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尼瑪原來不叫這個名字,但他每次總會這么自我介紹:“你好,我是賈尼瑪。你可以叫我尼瑪,在藏語里是一個神圣的詞匯,指光明的意思。不過我不是真的尼瑪,而是‘假(賈)’尼瑪!哈哈哈哈!”在他自覺講了一個很棒的諧音梗、得意仰頭大笑的時候,旁人總是一臉尷尬,附和也不對,不附和也不對。這樣時間久了,大家也就忘了他本名叫什么。
認識賈尼瑪是在S大學的一場講座上。那次我去分享新書《天海小卷》——延續(xù)《山海經》神話脈絡的奇幻長篇,主人公游歷海底鮫族、天宮羽族等奇詭異域,通過吟唱的形式傳送精神性力量。其實是一本探討藝術價值的寓言之作,但出版社為了銷售,把封面做得跟二流言情小說一樣,讓我每次都羞于展示。
會場偌大的階梯教室密密麻麻坐了滿堂,多數(shù)是本校學生,為等活動結束的打卡任務。在一水兒的年輕面孔中,有個穿著緊身褲、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格外扎眼,他堪稱最為認真的聽眾,對穿插的每一個笑點都熱烈鼓掌,笑起來眼睛瞇成兩條線,整張臉好比橢圓的大雞蛋上裂開縫,但因過于賣力反而略顯迥異。在最后的問答環(huán)節(jié),此人搶先高高舉手,拿過話筒說了一長串自我介紹,便是以上面那段話開頭,其后緊接著長達數(shù)分鐘的植入硬廣:
“我最近在籌辦一個藝術駐留項目,以海邊文娛小鎮(zhèn)為出發(fā)點,調研本土文化并發(fā)展當?shù)靥厣8行某菂^(qū)高密度瘋長的城中村不同,那是一個不急不躁、慢條斯理的非典型村落,以客家文化為主,建筑保持著一二層樓高,各式各樣的民宅和小菜田散落在街道之間……”
“等等,這跟今天的講座有什么關系?”主持活動的院長忍不住叫停這段滔滔不絕,“這位先生,你能簡短地講完你的問題嗎?”
“好,好的?!辟Z尼瑪急得有點結巴,語速也快起來,“所以這個項目將以此為出發(fā)點探求不同人背后與這座特殊村落之間的獨特關系……”
院長忍不住再次強調:“問題?問題!”
賈尼瑪只得中途剎車改口:“我的問題是,你小說里寫的鮫人故事有沒有考察過真實原型?”
探究虛構和非虛構的邊界,算一個常見的問題。我清了清嗓子:“小說畢竟是基于真實之上的改編,更何況鮫人傳說來源于難以印證的遠古神話。為此我曾遍查史料典籍,《山海經》《搜神記》《博物志》《嶺海異聞》等古書都有記載,小說設定則對此進一步擴展、豐滿。至于你說現(xiàn)實里有沒有真實原型,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即便最有學識的博物考古學家目前也難下定論?!?/p>
題材涉獵歷史與現(xiàn)實間的夾縫,自然會遇到這類追問,所以一套完整話術是在圖書出版前就想好了的。我以為答得周全,豈料賈尼瑪搶回話筒還要接話:“這樣不對,你作為作者不能只看書上的資料……”
院長搖了搖頭,工作人員見狀去收他的話筒。我一時嘴快跟了一句:“那要怎樣?”
在全場側目之下、話筒被收走之前,賈尼瑪堅持擲地有聲地拋出最后一句:“要來參加我們的國際藝術駐留項目……”
除了這個小插曲,分享會還算順利。會后的晚宴上,院長掏出他私藏的白酒跟眾人分享,我雖不善飲酒,但也抿了兩口。冒著熱氣的椰子雞火鍋端上來,煙霧繚繞中,院長幾杯下肚喝開了7dmmHro2VufyjAiDqk3V0Q==,提起今天的事又高談闊論起來:“你加他的微信了嗎?千萬別理!這種人我見多了,每堂課上都要湊過來幾個,找我們的老師去參加活動,其實什么待遇都給不了。畢竟在S市,想靠空手套白狼分一杯羹的實在太多。遲早要叫學校管管,讓保安一個兩個都攔在門口!”
“是啊,夠奇怪的。”我扯起嘴角賠著假笑,打哈哈應和了兩句,心中不免犯起嘀咕:當時他夾在一群涌上來的觀眾中,好像是掃上二維碼加好友了?
