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乘地鐵,坐過了一站。過了就過了,無所謂,我對很多事情都無所謂。這一站叫公園前,名字輕飄飄的,我一直想,叫“公元前”多好,這就不單是空間意義上的地名,而是一個時間意義的概念。出站的時候,我許久打不開支付碼,后面站著很多人,雖然沒有抱怨,但我很慌亂,好在終究支付完畢。出了站,外面猛然是一個陌生的世界,我好像從來沒有來過這里,一時辨不清身在何處,何去何從;剎那間,我忘了自己為什么在這里,具體說,我突然像丟失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在什么地方,來這個地方干什么。
我并不太老,四十六歲,徐娘大半老。而這樣的情況卻時有發(fā)生,有時候我用手機支付或者掃碼的時候,遲遲打不開手機的掃碼位置。那時候,我看見我老公的眼神里有無限的憐憫。我老公最了解我,他很愛我,又不敢傷害我。
地鐵站外,人潮涌動,身體縱橫交錯,穿梭密織,我孤獨難當(dāng)。世界在我面前快速流動,我的大腦也在惶恐地運轉(zhuǎn)。此刻,我無助到了極點。我想問人:這是什么地方?又不敢。怕招來像我丈夫一樣的鄙夷和同情。
站了半天,我才看到三個字:大馬站。蒼天,原來我在這里。我緩緩辨清了方向,認(rèn)出了馬路對面外星球一樣的大馬站十字地下商場,依稀看到了熟悉的北京路口和從墻壁上伸出胳膊的蜘蛛俠。我在人群中放肆地長嘆了一聲:唉——發(fā)現(xiàn)有人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迅速逃離似的往前走。
我在恍然大悟,前行,心跳咚咚作響。我長噓了一口氣,再噓一口氣,總算安心了。在這密密麻麻的人流中,我一定是一個異數(shù)。我徑直回家,上樓。
剛出電梯,貓聽到了我的腳步聲,長一聲,短一聲,在屋內(nèi)叫。我心想,自己還不如一只貓呢,它都如此敏感,而我已經(jīng)變得如此遲鈍。開了門,貓纏著我的腳脖子,像自己的一個影子。我打開空調(diào)、換拖鞋、換衣服、洗臉擦臉,貓一直纏著我的腳脖子。接著我給貓喂食,它才安靜下來。
這貓,像一個吉兇難辨的事物。
我接著開始做飯。不一會兒,我老公回來了。飯熟了,他坐在餐桌前,看了看我做的飯,說:“是米飯。”正要盛飯,他的眼睛盯著碗,盯了半天,也沒說話,也不盛飯。我仔細(xì)看那只碗,沒有洗干凈,碗內(nèi)有一小片殘留的芹菜葉。我沒動,也沒說話。我在反思,已經(jīng)好幾次沒有洗凈碗了,每次我都非常討厭自己。他沒有盯著不放,只是投來一絲含有鄙夷不屑的目光,但他的眼神一旦和我的目光相觸,他便旋即收回。他只是盯著碗,一動不動。然后,他悄然起身,默默拿起碗,進(jìn)了廚房,洗,洗了半天。我聽見他的手指在碗上面蹭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那聲音像老家罵人的土話一樣,尖銳、凌厲、刻薄,那聲音響了半天。他一直在洗,似乎要把那碗上的釉洗下來。終于,他停下來,接著又一手捏著碗,一手持著手機,站了半天,一言不發(fā)。我不聲不響,嚼著寡淡無味的飯菜,那飯真是要淡出個鳥來。他終于出了廚房,坐下來,要盛飯,卻又沒盛,又拿著手機看起來。他看了很久,手指頭在手機上擺弄,就是不吃飯。我早就放下了碗,看了Mpz1tdVQY2P6gTQhdUcRLw==他半天。他沒看我一眼,我不吃飯了。我將筷子狠狠撣在碗沿上,筷子發(fā)出一聲清響,像一個休止符。
屋內(nèi)空氣膨脹擁擠,墻體被壓得彎了出去,快要爆炸。壓得我喊出一句話,自己也嚇了一跳:明天去政務(wù)中心。這句話在內(nèi)心里醞釀了很久。
