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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喪

      2024-10-21 00:00:00朱霄
      廣州文藝 2024年10期

      條狀的木盒子停在屋門口,很快就被抬進(jìn)去安置下來。院門口聚攏著許多人,吵吵嚷嚷的。夜色籠罩下,籬笆影子看起來長短不一,正像是這些人各異的笑容。一時之間,男人們彈煙灰的姿態(tài)都變得不盡相同。

      正屋的門大開著,冬夜的冷風(fēng)直往進(jìn)灌,使勁兒推也合不住。天空黑漆漆的,半點(diǎn)星子都沒有,只是月牙綴在那幕布上,望久了,慘然得很。她悄悄地掩在門后,看見有人進(jìn)門,身上隨意披掛了件不成形狀的白衫。順著門縫的角度,她單能瞧見人的鞋底兒,還有媽媽不甚清晰的側(cè)影。那新進(jìn)的人似乎靠去了邊上,帶去一片影影綽綽的白色,一點(diǎn)聲兒也沒出。明明是最熟悉的屋子,竟叫她一步都不敢踏進(jìn)去。

      父親去世的消息傳過來的時候,秦曉琳正在公司里開會。坐的位置不高,盡管冷汗出了一身,但還得硬等兩小時散會。

      老人去得很安詳,是隔壁劉嬸在群里傳的消息。家里另外三個子女陸續(xù)做出了點(diǎn)回應(yīng),秦曉琳匆匆掃過,從震驚和傷心里瞧不出什么錯處。二哥已經(jīng)上了回老家的高鐵,另外兩個姐姐估摸著今晚前也能趕回去。除了她和二哥,其他兩個姊妹不在一個城市,過年才能有的團(tuán)聚提前了三個月。

      八十二歲離世,是喜喪。

      上個月回去,元寶才把幾顆紅豆種進(jìn)了紙杯,冒了點(diǎn)綠芽頭出來,父親就忙著幫她移植到花盆里。祖孫倆相處得很好,秦曉琳反而有點(diǎn)插不進(jìn)去話。老人皮膚皺縮,面頰垮下來,法令紋處是兩道深壑,很有不怒自威的意思。但小丫頭絲毫不懼,她也瞧出,父親眼睛里多數(shù)充斥著笑意,看上去比往日還精神些。

      父親的身體向來硬朗,最重的疾患還是前年的肺炎。住了十來天院,把元寶寄放在劉嬸家里,他從第一天起嘮叨到出院,陪床的二哥不勝其煩。這一支脈人多,又都有文化,算是孝順,也從不短著老人每年的體檢。長期以來,除了有些腰椎間盤突出的病痛,連血壓都能長期穩(wěn)定在正常閾值內(nèi)。子女們刻意不往后深想,但日子不能永遠(yuǎn)這樣下去。所以悄沒聲兒去世這種事情,確在意料之外,引發(fā)的震驚反倒壓過了哀傷。

      兩小時的會議坐涼了心肝,人卻也安靜下來。秦曉琳惶惶然地請假,恐一時半會兒批不下來,專門加了備注,親人離世,煩請加急處理。半小時不到,經(jīng)理回了電話,卡在她交接完項目資料的時候,時間剛剛好。

      文件整理了一堆,包括一份爛了尾的策劃,她沒有明說要同事幫忙處理,只是單請人家參考。MCN公司靠著資源和創(chuàng)意吃飯,秦曉琳干了三年,沒培養(yǎng)出什么電視劇里的白領(lǐng)氣質(zhì),倒是染了一身講瞎話的本事。他們辦公室里尋常就是這樣,爛攤子一個接一個,中途被新的事情蓋起來,密不透風(fēng)的,也算是過去了。偶爾和凱文談起來,對方的附和順不了秦曉琳的心意,她也懶得再論。泥潭里的人最忌諱再談工作,輕松些的人也難能體味個中痛苦。

      凱文是新加坡華裔,但大半輩子都在國內(nèi)。華裔身份除了給他上學(xué)提供便利,在語言文化上沒能造成任何影響,同其他人沒什么兩樣。他們交往了大半年,快走到結(jié)婚的最后一步。秦曉琳覺出對方要提見家長的事,便盡力裝傻拖著,離得越近,就越煩躁。兩個人相處還算有來有回,日子也可以過下去。但她習(xí)慣平時入夜先關(guān)燈,兩個人摸黑親熱,惹得凱文不快。細(xì)細(xì)回想起來,他到現(xiàn)在還沒見著她下腹的疤痕,遑論見到跟著姥爺一起生活的元寶。

