娃將來不得了?!?/p>

      拴狗大從嗓子眼“吭”了一聲說:“名字我已經(jīng)想好了,就叫天柱?!?/p>

      藍嬸聽了拍著手說:“好好好,天柱好,天柱好,既有娃是老天賜給咱家的意思,又有希望他是咱家頂梁柱的想法。拴狗大,紅蘿卜調(diào)辣子,沒看出你還有兩刷子?!?/p>

      拴狗大不好意思地笑道:“盼了多年孫子,名字早在心里琢磨好了?!?/p>

      5

      很快,拴狗家生的是男娃的消息在村里有了風聲,村里人面面相覷,搞不清拴狗搞什么名堂。有人悄悄打問村干部,村干部心想這樣也好,拴狗今后就不會瞞著村上再生娃了,便打馬虎眼說:“是啊,生的是男娃,誰說是女娃?”還有人不相信,狗賢就說:“肯定日鬼哩,前些天還說生的是女娃,啞巴不待見,就送了人,眨眼間咋又成了男娃?”藍嬸忙去找狗賢,說:“你嘴上能不能積點德,秀云一連生了兩個女娃,生個男娃害怕惡鬼惦記,就說生的是女娃,這種事過去孔寨多了去,咋能說人家日鬼哩?你也不想想,生的是女娃,秀云會去做手術(shù)?好賴給娃當伯哩,也不害怕折了壽?!惫焚t雖然擰著脖子,卻沒有再說什么。

      人們的猜疑慢慢就被時間抹去了,養(yǎng)育孩子的艱辛卻不是說說而已,何況天柱真的不是親生的。當初抱來時,天柱可能餓了,顧不上分辨,叼住秀云的乳房,閉著眼就往嘴里吸。待覺出異樣后,任憑餓得哇哇哭,他也不去噙秀云的奶。秀云想辦法把奶頭塞進他嘴里,他手推腳蹬著吐出來,繼續(xù)“哇哇”哭。秀云急得“啊啊”叫,他停住哭,睜開眼睛看秀云。不知是秀云的樣子嚇住了他,還是覺察到秀云不是自己親媽,他越發(fā)哭得不成個樣。無奈,拴狗買了袋“秦俑”牌奶粉,這饞死兩個女兒的好東西,天柱喝了一口后,又在哭聲中吐了出來。為了能讓天柱吃上一口,秀云想了個辦法。天柱張嘴哭時,她趕緊把奶水擠進他嘴里。天柱咽下去又要張嘴哭,她趕忙又往他嘴里擠奶水。在時斷時續(xù)的哭聲中,天柱肚里有了食,也鬧騰累了,徑自睡了過去,秀云也累得倒在炕上。很快,天柱似乎識破了秀云的“詭計”,哭還是哭,嘴卻不怎么張,有時還把頭拱在秀云肚子上。秀云又急又氣又心疼,奶水一天一天地少下來,最后擠都擠不出來,斷了。無奈,拴狗想去找藍嬸,讓她把孩子抱回去,不想藍嬸來了。見了天柱,藍嬸吃了一驚,說:“這是咋弄得嗎,幾天不見,娃瘦成貓了!”秀云“啊啊”哭著比劃起來。藍嬸去看拴狗,拴狗便唉聲嘆氣地說了情況。藍嬸聽了嘆道:“看來這娃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說著,掏出五十元錢遞給拴狗說:“給他擠點羊奶喝吧,還要是這樣,只好聽天由命了!”

      拴狗按藍嬸說的,跑到村里養(yǎng)奶羊的人家擠了一搪瓷缸羊奶,灌進奶瓶里,憂心忡忡地送到天柱嘴邊。天柱噙住奶瓶試著吸了一口,接著一口賽一口不停歇地吮吸起來。不大工夫,奶瓶里的羊奶全進了他肚子。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秀云臉上的陰霾消散了,高興得“啊啊”笑,一到點就催促拴狗去擠奶。拴狗哪里用得著她催,自天柱吃羊奶,擠奶就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課,不管多忙,無論風吹雨打。藍嬸給的錢用完了,家里的交糧錢、賣雞蛋錢、打零工錢,除了日常零用,全都拿出來給天柱買羊奶。大人受點苦倒罷了,只是委屈了曉曉和曉楠——拴狗和秀云生的女兒。平時她們幾乎吃不上零嘴不說,過年也沒有一件新衣服穿。但看著天柱香香地喝著羊奶,不哭不鬧地一天天長大,長胖,她們和全家人一樣地高興。

      天柱吃羊奶了,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不好消化,大便不暢。每次天柱要屙時,秀云或拴狗就端著他??赏饶_蹲麻了,天柱卻羊似的就拉下幾個黑蛋蛋??粗熘茏锏臉幼樱阍萍钡藐_他的屁股,用小拇指去摳。排泄物倒是出來了,天柱卻難受得哇哇哭。這樣,天柱剛會吃飯,秀云便給他斷了羊奶。當然,家里沒錢也是一個原因。一段時間,小米粥和甜面湯成了拴狗家的主打飯,鍋里還時常煨著,以備天柱餓了立馬能上嘴。為了給天柱增加營養(yǎng),秀云還給他喂起了雞蛋。天柱不會吃,秀云就把荷包蛋或煮雞蛋搗碎,然后用筷子頭沾著往他嘴里送。天柱要是不張嘴,她就把雞蛋噙到自己嘴里,再嘴對嘴送給天柱。以后,她又照此給天柱喂饅頭、面條、菜蔬……時間一長,天柱形成了條件反射,誰心愛地去親他,他的嘴也會張開,有一次他竟然把曉楠的嘴唇噙住,叭叭叭吸了個痛快。

      看著秀云那么艱難地抓養(yǎng)天柱,拴狗心里既高興,又難受,為了表達自己的心情,他常常逗著尚不懂事的天柱說,長大了你可要孝順你媽,要不我不依呢!秀云聽了臉上涌滿了幸福的笑。

      一天,一對男女進了拴狗家門。男的臉有點黑,看上去神情沉郁。女的身子稍顯單薄,面色蒼白,眉頭微蹙。他們聲稱從拴狗家門前過,口渴了進來討碗水喝。平日里拴狗家很少有人來,他們的出現(xiàn)讓拴狗有點意外,但還是熱情地招呼他們屋里坐??腿诉M屋后沒有坐的意思,眼睛骨碌碌地到處瞅??吹娇簧险鹚奶熘?,女客人倏地睜大眼睛,緊兩步走到炕前,輕輕抱起了他。天柱眼皮跳了兩下,繼續(xù)睡。女客人吸了一下鼻子,男客人趕忙向她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從頭到腳把天柱看了個遍,還摸了摸手,捏了捏腳,臉上慢慢露出了笑。男客人小聲說:“黑是黑了點,瓷實著呢?!迸腿恕皳溥辍毙α?,說:“有人那么黑,他能白嗎?”拴狗如墜五里云霧之中,弄不清這兩人啥意思。這時候,秀云端著茶壺、茶碗進來了??匆娧矍扒榫埃鞍 钡伢@叫一聲,把茶壺、茶碗往炕沿上一扔,一把奪過天柱,一溜風跑了??腿藝樍艘惶?。反應(yīng)過來后,男客人紅著臉笑道:“我女人愛娃,見了娃就想抱抱?!彼┕沸睦镢枫凡话?,下意識地說:“我老婆也愛娃,娃是她的命哩!”

