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仁義堂

      2024-10-08 00:00:00邢根民
      延安文學(xué) 2024年5期

      邢根民,陜西大荔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延河》《安徽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等,出版有小說集《血祭》《無縫交接》、長篇小說《沙苑人家》等。

      1

      德福老漢將滿臉是血的老太太從三輪電動車上抱下來,哼哧哼哧進了縣醫(yī)院急診室。急診室里一名穿白大褂的中年女醫(yī)生一邊低頭玩手機,一邊抬頭瞥了他一眼,看到德福老漢抱著個老太太站在門口,才站起身來,把手機裝進白大褂腰間的口袋里說,放在床上。德福老漢吃力地把老太太放在沒有床單的皮質(zhì)單人床上,胸前、兩只小臂和手掌上都浸染上殷紅的血跡。

      女醫(yī)生戴上白色口罩和手套湊近老太太,從頭到腳查看一遍,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右太陽穴和右大腿處,那兩個地方還往外滲著血,一會兒工夫就將床面染紅兩大片。女醫(yī)生很快對老太太的太陽穴處的傷口進行了清理和包扎,然后要德福老漢幫忙解開老太太的棉褲,好對大腿處的傷口進行清理、包扎。德福老漢站在一邊半天沒動,女醫(yī)生瞪了他一眼說:“站在那里干嗎?自己的老婆有啥不好意思的?褲子不解開咋清理傷口?”德福老漢嘴里支吾了一下,似乎要解釋什么,見女醫(yī)生有點不耐煩,才硬著頭皮解開老太太的褲帶。這時他看見老太太腿部的棉褲上留有一道輪胎碾壓過的印跡。

      女醫(yī)生包扎好腿部傷口,這才止住往外冒的血。由于失血過多,老太太顯得臉色蒼白,神志不清,呼吸微弱。

      女醫(yī)生洗罷手,坐在一張桌子前,在一張?zhí)幏絾巫由厦苊苈槁閷懥艘淮笃?,然后遞給德福老漢說:“到大廳繳檢查費去。”說著臉朝左前方扭一下,示意繳費大廳在那邊。

      “多少錢?”德福老漢問。

      “劃價后就知道了?!笨吹赂@蠞h磨磨蹭蹭不走,女醫(yī)生不耐煩了,“還愣著干啥,不就一千來塊錢么,咋就舍不得了?”

      德福老漢半天才說:“她不是我老婆,我身上也沒有多少錢?!?/p>

      “不是你老婆?不是你老婆你把她抱來干啥?”

      “是我開車把她碾了,我看人還有氣,就送來搶救。”

      “你撞了人,就更應(yīng)該給人家看病,還有啥猶豫的?”女醫(yī)生的口吻帶著強烈的責(zé)備,“趁病人還有口氣趕緊搶救,不然人死了你更脫不了干系。沒帶錢你給家里打電話,讓他們趕緊送錢,千萬別再耽擱了?!?/p>

      德福老漢一臉苦澀說:“兒子不在了,只有孫子在外縣打工,家里就我一人。要不我回家取錢去?”

      女醫(yī)生已經(jīng)恢復(fù)剛才玩手機的姿勢,頭也沒抬,說:“你自己看著辦,要走就把你的身份證和電話號碼留下,老太太家屬來了,我也好給人家交代。”

      沒想到事情這么麻煩。德福老漢在猶豫該不該叫孫子義龍回來一趟。他本不想讓義龍知道這事,年輕人想法和他不一樣,肯定會嫌他開三輪不小心,甚至?xí)兴隽耸纶s緊溜走,反正黑乎乎的又沒人看見。但他不能那樣做。人是他撞的,他就應(yīng)該搶救,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問題是他身上只有一百多塊錢,遠不夠老太太的醫(yī)療費,就是把家里僅有的五百多塊賣醪糟掙的錢都拿來,也不夠,何況這一千塊醫(yī)療費才是個開頭,后面的治療費、住院費還不知道要多少錢,怕是把他這條老命搭上也不夠。沒法子,德福老漢只好撥通了義龍的手機。