他遲疑了一下,又以很正常的語調(diào)說,可以啊。墻體恢復(fù)如初,彎度修復(fù)。他像答應(yīng)我去菜市場,或者去公園、去電影院一樣,他也不問去政務(wù)中心干什么,只是無條件答應(yīng)。晚上,各睡各的房。廢話,我們早就各睡各的房了,都五年了。我一夜無眠,下定了決心。
次日上午八點,天已經(jīng)熱得像桑拿房,我和我老公出了門。在電梯旁,我們遇到了鄰居,一個香港客,他高高的個頭,年齡應(yīng)該過了六十歲。我們互相點頭致意,問好。我知道他要去香港上班,他每天都這樣,風(fēng)雨無阻,周末遲一點,平時他都是六點出門,開車,八點趕到香港,正好上班。而他今天卻遲了,也許是睡過了,我也不知道。我應(yīng)該和他寒暄兩句,可我沒心思。再說我一個女人,沒必要那么殷勤多話。
今天我決定去辦一件事,我老公很配合。這件事,我想了良久,還是去辦了吧。這是一件臨時決定卻是長久醞釀的事,也是我們二十年來積累的陳年舊事。說實話,我內(nèi)心并不確定這樣辦是否妥當(dāng)。但事情是我提出來的,似乎是為了維護(hù)我最后那點輕飄飄的驕傲。
我們進(jìn)了電梯,香港客看著我老公手里提的大籠子,籠子里裝貓,他想要說什么,但最終沒開口。他可能看到了我和我老公非同尋常的神色吧。貓在籠子里低低叫了一聲,似乎有點恐懼。
電梯停在十九樓,雙拐老頭顫顫巍巍地進(jìn)來,他的年齡最多比香港客大十歲,面色紅潤,五年前他出車禍差點丟了老命。他也沒有孩子,孤身一人。他走起路來幾乎是靠著雙拐,一步一步地挪,最多在樓下的椅子上坐一會兒,然后就在電梯里上上下下,偶爾和鄰居說幾句話。電梯到一樓,他沒有下。我想和他多說兩句話,可我實在沒有心情多說一個字。
這天是七月的第四個周四,炙熱的陽光猛烈地將所有的花催開了,雞蛋花、羊蹄花、桂花、三角梅、異木棉、黃風(fēng)鈴等,路邊落花成陣,好不凄慘。我不會開車,我老公會。我什么也不會。一小時后,我們來到戶籍所在地政務(wù)中心門外,停好車,一前一后向政務(wù)大廳門口走去,他在前,我在后。到門口,他停下來說,你先進(jìn)去取號,我抽支煙再來。他的語氣平和,似乎和辦理看病掛號毫無二致??蛇@一次,哪里是平常。
我排隊,取號。排隊的人很多,最前面的一對夫妻正向民政局工作人員喋喋不休地爭相攻訐。后面還有五六對夫妻,輪到我們至少也要在一小時之后了,我耐心等待。我回頭看,我老公還在大廳門外。我想好了,我只說一句話,看我老公怎么說,我絕對不多說話,我一定要速戰(zhàn)速決,絕不拖泥帶水。我的廢話已經(jīng)很多,很多的時候,我會說偏了題,之前,我老公總是提醒我,你說的不是那個嗎,怎么又說起這個了?后來,他不提醒了。我的話也越來越少。我想好了,今天我絕對不廢話,不多說一個字。
半小時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這種情況于我而言,也是時常發(fā)生的。正如我總是在出了門,等電梯到來的時候想起一些事,燈還沒關(guān),電源沒有關(guān),水龍頭沒關(guān),門禁卡沒帶、貓沒有給糧,等等。我會下意識地將手伸進(jìn)包內(nèi),清點一下隨身攜帶的鑰匙、手機、卡包等。這是近幾年來慣見的事。
此刻,我忽然想起:不得了,貓還在車?yán)铩?0℃高溫,在密閉的車內(nèi),貓一定會被悶死。我想要讓我老公去車?yán)锟纯?,他在門外;想發(fā)微信給他,又想絕對沒這個必要,都到了這份上,還發(fā)什么微信,昨晚都差點拉黑他。想要打電話,更不必了,為了一只貓,讓我給他打電話,尤其是此時此刻,簡直是笑話。我狠下心來,悶死就悶死吧,人尤如此,何況畜生。而我自己不也同樣如此嗎?悶,憋,像活在一個密閉的空間,盡管這個城市人口三千多萬,而我卻是只剩下一個人,孤單難當(dāng)。