      事發(fā)得突然。她臨走時給幾個關(guān)系近的同事發(fā)了消息,又單獨(dú)私信凱文,最近幾天的午飯沒法一起吃。一問,是回家奔喪,對面再沒了消息。秦曉琳心里有些熟悉的慌張,還有新鮮的膩味涌出來。

      手機(jī)沒關(guān),自虐似的等著。

      待到一連串的人情交代好,又考慮到辦喪事恐需人手,秦曉琳打算開車返鄉(xiāng)。她從家里帶了些洗漱用品,換掉上班穿的高跟鞋。全程都還算平靜,卻記不得拿了幾樣?xùn)|西,來來回回重復(fù)了好幾遍。翻找身份證很是花了一陣子,最后才想起來,恰擱在上回杭州旅行穿的大衣口袋里。衣服很新,父親在家里還沒見她穿過。

      車?yán)镉泄傻南銡狻G貢粤諓蹏娤闼?,老頭嘴上不說,心里卻是嫌的。每次她剛噴完,他都會離遠(yuǎn)些,散一會兒才慢慢正常過來。久而久之,她已經(jīng)習(xí)慣回家不帶香水,卻沒有意識到車?yán)锏奈兜涝缇蛿y在了身上。

      這會兒,秦曉琳想落下幾滴淚來,但面頰是干的,心里卻潮得像在河里浸了一夜。

      天黑透了,她渾身也跟著冷透。忙碌的人們基本不理會這個小女孩,也并不在意這家里的其他人。她跟著姥爺住在鄉(xiāng)下,不常見人,親戚們簡直都要忘了她。沒什么人來,屋門背后愈加森涼,她便起身溜溜達(dá)達(dá)地晃悠,決心去瞧瞧前些天埋下的螞蟻窩。老人往日常帶她來這屋后的玉米地,偶爾能在夏天晚上捉住偷玉米的小孩。小孩們對此也并不慌張,因為老人只是笑著請他們帶著外孫女玩。大些的小孩都不太瞧得上她,她便只管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追。追是追不上的,倒絆得一身泥,回來哭著求姥爺洗衣裳。

      此時的玉米地黑黝黝的,風(fēng)比前院還要大些,但她竟不覺恐怖。相較起未曾謀面的親戚,自己辟開的小片土地要可愛得多。她開始想念故意讓自己摔跤的小孩,想念姥爺在夏天隨口講的故事。家里的院子從不像今天這般擁擠,她也從不像今天這般沉默。冬季的寒夜來臨,才叫人發(fā)覺姥爺?shù)拇髽湟呀?jīng)只剩枝頭,像是一點(diǎn)綠色也不曾有過。

      秦曉琳出生的時候,父親的飯店已經(jīng)頗有規(guī)模。她沒能像大姐、二哥一樣在鄉(xiāng)村度過童年,也難得在節(jié)假日回村省親。母親比父親年輕十多歲,罹患心臟病,早了八年去世,葬在了市郊的公墓。自此,秦曉琳更無機(jī)會返鄉(xiāng),直至父親帶元寶回去。出于這一原因,她才同老家的鄰居有了些走動。

      從本市開車回去,她比搭乘高鐵的二哥遲了一步,匆忙打了照面。四十多歲的男人,這時候看起來面色發(fā)黃,嘴唇也泛青,不復(fù)幾日前視頻中的意氣。鄉(xiāng)鄰來了不少,盡管不熟,但人人都想打聽這子欲養(yǎng)親不待的八卦。父親慣常住在側(cè)屋,進(jìn)門前,秦曉琳捏緊了提包,不撩門簾,狠撞進(jìn)來,卻沒見著遺體。隨后的二哥拍了拍秦曉琳的后背,她僵直的身子驟然卸了把勁,冷汗涔涔。

      住村頭的堂哥一家?guī)土嗣?,已?jīng)請人把遺體挪去了殯儀館。想象中的場景皆未發(fā)生,提前墊的勇氣白做了樣。秦曉琳說不清自己的感受,那個在村里開車也沒減速的她已經(jīng)軟了一半,像是留個空殼專以示人。

      出來,劉嬸早就候著他們,道:

      “虧得元寶睡得踏實,不然可真得嚇孩子一跳?!?/p>

      她把孩子領(lǐng)去了自己家里,正由大兒子媳婦照管著。二哥進(jìn)門在柜子里掰了茶磚,拿到院里來泡。村里遠(yuǎn)親不少,總也不能都干站著。秦曉琳看了他一眼,對方略微頷首。