      坐了一會,客人要走,拴狗心里好似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但還是禮節(jié)性地去送。走出屋門,女客人的眼睛便在院子里梭巡,卻一個人影也沒有見。男客人嘆了一聲說:“天柱大,明說了吧,我叫藍大軍,是天柱的生父,她是我媳婦萍萍。”

      拴狗心里已經(jīng)猜出了大概,聽了藍大軍的話還是吃了一驚。他有點緊張,不知說什么好。憋了半晌,他強作鎮(zhèn)靜地說:“那……好呣。”

      “按說娃送給你們,就是你們的,我們不該來打擾,但有人說你們家窮,吃沒吃的,喝沒喝的,把娃餓得黑瘦,將來能不能長成人都難說,我們聽了心里發(fā)毛,就裝著過路人來看看。剛才見娃好著呢,也看出你們真心疼他,我們就放心了?!彼{大軍說。

      拴狗心里騰起了一股怒火,心想這是哪個狗日的嚼舌頭搬弄是非,嘴里卻說:“放心,就是窮死,我也會讓自己的娃吃好喝好,長大成人!”

      “那就好,那就好。”藍大軍點著頭說,“說實話,來時我們還想,真像說的那樣,我們就把娃抱走?,F(xiàn)在我給你們表個態(tài),今后我們不會再來了,天柱就是你們親生的?!?/p>

      拴狗嘴里沒有說什么,心里卻說:“抱走?你們能抱走才怪哩!”

      在村口分手時,藍大軍遞給拴狗一百元錢說:“給娃買點東西吧。”拴狗卻左推右擋,說啥也不要。萍萍流著淚說:“親家,我們已經(jīng)對不起娃了,也給你們增添了那么大的負擔,這就是一點心意,你就收了吧!”拴狗聽了心里有點酸,藍大軍趁機把錢塞進了他口袋。

      送走藍大軍兩口,拴狗去了藍嬸家,向藍嬸說了適才的事。藍嬸“噢”了一聲說:“這倆不懂事的,也不打聲招呼就來了,不放心我是咋的?拴狗,穩(wěn)穩(wěn)地把心放進肚里,你們養(yǎng)了娃,娃就是你們的。我一會就給我兄弟捎話,讓他們不要再來了?!?/p>

      拴狗說:“不用,他們說過今后不會再來。但我想了,來就來吧,天柱多一對父母也是好事?!?/p>

      藍嬸笑了,說:“拴狗,你是個好人,好人有好報呢!”又正色道,“不過,你要防著你那個伯叔哥,我估摸那些是非話就是他傳出去的?!?/p>

      拴狗知道藍嬸說的是狗賢,臉不自覺地就黑了。

      6

      就在拴狗為生孩子、養(yǎng)孩子焦頭爛額時,狗賢開始張羅拆舊房蓋新房了。

      這些年,在狗賢的影響下,一些找不來掙錢門路的人也栽起了蘋果樹,孔寨的蘋果產(chǎn)業(yè)漸漸有了規(guī)模,被孔寨人稱作“蘋果客”的南方商人嗅到蘋果香,一個個財大氣粗地來到了孔寨。狗賢再一次看到了商機,他熱情地把“蘋果客”領(lǐng)進家,自己主外,張芳芳主內(nèi),為“蘋果客”收起了蘋果。幾年下來,按孔寨人的說法,狗賢的腰粗了,脖子硬了,蓋新房自在當然之中。蓋讓人家蓋去,過日子嘛!但狗賢卻把地基墊高了一米,這樣一來,他要蓋的房勢必要比拴狗家高一大截。

      拴狗大不愿意,左右不聽拴狗的話去找狗賢論理,狗賢卻說:“我在我屋里蓋房,想咋蓋就咋蓋,咋樣蓋著好就咋樣蓋,別人管不著。”

      “話沒錯,”拴狗大氣憤地說,“問題是你把地面墊那么高,天一下雨,水都涌進我家,淹了我家咋辦?”

      “那我管不了,不行了你也把地面墊高嘛。別脊背咬了撓腔子。”

      孔寨人把癢說咬,這句話狗賢是小聲說的,算得上自言自語,但還是刀子般扎進了拴狗大的心窩。多年來,拴狗大做夢都想蓋新房,一者他大留下的三間廈房太小,拴狗兩口和天柱住一間,他和兩個孫女住一間。兩個孫女眼見得大了,再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再說過幾年天柱又到哪里住?二者房子已經(jīng)破得不能再破,一遇刮風下雨便飄搖其中,整個屋子仿佛漏面魚似的往下流水,哪里還能再湊合?這還不是老漢心中的至痛??渍顺Uf:人生三件事,蓋房、給娃娶媳婦、抬埋當家——父母,老漢眼下已經(jīng)六十好幾,誰知道哪天一蹬腿就去見他大,到時候讓他給他大咋說?后人今后又咋樣說他?狗賢的話恰如在老漢的傷口上搓了一把鹽,把老漢一下子逗毛了,老漢氣得臉煞白,嘴唇抖動著說:“你說啥?你把恁屁再放一遍?!?/p>

      “本來嘛,還說啥?”狗賢梗著脖子又小聲懟了拴狗大一句。

      拴狗大徹底惱了,嘴里嚷著:“欺負人哩,有幾個臭錢就不怕天打五雷轟了?”彎下腰向狗賢撞去。狗賢害怕了,忙用眼色向一旁幫忙干活的親戚們求救。親戚們心領(lǐng)神會,沖上去連拉帶扯地阻擋拴狗大?;靵y中拴狗大倒在地,嘴里卻沒有停,繼續(xù)破口大罵狗賢。聽見喊叫聲,拴狗和秀云從門里跑出來??匆姶蟮乖诘厣?,拴狗忙撲過去扶。狗賢親戚以為拴狗要打狗賢,沖過來對著拴狗噼噼啪啪就是一陣拳腳。拴狗口鼻流血,撲倒在地。秀云急得“啊啊”叫,忽然看見旁邊有一把鐵锨,她拿起了對著狗賢的頭拍了下去……

      事后,狗賢表現(xiàn)得卻很大度,非但沒有找秀云的事,也沒有向拴狗索要醫(yī)藥費,還說:“和啞巴計較啥哩,說到底,都是自家人嘛?!钡w房的初衷卻沒有變。一月后,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狗賢高大氣派的房子矗立起來,拴狗家一下子被襯托得仿佛匍匐在它腳下的狗窩。

      經(jīng)過這回事,拴狗大變得郁郁寡歡,飯量也一天天減小。一年時間不到,老漢瘦得幾乎就剩一張皮,身上的骨頭歷歷可見。臨走前,他拉著拴狗的手說:“娃呀,想來想去我想通了,過日子最要緊的還是個過,千萬不要爭強好勝。天柱是個靈醒娃,你和秀云無論如何都要供他把書念上去?!庇挚戳艘谎坌阍普f:“秀云雖然不會說話,心里卻比誰都有數(shù),你可要好好待她!”