等深夜回到酒店,果然賈尼瑪已從微信上發(fā)來活動公函。想到院長的話,我仔細查看那份項目細則,不出所料當中沒有提到任何報酬事宜,只說創(chuàng)作費由所有藝術家分配共享——哼,作為文字為生的寫作者很明顯拿不到什么。關掉頁面之后,我順手查了查那古村落的名字,有點熟悉,一時記不起在哪部典籍見過。過了半小時,洗漱上床后忍不住又打開文件:
“項目公開招募五名藝術家,包括編導、表演、音樂、寫作、視覺藝術、跨媒體交互類等媒介,協(xié)同達成整體創(chuàng)作目標?!痹谧髡呷ψ永锎镁昧?,知識分子的脾氣秉性都太熟悉,一個眼神就能猜到半真不假的心思,也甚是無趣。借此機會去瞅瞅其他行業(yè)的人如何交道,這位“假”尼瑪又將怎樣空手套白狼,也不失為一場體驗。
畢竟,雖然沒有報酬,但食宿全包的。
到達漁村是在深夜,燈光昏暗的街道上,一間間海鮮餐館、酒店民宿、雜貨商鋪并列而置,除了濃烈的魚腥味和稍矮的樓層,似乎與市里也沒什么兩樣。“這還是外圍,往里走?!辟Z尼瑪在前面招呼,我跟他穿過擺滿大排檔餐桌的廣場,踏進一道鐵門,來到傳說中的文娛小鎮(zhèn)。
“為什么在村門口設一道柵欄?”還是要把我們關起來?我其實是這么想的,又覺得這個念頭像被害妄想癥,沒有說出口。
“這要回頭問問村里人。”賈尼瑪幫我提過箱子,帶路往里面走去。天色已黑,建筑也看不清楚,四周沒有農田,反倒矗立著幾間網紅咖啡廳,屋外爬滿樹藤,摸了摸都是塑料假草。
七彎八繞走了幾圈,終于在某一棟小樓前停下,賈尼瑪把鑰匙交給我:“就在二樓?!彪x去之前丟下最后一句:“以后你可以叫我老賈?!?/p>
屋內已經換上潔白的被褥床單,寬敞的兩居室,一面大的落地銅鏡和圓形餐桌,儼然經營成熟的民宿模樣,仔細查看枕套上卻有一絲可疑的血跡,不知是蚊子留下的,還是前一任房客。我喝了口水,順手把水杯放在窗臺,打開行李箱,擼起袖子換上自己帶來的三件套。
被角剛套到一半,卻見窗臺邊的杯子在微微傾斜,我扶了扶略感眩暈的腦袋,身體也在打晃。怎么回事?難道來小鎮(zhèn)的第一天就遇上臺風季?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像成百上千的蚊子列隊嗡嗡過境一般,以穩(wěn)定持續(xù)的低頻傳來,在耳邊循環(huán)穿梭、游走,眼前竟閃過綠色光芒的幻覺。我翻遍了整個屋子,沒有找到聲音的來源,也忘記了時間的流動。再過一會兒,這聲音又變成磁盤卡帶那樣斷斷續(xù)續(xù),再逐漸加強,好像高鐵嗖地起飛了,最后只聽咣當一聲巨響,杯子摔落在地,聲音也即刻停住——我嚇得一激靈,癱坐床上。
后來聲音再沒出現(xiàn),仿佛只是一場幻覺。但這份詭異讓我整晚都瑟縮在被子里,甚至不敢出門,第二天的早飯也草草啃了幾口面包解決,直到主辦方召開駐留工作例會,才不得不踏出門。
會議設在網紅咖啡廳的二樓。白天才看清,墻體刷得潔白,上面用稚嫩的筆觸畫出幾條肚子肥碩的藍色海魚和水草,門口則擺著一只兩人高的、胖胖的卡通魚形塑像,樓梯的過道粉刷成鮮艷橘黃色,配上午后刺眼的陽光,竟讓人夢回墨西哥——怎么說呢,放在這樣的漁村里,就像耕地農民穿上了普拉達的毛背心。
首次見面,會議室里六七個人圍坐長桌,有的埋頭看電腦,有的皺眉刷手機,有人戴著墨鏡好像睡著了,還有個外國人躲在角落獨自啃餅干,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尷尬。這種時候,就是比耐性了。很明顯在座各位都是真正的藝術家:社交技能偏低,而耐性十足。
終于賈尼瑪忍不下去,開始逐個點名,于是一位梨形臉狀的長發(fā)女孩第一個開口,發(fā)言前還極有儀式感地舉了舉手:“大家好,我叫子陌,目前在做獨立編舞,曾獲得英國和中國香港音樂舞蹈學院的雙學位。我來參加這個項目是因為對漁村很感興趣,也想跟不同領域的藝術家碰撞火花?!闭f完她左右望望大家,略顯做作地笑起來,兩頰泛起惹人注目的梨渦。她跟我中學時候的閨密同名,模樣也讓我想起念書時最受班上男生喜歡的那種女孩。看來怪異的性格各有各的怪異,而甜美的大都相似。