      “我今天進(jìn)門給老爺子送早餐,人坐在椅子上,正對著大門口。我喊了幾聲沒動,過來一瞧竟然是去了?!?/p>

      “昨兒還說要找我們家媳婦來給元寶編辮子哩,這誰又能想得到……”

      劉嬸絮絮叨叨,臉上現(xiàn)出某種熟練的悲憫。秦曉琳心煩意亂,給人斟了些茶水,晃了幾滴出來。

      他們家的四個子女給劉嬸每月四千塊錢,父親和元寶的飯錢都包括在里頭。劉嬸現(xiàn)在也沒有工作,只是每天來三趟送飯,倒也樂意得很。但礙不住年紀(jì)大了點(diǎn),嘴比旁人碎些,惹得院里村人都往過來看。

      父親上月主動聯(lián)系了秦曉琳。電話里語焉不詳,大抵是和元寶有關(guān)系的事情。她那時剛下班,耳朵和肩膀并用,夾著手機(jī)應(yīng)聲,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手機(jī)沒什么事,電話倒是斷了。再撥過去,沒通。逢周末也沒什么事干,她干脆驅(qū)車回去看他。

      只要開一個半小時的車,秦曉琳就能見到父親。說到底,總共才隔著六十多公里。他們過去關(guān)系很好,這兩年反倒生分了許多。她很少回去,也不愿意主動過問元寶,像是避著些什么。似乎不去觸碰那里,她就一直停留在二十多歲,沒有元寶的牽絆,也沒有把父親拖得年老返鄉(xiāng),招來村人探究的目光。

      歲月悠長,一米八的人撐上了拐杖,看起來還不如她高。秦曉琳進(jìn)院的時候,父親靠在樹下的躺椅上,正逗著元寶拼拼圖。石桌上擺著棋盤,零星置了車馬,正正在格子中間。

      孩子先看見她,怯怯地停了手。老人也發(fā)覺了不對,抬頭瞧過來。他過去不喜歡秦曉琳穿得一身黑,總說年輕人該有活氣。偏偏她愛對著干,剛從外面下了車,攜進(jìn)來一股凜冽的味道。駭了元寶,也沒得著父親好臉。

      秦曉琳徑直坐在了石桌的對面,手里擺好了棋盤,沒吱聲。父親幫元寶收拾了東西,哄她去找隔壁的孩子玩。元寶很聽話,但耐不住兩步一回頭,那雙眼睛里好奇多過害怕。她見媽媽的次數(shù)不多,每次都似乎不大一樣,須得仔細(xì)辨認(rèn)。

      秦曉琳收回目光。棋盤上已經(jīng)現(xiàn)出“當(dāng)頭炮”來。

      “元寶五歲了,你得給她找個學(xué)前班上上?!彼f。

      “不急,她戶口本上還落遲了一年?!?/p>

      “你的孩子,你得上心?!备赣H的語氣略重了些。

      秦曉琳推了個“雙車錯”,將死了父親,沒有一絲停頓。

      她的象棋是父親教的。村里有河,恰好又環(huán)著他們家。小時候,她對游水感興趣,每逢回家探親,都會在河邊瞅著別人下水玩。兩個姐姐和二哥是父親訓(xùn)出的水性,在河里靈得很,卻都不允她下一次水。她出生的時候,父親五十歲,正著手把飯店交給伙計,有更多的時間陪她玩鬧,規(guī)矩也立得比旁的多。大抵是估摸著自己年齡大了,再沒有下水的勁氣,下棋成了同小女兒一起的消遣。

      原來,今天的電話是專程為孩子上學(xué)打過來的,秦曉琳心里莫名憋悶。她早已托同事去打聽入學(xué)的事,這會兒聽父親責(zé)難,心里擰巴著一股勁,嘴里也說不出什么好話,反而生了一窩子氣。

      “村里你王叔,兒子在學(xué)校里上班,提前跟我打招呼,說給孩子幫忙看看教育片區(qū)。我一直帶著元寶,但人家早知道孩子是你的。你打問打問,別盲抓?!备赣H說。

      秦曉琳愣了一下。她忽然發(fā)覺,自己過去怨恨他人的目光和閑話,實際上從未真正出現(xiàn),刻意遺忘的生命,倒像是真的與自己無干。甚至連當(dāng)年那個男人,也在五年前消失得干干凈凈,應(yīng)了父親的預(yù)言。