      拴狗的眼淚一把一把地淌了下來。

      拴狗大還留下話,把他送到地里一埋就行了,不要亂撲通。拴狗聽了大的話,簡簡單單葬埋了老人家。但給大過三年時,他卻請了六口龜茲、辦了十幾桌酒席,讓村里自樂班唱了兩場秦腔,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回事。這事放在孔寨不算個啥,但對拴狗來說卻是屎殼郎支桌子——硬撐,為此,他又欠了一筆債。有人說,拴狗是沒錢亂撲通,不想過了;有人說,拴狗是真孝子,孔寨的后人都要向他學哩;還有人說,拴狗的心思深著呢,他給他大吹的不是嗩吶,是過日子的沖鋒號。拴狗卻笑而不語。

      那次和狗賢鬧事后,拴狗的心思都放在了咋樣過日子上,說白了就是如何能掙到錢。這沒有啥說的,想想,沒有錢能弄成個啥?啥都弄不成日子怎么過?之前,拴狗當然也想這事,卻沒有現(xiàn)在這樣深刻,這樣迫切。

      拴狗的理想明確而堅定,行動的路子卻是個難題。出門打工吧,家里這種樣子,他如何走得了?做買賣吧,沒有本錢不說,他也沒有這個本事。學狗賢幫“蘋果客”收蘋果,就他的狀況和威望,除非“蘋果客”走錯了門……

      沒辦法,拴狗便也學村里人的做法,栽了五畝蘋果。蘋果掛果后收入應(yīng)該不錯,但從栽到管,從管到收獲,卻非常費人。秀云要管家管天柱,很難下地,曉曉、曉楠還小,干不了活。拴狗箍在果園里,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不說,還不能出門打零工,家里的日?;ㄤN眼看就要斷。

      這天,拴狗吃過晌飯放下碗又馬不停歇地去果園干活,后腳卻見秀云掮著?頭來了。他用眼睛詢問秀云,秀云卻裝作沒看見避開了。他知道秀云心細,應(yīng)該是把天柱放在了藍嬸或者熟人家,來幫他干活,也就沒有再問。

      天麻麻黑后,拴狗和秀云收工回來,曉曉在門口背著哭嚎著的天柱,曉楠站在一旁,正往這邊瞭望??匆娝麄兒螅熘焙鹾趿锵碌?,趔趔趄趄地跑了過來。秀云忙緊趕兩步,張開雙臂抱住了他。拴狗看一眼秀云和天柱,又看一眼曉曉,詫異地問:“你今天不上晚自習?”

      秀云好像沒有聽見拴狗的話,抱著天柱進了家門。曉曉低下頭,絞著手,沒有吭聲。

      “我姐沒有去學校,我媽不讓她去?!睍蚤f。

      “為啥?”拴狗瞪大了眼睛。

      “讓她管天柱,還讓她刷鍋。”曉楠又說。

      “咋能這樣嘛,我去和你媽說?!彼┕芳绷?。

      “不能怪我媽,我也不想念了?!睍詴匝壑须m然含著淚,卻滿是乞求的神色。

      “咋能這樣?你……”拴狗火了,就要訓斥曉曉,但看著曉曉楚楚可憐的樣子,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間明白了是咋回事??磥砭驮谒胫绾味冗^這段艱難日子時,秀云也在想著這件事。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秀云想出的竟然是讓曉曉休學,還對他不聲不哈。這樣做,的確能解決眼下的困窘,可對曉曉公平嗎?他心里如何過得去?外人知道了又怎么說?不行,必須讓秀云改變她的做法??僧斔背喟啄樀睾托阍浦v理時,秀云卻摟著天柱悶坐在炕沿上,看也沒看他一眼。拴狗束手無策,長嘆一聲,抱頭蹲在了腳地。

      幾年后,曉曉能干農(nóng)活了,剛上四年級的曉楠也休了學。過程和當年曉曉休學如出一轍,拴狗心里雖然難受,卻沒有說什么。后來,天柱背著書包去上學,拴狗心想,天柱上學的事無論如何不能由著秀云了,要不大在地下睡不安寧哩!但見秀云含淚看著天柱的背影笑,他的心妥妥地放了下去。

      7

      狗賢家出事了。

      這些年狗賢的日子順風順水,他的心隨之不安分起來。他開始不滿足幫“蘋果客”收果子掙差價,自己往南方販賣起了蘋果。這和阿洲有一定的關(guān)系。阿洲是個“蘋果客”,廣東人,黑瘦,狗賢一直幫他收蘋果,兩個人很能處得來。喝酒時阿洲常常給狗賢說販蘋果如何能掙錢,城里的日子如何有意思,還說狗賢愿意干的話,他會幫他趟路子。狗賢動了心,便在幫阿洲收蘋果的同時,提著黑色人造革包,坐在雇來的卡車駕駛室里,往南方販起了蘋果。阿洲還真夠朋友,在他的幫助下,狗賢的蘋果賣得還行,掙的錢果然比幫人收蘋果硬扎。于是,狗賢把收蘋果的攤子留給張芳芳,自己一門心思販起了蘋果。

      這天,狗賢從廣東回來,家里門卻從里面插上了,他連喊帶叫了半天,張芳芳才瘋著頭開了門,還問:“你咋回來了?”

      狗賢沒好氣地說:“這是啥話,蘋果賣完了我不回來干啥?”又說:“大白天關(guān)上門,有人來交蘋果咋辦?”

      “昨晚收蘋果晚了,中午犯困,就睡了一會?!睆埛挤即蛄藗€哈欠,嘴沒合攏,趕忙抻了抻衣襟。

      進了家門,阿洲笑吟吟從里面出來,說:“剛犯瞇瞪,就被驚醒了。想著是交果子的,卻是你回來了。不睡了,我到其他點看看去?!闭f著,忙忙出了門。

      狗賢有點詫異。阿洲以前收蘋果是住在他家,他販蘋果后,他就搬到了另一個給他收果子的人家,啥時候他又住了回來?張芳芳明知阿洲在,大白天午個休咋還上了門?但這種想法就在狗賢心里劃了一下。是啊,阿洲是他的生意伙伴,也是他的朋友,同過窗,扛過槍,分過贓,還有那個過啥,可是當下的“四鐵”啊,朋友妻,不可欺,阿洲不懂這個理?再說張芳芳大阿洲幾歲,人老珠黃的,阿洲能看上她?

      狗賢心里的疑點雖然被自己和諧了,村里的各種說法卻有意無意地往他的耳朵傳。有人說,張芳芳是個騷貨,一天也離不開男人。狗賢常常不著家,她如何能憋?。磕莻€蘋果客又有錢,又年輕,上下都有肉吃,她何樂而不為?有人說,狗賢戴著丈高的綠帽子,還屁顛屁顛地往南方跑,吃狗肉不吃下水——沒心沒肺!又有人說,這有個啥,南方是個花花世界,狗賢啥沒見過?不在乎!還有人說,怪不得狗賢手里有錢,原來做的是無本買賣……

      狗賢也算孔寨的人前人,如何受得了此種腌臜氣。他不好責怪別人,便氣沖沖問張芳芳有沒有這事。原想只要張芳芳否認,最好堅決些,他就把這口堵在嗓子的痰唾了。畢竟誰也沒有看見,更沒有捉雙,那些流言人們過過意淫和嘴癮就會消失,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沒想到張芳芳卻說:“有咋了,沒有又咋了?”

      狗賢一下子不認識張芳芳了,張口結(jié)舌地說:“你……你……啥意思?”