氣氛熱了一絲,其他四人先后發(fā)言。外國人卡頓是個英國老紳士,在這群人中年紀最大,頭發(fā)鬢角都發(fā)白了,但人很精神。播放PPT給大家展示自己的作品就花了一個多小時,是那種結合了動力學、光學、機械工程、交互運用等綜合性的裝置藝術。比如在自行車前裝上一個騎踏發(fā)電的空氣凈化器,相當于給自己在霧霾漫天中開辟一處新鮮空氣的區(qū)域,令人驚嘆的奇思妙想,據說媒體稱他為“Ironman(鋼鐵人)”。另一個男生叫闌豐,瘦高個,做的是近現(xiàn)代思想史,話很少,只簡單介紹自己研究“集體潛意識”。在我受教育的過程中,了解那是榮格心理學的一部分,但在他的表述里好像又不一樣。還有個戴墨鏡的女生涂了烈焰紅唇,全場都在打瞌睡,要靠不斷抽煙來保持清醒。她叫安,是聲音藝術家,搞的是電子音樂,“很震撼,整個穿透身體的力量,聽過之后我?guī)滋於汲霾粊?。”賈尼瑪夸贊道。這描述讓我莫名想起昨晚的震顫聲。
“所以你們這次駐地的創(chuàng)作計劃是什么?”自我介紹完畢之后,賈尼瑪開始引入下一環(huán)節(jié)。
我曾讀過許多鮫人的文獻,又在書中寫到奇幻故事,如今來了海邊,自然想要近距離觸摸海洋、漁民和漁村的呼吸,搜尋鮫人傳說在現(xiàn)實中的遺跡——雖然那是傳說,但在各文化體的神話里都有出現(xiàn),應該不只是巧合?我說完掃了眼桌上的幾人,安打個哈欠,闌豐在看手機,子陌盯著她面前的桌子似乎沒有聽懂我說的話,而卡頓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壓根就聽不懂中文。
我來的另一個目的是想跟不同藝術家交換經驗——但現(xiàn)在看來并不容易——暗嘆一口氣,這句俗套的話終究沒有出口。
沒等下一個人發(fā)言,會議室的門就被推開,突然從外涌進來一群中年男人。賈尼瑪幾乎是跳了起來,眼睛再度瞇成兩條皺巴巴的線:“哎呀,領導來了!”
他一一介紹,來的分別是街道辦負責人、旅游公司老板、項目制作人等,然后就是漫長的領導發(fā)言:“我雖然是外地人,但真的很喜歡這個村子,可以給我一份安靜的心,在別的地方都找不到。所以我對這次駐留計劃沒有任何要求,就是希望你們跟我一樣愛上這里!”旅游公司老板是個圓頭禿頂?shù)闹心昴腥?,擺出的格局姿態(tài)果然高,聽完這話,我?guī)缀跸朐谛睦锕钠鹫苼怼?/p>
賈尼瑪就跟我不一樣,他不把贊美藏在心底,而是激動地抒發(fā)出來:“我覺得林總說得太好了!這個村子確實很美,而且各位的熱情接待更讓我們心中溫暖……”他的抒情比老板說的時間還久,為此會議戰(zhàn)線再被拉長,直到飯點才結束。
臨走前,賈尼瑪透了句奇怪的話:“之所以發(fā)出邀請,是因為這里其實跟你們以往的創(chuàng)作相關。希望通過你們的觀察來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p>
三天后,我終于稍許熟悉了村莊:只有一條主路,兩側是無數(shù)橫豎交叉蜿蜒的小巷;也明白了民宿內傳來奇怪聲音的緣由:樓下住著聲音藝術家安,每到深夜便會用電腦里的音頻編輯軟件來制作“古怪”的實驗音樂——那些姑且稱為“音樂”的聲音大都沒有旋律,沒有調性,卻能量十足,聽起來仿佛電流淌過身體的碰撞,激烈的時候還能晃動整棟房子和周圍的草木。我問為什么不加人聲演唱?她頓了頓,仿佛咽下一口蟑螂,看樣子是出于禮貌在極力忍住鄙夷的神色,涼颼颼地說旋律是最低級的音樂,大俗歌。
我尷尬笑笑,只得說自己就是個俗人,音樂領域的門外漢。她的神色緩和了一點,說其實自己不會唱歌,也不會作曲,所以不想做朗朗上口、委婉動聽的那種旋律——她稱之為“沙發(fā)音樂”“瑜伽音樂”——給躺在沙發(fā)上放松的人、做瑜伽的人聽的,她要做的聲音就是為了讓人高度緊張。
終于破解了詭異聲音來源之謎,我放下心來,駐地的日子也逐漸步入常態(tài):平日窩在屋內用電腦寫作直到飯時,然后下樓,走到主路盡頭的小廣場,隨便選一家餐廳,吃完再買兩袋水果原路返回。后來發(fā)覺在這樣偏遠的地方也能叫到麥當勞、永和大王等外賣,甚至連出門都不必了。