此前,偶爾,我會半夜下樓,出門,想去寬敞的街上走一走。但只要出門,半夜的北京路總是熙熙攘攘,像一股隨時要將你裹挾進(jìn)去的洪流,那洪流像秦王朝的五十萬大軍,又像元朝的一旅鐵騎,而我怕的就是被卷入、夾帶,迷失了時空方向。我只有尋找人煙稀少的偏狹處行走,在聲音的罅隙中躲躲閃閃。其實,我早就迷失了自己,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或者說我在人間,是為了什么。但我確定絕對不是為了被喧鬧的繁華所裹挾。
又過了一會兒,前面的隊列沒有少一個人。我實在忍不住了,我想貓一定奄奄一息了。我扭頭看,我老公站在門外樹下的一隅,還在抽煙,也許他還沒意識到我們今天來這里要干什么,優(yōu)哉游哉地刷著手機。他不聞不問,不聲不響。我恨他,而他卻深愛著我,這一點我是確信的。我似乎聽到貓凄慘的求救聲,那聲音像貓爪在撓著我的心,越來越鬧心,我終于忍不住了,斷然從隊列中出來,出了大廳,快步來到車前。車是鎖著的,我看見貓在后座的籠里,縮成了一團(tuán),變成了一只老鼠一般大小,眼神哀戚,原本暄騰的身影不見了,毛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汗水順流而下,淚流滿面。如果在車外,我絕對認(rèn)不出它是我家的貓。它斜撐著身子,似乎連打戰(zhàn)的力氣都沒有了,像剛剛洗過澡,又好像從另外一個遙遠(yuǎn)水國回來,還沒有擦拭干身子,神色哀傷,氣息奄奄。
我聽不到它的哀叫,它如鏡像中的事物一般,或在另一個世界。我模糊地喊了一聲,我自己也不知道喊了一聲什么。我聽見車門咯噔一聲開了,回頭看,我老公在不遠(yuǎn)處捏著車鑰匙,邊走邊開車門。
我平生第一次看見貓的嘴角流著涎水,似乎對這個世界垂涎三尺,不肯舍下。它神色哀痛,嗚咽顫顫,像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孱弱難支。
我老公還是沒說什么,只是適時打開了車內(nèi)的空調(diào)。
我上了車,如進(jìn)入桑拿屋,坐在后座,身邊是一息尚存的貓。
我嘴唇發(fā)顫,說不出什么話;雙手抖抖索索,抽出紙巾,擦拭貓身上的汗,像擦拭自己過于前置的哀傷,一片漶漫。
我老公知道,我們該回去了。他二話不說,遞過一瓶水給我。我不想接,卻又接住了。我打開瓶蓋,往手心里倒了一窩水,遞到了貓的嘴邊。貓在吞水,咕嘟咕嘟。我老公默默開車。
我們又回家了。我給貓沖涼水澡,它那失去了很多水分的身體在水中搖搖擺擺,獨力難支。貓沒有死,它的命真大。小時候,母親說,貓有九條命,不容易死。此話真不假。
一個月后,我被單位派去香港學(xué)習(xí),三個月。這樣的事對我而言是稀奇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好事,自然也是意外的驚喜。我在單位可有可無,誰也不在乎我的存在,我只是低頭干活,無意和別人爭任何東西,而這次機會為什么給我,我也不知道。我問主管,主管說,你問老總?cè)ィ乙膊恢?。我回家告訴我老公,我老公顯得很平靜,他不置可否地說,出去散散心,也是好事。
臨行前,我老公請我吃飯,還有他的堂弟賢仔。其間,我老公去洗手間抽煙,賢仔說:“嫂子,你去香港,我有個朋友,高端人士,有錢,事業(yè)干得大,人也挺好,挺優(yōu)雅。你在香港有事就找他,好有個照應(yīng)?!彼f,這人叫阿福,他已經(jīng)跟對方說了。我點頭致謝。這一頓飯就像是為了這幾句話。