      “啥意思你好好想去。你說你多長時間都沒沾我了?不說和你過日子的是個人,是條母狗也早擺尾了?!睆埛挤寄樛Φ闷狡降模煲黄惨黄菜圃谡f家常話。

      張芳芳的話猶如五雷轟頂,突然間讓狗賢亂了方寸,他指著張芳芳,渾身顫抖著說:“你……你……不要臉!”說著舉起手要打張芳芳。

      張芳芳非但不怕,還冷笑道:“我不要臉你要臉,別以為你做的好事我不知道。有種咱倆到人前說去,讓孔寨人都知道知道你是什么貨色?!?/p>

      狗賢一愣,頭腦瞬間清醒過來。

      狗賢販蘋果第一次到南方,阿洲說領(lǐng)他去開洋葷。開洋葷的地方叫KTV,阿洲說是唱歌的,還給狗賢和自己都叫了個女的,說是陪唱,尊稱“小姐”。狗賢不會唱歌,陪他的“小姐”便不停地給他斟酒、敬酒。狗賢不好拂人家的意,敬一杯喝一杯,最后醉眼迷離,隨“小姐”進了包廂里面的暗屋,稀里糊涂辦了事。事后,狗賢很是懊悔,千叮嚀萬囑咐阿洲回到孔寨不要給張芳芳說這事,以后他也沒有再去過KTV?,F(xiàn)在張芳芳的話中話指的應(yīng)該就是這,真要是,肯定是阿洲告訴她的。這種話都能說,他們還有什么事不能做?狗賢又氣又恨又怕,不知怎么辦。呆了半晌,他忽地收回手,“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然后蹲到地上,兩手抱住頭,咬牙切齒地說:“羞先人哩!”

      “知道了就好?!睆埛挤祭湫Φ?。

      事情還沒有完。過了些日子,張芳芳不見了,村里人猜測她去了南方。這之前阿洲已經(jīng)悄悄走了。狗賢顏面無存,精神徹底垮了,一天天不是躲在屋里蒙頭睡覺,就是在外面夜游似的亂轉(zhuǎn)。在罕井上初中的蔣向陽不?;丶?,倒沒有什么,只是苦了正上小學的蔣梅香。放學回到家,家里要么沒有人,要么沒有飯,抑或兩者都沒有,偌大的家里空蕩蕩地猶如墳?zāi)?。梅香便嗚嗚地哭,哭著哭著就叫起了媽。拴狗在墻這邊聽見梅香哭叫,心里很不好受,便用乞求的眼光看秀云。秀云心領(lǐng)神會,趕過去把梅香領(lǐng)過來,給她端來了飯。梅香口細,擱平時絕對吃不下拴狗家的粗茶淡飯,現(xiàn)在餓急了,不但吃,還吃得很香。天柱看著她,眼里滿是好奇感。

      梅香走后,天柱向拴狗說:“梅香往常上學愛帶零食,有餅干,有干吃面,還有橘子什么的,都是好吃的,還說她大她媽常帶她去吃羊肉泡,羊肉泡可香了。我想著她平時不吃飯,就吃零食和羊肉泡,沒想到她也吃咱家的飯,還那么香!”

      拴狗有點心酸,說:“人餓了吃啥都香,再說你媽做的飯本來就香嘛。”

      天柱似懂非懂,卻點了點頭。

      過了幾天,拴狗帶著天柱去街上吃了回羊肉泡。孔寨的羊肉泡和城里賣的羊肉煮饃、燴餅不同,城里人稱作“水盆”——一碗羊肉湯,三兩塊羊肉,兩個燒餅。天柱學拴狗的樣,把兩個燒餅掰開泡在湯里吃了,然后喝光了剩余的湯。拴狗在一旁看得瞠目結(jié)舌,心里既吃驚又難受。從羊肉館出來,天柱撫著鼓脹的肚子說:“梅香姐說得對,羊肉泡真的香??晌蚁肓恕碧熘戳怂┕芬谎壅f:“今后我再不吃羊肉泡了?!?/p>

      “為啥?”拴狗詫異地問。

      “羊肉泡吃著是香,可它要錢哩,還那么貴?!碧熘槐菊?jīng)地說。

      拴狗心里一陣酸楚,說:“沒事,大給咱掙錢哩,你啥時候想吃,咱啥時候就來吃?!?/p>

      “不了,等我將來掙錢了再吃,到時候我讓你和我媽天天吃?!碧熘f。

      拴狗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過了些日子,張芳芳回來了,她的去向有了定論。她的確去了南方,阿洲和她約好的。到了后,阿洲安排她住在小賓館,隔三岔五地和她那樣,卻只口不提以前說的一起過日子的話。她要求去阿洲家,阿洲推三阻四著不讓她去,還一天天怠慢她。后來,有人告訴她,阿洲就是個農(nóng)民,家里有老婆,還有三個娃。她曉得上當了,卻沒有辦法,思來想去便觍著臉回來了。

      見張芳芳回來,狗賢的心倒平靜了,之前嘴邊硬硬掛著的“非和她離婚”的話,也囫圇吞棗地咽回了肚子,還安慰自己說:“離了婚再找不到女人咋辦?找到了不如張芳芳又咋辦?湊合著往前過吧,權(quán)當為了娃!”但經(jīng)過這件事,狗賢過日子的勁頭沒了,蘋果不收了,蘋果園也很少去了,日子慢慢頹敗不說,人也變得消沉起來,孔寨人背后搖頭說:“狗賢的日子生生被女人禍害了!”

      8

      天柱長得越來越像拴狗家人,就連走路的姿勢也像。村里人說,還說拴狗小子是抱養(yǎng)的,好好看看,誰能抱養(yǎng)這樣和自己似模似樣的娃?拴狗心里雖然明白,嘴上卻說:“嘴長在別人身上,說啥不說啥是人家的事,是不是我的娃,我心里有數(shù)?!?/p>

      也有不像的地方。

      就說說話吧,拴狗見人總是樂呵呵的,常常沒話找話說。天柱卻有點寡言,實在要說,也就那么三言兩句,還不帶多少表情。雖然如此,天柱的話卻很有嚼頭,有時候還老道地讓人吃驚。一次,拴狗嘆道:“你媽啥都好,就是不會說話!”天柱說:“我媽要是會說話,就不會有我了!”拴狗愣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又驚又喜又窘地說:“對對對,是這個理,是這個理?!边€有一次,拴狗歉疚地對天柱說:“都怪大沒本事,讓你在咱家受委屈了!”天柱卻說:“話不能這樣說,隔壁我伯有本事,梅香姐穿新的,吃好的,她卻說羨慕我?!彼┕仿犃诵睦镆凰?,忙轉(zhuǎn)過了頭。還有一次,拴狗笑呵呵地說:“天柱,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大學?!碧熘f:“我考上大學,你的房就蓋不成了。”拴狗笑道:“你考上大學,咱家的高樓大廈就蓋成了,還蓋什么房?”天柱說:“是嗎?那你和我媽就等著住高樓大廈吧?!?/p>