      “你別再操心?!被剡^神來,她追了一嘴,心虛似的。

      九月,天氣還算干爽。土埂下的河水流得平靜,偶爾蕩出些波紋來。

      還未坐多久,堂哥從外面回來。一行人往殯儀館去,從接到消息至此刻,秦曉琳的恍惚感愈重,瞧見屋頭飛過一只喜鵲,不知真假。仍未見到元寶,她也不急著去找。劉嬸的媳婦比她會帶孩子,元寶大概也能更自在。思及此,秦曉琳捏住了兜里的一枚糖果,想不出帶它來的初衷。

      那些隨著父親的離去被掩埋的時光,像是一股腦地在這個下午涌出來,透出一絲酸氣和血味,勾心連筋的疼痛慢慢滲出了臟腑。來不及分辨,已然行至殯儀館外。

      人擠著人,她順著人流被推了進(jìn)去。

      昨日夜里頗有些響動,她剛有所察覺,翻身便又睡熟。一夜過后,遍尋不著姥爺,媽媽卻來了。似乎這家里所有人都忽然出現(xiàn),但沒有人意圖同她講話,她更不敢靠近長久未見的媽媽。只是有人粗暴地給她套上沒縫襟邊的白衫,隨即也不再操心。她整天就撕扯著抽絲的襟邊,甚至喪失了在主屋玩耍的權(quán)利。單見著人們在里頭忙,情景都不甚清晰,院外就只能聽著些吉祥話。

      田野四周很是荒涼,有些東西逐漸在記憶里清晰起來。她隱隱不安,心里還記掛著姥爺,便不愿再停留。寒風(fēng)刮得臉面生疼,手心卻開始冒汗,像是有些事情要隱隱破出。七八歲的小姑娘,悄悄蜷了蜷手,慢慢地順著籬笆繞回院口去。

      大姐一家人在下午四點(diǎn)趕到,三姐直到晚上九點(diǎn)才匆匆進(jìn)了門,姐夫和兩個孩子等第二天一起過來。他們約有半年沒見,幾個人臉上各有疲態(tài),連慣常愛鬧的孩子們都感覺到了不對,靜悄悄的,被安排去了堂哥家里住。

      房間里盡是沉郁之氣,空氣里的浮灰都在下落。關(guān)了門,三姐就流出淚來,同大姐擠坐在一起私語,引得秦曉琳側(cè)目。她比大姐小了十多歲,過去也不親,這時候?qū)ι涎凵?,分明看到了她眼里洶涌的情緒,比地上的煙頭還刺眼些。秦曉琳動容。

      喜喪宜笑不宜哭,但畢竟是兄弟姊妹的空間,并不如何講究。

      父親運(yùn)氣不好,卻很能干。年輕的時候,雙親相繼過世,守孝連帶著打工,一直拖到將近四十歲才結(jié)婚。母親比他年紀(jì)小許多,卻是旁人介紹,二婚嫁過來。他們當(dāng)年就生了大姐秦曉蕓,十幾年間陸續(xù)有了四個孩子,感情談不上深淺,生活磕絆但舒適。

      限于條件,父親只讀到初中,但相當(dāng)重視子女的教育。大姐在本市讀完大學(xué),嫁去了鄰市,十幾年間很少回來。她性子文靜溫和,遇著事情比旁人冷靜。二哥高中打架進(jìn)過派出所,她正讀大一,就能幫忙瞞住父母,處理得干脆利索。兩個孩子也像她,已經(jīng)上了初中,比現(xiàn)在的元寶懂事得多。反觀二哥,讀書一般,從一所二本院校出來,承了父親的飯店,忙得腳不沾地,但生意也做得愈大。兩個姐姐關(guān)系好,三姐考事業(yè)編正是因為大姐的建議。那時候考的人遠(yuǎn)不如今天多,準(zhǔn)備兩年也求得了安穩(wěn)。

      年齡差太大,秦曉琳同他們也談不上什么深厚的情誼,似有若無地存在著。她前幾年被男人哄騙生了孩子,轉(zhuǎn)頭就被拋棄。這一家人才似乎真正認(rèn)識了她,以莫名其妙的震撼和聲嘶力竭的怒火草草收了尾,壓著情緒一直到今天,倒像是要就這樣消磨掉。旁的人不知道,秦曉琳總覺出大姐的欲言又止,卻見她對元寶態(tài)度柔和,多有笑臉。

      待辦的事情很多,待講的話一時難以說明白。二哥驅(qū)趕她們各自休息,三兩下沖淡了秦曉琳心里的悵惘。

      白天的時候,他們在殯儀館待了很長時間。訂好了暫時入殮的木棺,擇了合適的骨灰盒,預(yù)備守靈后再送往火葬。事情有條不紊的,反倒是二哥情緒失控了一回,真切瞧見父親遺容給了他具體的打擊,也讓縹緲的死訊落實下來。秦曉琳向前一步,腦中轟然作響,后知后覺自己口中的血腥氣,連身邊的人四散也未曾注意。