      “啥?你把人撞了?要一千塊?”義龍接到爺爺?shù)碾娫捄艹泽@,根本不相信一向做事謹慎的爺爺會撞了人。當(dāng)知道爺爺已經(jīng)把被撞的老人送到醫(yī)院,他馬上答應(yīng)連夜趕回來。父親去世后,家里就剩下他和爺爺相依為命,爺爺年紀大了,遇到這樣的事肯定不知該咋辦。爺爺?shù)拇箦X都在他卡上,現(xiàn)在身上已沒有多少錢給人家付醫(yī)療費,他不能不管。

      2

      義龍趕到縣醫(yī)院時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了。急診室女醫(yī)生告訴他,傷者已送到住院部三樓重癥監(jiān)護室。義龍急匆匆上了三樓,找到重癥監(jiān)護室,推門一看,爺爺正坐在病床前盯著支架上的吊瓶觀察,吊瓶里的黃色藥水已見瓶底了。看到義龍進來,德福老漢才長長出了口氣。

      “爺爺,人咋樣了?”義龍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太太問。

      “還沒清醒,剛才拍了片子,做了CT,醫(yī)生說還要觀察一陣子?!钡赂@蠞h起身準(zhǔn)備叫護士換藥,護士正好進來,換了一大瓶白色藥水,然后走近患者觀察片刻,問病人醒沒醒來過,德福老漢搖搖頭說沒有。

      義龍插話問護士:“病人要不要緊?”

      護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還沒脫離生命危險?!?/p>

      義龍正要問爺爺怎么撞的人,病房門被推開了,急診室那位女醫(yī)生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戴白色大蓋帽、穿藏藍色制服的警察。女醫(yī)生指了一下德福老漢說:“交警同志,就是這位大爺撞的人。他把病人送到急診室時,病人已昏迷不醒,剛才做了胸透和CT檢查,病人腹腔出血,雙腿輕度骨折,頭部外傷。”一位身材高瘦的年輕警察打開文件夾子,飛快地記錄了女醫(yī)生的話,另一位中年胖警察仔細觀察著病人,然后示意女醫(yī)生可以走了。

      中年胖警察看了德福老漢一眼,然后轉(zhuǎn)身又看了一下義龍。德福老漢馬上介紹道:“這是我孫子,我交不起醫(yī)療費,才打電話把他從外地叫回來。”中年警察對德福老漢說:“讓他留在這里,你跟我們?nèi)ソ痪犚惶??!绷x龍急了,趕忙拉住爺爺手大聲問:“事情還沒搞清楚,你們就要帶人?”年輕警察走上前厲聲說:“這是病房,你小聲點!我們帶人回去就是要調(diào)查事故經(jīng)過?!钡赂@蠞h推開義龍,說別胡鬧了,人家警察會調(diào)查清楚的。又對年輕民警說:“好吧,我跟你們走?!弊叩介T口,又轉(zhuǎn)身回到義龍跟前,從口袋里掏出幾張藥費單和一把有零有整的鈔票,叮嚀他一會兒到繳費大廳把醫(yī)藥費交了。

      夜里,義龍迷迷糊糊中聽到身邊有腳步聲,睜眼一看,是一位中年男醫(yī)生和急診室那位女醫(yī)生進了病房。中年男醫(yī)生小聲問:“病人醒過來沒有?”義龍揉著雙眼說:“沒有,一直這樣昏睡?!敝心昴嗅t(yī)生仔細查看了病人的X光片和CT檢查報告單,輕輕揭開被子查看了大腿和腹部兩處,對女醫(yī)生說:“病人腹部的內(nèi)傷這么重,看樣子不像是三輪電動車碾的。”女醫(yī)生也看了看病人腹部說:“我也納悶,三輪電動車怎么會碾壓得這么重?那老漢說自己三輪電動車上也沒什么重物?!敝心昴嗅t(yī)生搖搖頭說:“看樣子病人挺不過明天了?!闭f完,兩人便離開重癥監(jiān)護室。

      清晨,義龍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他睜開雙眼時,窗外天色已經(jīng)微微發(fā)亮,透過玻璃看到外面大霧彌漫。他打開手機一看是爺爺打來的。爺爺說,警察忙了半夜,剛剛問完,叫他回家給傷者再準(zhǔn)備后期醫(yī)療費。三輪電動車被扣在交警隊了,他只能叫義龍騎摩托車把自己送回家。

      這些天義龍在鄰縣建筑工地上打工,昨晚接到爺爺?shù)碾娫捄缶图奔泵γ︱T了輛摩托車趕回來。昨晚十二點多他給爺爺打電話,爺爺手機關(guān)機,他猜爺爺?shù)氖謾C可能讓警察沒收了。想到爺爺一宿沒睡,外面天氣又冷,他決定叫一輛出租帶爺爺回家。爺爺卻說,叫啥出租,能省就省點,還是騎車回吧!