我想起了那個香港客鄰居。我想,賢仔說的這個人該不是他吧。不過我還真的不知道香港客姓甚名誰。到香港后,單位安排我們住在銅鑼灣酒店。進(jìn)了酒店,剛洗漱完畢,一個電話來了:“您好。我是賢仔的好朋友阿福。”他開門見山地說,說的是普通話,毫無二致,內(nèi)地人。問候了幾句,說今晚邀請我吃飯,給我接風(fēng)。我沒有拒絕。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男人單獨請我,我也很久沒有拒絕別人的機會。接著他說,飯店就在酒店不遠(yuǎn)處,明記飯店,在寶靈頓道,飯菜好吃。我說,哦,明記,在廣州也有,是連鎖店嗎?他說,就是粵菜,但是這家主打新加坡菜。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回頭反觀,我自問:我理解他的意思怎么比明白我老公的意思更快呢?
我按時到明記飯店,見到了阿福。他果然很得體,不老也不年輕,比起鄰居香港客,還要帥。阿福點的是新加坡菜,我唯一在意的菜是辣椒螃蟹,一改粵菜的寡淡,好吃。也許是那道菜激活了我休眠許久的味蕾,或者其他細(xì)胞,我們聊天聊得嗨,吃飯吃得香。他似乎并不知曉賢仔是我老公的堂弟,也不知道賢仔和我是親戚,更不知道我老公和我的關(guān)系。總之,他不提這些,我一提起賢仔,他就說一些恭維的話,繼而轉(zhuǎn)移話題。我呢,見他如此,知道這些話題沒意思,會沖淡吃飯的氛圍,自然也適時打住。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還沒那么老,沒那么遲鈍,甚至無意間喚醒了我少女時代的某些靈動。飯后,阿福請我去皇后酒吧的維多利亞廳喝酒。
出了明記,在昏暗又明亮的一隅,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黑色的貓,像我的靈魂,從我身邊閃出去,敏捷地消失在暗黑的樹叢中。我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聲:多像我家那只貓啊。
我們喝酒,我們互不設(shè)防,我們很歡快。喝的是什么軒尼詩還是什么尼,我忘了。我不在意是什么酒,我在意的是無所顧忌。
最終,我喝得有點多,喝得很興奮。準(zhǔn)確地說,是我人生喝酒最多的一次,而我四十六歲了。我只記得他說,他在研究仿真智能機器人,這種機器人能夠感知別人的所思所想。我很奇怪,就問他,他怎么知道?阿福說,只要他握住你的手,吻了你的額頭,就夠了。我的笑聲太爽朗了,驚得自己酒醒了很多。我問他,那你的機器人可以吻我嗎?阿福說,可以,去你酒店,讓他過來陪你。我回頭看,沒有任何人在意我和他。我說,那我現(xiàn)在就想見到你的機器人。
唯有一點可以肯定,是他扶我回了房間。我忘記了時間。
五年來,我臥室里唯一一次有他人出現(xiàn)。他像我家的那個香港鄰居,他早出晚歸,衣著整潔,一絲不茍,他身上有一種我老公所缺少的東西。那機器人吻了我的額頭,我便暈倒了過去。
早晨醒來,好像有人沉睡在我身邊。我沒敢睜眼,我一動不動地回想,極力回想。他是我老公嗎?不是。我在哪里?酒店。這是什么地方?香港。我想了很久,就像我迷失在“公元前”的那一刻。也像另外一次,晚飯后,我出去散步,走著走著,突然,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好像在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什么也不對勁,就像在國外一樣。我找不回去,又不想給我老公打電話,我怕他笑話我。不過,即便他知道,明明覺得這是笑話,他也不笑,裝作完全正常。這才是對我莫大的諷刺。那天晚上,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那是東濠涌,前面出去左拐,就是文明門,接著就是文明路,再往西,是北京路,沒錯。對,是這地方,南越國時期是疍家妹賣唱賣花的埠頭。后來,南漢國時期,這里出了一個歌唱家,估計是情歌王子,叫張邁,南漢國國王把他請到宮里唱歌,還給他封了官。從此,這一帶就像秦淮河一樣繁華起來,再后來,護(hù)城河被填平,這里自然變成廣州無比繁華的花巷了。我終究辨清歸途,回家了,盡管花了一個多小時。我卻沒在我老公面前提起一個字,默默無聲地睡了,睡得不踏實。