其他幾位藝術家住在另一棟樓里,同樓的鄰居安便成了我最常見到的人。她總是蓬松頭發(fā),沾滿灰塵的T恤衫破了幾個洞,似乎隨時要從領口掉下來,也毫不在意,依舊踏著一雙拖鞋在村子里到處游蕩,跟小商小販和出門遛彎的村民熟稔地打招呼,經常在村口理發(fā)店一待就是整個下午,因為店里的理發(fā)師也會打鼓,這些都讓我一直以為她就是本村人。由于夜里工作到五六點,她常常日上三竿才醒,起來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倒上一杯白酒,配小碟花生米,吸兩口小煙。這時下樓買飯的我路過安的窗前,順口問上一句:“去吃午飯嗎?”她不答,吐出煙圈,閉著眼享受自己的“早飯”。
后來才知道,安不回答是因為根本沒有聽到問話——因為患有先天性聽力缺陷,她聽不到自然界某些頻率的聲音,必須在眼前晃晃手,才能知道是在叫她?!澳悄氵€做音樂?”我很詫異地問,豈料她說:“你知道貝多芬嗎?”于是我啞口無言。突然明白了她為什么看不上“大俗歌”,畢竟是要成為貝多芬的人。
海灘在村子旁邊,走過去五分鐘的樣子,我們幾人相約周末一起下海。到日子那天我?guī)е闲⒚?、紙巾、換洗衣物和全套遮陽設備,而安什么也沒帶。踩上沙地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確實沒必要帶拖鞋,最舒服的是讓腳直接跟沙子接觸,綿軟中帶著一絲磨礪。
走到海邊正是傍晚時分,山疊著山,天連著海,夕陽將水面染成橘黃一片——這樣的美景,觀賞者當然不只我們一行,還有密密麻麻聚集的游客。作為S市最大的海濱公園,政府承諾永久免費對市民開放,每天都有數(shù)以千計的游客前來。舉目望去,人群像下湯圓一樣擁擠著前赴后繼,這讓我失去了下海游泳的意愿,最后只站在岸邊踩了踩浪花,舉起手機留影,然而竭力尋找角度,也無法拍到一張單純風景的相片。其他幾人也站在岸邊猶豫,唯獨外國人卡頓嘴里嘟嘟囔囔著什么,脫了衣服就往海里躍去。
沙灘上矗立著五六個高大的人形雕像,涂成赤橙黃綠五顏六色,姿態(tài)各異,每個身后都架著一雙白色羽翼,仿佛人長出了翅膀在跳舞。一隊旅游團路過,導游拿起喇叭高聲解說道:“這組城市雕像名為‘雙翼人’,又名‘鳥人’,寓意為理想的翅膀。這些鳥人雖然張開翅膀,但是他們的腳沒有一個離開過地面,象征著再高遠的理想都要腳踏實地。我們再看那邊最高的建筑是瞭望臺,搭乘電梯上去可以看到整片海灘的全貌,還是國內唯一可以在高空電子許愿的愿望塔,成為S市這個高科技都市的一道獨特風景線……”
“怎樣電子許愿?”有游客問。
導游滯了一口氣,氣勢略弱了下來:“所謂電子許愿,就是游客可以在塔尖把祝愿編寫成信息,通過手機終端或電子郵件發(fā)送給遠方的朋友?!?/p>
這也叫高科技?莫不是在逗我?我差點笑出聲,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一棟高高的尖塔狀建筑立在“鳥人”身后,三角形的尖拱塔身,由九根方通鋼柱支撐而起,直直插入天空。我踏足過去想找電梯的入口,然而繞了兩圈都沒看到按鈕和電梯門,好像被一堆黑灰的膠帶纏住粘在一起,沒有通電。我茫然地左右張望,抓到一個看起來像是工作人員的路人問道:“愿望塔的電梯入口在哪兒?”
“什么愿望塔?這是冤枉塔!修建花了八千萬,沒幾年就海水腐蝕生銹,電梯早停運了!”那人撇了撇眉,不耐煩地走開。
我愣了半晌,黃昏的海風夾著寒意吹來,不禁一哆嗦打個冷戰(zhàn)。這時想起剛才卡頓口中嘟囔的英文單詞好像是:“Fake,it′s all fake.(假的,都是假的。)”
待回到海邊,卻見卡頓已經縱身入海,如雀躍的白鯨,在不遠處游得歡暢。安沒有下水,而是躺在海水剛好沖上來的地方,任由浪頭一波波打在身上,被撞擊、被拍打,起起伏伏,跌跌撞撞……那樣與水親近的姿態(tài)讓我想起傳說里的鮫人。一定很爽吧,我暗忖,但怕傍晚的海水陰冷弄濕衣褲,終究沒跟她一樣,只是問了一句:“為什么不下海?”