      3

      村子離縣城不到十里路,以前是農(nóng)村,現(xiàn)在隨著縣城擴展,已經(jīng)發(fā)展成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這幾年縣上搞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村里家家戶戶都蓋了樓板房,外墻被刷成清一色的雪白色,巷道也硬化成水泥路,兩旁栽種了四季不落葉子的女貞樹。然而,只有德福老漢家的老四合院墻體沒有刷白,家門口還是青磚碧瓦,老式門樓,青石地面,很扎眼地坐落在巷子最西邊。據(jù)說,鎮(zhèn)村干部三番五次給爺爺做思想工作,要刷白外墻,都被爺爺拒絕了。德福老漢說,老祖宗留下的房子,啥樣子就啥樣子,弄得不土不洋的像個啥?最后,鎮(zhèn)村干部聽取了縣文物旅游局領(lǐng)導(dǎo)的意見,就保留了房子的原貌。

      摩托車停在家門口,德福老漢下了車,頭發(fā)和胡子染上一層白霜,雙腿凍得直發(fā)抖。由于霧大,義龍一路上騎得很慢,怕爺爺受凍,他還讓爺爺抱緊自己,趴在他后背上避風(fēng)。德福老漢半天才從褲帶上取下鑰匙,打開門上明晃晃的銅鎖,掀開兩扇厚重的大木門。義龍跟著爺爺跨過高門檻,走過院庭,沿著青磚臺階進了正北面的上房。德福老漢進了上房大門,抬頭望了一眼對面墻上懸掛的一塊牌匾,那塊一米多寬、三米多長的烏黑大牌匾上寫有三個金色陽文楷書大字——仁義堂。義龍聽爺爺說過,這是當(dāng)年村子里一位教書先生送給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呐曝摇?/p>

      德福老漢一屁股坐在八仙桌前的太師椅上,拿起桌上一個銅制水煙鍋,捏上一撮旱煙沫子,用火柴點著嗞嚕嚕吸了幾口。義龍捅了捅客廳中央的大火爐,換上煤球,讓房間暖和暖和。

      德福老漢把義龍叫到跟前,皺著眉問:“那老太太咋樣了?”

      義龍說:“還沒醒,聽醫(yī)生說,怕是不行了?!庇謫枺骸盃敔敚蛲砟憬o交警咋說的?”

      “還能咋說?實話實說唄!”

      “真是你碾了人?”義龍想起昨夜中年醫(yī)生給女醫(yī)生說的話,心里有點疑惑。

      “咋了?難不成還要賴上旁人?”德福老漢狠狠瞪了義龍一眼。

      “不是要賴別人。爺爺,我聽醫(yī)生說,三輪電動車不可能把那老太太碾得那么重,病人身上兩處傷情明顯不一樣。那你說說,當(dāng)時你是咋樣碾的老太太?”

      德福老漢忽然想起什么,邊回憶著當(dāng)時的情景邊說:“對呀,你不說我還真忘了,昨晚警察只是問我怎么碾的人,碾人后又怎么把人送到醫(yī)院的,就是沒有問路上還有沒有其他車。我想起來了,在我碾了人之后,有一輛小轎車在前面停了一下,可能聽到我的車子停下了,那車趕緊開走了?!?/p>

      義龍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一手摸著腦袋說:“明白了,爺爺,人可能是那輛小轎車碾的,你正趕上了,就把責(zé)任賴在你身上。爺爺,你是冤枉的,我們趕緊給警察說去!”

      德福老漢搖搖頭,又吸了一口水煙,吐出一團煙霧?!昂f!明明人在我車轱轆底下,咋能說是人家賴咱身上?三輪車從人身上碾過去還顛了一下,我確實感覺到了,才停車下來,親眼看到老太太就躺在車子下面。咱做人要有良心,不能胡說!”