      鄉(xiāng)間的殯儀館潦草忙亂,一生體面的父親卻不得不躺在這里。八十余年,從鄉(xiāng)村至城市,又在最后的幾年返鄉(xiāng),給她悄悄掩住過去的錯誤。秦曉琳同他之間隔著愧疚和尷尬,還有更多尚未落地的疑惑。種種情緒讓人漸行漸遠(yuǎn),現(xiàn)下已然徹底失去了開口的機(jī)會。

      入了夜,凱文才來了消息。他笨拙地詢問她,自己是否需要在場,又解釋今天忙碌的原因。秦曉琳沒說什么,關(guān)了手機(jī),招呼元寶過來陪她睡覺。父親過去說孩子怕黑,就沒熄燈,母女倆靜靜地躺了一夜,半夜里她才覺出身邊的呼吸重了些。

      上月的周末,秦曉琳在這里待足了兩天。父親每天都會洗些水果,不一定能吃完,但會拿出來擺盤。像是等著什么人,但同尋常一般無人造訪。她嫌他麻煩,因為元寶和老人吃不完,時間長了又會壞掉。

      “小林來的時候,我就給他洗了一碟蘋果?!备赣H說。

      這話激得秦曉琳緊繃起來。

      “我那時候鐵了心要分手,他來了也沒用?!彼f。

      “人都進(jìn)了門,我總不能趕出去?!?/p>

      “他有和你講過去哪兒了嗎?”她狀似無意道,“自打和你見過面,人間蒸發(fā)似的。”

      “他媽媽急壞了吧。”

      “是。撫養(yǎng)權(quán)都沒心思爭了,這兩年安分不少?!?/p>

      “也好?!?/p>

      “你真不知道他的去向?”

      “他吃完飯就走了?!?/p>

      秦曉琳疑慮更多,但同以前一樣,自己也知道問不出什么來。

      已至傍晚,飯也吃過。她換上外套,在屋里四處尋車鑰匙。

      “不等元寶回來再走?”父親收拾桌子。

      “不等了?!鼻貢粤照f。轉(zhuǎn)過來,手里掂了個蘋果,就這樣出門去,假意沒看到門側(cè)那雙清澈黝黑的眼睛。

      隔日,不等天完全亮,大姐已經(jīng)在外面收拾東西。她一向思慮周全,昨天在外一并買了白布、紙錢、香燭等物品,此時都拿出來擱在正屋的桌上。幾個相熟的老人過來拜訪,一家人又同人請教下葬事宜??戳巳兆?,初定了四天后送去火化。第一天算是報喪,后面幾天守靈。殯儀館處已有現(xiàn)成的棺木,昨日也整理好了死者遺容,今天就能送過來,只是得提前布置靈堂,做這幾天的安排。

      大姐一回來,二哥倒成了閑人。她叫他應(yīng)付前來吊唁的親友,專點(diǎn)了秦曉琳幫忙一起備喪席,三姐則去照顧家里的孩子們。幾個人都主張簡辦,但必要的規(guī)矩又不能省,須得訂下合適的席面,提前聯(lián)系送葬的樂隊,等等。秦曉琳跟在大姐身后搭把手,裁剪麻衣。這衣服是給子女披掛的,并不非常細(xì)致,只是勉強(qiáng)能用。多出來的一并給孩子也扯了幾件,誰進(jìn)門跪拜便輪給誰穿。元寶是父親一直帶著,就有了專屬自己的一件。

      棺木送過來的時候,靈堂已經(jīng)備好,用了主屋。除了吊唁的人,都不允許進(jìn)去,免得擾了清靜。幾個子女陸續(xù)進(jìn)去守著,也不怎么說話,單是坐著,偶爾同來人示意。遇到熟識的,就在吊唁結(jié)束后出門聊兩句。點(diǎn)了香,屋里有些香火繚繞,出去才發(fā)覺已經(jīng)染人一身,好像在另一個世界待久了一般。