“我不會游泳?!卑残χf,口紅也被海水沖淡,發(fā)尾都淋濕了。
好一個現(xiàn)代版的鮫人,既不會唱歌,也不會游泳。不過畢竟會用自己的方式做音樂,還會玩水。
也是后來才知道,安并非本地人,她只比我們早來幾天,卻能跟村民們打成一片。除了她,其他藝術家都沒做到。
第二次開會,領導不在場,終于談到了創(chuàng)作層面。子陌說她原本打算以自己身體的舞動模擬海洋生物,來了以后一直尋不見海洋生物,最終決定換成與村民對話,并根據對話內容編排即興舞蹈。但召集了半天,來的都是民宿老板、游客之類的“新移民”,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卻沒幾個。闌豐也想挨家挨戶找人做實驗,通過談話達到心理療愈的效果,可是村民們都推三阻四,不是說不懂藝術,就是不想交流——聽聞前些年外地開發(fā)商涌入,哄騙不識字的村民簽了一系列轉讓土地的黑心合同,所以被騙怕了,對外人習慣性抵觸。
無論如何,這藝術項目還得繼續(xù)下去。我在屋里悶了幾天,人都頹了,驚覺這狀態(tài)跟來之前一樣,但這次不是就想來換換心氣嗎?于是我約定子陌下周對話的時間,打算體驗她引以為傲的“身體劇場”——如何將個體經驗轉化為肢體語言。
“有辦法解決村民的問題了!”賈尼瑪很晚才出現(xiàn)在會上,滿臉的肉都在用力笑,眼睛又瞇成了兩條線,像峽谷的一處裂縫,“我請來這個村子的村長,他答應幫我們找人!”
會議室又走進來一位領導,這位年紀大些,皮膚曬得黑黝黝,個頭也矮,從身高上看應該是本村人。帶著這樣的好感聽村長聊天,果然比之前那些老板要接地氣,操著有口音的普通話居然帶頭吐槽起來:“幸好你們這時候來喲,趕緊做點記錄,過了明年,所有的瓦房都要拆掉重建,清一色刷成民宿!村里人怎么會意見不大!”
我們聽了大驚失色,賈尼瑪尤其露出惋惜的神情:“哎呀,那太可惜了!為什么不能保存原貌呢?”
“有什么辦法?是上頭的意思!”村長點了根煙,嘆氣道,“你看海邊那堆雕像,都是找什么知名設計師搞的。開始取名叫‘天使’,但是太丑了,后來大家都叫它們‘鳥人’,連導游和新聞上都這么說,哪還有人知道是‘天使’了!再說沙灘,你知道那里原來是干什么的?葬死人的!后來為了造公園,把成堆成堆的骨頭挖出來,移尸山上。如果你們在海邊玩水的時候撿到骨頭,很有可能就是人骨?!?/p>
游人如織的沙灘原來竟曾是墳場,我們倒抽一口涼氣,嚇得呼吸都局促了,空氣凝重起來。
賈尼瑪咳了聲,為了緩和氣氛打哈哈道:“聽村長您聊天真有收獲,可比開會有意思多了。對吧?”說著給我遞眼色。
我這次倒發(fā)自內心地附和:“是的是的。我一直在記筆記,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寫。”
平時很少說話的闌豐卻突然出聲:“其實這很正常,不必大驚小怪。自有人類以來,千萬年過去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可能每一塊土地底下都曾經埋過骨灰,沒什么出奇的。何況就算我們現(xiàn)在知道上幾代人埋在哪片墳地,等過了三代四代以后,誰還記得?”
“那倒也是?!蔽肄D頭向村長詢問,“您知道咱們村子的歷史有多久?一直都是打魚為生嗎?”
村長聞言笑了:“我們從來不打魚。以前這里是海軍駐扎的軍營,后來軍隊搬走了,村民們就靠耕田和旅游業(yè)生活。”
我心頭一跳,海邊軍營駐地,這似乎與小說中的某處情節(jié)隱隱關聯(lián),難道是賈尼瑪找我來的原因?但此刻來不及細想,我繼續(xù)追問:“那可還留有什么遺址?”
村長想了想,指著海邊的方向:“搞沙灘的時候,挖出商周時候的陶器和動物骨骼,就圈起來做成古遺跡,后來考據說是六千年前早期人類的遺跡。”
“太好了!那我一定要去看!”