      拴狗這樣說不是給天柱施壓,更不是窮開心,他是從天柱身上看到了他家人老幾輩想都不敢想的曙光。

      天柱仿佛天生就是學習的料。一上學,他便顯示出這個天賦。當初秀云讓曉曉和曉楠休學時,拴狗心里難過歉疚之余,多少還有點安慰。原因就是曉曉、曉楠和學習不怎么沾邊,成績差得一塌糊涂,就像孔寨人說的,不是犁上的鏵。天柱看著也不怎么靈醒,可他愛學,而且學得很踏實。自打進了學校,他就成了獎狀的代名詞,“數(shù)學競賽第一名”“語文統(tǒng)考第一名”“三好學生”“優(yōu)秀共青團員”……學校的榮譽幾乎讓他囊括了。秀云不識字,不知道獎狀上寫的什么,但她知道這是天柱掙來的榮譽。只要天柱領(lǐng)回獎狀,她就熬好漿糊,仔細地往屋子正面墻上貼。久之,這面墻貼滿了各種各樣五彩斑斕的獎狀,成了名副其實的獎狀墻。消息不脛而走,人們紛紛帶著孩子前來參觀,這面墻一段時間成了孔寨的教育墻和鞭策墻。人們讓拴狗說說教育孩子的經(jīng)驗,拴狗卻說:“我有啥說的,這都是天柱努力的結(jié)果。別看獎狀就是一張紙,但它背后的苦和累,比種莊稼還要多,還要重!”驕傲之情溢于言表。

      天柱的學習成績也有滑坡的時候。

      上初中的一段日子,天柱的話突然間愈發(fā)少了,幾乎到了沉默不語的地步,臉上還時常露出郁悶之色。學習成績對他的異常做了最好的注解:期中考試竟然從平時的第一退到了第三。拴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他沒有訓斥天柱,甚至沒有在臉上露出失望、憤怒之色。好好想了一番后,他決定避開人和天柱好好談?wù)?。可尚未等他開口,天柱卻看著他的眼睛說:“大,我心里憋了一句話,想問你卻一直開不了口?!?/p>

      拴狗有點訝異,說:“我是你大,你是我兒子,咱倆還有什么話不能說的?”

      “有人說我不是你和我媽生的,是抱人家的。我就想知道,他們是胡說,還是真的?”天柱悶聲悶氣地說。

      拴狗心里一驚,心想這又是哪個在背后作怪。但現(xiàn)在他不想知道這話是誰給天柱說的,知道了也沒有用,他只想著怎樣回答天柱。沉默了一會,他抬頭看著天柱說:“別人說啥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了,我就想問你,你覺得我和你媽,還有你兩個姐把你當外人了嗎?誰又待你不親呢?”

      “沒有,你們待我比親的還親?!碧熘f。

      “這就對了,親不親咱心里有數(shù)就行,旁人嚼舌頭,咱能管住人家的嘴?”拴狗說。

      “我也是這么想的,但聽了那樣的話,心里不亂是假的?,F(xiàn)在我心里有底了。放心吧,大,你和我媽在我心中無人能替!”天柱說。

      拴狗的眼淚差點又要掉下來,說:“天柱啊,眼下咱家的日子就像碌碡推到了半坡,必須鉚足力氣往上推,松不得半點勁哩!”

      天柱懂事似的點著頭說:“大,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我會全力趕上去的。”

      拴狗的話是給天柱說,也是給自己說。

      這幾年,秀云有更多的時間下地干活,曉曉和曉楠也能幫上忙,拴狗能放下家里的活出外掙錢,家里的收入除了日?;ㄤN和供天柱上學——當然,天柱出身貧家,除了學費和學習上的必用品,也不怎么花錢,慢慢有了節(jié)余。于是,拴狗多年壓在心底的想法,又一次似栽下的樹,開始扎根生長,枝繁葉茂。拴狗的想法并不似黃粱一枕那樣是在夢中,也不似空中樓閣般的虛無空幻,只不過就是孔寨人過日子的路數(shù),和日子過上去了的標志,這便是翻修破屋子,蓋一院結(jié)實、高大、漂亮的房子。過去,這想法也在心中萌芽過,但他的底子太薄了,這些年又遇到了諸多不順,這想法剛一出現(xiàn)又肥皂泡似地破滅了?,F(xiàn)在,晨曦終于閃現(xiàn),他當然要抓住機會,讓夢想變成現(xiàn)實。

      那天和天柱談話后,拴狗也調(diào)整了自己的思路。這之前他想先攢錢,等錢攢得差不多了,再一鼓作氣把房蓋起來。現(xiàn)在他覺得這想法好是好,卻存在很多不確定因素。比如,攢多少錢才算夠,攢多少年才能攢夠,難不成他和秀云七老八十了再蓋房?再比如,平時節(jié)余下來的都是零錢,存信用社吧,不值顧;放在手頭,不經(jīng)意中就會花掉。即便攢下幾個,物價一天天在漲,到頭來還不是望別人的房,生自己的嘆。他調(diào)整后的思路是:把節(jié)余下來的錢一毛一毛攢起來,攢到能買下一點建筑材料,比如一百塊磚、一百頁瓦、一根椽等等,就當即買回來存起來。等材料準備得差不多了,再借點錢,房就蓋起來了。這個法子還真有用,幾年下來,拴狗的日子雖然過得艱難,大門口卻長城般摞起了一溜紅磚藍瓦,屋子房檐下也靠著二十多根直溜溜松木椽。不用說,這些東西對于主人意味著什么,又向外人宣示著什么。

      9

      這一年高考,天柱發(fā)揮得不是很好,但還是上了錄取分數(shù)線,被長安理工大錄取。那時候,鄉(xiāng)里人考上大學猶如一步登天,命運隨之發(fā)生天翻地覆般變化。天柱以及拴狗家又一次在孔寨引起了轟動,成了所有人眼紅、嘖嘖的對象,“寒門生貴子,白屋出公卿”幾乎成了他們家的代名詞。村里為此獎勵天柱五百元錢,親戚鄰居們也送來了雞蛋、鞋、襪、毛巾等禮品。狗賢也破天荒地走進拴狗家,給了天柱五十塊錢,說:“天柱是個好好,咱蔣家將來就指望你了!”這兩年狗賢慢慢從頹唐中回過神,蔣向陽高考落榜后,他又張羅起收蘋果的事,生意雖大不如前,按他的話說,權(quán)當給蔣向陽弄個事干。見狗賢上了門,拴狗趕緊滿面是笑地遞煙倒茶。是啊,狗賢既然能來,還有什么過不去的?

      天柱考上大學,藍嬸比拴狗還興奮,幾乎天天來拴狗家。天柱上大學走的前一天,她背過人掏出一百元錢遞給拴狗說:“給天柱的。”

      拴狗趕忙拒絕,說:“好我的嬸哩,你是我家恩人,沒有你哪有今天?這些年我日子緊,沒有好好孝敬過你,你不埋怨就算開恩了,哪還能受您這樣的大禮?”