      “你看到老太太在你車前走路,你咋不避一下?或者停下車?咋就硬生生撞了上去?”義龍還是不明白,想問個仔細。

      德福老漢被問住了。他沉思了片刻才說:“當(dāng)時天黑咕隆咚的,村口那段小路也沒有路燈,正好趕上三輪車前燈壞了,啥也看不見,就慢慢往前。車子開到十字路口時,我模模糊糊看見前面路上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還以為是一堆苞谷稈,路也窄,我就靠著感覺直接開上去。沒想到碾過后車轱轆猛地顛了一下,就覺得不對勁,趕緊剎車,下車用手機亮光一照,才看到后轱轆前躺著個人,就趕緊把人從車下拉出來,抱上三輪車直接開到縣醫(yī)院。”

      義龍一拍腦門,大叫一聲:“爺爺,事情很清楚了,你這是二次碾壓,但不是致命傷。咱要給警察說清楚,不能當(dāng)替死鬼!”

      德福老漢放下水煙鍋說:“捉賊要捉贓,你說是旁人碾的,有啥憑證?誰看見啦?現(xiàn)在是人倒在咱的車轱轆底下,也是咱送到醫(yī)院的,咱能脫得了干系?”

      看到爺爺這么固執(zhí),義龍一時也拿他沒辦法。

      4

      義龍剛吃了一口爺爺燒好的醪糟,還沒回味那酸里透甜的滋味,就聽見爺爺腰間的老人機響了。爺爺將手機放在耳旁,手機里傳來年輕警察一句話,把爺孫倆都驚呆了?!袄咸懒?,你們趕快來交警隊。”

      這是義龍早已料到的事。昨天一夜老太太都沒清醒過來,從醫(yī)生查看病情時搖頭嘆息的表情就能看出,老太太已沒有生還的希望。只是沒有料到死亡會來得這么快。

      “這可咋辦?”義龍望著爺爺,顯得茫然無助。

      “還能咋辦?人命關(guān)天,咱碾的人,咱就要負責(zé)。警察叫咱去,不就是要咱給人家賠錢么?”爺爺顯得很鎮(zhèn)靜,雖然他知道人命錢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但他態(tài)度還是很堅決,好像提前就想好了一樣。

      “爺爺,事情還沒弄清楚,憑啥讓咱賠錢呀?”義龍兩眼睜得像牛鈴一樣大。

      “咋的了?事情沒弄清楚咱就不賠了?人不是咱碾的?咱把人家送到醫(yī)院,現(xiàn)在人死了,咱能不管?那你說說,咱不管誰管?虧你能說得出這樣的話。實話給你說,咱仁家祖祖輩輩就沒有出過縮頭烏龜!”德福老漢氣得下巴下面的白胡子都翹起來了,右手食指指著義龍在空中顫抖,就差讓孫子跪在面前。

      義龍耷拉著腦袋,噘著嘴,小聲嘟囔了一句:“咱拿啥給人家賠呀?”

      這句話真把德福老漢問住了。人死了,可不是幾萬塊錢能打發(fā)得了的,聽說現(xiàn)在撞死人最少也得賠三十萬。不要說三十萬,就是三萬元對他這個七十多歲的老漢來說也是個大數(shù)目。自己平時賣醪糟,風(fēng)里來雨里去,忙碌一年也就掙兩三萬,算上自己積攢的養(yǎng)老錢,現(xiàn)在家里也就兩萬,還都在義龍的卡上。義龍這樣問也是有道理的,錢是硬頭之物,一分錢都能難倒英雄漢,何況三十萬?德福老漢沉默了一下才說:“有多少錢先賠多少,慢慢來。走,咱這就去交警隊!”

      在交警大隊事故中隊,那個中年胖警察告訴德福老漢,老太太的兒子剛走,在這里鬧得不停,非要拿到他母親的喪葬費才埋人。鑒于德福老漢年紀大了,事故責(zé)任目前還不太明朗,建議先給他辦理取保候?qū)?,然后回去趕緊拿三萬塊錢喪葬費來,其他民事賠償?shù)蓉?zé)任定了雙方再協(xié)商解決。