對古遺跡的浮想支撐我度過冗長的會議。后來闌豐分享他所做的研究,說“集體潛意識”是一種刻在DNA里的集體記憶,能囊括整體人類乃至其他種族的思想頻道,通常要進入夢中尋找——聽起來神神道道的,到最后也沒搞懂究竟是怎么進入??D依舊在制造蒸汽朋克風格的機械裝置,偶爾去沙灘邊撿拾垃圾,由于語言的隔閡,我們目前尚不清楚他做的究竟是什么形狀。安完成了聲音采樣,用貝殼錄出鼓點鏗鏘的聲音:“你聽,這是鮫人的尾巴撞到珊瑚礁上。這一段,鮫人喝醉了酒吐泡泡,將軍一樣得意揚揚的樣子。還有一段,心跳的節(jié)奏,像不像在海底求偶?”她說得歡欣。怎么到處都是鮫人?我心中升起一絲疑惑。
而賈尼瑪則靈感迸發(fā),主動提議:“我們現(xiàn)在沒有實體展示品,我覺得可以一起做個鮫人雕塑!想想看,多么好的創(chuàng)意,很可能未來會成為這個漁村的標志!”眾人面面相覷。雕塑?標志?這是代表主辦方要訂制新的“鳥人”嗎?
明明是被告知的要求,賈尼瑪還在惺惺作態(tài):“這也一定是你們想做的吧!”安冷哼一聲,沒人接話。
凡此種種,最正常的反倒成了子陌的即興舞蹈,因此我頗感期待。
一周后,我如約來到活動地點。場地設在街巷口一間瓦房的樓頂天臺,這里也被改造成民宿,但相對保存原貌,房東就是熱情的村民阿姨。下午時分,我在志愿者引導下,步上并不高的三層臺階,背靠藍天,俯瞰整個村落,騁懷游目,人的心境平和下來,呼吸也暢快了許多。果然選了個好地方,好過待在壓抑的小屋里。
天臺上放了一張桌子,桌上擺置著一套茶具和幾束鮮花。子陌正在收拾桌面,見到我熱情地漾出笑容,把我迎到桌旁坐下:“我們先簡單地聊聊天好嗎?”說著她沏了壺新茶,香氣撲鼻,是上好的祁門紅茶。
她想向我收集舞蹈靈感,其實我也想向她收集寫作素材,在這個時刻,雙方都是樂意交流的狀態(tài)。話題自然地從藝術項目談到對村落的觀察,我跟她傾訴了來到此地的困惑,她直勾勾盯住我,亦表示附和:“是啊,我們至今都沒有在海里看到魚,卻在改造民宿的墻上看到了?!?/p>
“還在海鮮餐桌上看得到?!蔽已a充道,二人一同發(fā)出無奈的苦笑。
快結束談話的時候,她歪頭想了想,言語中帶著幾分神秘:“來這里的第一天會議,你說寫過鮫人的故事?”
我心中一跳,終于到重點了嗎:“是啊,你也聽說過鮫人?”
子陌眼角彎彎像盛了蜜,輕飄飄吐出驚天動地的一句話:“告訴你個秘密吧,其實我就是鮫人后裔。”
風吹起桌上的紙巾,我一時啞口無言,上下打量了她幾番——雖然是個瘦削苗條、漂漂亮亮、有鼻子有眼的小姑娘,可也沒瞧出跟尋常人類的不同之處:“什么?你是說……鮫人生于海底,有魚尾,古書上這么寫的啊!”
她得意地斟一口茶,繼續(xù)說下去,臉頰上的梨渦現(xiàn)在在我看來都帶著怪異:“這你就不懂了吧,因為我是進化后的鮫人,長出腿腳,而且可以生活在陸地?!?/p>
我艱難地咽下口水,逼自己鎮(zhèn)定下來:“那你為什么來到這里,不跟其他鮫人待在一起呢?”
“因為我的族人都已經滅絕了,族里只剩我一個,待在海底太寂寞,所以我潛伏在人群中間,暗中觀察你們人類。”
“哦哦,原來是這樣。那真是幸會了?!蔽覍擂蔚貌恢僬f些什么。是不是該勸她去看看中醫(yī)?畢竟中醫(yī)治根。但西醫(yī)來得快,S市立醫(yī)院的精神病科聽說不錯,有個作者朋友的焦慮癥就是在那兒看好的……
“現(xiàn)在我給你跳段舞吧!是根據剛才咱們的談話,送給你的反饋禮物?!弊幽翱磿r間差不多,起身喊出伴奏的鼓手小哥,脫了鞋,往天臺階梯最高處走去,回頭嫣然一笑,“你還沒看過鮫人的舞姿吧?”