      藍嬸給拴狗使了個眼色,小聲道:“不是我給的,是那兩口托我給你的。我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力?!?/p>

      “哪兩口?”拴狗警覺地問。

      “還能是哪兩口?我兄弟兩口嘛?!彼{嬸說,“他們說了,你不但收養(yǎng)了天柱,還在那么艱難的境況下,把他培養(yǎng)成才,他們沒有什么可感謝的,這就是一點心意?!?/p>

      拴狗心里“咯噔”了一下。

      這些年,拴狗家和藍大軍家雖然不往來,各自的消息時不時地還是會傳進耳朵。前些日子,拴狗聽說藍大軍兒子有了病,病還不怎么好,給娃看病肯定要花很多錢,這種時候他咋好意思要人家錢?另外,拴狗心里還有個說不出口的擔憂,或者說害怕:萬一藍大軍兒子有個三長兩短,他們趁此想要回天柱,天柱也愿意回去,那可咋辦?從情理上講,拴狗能理解這事,畢竟人家是親的,身上流淌的是一樣的血。但真要那樣打死他也做不到。這么多年他和天柱已經(jīng)像血一樣融在一起,感情比曉曉、曉楠還要親。這么說吧,假如在他和天柱之間必須有一個人去死,他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讓天柱活下來。他相信秀云也會這樣做,而且比他更堅決,更義無反顧。如果讓人家把天柱領(lǐng)走,這無異于在他心上割肉,他活著肯定比死了都難受,秀云知道了更不知會怎樣。他知道他這是患了自私病,但他絕對不想去治病,更不愿意治好病。這些天,他把這個消息壓在心底,給秀云也沒有說,就怕它泛起來煎熬,甚至摧毀這個剛看到希望的家?,F(xiàn)在藍嬸手里的一百塊錢重重地攪擾了他,他脆弱的心怎能不慌慌地顫栗呢?

      藍嬸猜到了拴狗的心思,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心里想啥我知道,也理解。放心吧,這么多年了,我兄弟兩口是啥人你還不知道?天柱咋說是人家親生的,娃考上了大學,他們拿點錢有個啥?你要是不要,不是傷他們的心嗎?”

      拴狗的臉“唰”地紅到了脖頸,為了掩飾尷尬,他趕忙咧開嘴去笑。這當口,藍嬸把錢塞進他手里,轉(zhuǎn)過身走了。拴狗瞅著藍嬸的背影,眼睛不知怎么著竟有點迷茫。

      說話間,天柱就要走了,拴狗背著行李去送。孔寨沒有班車,他們只能步行到罕井乘車。秀云送他們出了門,又跟到村口,卻沒有停步的意思。拴狗回頭看了她一眼,意思是別送了,回去吧。秀云卻好像不懂他的意思,繼續(xù)跟在后面。拴狗欲再勸她回去,但看她執(zhí)拗的神態(tài),只得打住了。

      就要踏上五里開外的東橋,秀云仍然沒有止步的意思。無奈,拴狗又給她使了個眼色,說:“回去吧,我會安全把娃送到地的?!?/p>

      天柱也勸秀云說:“半年左右學校就放假了,到時我馬上回來看你?!?/p>

      秀云昵愛地看了天柱一眼,眼睛一下一下紅了。拴狗想著怎樣安慰她兩句,然后勸她回去。走得太遠了,他不放心。不想她卻吸了下鼻子,扭頭就走。拴狗和天柱心里有點難受,卻不好說什么,繼續(xù)趕路。走了十幾步,天柱回頭看了一眼,卻見秀云躲在一棵蒼老的柿子樹后,正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天柱心里一熱,眼淚不覺涌出了眼眶。他想跑回去給媽再說兩句話,卻聽大說:“走吧,你媽看不見咱們就會回去?!碧熘鶛C械人似地轉(zhuǎn)過頭,跟在了大身后。

      送天柱上學是拴狗第一次去省城,省城里打扮入時的男男女女、快挨著天的高樓大廈、像水一樣流動的車輛,特別是只有畫里才能看到的大學校園,讓拴狗仿佛一腳踏進了海市蜃樓。拴狗眼花繚亂,激動萬分,肩上突然間有了負重感。他心想,回去后必須下更多的苦,掙更多的錢,絕不能讓天柱在城里人面前低人一等。四年也就眨眼間的事,大學畢業(yè)后,天柱也該娶媳婦了,家里的爛房子必須盡快翻修呢!

      10

      然而,日子往往事與愿違。

      拴狗從省城回來后,發(fā)現(xiàn)秀云有點不對勁,用眼睛和手表達的話少了不說,飯也不好好吃,干活更是有氣無力,丟東落西。曉曉和曉楠出嫁時,一段時間秀云也是這樣,拴狗便想著秀云那么愛天柱,天柱這么一走,還去了那么遠,她心里一時難以接受,過段時間就會緩過來,也就沒有太當回事??蓛蓚€月過去了,秀云非但沒有緩過來,還越來越重,人眼見得一天天消瘦起來。拴狗害怕了,想把天柱叫回來,寬寬秀云的心。卻一想天柱在學??隙ê苊?,離家又那么遠,再說一兩個月后他就會放假,便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天柱放假回來后,秀云果然好多了,眼睛有了神不說,還忙前忙后地給天柱做好飯,香得天柱吧唧著嘴說:“我媽做的飯就是好吃,等我分配了,就把我媽接過去給我做飯?!毙阍坡犃讼驳妹奸_眼笑。拴狗卻分明看到,她的笑里隱藏著無法言說的苦楚和迷惘。

      果然,過罷年天柱開學一走,秀云又躺倒了。

      這天,張芳芳過來串門,見秀云躺在炕上,臉黃蠟蠟的瘦得可憐,忍不住驚呼道:“哎呀呀,秀云咋成了這!”回頭又嗔怪拴狗說:“蔣家男人的心都是鐵打的嗎?平時不把女人當回事也就算了,人都成這了,也不說上醫(yī)院看看。真要等到人不行了,才瞪著瓷眼亂咋呼嗎?”

      張芳芳的話另有用意,卻把拴狗嚇了一跳。他一直想著秀云離不開天柱才這樣,很少想過秀云會得病,再說秀云也沒有呻喚過呀。這怪不得拴狗,平日里孔寨人身體不舒服都不怎么當回事,頂多睡一覺了事。實在扛不過去了,才去醫(yī)院。但拴狗不想借口推脫自己,秀云真要是有了病,還因為自己的粗心耽誤了,他死也不會原諒自己。

      翌日一大早,拴狗領(lǐng)著秀云去了縣醫(yī)院。經(jīng)過一番檢查,醫(yī)生對拴狗說:“你女人的病有點復(fù)雜,我們這里條件有限,你帶她去省醫(yī)院診治吧?!?/p>

      拴狗頭上的汗水“噌”地冒了出來,嘴唇翕動了半晌說:“她……她得了啥……啥病嗎?”

      “肚子里長了個東西?!贬t(yī)生說。

      拴狗身上的汗水“嘩”地又似冷成了冰,連聲求醫(yī)生說:“求你了,醫(yī)生,求求你救救娃他媽,求求你了!”

      “給你說我們這里條件有限,讓你去省醫(yī)院治,沒有聽見嗎?”醫(yī)生說。

      失神落魄地回到家,拴狗的頭腦慢慢冷靜下來。他趕緊安排家里的事,好盡快帶秀云去省醫(yī)院看病。其他的事都好說,最頭疼的還是錢。家里本沒有攢下錢,去年賣蘋果、打零工的收入除日常使用,供天柱上學外,這次去縣醫(yī)院幾乎花光。湊吧,能湊錢的只有曉曉和曉楠,可兩個孩子嫁的都是莊稼漢,又結(jié)婚不久,哪來的錢湊?借吧,有錢的人沒有交往,沒錢的人有心沒力。變賣家產(chǎn)吧,家里就這么個狀況,連窩端了,也賣不了三核桃兩棗……正焦心之時,門口摞著的磚瓦提醒了他:把他家的,錢就在那摞著,咋騎驢找驢呢!但真要賣掉這些東西,拴狗的心又如刀割般地疼。這可是他和秀云一分一分地掙,一塊一塊地攢下來的,也是他和秀云的希望??!可心疼歸心疼,賣還是要賣,秀云要沒了,還留下它們干啥?