此刻,我也像找不到家的那個夜晚。我細(xì)細(xì)想,想起來了——“智能機器人”,可以吻我額頭,知道我的心思……昨晚有個人叫阿福,他請我吃飯,又請我喝酒,然后來到這家酒店。這叫什么酒店?我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了,叫銅鑼灣酒店。吃飯喝酒的地方一時想不起來,倒是想起了賢仔,是他介紹我認(rèn)識了阿福。
我在頭上蒙了一件衣服,貓著腰,踮著腳,鉆進(jìn)洗手間。我慌張無比地洗涮,一邊想: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感覺自己又進(jìn)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領(lǐng)地,對,是領(lǐng)地,不是地方。我是說,整個事情就像一個領(lǐng)地,被誰設(shè)計好了領(lǐng)地,像誰精心謀劃好的一樣。是誰一手導(dǎo)演設(shè)計好的呢?而我毫不推辭地入了局,就像來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我沒辦法推演下去,我力不從心。
我在洗手間洗了很久。我故意將水沖得嘩嘩作響。當(dāng)我惶恐不安地走出洗手間,卻發(fā)現(xiàn),房間里并沒有外人。我坐在窗前,又站起身,想要翻動被子,又怕發(fā)現(xiàn)什么。我忍不住還是將被子猛地掀起來,掃了一眼:沒有什么,什么也沒有,什么痕跡也沒有。我略感欣慰,沒有就好,但總覺得這房間發(fā)生過什么。難道是我醉酒之后的假象?也許是。如果是真的呢?我一邊想,一邊沖了一杯咖啡。我想坐下來看風(fēng)景,看早晨的維多利亞港,剛坐下,卻又站起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有點熱,我心驚膽戰(zhàn),快速穿上衣服。想要再次細(xì)細(xì)翻動被單,尋找蛛絲馬跡,卻又不敢下手。我只是瞥了一眼那潔白的床和被子,快速出門,下樓,進(jìn)了餐廳。吃完早餐,我再沒回房間,徑直去了培訓(xùn)的地方。
一整天,我眼前都是白色的床和白色的被子,我一直在想:那機器人吻我額頭后,真的懂我的心思了嗎?下午回來,我請前臺為我換了房間。前臺問我為什么,我撒謊說,昨晚半夜,好像聽到一聲貓叫,我怕。是的,我會撒謊了。多年來,我都忘了撒謊,這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三個月將盡,我處于極端陌生的領(lǐng)地,領(lǐng)受著很多原來不曾有的東西。原本一直擔(dān)心再次受阿福邀請,我還沒有想好,阿福如果再次邀請,我該怎么應(yīng)付,去還是不去。我也想過,我應(yīng)該回請他,這是應(yīng)有的禮節(jié)??墒?,我一直沒有發(fā)出邀請,一直也沒有再收到阿福的一句問候。其間,我?guī)状畏隽税⒏5拿郑驹谖⑿艑υ捒騼?nèi)打好了文字,也做了很多次的修改,譬如“感謝上次招待,我即將回去,下周六我會請你吃飯”“阿福,認(rèn)識您真高興,我即將結(jié)束培訓(xùn),期待在廣州見”“我要回去了,阿福,謝謝您。再見”,這些話有時候在他的對話框內(nèi)放上好幾天,每天晚上修改一下,感覺怎么表述也不妥,最后,還是刪了。刪了又寫,寫了修改幾遍,最終還是刪了。那空空的對話框,其實里面裝了很多文字,只是現(xiàn)在沒有了。