攝影師也就位了,天空中還飛翔著一架無人機錄像。眾人對她的話似乎并不感奇怪,我只好也裝作若無其事:“哦,沒,可還真沒?!?/p>
藍天為背景,大地做衣裳,電腦播放出一段在海邊浪濤滾滾的采樣聲,她光腳起舞,時而俯身趴在泥地上,做出魚翔淺底的姿態(tài);時而伸展扭動胳膊,仿佛起伏連綿的磚瓦房群;時而又以雙臂模擬雙翼別在身后定住,再現(xiàn)被桎梏的天使模樣——配合手碟的玄音輕響,攝魂奪魄,儼然方才那段談話的再現(xiàn)。
海浪拍岸聲一波接著一波,采樣音頻中還夾雜著過路游客的幾句閑話?!霸┩魉本挽o默地矗立在遠處,我望著那舞動的身姿擺弄其間,仿佛將自己交給藍天、海風與波濤,上下翻躍,在歡欣與悲苦、愛與傷痛的交織中前行……我的眼眶竟微微泛潮,想起小說里鮫族海神的故事。
古書有載:“南海之外有鮫人,畫體為鱗采,水居如魚,織水為綃,墜淚成珠,不廢織績,不辨雌雄?!睌?shù)千年前的大難,起于人類在淺海邊捕捉到幾只美麗柔弱的鮫人。而后軍隊發(fā)動大規(guī)模進攻,強入海底,成千上萬幾乎沒有抵抗能力的鮫人被帶上岸,成為暴虐的人類發(fā)泄欲望的工具,日日受打,換取珍珠般寶貴的鮫人淚。
直到八月十五,圓盤似的月亮升到天空正中,發(fā)怒的海神完成了長達數(shù)年的準備,將力量化進浩瀚汪洋,潮水猛漲,引發(fā)幾個世紀以來最大的洪災。一時間天海一線,幾乎所有的城市都成了廢墟,人類損失慘重。海水沖破枷鎖,鮫人終于重獲自由!后來人類史載上抹去了黑暗的一頁,鮫族則將這天定為“海神祭典”,紀念逝去的神明。
想到這,我突然記起村長說此地曾為海軍駐地,難不成與人鮫之戰(zhàn)相關?
但這段故事是我根據史冊上語焉不詳?shù)臄嗬m(xù)殘章虛構而成,怎么可能那么巧就成真了呢?我敲敲自己的腦袋,果然是被子陌那番胡話影響,意識也不正常了。
結束之后,走下天臺的時分,我舉目望向午后安謐躺在陽光里的村落,想到還有一周便要離開,竟萌發(fā)了一縷傷感。近一個月以來,我們之間雖難說親密,但畢竟朝夕相對,轉眼就將分離,多少有些感觸。
要不還是去古遺跡看看吧。當初為海洋而來,但因為懶和宅,也因為人多喧鬧,用戶體驗不佳,居然這么久只到過海灘一次。念及此,我往海邊的方向踱去。
進入海濱公園依舊人流如潮,即便不是周末,也看不到一片清凈地。我嘆口氣,跟著導航繞來繞去,沿途路過塵土縱橫、開滿挖掘機的施工工地,大約又在開發(fā)新的景點。地圖上標注的古遺跡就在兩條路對面,卻怎么也繞不過去。前天還聽卡頓抱怨,連山那邊都在開發(fā)新的工程,也不知道開發(fā)那么多為了什么。我捏緊鼻子,揮了揮面前的灰塵,嘗試踏入工地,還沒走兩步路就被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工頭給攔下了:“你干什么?這里游客不能進。”
“我想看古遺跡,地圖顯示在這里面?!蔽覍W著印象中子陌的樣子,下巴向里收,眼神朝外放,努力釋放甜蜜因子,希望能博得大叔放路。
然而賣萌并未奏效?;蛟S是因為我的臉蛋上沒能形成梨渦,也或許我確實沒有鮫人的魅力吧,工頭語氣冷漠地指了指出口方向:“這里不準進,從另一邊走?!?/p>
可我就是從那一邊來的呀,那里也沒有門!眼見天色已晚,半天下來我也疲累交加,只得先行離開,回頭再找吧。
第三次開會,也是項目接近尾聲的時候,賈尼瑪請來的觀察員終于不是各路領導,而是一位研究社會學的高校教授。據稱跟賈尼瑪是多年至交,正好在旁邊有場講座,順路過來看看。
聽眾人簡單介紹了創(chuàng)作進度,教授會意地望向賈尼瑪:“老賈nVuqEH5PEtn1hj5cgeVG6w==,不錯啊,你的目標快實現(xiàn)了?”
“沒有沒有,還要聽教授多指導,給我們提提意見!”賈尼瑪假客氣道。我們聽出幾分深意,克制住渾身雞皮,追問:“什么目的?這次項目有其他目的嗎?我們也想知道!”財務的事一直攥在賈尼瑪手里,難不成其中還有貓膩?
賈尼瑪看起來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畢竟半個多月了他都不提,但無奈被問,于是吞吞吐吐地含糊:“沒什么,大家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創(chuàng)作,我在其中也沒有特意引導?!?/p>
安好像剛睡醒,抬起頭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做鮫人雕塑就是你的想法,不是我們的想法?!?/p>
賈尼瑪不大高興地解釋:“這只是分享我的策展經驗,我有把握這樣效果會好。”
闌豐哼了一聲:“如果與主辦方有商業(yè)交換,也可以理解,但我們作為被壓榨的勞動力起碼有知情權?!?/p>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賈尼瑪被這樣一激,終于急了,差點要跳起來,“這我得跟你們說清楚!我做藝術駐留項目以來,都是為了扶持年輕先鋒藝術家,自己掏錢,賣了兩套房子,六七年的時間花了大幾百萬,收入只不到十萬,到現(xiàn)在還靠老婆養(yǎng)著!”