      一切準備得差不多了,秀云卻執(zhí)拗著不去省醫(yī)院,還艱難地比劃著要天柱回來。拴狗估摸秀云可能猜到自己不行了,不忍心看他跑來跑去,更不愿意花家里的錢,便想再見天柱一面,以了結(jié)自己的心事。拴狗心里又急又疼,便哄秀云說,我和天柱聯(lián)系了,他讓你馬上去省城,他在醫(yī)院等著哩。秀云信了拴狗的話,合上眼睛,眼淚從眼角落了下來。

      一路逶迤。到了省醫(yī)院,拴狗舉著縣醫(yī)院的病歷,像遇到救星似的高聲對醫(yī)生說:“醫(yī)生,你想辦法看好我女人吧,她雖然不會說話,人可是個好人,我們家不能沒有她啊。錢你不怕,我?guī)еǎ 闭f著,使勁拍了拍口袋。醫(yī)生嚇了一跳,忙接過拴狗手里的病歷看了看,又問了問情況,二話沒說開了住院證。

      剛住上院,天柱就來了。秀云一見眼睛一亮,“啊啊”叫著就要往起坐。天柱趕忙跑過去抱住了她,母子倆頓時哭成了一團。

      待娘倆靜下來,拴狗抹掉眼淚問天柱說:“你咋知道我們在這里?”

      “我姐告訴我的?!碧熘f。

      “這女子,不讓給你說,不讓給你說,她咋就不聽話嘛,這不分你的心,影響學習嗎!”拴狗嗔怪地說。

      “我媽都成這了,我能安心學習嗎?大,不是我說你,這事你就不該瞞著我,我是你們的兒子??!”天柱也嗔怪地說。

      拴狗心里暖乎乎的,沒有再說什么。

      天柱畢竟算城里人,在醫(yī)院說話、辦事沒有多少隔閡,拴狗一下子輕省了許多。醫(yī)生說秀云肚子里的確長了個東西,是不是良性只有做了手術(shù),化驗后才能知道,便問拴狗要不要做手術(shù)。拴狗一聽瞪著眼說:“做,當然做,不做我們跑這么遠來干啥?”話雖不中聽,卻很動心,醫(yī)生趕緊給秀云安排了手術(shù)。

      交手術(shù)費時,天柱給了拴狗三百塊錢。拴狗瞪起了眼,問他哪來的錢。天柱說一百是他開學時家里給的,一百是他做家教掙的,一百是借同學的。拴狗說:“你不上學了?”天柱說:“上,當然上?!边€說他已經(jīng)能掙錢了,今后盡量不拖累家里。拴狗聽了心里一酸,趕忙背過了身。

      秀云手術(shù)很成功,就等檢驗結(jié)果了。晚上,拴狗避開人對天柱說:“但愿那個東西是良性,假如情況不好,我有個想法想給你說說。”

      天柱用詢問的眼光看拴狗。

      “你媽真要不行了,我想讓你和我抬著她在省城轉(zhuǎn)轉(zhuǎn)。她這輩子太恓惶了,不能說話不說,還遭了那么多罪。讓她這么走了,我心里不好受啊!”拴狗的眼淚流了下來。

      “行,我也是這么想的。不過,我相信我媽的病不會很壞,除非老天瞎了眼?!碧熘擦髦鴾I說。

      檢驗報告出來了,結(jié)果還真讓天柱說著了:良性。拴狗喜極而泣,哽咽著對天柱說:“娃啊,你是咱家的轉(zhuǎn)運星,你的話老天都聽著呢。這下好了,咱家的日子又能往前走了!”

      天柱眼里流著淚笑道:“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你和我媽都是好人,老天爺都看見了?!?/p>

      拴狗像孩子似的點著頭說:“就是,就是?!?/p>

      11

      從省城回來,拴狗想方設(shè)法地給秀云休養(yǎng)身子。家里條件差,說是休養(yǎng),其實就是多躺躺,按時能吃上飯。營養(yǎng)品除了自家雞下的蛋,條件允許的話,十天半月去羊肉館提上一碗羊肉泡。后來,聽人說五里外的趙家坡有人養(yǎng)奶牛賣牛奶,拴狗趕緊端著搪瓷缸子去擠,秀云喝了后感覺好,和當年給天柱擠羊奶一樣,擠牛奶又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課。在拴狗的悉心照顧下,秀云臉上漸漸有了紅暈,身上也慢慢柔軟起來,有時候還能爬起來坐上一會。張芳芳見了后感慨地說:“想不到拴狗還會疼女人,秀云要待在其他家,都不知道死幾回了,拴狗卻生生從閻王爺懷里把她拉了回來。人的命真說不來,原先那些女的嫌拴狗這那的,不愿意跟,現(xiàn)在看來是她們沒有這個福!”拴狗“嘿嘿”笑道:“嫂子這話說的,秀云是我的女人,我不管誰管?有她,這個家就完整;她沒了,這個家還叫家嗎?人常說同路不舍伴,我們可是兩口子??!”

      秀云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拴狗過日子的心又開始重起來。蓋房子的夢想還在空中飄著呢,他不想給自己的一生畫個逗號,更不想待天柱結(jié)婚時,家里還是這么個狀況。但秀云還不能照顧自己,他掙錢的途徑受到了很大限制。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拴狗很快想出了一個妙招:包。這樣他就能自如地安排時間,伺候秀云、干活掙錢兩不誤。村里人知道拴狗是個實在人,干活沒啥說的,也理解他身不由己,便都把給蘋果園挖水窖、施肥、澆水、打藥、疏花疏果一些活路包給他。拴狗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過日子,日子眼見得有了起色。

      但老天總是不遂人愿,又一件難事擺在了拴狗面前。

      這天中午,拴狗正照顧秀云吃飯,藍嬸匆匆進了門。見了拴狗,藍嬸嘴一咧,“哇”地一聲哭了,邊哭邊扯著嗓子似說似唱道:“我兄弟……恓惶吔,哎——”

      拴狗大惑不解,說:“嫂子,秀云好著呢,我也好著呢,你這是咋哩?”

      藍嬸停住哭,眨了眨眼睛說:“不是說你,是說我娘家兄弟?!苯又挚薜?,“我兄弟咋這么命苦吔,哎——”

      拴狗的頭發(fā)倏地奓了起來,忙問藍嬸:“我親家咋了?”