最終決心不再聯(lián)系阿福,是緣于一個夢。夢里,我家的貓淚流滿面,不是被困在車?yán)?,而是被困在家里,它是被累的,被孤獨的。我狠下心來,將阿福的微信、電話全部拉黑?/p>
在培訓(xùn)即將結(jié)束的前一周,東濠涌鄰居群熱議著一件令我恐慌不安的事。
一開始有人說,樓梯間有異味,十九樓,還是二十樓。我看到這話,就慌張起來,我想一定是我老公沒有及時清理貓的糞便,在樓道里彌散開來。或者是我家的貓死了,發(fā)出了異味。后來物業(yè)問,究竟是哪一層。不斷有人確定,是十九層,不是二十層,我才安心。有人發(fā)出皺著眉頭的表情,說,真的難聞,請物業(yè)盡快查找異味的源頭。物業(yè)立即響應(yīng)。這事在鄰居群吵了半天,終究在下午日落時分有了答案。彼時,我獨自坐在酒店的窗口看夕陽。后來,夕陽看不到了,它已經(jīng)落在密密麻麻的建筑群后面,我只從樓縫中看到黃暈的一束光,那光從太平山頂散射出來,如在另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
此刻,我老公發(fā)來微信:十九樓那個老頭死了,滿樓道尸臭味。物業(yè)挨家挨戶敲門、排查,只有那老頭家門緊閉,臭味難掩。最終撬開門,才發(fā)現(xiàn)老頭死去不知多久了,尸體都腐爛了。
我慌了。我似乎聞到了那股味道,惡心、痛心、扎心。
我一個字也沒有回復(fù)他。我本來在對話框內(nèi)寫好了文字,想問他:“是哪個老頭?”“怎么回事,得了什么病?”“我家的貓還好嗎?”但我都一一刪去了。我寫了,接著刪去,我想自問自答,再不問了。我知道答案。我覺得我老公只是在冷漠地宣布我死亡的消息。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另外一個決定。
接著,群里有人問:哪個老頭?答:1908室的雙拐老頭,無兒無女,老伴早逝。我想起動身前來香港的那個早晨,他和我,還有香港佬在同一電梯,到一層,他先出來,顫顫巍巍來到小區(qū)的桂樹下,坐定,如往日一般,面色和善地看著我點頭,微笑。我說去出差。他說,注意安全啦。每每此時,我內(nèi)心很溫暖,覺得這短暫的出差總算有人安頓一聲,盡管他是一個外人。我又想起去區(qū)政務(wù)中心的那個早晨,他從十九樓上了電梯,到一樓沒下,又上去了。如果他下了電梯,和我再說幾句話,那該有多好,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他死亡的事。
群內(nèi)有鄰居迅速說,快叫殯儀館。有人說,不行,報警。有人說,想辦法找他家人。群內(nèi)紛紛攘攘,過了一會兒,不知通過什么途徑,終究聯(lián)系到了他在鄉(xiāng)下唯一的弟弟。要知道,我們那棟樓位于廣州越秀老城區(qū)中心,在北京路和文明路之間,每平方米標(biāo)價十萬塊,最小的房間都在一百平方米以上。如此說來,死者身家千萬是有的,而他的死至少說明,他沒有雇用人,也沒有鐘點工。可以肯定,他孤獨而終。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一般,想到當(dāng)日差點丟了小命的貓,悲從中來。我特別想念貓。這使我更加不可撼動地決定去做一件事。
一俟培訓(xùn)結(jié)束,我立馬從香港坐大巴返回。一路上,兩小時,我給我老公發(fā)了以下五條微信:
我在香港過了一段意外的生活,所以才要發(fā)微信給你。我想你清楚那是一件什么事情。事情源于誰,你也應(yīng)該清楚,即便你裝作不清楚,現(xiàn)在我也沒有向你解釋清楚的必要了。原本在香港銅鑼灣酒店,我非常想解釋,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釋及解釋的意義何在?,F(xiàn)在,我也覺得已經(jīng)沒必要解釋了。你不在乎,你也很寬容,我干什么你都理解。你太理解我了,這個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是你,但你未必是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也許你懂,只是假裝不懂而已。
我本來想問你,我為什么來香港培訓(xùn),后來我不想問了。如果我問,你一定會笑話我,或者懷疑我的動機,所以,三個月來,我一個微信也沒有給你回。至于你問的那些瑣碎的生活細(xì)節(jié),我都不想回復(fù)你,那些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只是生活的皮毛。我想要的是生活內(nèi)核,而你卻沒有,就像一個沒有核的水果一樣。我應(yīng)該圍繞著什么活下去,我不知道。我越來越懷疑活著的理由,就像我時常迷路,找不到方向一樣。
我知道你愛我,想讓我過上輕松的日子,可是,我一直處于一個異常的領(lǐng)地,像完全陌生的領(lǐng)地一樣,對,是他人的領(lǐng)地,包括這次在香港。但這一次,是我的問題,我要感謝你。這種感謝是一般人領(lǐng)受不到的,是特殊的謝意,像你和你堂弟賢仔之間的那種,無須言明,處心積慮、恰切精準(zhǔn)的那種。所以,至此,我應(yīng)該領(lǐng)情地致謝一聲。
我一直想說出那句話,可是一直沒有理由說出來,也沒有勇氣說出來。我為什么會產(chǎn)生那些令人不安的想法,具體說是讓你不安的想法,我無法解釋,而你其實了然于胸,而且已經(jīng)有了應(yīng)對之策。沒錯吧?我之所以沒有說出來,是怕你也認(rèn)真起來。所以,我要從這個異樣的領(lǐng)地,從這個被人設(shè)計的領(lǐng)地走出去,回到我熟悉的地方,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想你一定會同意,因為你太愛我了。而我卻不知道愛是什么。我只要貓。
不必耗神費力地去政務(wù)中心了,那里人多,嘈雜。我得住在另外一個地方,我會照顧好自己,你不必找我,也不必去我單位。當(dāng)然你也不會去的,沒必要,關(guān)于這一點,我也懂你。你會避免我難堪,這一點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你。即便你不去我單位,你也會知道一切,這個是你能力所及的事,我相信。
貓我?guī)フ疹?。以免某一天它像那位雙拐老人一樣,寂然死去,無人知曉。
發(fā)完短信,我像擲出了幾塊一生應(yīng)該拋出去的石頭:沉重、莊嚴(yán)、虛偽、擺設(shè),它們長久壓在我的心底,難以擺脫,糾纏不休。我看見一輛越野車從我所乘的大巴一側(cè)并行了一段,很快,一躍而過。我似乎看見那車?yán)锩孀⒏?,或者是鄰居香港客,我無法確定。
大巴通過前海海關(guān)時,我老公回復(fù)了一句話:只要你覺得舒服,怎么都行,我同意。
我回家,只為帶走那只像我的靈魂一樣的貓。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