      回家的路上,德福老漢心情很沉重。首先是這三萬塊錢的喪葬費難住了他,人家要得急,眼下他給義龍銀行卡上存的也就兩萬多,至于后面數(shù)目更大的死亡補償金更沒著落。義龍一路上也沒有吭聲,騎著摩托車帶著爺爺往家駛?cè)ィ涞奈鞅憋L(fēng)在耳旁呼呼刮著,像刀尖劃破耳朵和臉龐一樣疼。德福老漢知道,孫子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也很辛苦,靠賣力氣一個月也才掙三千來塊錢,刨去吃喝也就剩下兩千來塊,都二十五六了,還沒娶下媳婦,后面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總不能再向?qū)O子要錢了。

      回到家門口,德福老漢推門走進四合院時,他心里一動,眼前忽然豁亮開來,不由得暗叫一聲有了!可是,這份驚喜來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如同靈光瞬間閃現(xiàn)了一下,他又馬上陷入猶豫和顧慮之中,反復(fù)在內(nèi)心自問,這樣行嗎?義龍會答應(yīng)嗎?

      5

      如今的年輕人很難捉摸,懶惰起來像一團泥,粘在凳子上低頭盯著手機能看半天,而活躍起來又像個小猴子,蹦來蹦去,一瞬間就不見了蹤影。德福老漢進門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想和義龍好好談?wù)?,把他剛才的想法說給他,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沒想到轉(zhuǎn)眼工夫就不見了義龍的身影。情急之下,德福老漢連續(xù)給義龍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他只好坐等他回來。

      偌大的四合院顯得異常冷寂。一陣寒意襲來,德福老漢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他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走出上房大廳。午后的天空零零星星飄起雪花,一袋煙工夫地面上就鋪上薄薄一層銀白色。德福老漢站在三層高的青磚臺階上,可以看到四合院的整個院落。他用目光撫摸著院子里的一磚一瓦、一石一木,再轉(zhuǎn)身仰望大廳正上方那題寫著“仁義堂”金色大字的牌匾,許多往事像煙云一樣在腦海浮現(xiàn)。

      德福老漢小時候聽父親說過,這個四合院是爺爺輩留下來的,正房客廳上方的仁義堂牌匾是當(dāng)時村里老百姓托一個教書先生寫好,請最好的木匠精心做好,敲鑼打鼓送給爺爺?shù)?。父親說,爺爺是個郎中,給周圍老百姓看病從來不計較錢,許多窮人看病還不收錢,外地遠道而來看病的也只收一點本錢。有一年冬天,一個外地流浪漢因饑荒和疾病倒在雪地里昏迷不醒,被出診回來的爺爺半路上看到,爺爺二話沒說,摸黑把那流浪漢背回家,把奶奶叫醒半夜起來給流浪漢做飯燒湯,自己則忙著給流浪漢號脈看診,開方子熬中藥,還把父親從西屋的熱炕上拖起來抱到母親床上,把西屋騰出來讓流浪漢住。經(jīng)過爺爺奶奶三天三夜的治療和照顧,那位流浪漢身體終于康復(fù)。后來才知流浪漢是一介書生,本來想去京城教書,看在爺爺一家人好心相救的恩情上,就留下來在村外的廟里辦起了學(xué)堂,父親和村里小孩子才有了書念。

      父親說,“仁義堂”三個字就是那教書先生寫的,算下來,這塊牌匾至今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自從父親給他講了那牌匾的來歷后,德福老漢就把那三個字深深刻在心里,每次進了上房客廳,他都要多看幾眼,不僅覺得那三個金色大字寫得渾厚有力,而且能感受到那三個字的分量有多重。在他心里,這三個字是一個承載著祖輩德行的歷史見證,也是仁家血脈和家訓(xùn)的延續(xù)與繼承,更是教誨下一代好好做人的傳家寶。

      想到這里,德福老漢猶豫了,重新坐回太師椅里,端起水煙鍋,擦燃火柴,抽起水煙,剛才頭腦一熱涌上來的念頭頓時被“仁義堂”三個字沖得七零八落。是啊,賣了四合院,丟了仁義堂,他怎么給列祖列宗交代?怎么給死去的兒子和正在成人的孫子交代?

      正猶豫著,德福老漢聽到一陣摩托聲響,接著是吱呀的開門聲。

      “雪真大,路上差點摔倒了?!绷x龍披著一身雪花進了大門,一邊拍打胳膊和肩膀上的雪,一邊從院子里走過來。

      “你干啥去了?這么大的雪,也不知小心點?!?/p>

      “爺爺,我又去了一趟交警隊。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錢不該我們?nèi)r,我要跟警察好好說說?!?/p>

      “還有啥好說的?警察也認為是別人碾死的人?”