      幾日便這般過去。

      剛到門口就被舅舅扯到跟前,她被嚇了一跳,簡直來不及反應(yīng)。舅舅口中說著帶她去見姥爺,鉗住她的白褂,直朝著主屋拽過去,區(qū)區(qū)幾步,腳都像是沒沾地。進(jìn)門就見著早上被抬進(jìn)去的大木盒,此時敞著口。她被迫跟著舅舅站定,還分神去想這門如何合得住。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涌進(jìn)了這間屋。往日還算寬敞的空間一下子變小了,她被拖進(jìn)了大人們的群體,擠在人們的腿間往木盒子跟前擠。周身的人似乎都帶著喜悅的情緒,只等著與盒中人見上一面。連媽媽都立在了那盒子邊,同周圍人講著些家常話。她便自覺是件好事,奮力往前,終于被舅舅抱起來往那盒中瞧。

      后面的時間不如頭兩天的氣氛凝重,倒真有些喜喪的味道。父親生前從不與人紅臉,盡管在城市里生活了幾十年,但鄉(xiāng)下來吊唁的人也不少,有些從城市里趕過來的人,燒一點(diǎn)紙錢,遞個薄薄的紅包。來得匆忙,二哥把紅包壓在側(cè)屋的案幾下,在上面又放了盒元寶的拼圖撫平。

      他們明顯沒能想到會有這么多人過來,陸陸續(xù)續(xù)地,紙錢和香燭都有些不夠用。葬禮需要的東西又要重新置辦,買更多制作精細(xì)的紙錢,還有紙扎的什么車馬。秦曉琳過去不了解這些,現(xiàn)下去過一趟殯儀館,甚至小小吃了一驚。她看什么都覺得好,與父親相得益彰,就各樣買了一點(diǎn)帶回去。小孩子們愛新奇,都湊上來,被三姐一個一個趕,一時半會兒熱鬧起來。

      元寶顯然也想看看,但總在門檻跟前繞著轉(zhuǎn),沒敢靠近。大姐和二姐的孩子都是家里慣養(yǎng)的,年齡又大許多,此時倒比元寶這個原住民還自在。秦曉琳看在眼里,把元寶牽過來。這兩天忙碌著人情,孩子半長的頭發(fā)散亂著,還是剛睡起來的狀態(tài)。她瞧了眼三姐的兩個女兒,已經(jīng)讀了中學(xué),雙馬尾綁得緊實。秦曉琳手里沒有趁手的發(fā)繩,就給元寶攏了攏頭發(fā),往耳后別過去。頭發(fā)細(xì)軟,但小孩子的耳朵更嫩,沒法攔住頭發(fā),總是繼續(xù)落下來。

      她像是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參與這個瘦小女孩的生命。她過去隱約認(rèn)識到這一點(diǎn),卻很快步入人生的新階段,把恐懼一股腦甩給了父親。元寶的眼睛很圓,像那男人小時候的眼睛。秦曉琳在林媽媽那里見過相冊,盡管他們后來徹底撕破了臉皮。對方找不到兒子,更搶不到元寶的撫養(yǎng)權(quán)。她出盡胸中被人欺騙的惡氣,卻又難以面對未通曉世事的孩子?,F(xiàn)在,旁人養(yǎng)的孩子玉雪可愛,元寶卻怯怯地盯著她身上的孝衣,不敢亂掙。

      秦曉琳有些惘然。

      秦曉琳在很遠(yuǎn)的城市讀大學(xué),最后卻落歸本市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孩子。她二十出頭時癡迷旅行,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也認(rèn)識了那時三十多歲的小林,一同度過了一段還算美好的生活,甚至提前有了元寶。她一度以為他們會結(jié)婚,甚至穿越上千公里去見他的媽媽,最終卻落得勞燕分飛的下場。

      “那包廂里全是人,男男女女的,衣服也沒穿?!?/p>

      “他正在里面趴著,口水流了一地,連我進(jìn)來也不認(rèn)得?!鼻貢粤蘸髞斫o大姐說。

      她性子高傲,不愿同父親講些骯臟的見聞。但自己難以徹底消化,從小不熟的大姐倒成了一時的救命稻草。對方就單是聽著,沉默地給她遞過來一個杯子。只是距離現(xiàn)在時間久了,早忘了是水還是茶。

      元寶成了謊言的產(chǎn)物,是秦曉琳同純真過去之間橫亙著的天塹。也致使父親帶著元寶回到老家,不再去問旁的事情。

      但她總歸是虧欠了元寶,心里的癥結(jié)成了一樁疑案。

      喪席安排在最后一日,提前請了專門做席的廚師。二哥一早四五點(diǎn)就去了市集,一桌十六道主菜,加上四道提前上的涼菜,需要的材料不少,便開了秦曉琳的車去,圖個方便。家里的姐妹們負(fù)責(zé)招呼客人,幫忙收拾擺盤。