      藍嬸便哽哽咽咽說了情況。

      原來,藍大軍兒子得病后,兩口子到處求醫(yī),只想保住兒子的命??赏扰芗毩耍X花光了,最后欠了一屁股債,兒子還是撇下他們走了。埋掉兒子,兩口子睡倒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說話,似乎也在等死,誰勸都不聽。

      “我兄弟恓惶啊,一個娃送人了,一個娃死了,這下真是寡婦沒兒心干了,今后可咋辦呀嘛,哎——”藍嬸又哭了起來。

      聽了藍嬸的話,拴狗驚得目瞪口呆。冷靜下來,他忙安頓好秀云,匆匆去了藍大軍家。

      進了藍大軍家門,荒涼、死寂的氣息讓拴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也慌慌地跳起來。他咳嗽了兩聲,沒有人回應(yīng)。又叫了聲親家,還是沒有回應(yīng)。正進退兩難,不知所措,一個臉上的肉仿佛一夜之間被刀割得只剩下一張皮的人站在了房子門口。拴狗嚇了一跳,以為走錯了門。再一看,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藍大軍。拴狗的心往下沉,似乎掉進了深淵里。他傻傻地看著藍大軍,不知道說什么好。

      藍大軍認出來人是拴狗,深深陷下去的眼睛當即迸出一?;鹦?,又倏地熄滅了,說:“你……你來干啥?”

      拴狗趕忙說:“我……我來看看你們。”

      藍大軍吸了下鼻子,說:“有啥看的,這……都是命!”說著,上眼皮一沉,豆大的淚珠掉下來,滑過臉龐,砸向了胸部。

      屋子中傳出了萍萍的抽泣聲。

      面對此情此景,拴狗一路上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他第一次覺得人的語言太輕微、太蒼白,輕微、蒼白得仿佛剛落下即融化的雪花。他掏出口袋里的錢,塞到藍大軍手中,扭頭走了。

      路上,藍大軍刀削般的面孔、萍萍痛徹心扉的抽泣聲、天柱高大的身影,電影蒙太奇般地在拴狗頭腦里閃動,也讓他的心利牙尖齒噬咬般地一陣陣發(fā)疼?;氐郊?,秀云眼巴巴看著他,他不敢面對秀云的目光,趕忙摸了把鋤頭出了門。神情恍惚來到蘋果園,蘋果園里卻幾乎沒有什么草。他愣了愣,方才想起昨天剛鋤過。他有點沮喪,不知道該干什么。茫然四顧,連畔的狗賢家蘋果園荒草萋萋,他想了想提著鋤頭走了過去。鋤著草,藍大軍刀削般的面孔、萍萍痛徹心扉的抽泣聲、天柱高大的身影,又在他的頭腦閃動起來。他心煩意亂,扔掉鋤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蓜傋?,藍大軍家的狀況又襲上了他的頭腦。他站起來又去鋤地……直到太陽落進西山,拴狗心里不斷泛起又不斷被壓下的想法這才占了上風。他長嘆了一聲,荷上鋤迎著晚霞往回走去。

      安頓秀云躺下,拴狗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秀云。但他沒有看秀云,也沒有用手比劃,似乎在自言自語:

      “天柱媽,我把我的想法給你說一聲,你聽了可不要反對。當然,反對也沒有用,我相信我的想法不會錯。

      “天柱的哥死了,藍大軍整個人垮了,我雖然沒有見萍萍,但能想象到她成了啥。不能怪他們想不開,咱當年有曉曉和曉楠,沒有個兒子,就覺得日子沒過頭。現(xiàn)在他們兒子死了,長那么大的兒子死了,他們哪有心思再過日子?

      “不過,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就是咱的天柱。所以,我思來想去了一下午,決定讓天柱回去認他們。

      “我知道你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說實話我也不愿意。咱們屎一把尿一把撫養(yǎng)大天柱,比曉曉、曉楠都要親,現(xiàn)在他回去認了親大、親媽,還會認咱嗎?就是認心里能沒有疙瘩?可話說回來,藍家現(xiàn)在成了這,咱能瞞著天柱?能忍心見死不救?

      “當然,我也想了,咱天柱是個好好,他認了親大、親媽,也會認咱們的。真要不認了,咱也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你說是不是?

      “我說完了,你想哭就哭兩聲吧,可不敢把身子憋壞!”

      說完,拴狗頭也不回地出了屋門。

      過了一會,屋里傳出了秀云模糊不清的哭泣聲。

      拴狗長長地嘆了一聲。

      第二天下午,天柱匆匆回來了。吃過飯,拴狗神情莊重地把來龍去脈說給了天柱。天柱聽得淚流滿面,說:

      “大,我已經(jīng)知道我是藍家生的,我哥在長安住院時我還去看過。但我沒有認他們,因為在我心中,你和我媽才是我的父母。咱們家雖然窮點,也沒有多少地位,但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的道理我懂?,F(xiàn)在,您把情況告訴我,讓我回去認他們,我理解你和我媽的好心,也知道你們做出這個決定多么不易。正因為這樣,我更愛你們了,也為你們感到自豪。放心吧,我會按你說的把事情做好,也請你和我媽放心,我永遠是你們的兒子,親的!”

      秀云哭成了淚人兒,拴狗也淚眼婆娑,他連連搖著手說:“啥話都不說了,去吧,去吧,趕緊去吧!”

      天柱走了,屋子里空寂得令人發(fā)慌。秀云從炕上爬起來,抱住拴狗“啊”地哭出了聲。拴狗忙抱緊秀云說:“別哭,別哭,咱養(yǎng)了個好兒子??!”

      12

      天柱大學畢業(yè)后留在長安工作,三年后娶同事王悅為妻。王悅是長安人,人長得端莊,家里境況也不錯。有人想不通,問王悅為什么要嫁給家在農(nóng)村,還那么窮的天柱。王悅笑道:“我覺得天柱是天下最好的男人,這就夠了。”

      結(jié)婚時,天柱雖然在長安城沒有房子,但能舉行婚禮的地方有三處可選,一個是岳父家,一個是生父家,一個是養(yǎng)父家。天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養(yǎng)父家,且說:“這里是我的家,當然要把媳婦娶到這了?!蓖醺负退{大軍都支持天柱的決定。拴狗卻喜憂參半,喜自不必說,憂的是家里破爛不堪,在哪里給天柱布置新房??紤]再三后,拴狗決定蓋新房。當然,像人家那樣整體設(shè)計、整體建設(shè)蓋一座四合院肯定不行,不說時間來不及,也沒有那個錢。但拴狗有拴狗的辦法,他算了算賬,就在空院蓋了一間平板房??粗@間鶴立雞群般矗立著的新房,孔寨人嘴里雖然嘖嘖稱贊,心里卻有點酸楚。

      舉行婚禮時,新娘父母已經(jīng)站到了婚禮臺上,司儀狗賢請新郎父母上臺時卻發(fā)生了爭執(zhí)。拴狗推著藍大軍讓他們兩口上去,藍大軍拉著拴狗讓他們兩口上去,誰也說服不了誰。狗賢見這樣下去不是個事,靈機一動說:“都別推讓了,天柱有兩個大,兩個媽,今天一個也不能少,你們兩家就手拉手,肩并肩閃亮登場吧?!眳⒓踊槎Y的人一聽這是個好主意,“啪啪啪”鼓起了掌。兩家人不好再推讓,藍大軍便拉著拴狗的手,萍萍拉著秀云的手上了臺。坐座位時,拴狗又要讓,藍大軍和王父不由分說把他兩口按到了中心位置。

      坐在正中間,拴狗臉上雖然漾滿了笑,心里卻緊張得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他才漸漸聽清狗賢煽情的話語。過去參加別人婚禮,聽見司儀這樣說話,拴狗多少有點反感,今天他卻動了心,眼淚竟管不住地溢出了眼眶。

      “日子真好!”拴狗在心里感嘆道。

      責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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