      “警察正在調(diào)查,還沒有確鑿證據(jù)?!?/p>

      “你看看,無憑無據(jù),咋就肯定是別人碾了人?即使你說得在理,也得有人站出來承認。你弄不出這個人,有誰相信?眼下老人已經(jīng)死了,人家只管要咱賠錢,咱也不能賴著不賠?!?/p>

      “爺爺,警察早已看過現(xiàn)場了,他們推斷的和我想的差不多,只是事故經(jīng)過還沒弄清楚,真正的肇事者還沒露面。你放心,警察一定會還我們一個公道的!”

      “那你說,三萬塊喪葬費還用不用咱還了?”這才是德福老漢眼下最關(guān)心的問題。

      “這個警察也沒說?!绷x龍剛才還說得手舞足蹈的,說到賠錢的事一下子就蔫了。想了一會兒,他又說:“在真正的兇手還沒露面之前,我們不能賠一分錢。”

      “放屁!”德福老漢忽地站起身來,又翹著下巴下的白胡子說,“人命關(guān)天,死者為大。兇手十天半月找不到,死人就不葬了?”德福老漢平時很少發(fā)脾氣,也極少對孫子這樣嚴厲呵斥,他察覺到了自己有點火候過大,馬上又恢復(fù)了平靜?!傲x龍啊,咱做人要有底線,該賠人家的絲毫不能馬虎,聽爺爺?shù)?,先把你卡上的兩萬塊錢拿出來,剩余的一萬塊爺爺再想辦法,咱湊夠三萬塊錢明天就給人家送去,先讓人家把老人葬了再說。”

      義龍雖有點不樂意,但還是點了一下頭。

      6

      轉(zhuǎn)眼間一周過去了,真正的肇事者依然沒有露面。

      這一周,兩名警察忙得一刻也沒有停歇,他們先后調(diào)查了事故現(xiàn)場周圍村子里上百個小車車主,查看了縣城通往這條小路的沿途監(jiān)控,走訪了十幾個沿線做生意的人,還在老太太死亡當(dāng)天就在電視臺和報紙上發(fā)布了征詢線索的啟事,但最終因肇事時間太晚、肇事路段偏僻無路燈、路上行人車輛稀少等原因,沒有得到有價值的線索。即使這樣,兩名辦案警察也沒有放棄繼續(xù)偵查。

      這時候,心里最著急的就是義龍。他不能再坐等警察抓獲兇手,自己也要主動出手,替警察出出力。這天忙完工地上的事,吃過晚飯,他一人坐在棚戶區(qū)的宿舍里,在微信朋友圈和建筑工友的微信群里發(fā)了一則尋人啟事,呼吁大家提供“11·25”交通事故線索,同時發(fā)出一條鼓動肇事者投案自首的公開信,希望肇事者能自覺到交警隊投案自首,爭取法律的寬大處理。

      又是一周過去了,事情依然沒有絲毫進展。更糟的是老太太的兒子竟找到德福老漢家里來要錢,一張口就是四十萬。德福老漢大吃一驚,嘴張得半天沒合攏?!熬觳皇钦f三十萬么,你咋就要這么多?這不是要我老漢的命么?”

      來上門要錢的漢子五十來歲,長得五大三粗,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袄蠣斪?,警察是看在你的破車沒買保險的份上才那樣說的,我可是翻開法律條款一條一條算下來的,就這還便宜了你幾萬塊的零頭。我可是先禮后兵,話給你撂在這兒,你們商量著辦,要不然,咱法庭上見?!?/p>

      德福老漢頭一次被人催著要錢,也是頭一回被人要告上法庭,他覺得自己的老臉像被人左右扇了幾下。被逼無奈,只好打電話叫義龍回來商量。

      “四十萬?他還真敢要?他敢獅子大張口,咱就敢上法庭!誰怕誰呀!”義龍一聽爺爺?shù)脑挘鹈叭?,差點跳了起來。

      “你發(fā)火有啥用?法庭就是判咱三十萬,咱也要一分不少給人家賠。眼下最要緊的是看咋樣把這事送到頭,而不是瞎鬧。”德福老漢心里清楚,該來的總歸要來。

      “爺爺,你急啥呀?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這個事故人家交警隊還沒定責(zé)任,憑啥就讓咱賠錢?我問過警察了,法庭審判也要講程序,絕不會無憑無證讓咱賠錢。他們也別拿上法庭嚇唬人!”