      十來個人一桌,在院子里擺了三桌,沒坐滿。前兩天來吊唁的人多數(shù)已經(jīng)走了,這天來的基本是村里和父親相熟的人。秦曉琳不在鄉(xiāng)下長大,一時湊不上話,大姐卻是如魚得水,來人都能知道名姓,能迅速地攀談兩句,給安排個合適的位置坐下。

      二哥同兩個姐夫坐了前桌,三個姐妹坐在后面一桌,靠門近些,方便招呼。三姐隔了兩個人坐,秦曉琳同大姐湊得更近了些。兩個人沒什么話地吃了半晌,中途大姐邀了人坐去一邊,又返過來繼續(xù)喝湯。

      秦曉琳正候著大姐。大姐今天話多些,大抵也打算同她說點(diǎn)什么。所料不差,此前果真在喪席的話題上扯了兩句閑話,聊勝于無。她心里清楚總會有長談,又猜不透對方的路數(shù),就主動撕開了這道陳年的口子:

      “我前幾年的事情,爸一直沒細(xì)問過?,F(xiàn)在他走了,我還有些后悔沒和他講。”

      大姐筷子沒停,說:

      “我跟爸講了你們分手的原因?!?/p>

      秦曉琳頓了一下,強(qiáng)笑道:“猜到了。”

      沉默一會兒,大姐忽然撇開話題:

      “爸和小林見面后的第二天,叫我回來過一趟?!?/p>

      “都五年了,你倒記得清楚?!?/p>

      “他話說得蹊蹺,我哪能不記得?!?/p>

      “嗯?”

      “村里有人落水,他沒去救,心里不舒服?!?/p>

      “這村里還有不通水性的嗎?”

      “外面來的人?!?/p>

      話畢,秦曉琳手里的湯灑出來一些。她惶然望向大姐的眼睛,只見得一片幽深晦澀。

      姥爺靜靜地躺在棺木里頭,她不自覺屏住了呼吸。閑時,村口的戲班子喜歡給小孩子涂個紅臉蛋,她最喜歡排隊等著畫,回家能嚇嚇姥爺。如今卻在姥爺臉上也見著這妝,感覺卻與往日大有不同。

      她掙扎起來,伸手就想碰。一群大人笑起來,說她是有福氣的小孩。養(yǎng)育她的老人長壽,孩子肯定也能平安長大。被人注視的感覺涌上來,她暈暈乎乎地感受著,又看著幾個男人將那盒子蓋上。

      她不免慌張。眾人卻開始往外走,順勢裹挾著她也去了院中。媽媽仍然留在屋里,寒意重新灌進(jìn)衣袖,月色似乎更加昏暗。

      她勉力地仰起頭,自己竟也高興起來。

      守靈的最后一晚,撤了白天的席面,他們幾個人辦了場小小的告別儀式,預(yù)備第二日送遺體去火化。家中有親戚留到明天送父親一程,也有幾個今晚來告別。十二月的冬夜,風(fēng)很大,卷起地上薄薄的一層土。外面黑影幢幢,細(xì)看卻什么也沒有。

      父親生前在院子后面辟了一小片玉米地,隨心種了幾年,現(xiàn)在只剩下玉米秸稈。土地裸露出來,在月牙下反射出慘然的灰白。秦曉琳心里煩躁,出去轉(zhuǎn)了一圈,這地方種得不密,估計父親也沒有如何費(fèi)力。他愛搗鼓些手里的活計,雖然種地不多,但院里的籬笆是同工人一起箍起來的。父親過去喜歡講自己在生產(chǎn)隊做司機(jī)的經(jīng)歷,那時,掌握開車的技術(shù)實在很了不起,正是在這種種“了不起”的勇氣和信心鼓舞下,他才進(jìn)城做了生意,開了如今的飯店。母親手腳勤快,很能幫襯。因為沒生出孩子,從前的婆婆才迫使她離婚。父親并不在乎這種名聲,兩人結(jié)婚后很快有了大女兒。反觀那第一任丈夫,即使新娶,最終還是過繼了兄弟的兒子,兩頭受氣。

      他們家里和諧,很少拿著旁人的不是做話柄。家里生意最忙時,大姐已經(jīng)讀了大學(xué),二哥和三姐也在上高中。時間快得讓人來不及細(xì)察,人也逐漸成了更鮮明的樣子。就像秦曉琳過去知道大姐絕非表面上的溫柔角色,也從未想到她始終兜著心事,五年來未提一句。

      大人們的告別很快,燒了些紙,嘮了家常。孩子們被陸續(xù)帶進(jìn)來見姥爺最后一面,又乖乖由三姐領(lǐng)著回了堂哥家。他們一晚上遍尋不到元寶,最后卻在門口逮住了她,二哥去捉她進(jìn)門。元寶身上落了層霜,腦袋冰冰涼涼。大抵是凍得狠了,在室內(nèi)站了會兒,小臉兒又通紅起來。

      秦曉琳從包里拿了圍巾,裹住元寶的小臉,終于把兜底的糖果掏出來給她。元寶慢慢反應(yīng)過來,朝媽媽咧嘴,秦曉琳摸了摸她的耳朵,有些發(fā)燙,又把圍巾扯高點(diǎn),給捂住了。二哥把元寶抱起來,去棺木旁看,好叫她見姥爺最后一面。

      元寶沒見過這樣的姥爺,一時掙扎起來,想下去觸碰。其他的親戚笑鬧著逗她,說是長壽老人養(yǎng)大的孩子,肯定很有福氣。二哥把她抱得緊,這時候倒有些手忙腳亂。秦曉琳把孩子接過手,但自己沒法面對那句“有福氣”,也不知如何解釋死亡。她同元寶相處的時間太少,更沒有教育幼兒的經(jīng)驗。元寶只能朦朦朧朧地明白以后再見不到姥爺,這間屋子大抵也不會有人再來。她抓緊秦曉琳胸口的衣服,聽清楚了媽媽的每句話,想不透這些人什么時候走,也沒敢吱聲。

      大姐從外面進(jìn)來的時候,冷風(fēng)霎時席卷,又迅速被人關(guān)在門外。二哥打了聲招呼,和姐夫一起領(lǐng)上元寶,去送其他人離開。屋里冷清下來,兩個女人在案前忙碌。大姐拿了個塑料袋,和秦曉琳一起把桌上的花收拾起來。第二天早上要起大早,提前整理更合適。

      “這次怎么沒帶男朋友回來?”

      “沒和他說過元寶的事,不好一下子見面。”

      “這幾天他沒問你?”

      “問了幾句。我打算回去跟他說這事。”

      “也好,元寶明年得上學(xué)了。趁早談,接受不了就考慮分手?!?/p>

      秦曉琳給塑料袋打了個結(jié),口里說是。

      “那家子人再沒和你爭什么撫養(yǎng)權(quán)吧?”

      “他媽媽已經(jīng)放棄了?!?/p>

      “那就好?!贝蠼惆岩淮蟠踊ǚ诺阶腊赶旅嫒ィf得很慢,“以后孩子有什么事情,我們家里都幫襯著,你不用全自己扛。”

      秦曉琳的眼眶有些熱,又不好說什么,悶頭把待客的紙杯疊到一起。

      “爸性子粗,有些話不好和你說?!贝蠼阕聛?,說,“你要是當(dāng)時就告訴他,姓林的是那副德行,他非得跟人拼命不可?!?/p>

      “現(xiàn)在這個結(jié)果也差不多?!?/p>

      “那不一樣?!贝蠼闵钌畹乜此?,“爸心里不舒服。”

      屋子近水,起了爭執(zhí),人落了水。

      從接到電話,到和父親見面,大姐花了十多個小時。老人失魂落魄,說話也有些顛三倒四。她琢磨出大意,是救不上來,但更后悔沒盡全力去救。

      她比父親知道得多,聽到后只覺出徹骨的痛快。但她也深知父親心性,這時候不過就是需要個主事的人在,叫他能靠上一靠。盡管大姐給父親講了那男人欺騙小妹的真相,也得等時間在他心里過一遭,把殘忍的場景在水里濾幾遍,才能真正接受眼前的現(xiàn)實。

      他待元寶亦有愧。

      來村里幾天的秦曉琳沒流什么眼淚,這會兒卻止也止不住。大姐寥寥幾句話,她卻終于明白,這五年來,她同父親漸行漸遠(yuǎn),不單隔著她的內(nèi)疚,還有太多的情緒存在對方心里,聚沙成塔。

      喪禮正在年末,過后就迎來春天。冬夜里鋒利的冷風(fēng)嘯開了秦曉琳長久的困惑,曾經(jīng)的余地被死亡一刀劃開,落到虛空,見不得蹤影。

      大姐繼續(xù)說,她家里有些兒童繪本,還算嶄新,舍不得丟,喪禮結(jié)束后給元寶寄過來。

      秦曉琳沒說話,笑了一下,伸手點(diǎn)燃了桌上剛熄的香燭。

      屋里檀香環(huán)繞,外面漸有風(fēng)聲起。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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