      德福老漢仔細一想,覺得孫子說得也在理,事故是交警隊在辦理,賠多賠少也應(yīng)該人家交警說了算,憑啥聽他們漫天要價?可是,事情的最終結(jié)果還得用錢下場,不說四十萬,就是三十萬也得有所準(zhǔn)備。

      義龍再次請假回到家。一進門,爺爺就盯著他看,心里似乎憋著話想問,就是半天張不開嘴。義龍只好問:“爺爺,你想說啥就說吧,我能想得通。”德福老漢這才長嘆一口氣,目光掃射了一遍整個院子,說:“義龍呀,爺爺想來想去,實在沒法子,才想和你商量商量,要不——咱把這院子賣了吧!”

      “啥?你要賣四合院?爺爺,這可千萬不行!”義龍撲通一聲跪在爺爺面前,握住他蒼老的雙手左右搖擺著說,“爺爺,這四合院可是咱仁家老祖宗留下的,你把這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咋舍得賣呢?仁義堂是咱爺孫倆的命根,說啥也不能丟。再說了,前幾年縣文物局要買四合院,給多少錢你都死活不賣,現(xiàn)在為了一個不知姓名的老太太,咋能忍心賣了它呀?”

      這可是自己最疼愛的小孫子啊,這樣苦苦相求,咋下得了決心賣房子?德福老漢一時沒有了主意,嘆了口氣,扶起義龍,眼眶里噙著渾濁的老淚說:“不賣四合院,咱哪里來那么多錢呀?”

      義龍給爺爺擦著眼淚,狠了狠心說:“爺爺,萬一不行,就把我爸留下的二十萬拿出來,再加上我這幾年攢的十萬塊就夠了。反正我不急著成家,也不想在縣城買房子了,就陪爺爺一起守著仁義堂?!?/p>

      德福老漢兩眼發(fā)熱,淚水再次從眼眶里涌出,滴答滴答掉在胸前衣襟上。孫子的話撕開了他隱藏在心里的傷疤,兒子的臉龐這時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三年前的一個冬天,兒子就是在義龍現(xiàn)在所在的建筑工地上從二十多米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死的,當(dāng)時縣上安監(jiān)部門對安全生產(chǎn)抓得正緊,出了人命事故工程隊是要受罰的。為了息事寧人,包工頭偷偷給了家里二十萬封口費。后來消息還是泄露出去了,安監(jiān)部門對事故進行了詳細調(diào)查,原因主要是負責(zé)搭建腳手架的小薛操作失誤造成的,公司后來非要小薛再給死者承擔(dān)十萬元賠償金,否則將依法追究他的責(zé)任。那時小薛才二十多歲,剛剛大專畢業(yè),家在農(nóng)村,父母靠種莊稼供給他上完大學(xué),哪能拿得出這么多錢?他哭著跪在德福老漢面前,請求諒解,保證以后掙錢慢慢再還。德福老漢心一軟,就原諒了他,看在小薛又窮又可憐的份上,也就沒再要他賠那十萬塊錢。誰知,兒子一死,七十多歲的老婆像丟了魂似的,整天淚眼汪汪念叨兒子,沒半年就跟著兒子一同走了。義龍也可憐,幼年喪母,剛長大還沒成家,又死了父親,一大家子就剩下他們爺孫倆相依為命。

      德福老漢知道,那二十萬賠償金是專門留給義龍買房子娶媳婦用的,義龍說過,他本想過年后就在縣城買房子,現(xiàn)在用了那錢,他的人生大事不就耽誤了?盡管德福老漢一百個不愿意動用兒子留下的錢,可事到如今也是沒辦法了。

      7

      明天就是周五了,也是交警大隊每周研究交通事故死亡案件的日子。今天下午,年輕警察就給德福老漢打來電話說,“11·25”交通事故明早上大隊隊委會研究,責(zé)任認定后雙方就可以來交警大隊協(xié)商解決民事賠償問題,通知他九點后來大隊。

      放下電話,德福老漢讓義龍把錢準(zhǔn)備好,明天一早去交警隊說事。

      雪過天晴,陽光透過薄霧照射在雪地上,整個世界無比燦爛。吃過早飯,義龍騎上摩托車帶著爺爺早早來到交警大隊。交警隊辦公大樓三樓會議室正開著會,他和爺爺就在二樓走廊里等著會議結(jié)束。

      十分鐘后,死者家屬開著一輛比亞迪也進了交警隊,會議正好結(jié)束,幾位領(lǐng)導(dǎo)模樣的警察從會議室下來,隨后才看見中年胖警察和年輕瘦警察下到二樓,朝事故處理辦公室走去。看見德福老漢和那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后,中年胖警察招招手,示意他們一同去辦公室,隨后順手關(guān)了門。

      二樓的盡頭被一排鐵柵欄隔離著,上方寫著“辦案區(qū)”三個藍色黑體大字。走廊里已經(jīng)來了五六位處理事故的群眾,他們?nèi)齼蓛蓢梢粋€小圈子,在小聲談著什么。義龍進不了事故處理辦公室,就在走廊里來回轉(zhuǎn),焦急地等著爺爺和那壯漢子出來,不時還摸摸胸前衣兜里的那張銀行卡。那里面存有昨天剛剛從存折里取出的三十萬元,說不定下一分鐘就會跑到人家兜里了,說不心疼是假的。可是為了爺爺,為了仁義堂,他再心疼也甘愿付出。

      “哐當(dāng)”一聲,鐵柵欄的門打開了,兩個民警押著一個年輕人走出來,那個年輕人耷拉著腦袋,雙手被手銬銬著,緩步走出鐵柵欄,從鐵柵欄附近一個樓梯下了樓。義龍距離他有五米多遠,他的目光一直盯著那個年輕人,雖然看不清他的面部,但從他走路的姿態(tài)和背影,感覺到他很眼熟,可就是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目送走兩個警察和那個年輕人,義龍才坐到走廊一邊的鐵連椅上,習(xí)慣性地打開手機。從昨天被爺爺叫回來到現(xiàn)在,他一門心思都在這起交通事故上。昨天一大早從工地上騎摩托回來,跟爺爺說了半天賠償?shù)氖拢s銀行下班前又把兩個存折里的定期存款取出來存到銀行卡上,好準(zhǔn)備今天給人家打款。就這樣忙忙碌碌了一天,除了接聽電話,根本沒心思翻看手機微信。昨晚天一黑他就上炕睡了,半夜里迷迷糊糊聽見手機微信響了幾聲,可兩張眼皮像被漿糊粘住一樣睜不開,就懶得起來看微信。早上還沒睜開眼,就被爺爺催著起床吃早飯,吃了飯又馬不停蹄騎車趕到交警隊,整個人像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這會兒好不容易才緩歇下來。

      手機微信的紅色小圈里顯示出數(shù)字6,他打開微信,六個來信都是來自一個昵稱叫感恩之子的陌生人。

      原來是你小子!義龍看完信息后咬牙切齒,恨不得馬上宰了他,但他很快就冷靜下來。他能主動說出來,還算他有良心。平心而論,小薛自從出了那事后,人勤快踏實多了,人家又有文化,很快就得到公司老板的賞識,要是沒有這事,他肯定前途無量。

      事故處理室的門終于開了。義龍驚喜地看到,那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子出門時緊緊握住爺爺?shù)氖郑B聲說謝謝,然后招手道別。爺爺臉上深深的皺紋和長長的眉毛,此時也像春天的花朵一樣舒展開來。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p>

      嵩明县| 新源县| 宣威市| 宁阳县| 电白县| 三明市| 孟津县| 临邑县| 长汀县| 靖远县| 来凤县| 科技| 怀集县| 漳州市| 叙永县| 修武县| 广昌县| 金乡县| 安溪县| 郁南县| 共和县| 松江区| 岑巩县| 土默特左旗| 策勒县| 阿图什市| 盐津县| 宾川县| 郯城县| 玉溪市| 宜君县| 河池市| 涟源市| 中方县| 石首市| 黔西县| 温泉县| 苗栗市| 孝昌县| 嫩江县| 石河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