我們瞠目結舌,見過商人裝逼,沒見過直接說自己做公益的。當時院長說S市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人,難道這家伙反倒白狼送空手?“那你啟動之前都沒想過盈利模式嗎?”我?guī)е鴳岩傻目跉狻?/p>
賈尼瑪點上煙,面色深沉道:“早在做之前我就知道這是個賺不了錢的事,不僅燒腦燒錢,還燒身體!”
我拿手在眼前撣開他那邊傳來的煙圈,咳了兩聲,眼中流露出猜忌,實在無法相信這種說辭。在乎身體還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
教授見此,忍不住發(fā)話了:“老賈,你就跟他們實話說了吧?!?/p>
我們一雙雙熾熱的眼光轉了過去,賈尼瑪被眾目灼灼緊盯不放,終于開了口:“其實把你們找來是想尋找復活鮫人的秘密。我的家譜里記載,祖先曾是海盜后代,參加過屠殺鮫人的海戰(zhàn),血液里流淌著罪孽。所以我想找到象征美、愛和藝術的遠古鮫人,把他們保護起來,是為了給自己贖罪。我在世界各地看到你們的創(chuàng)作中多多少少帶有鮫人元素或影子,要建立與這種異族的聯(lián)系,還得靠靈性強大的藝術來達成,所以才把你們邀請過來?!?/p>
卡頓沒聽懂這一長串中文,毫無反應,安和闌豐則目瞪口呆,無語以復,唯獨子陌點了點頭,露出滿懷秘密的笑,看樣子還沉浸在自己是鮫人間諜的幻夢里。我噓口氣,語重心長地盯著賈尼瑪:“這個想法很有意思,你跟醫(yī)生談過嗎?”看來應該建議他帶子陌一同去趟醫(yī)院,兩人開車去市里也方便。
賈尼瑪氣急敗壞地拍了拍桌子:“怎么說話呢?你不是幻想小說家嗎,怎么就不能相信鮫人是真實存在的!”
“正因為我寫小說,才知道這些都是虛構?!?/p>
就在這時,子陌突然矯揉造作地把手舉高,語氣中帶著挑釁望我:“看書太多,反而不相信直覺了嗎?”
賈尼瑪似乎也對得到支持感到詫異,并且換了眼光重新打量子陌。而我竟一時噎住,氣得直喘,突然理解了安咽下一口蟑螂的感受,跟這樣的人還能講道理嗎?教授見狀試圖出來圓場:“好了別吵了,其實沙灘原本就是西方海洋文明的產物,在中國的農耕文化里,海洋帶來的都是難以控制的危險和災害。我早跟老賈說過,這里連海灘公園也是后來人為建設的景點,哪里還能找到遺跡?無論是否存在過鮫人,如今連骨灰渣都沒剩下,何談復活?”
賈尼瑪掐了煙頭卻不依不饒:“你們聽我的,我有把握!復活不止造出肉身這一種方式,說不定施放出同類藝術的能量,就能吸引海底尚存的鮫人過來……”
眾人見他如此激情澎湃,也都懶得再做無謂爭論,勉強附和幾句,先后把話題岔開了去。你倒比我更該寫小說。我在心里暗暗譏諷,但終究沒有出口,甚至感到一些心疼。待到會議終于結束,教授邀約我們去他學校講座,我們當然答允。子陌更熱情地擁上前去,把求學經歷從英國講到香港,就為了證明自己多么能夠勝任這場講座。唯獨卡頓聽了翻譯連連搖頭,后來才知道他不愿去學校,而想在村子里辦活動,因為他認為學生是假的,村民才是真的。記得當初出外參訪,看到S市蓬勃而起的宏偉建筑群,卡頓也這么說。
這年頭,還有什么是真的呢?外國人就是矯情。
來到村落快一個月,想出海,因為小船危險沒有實現(xiàn);想跟村民交流,因為語言不通放棄了;想打魚,哪知這里沒有漁民只有民宿;想來打破自己,到最后還是各持己見。就算是想觀察舊式民巷,來回地走,不過是聞遍各類廁所的味道,縈繞臉前回旋的蒼蠅仿佛在嘲笑我的純真。
我跟這幾位藝術家的交往也有的無頭,有的無尾。直到告別村莊很久以后,偶爾最多微信上發(fā)個節(jié)日祝福的表情,卻實在不知如何開啟聊天話題。不過想想,這就是現(xiàn)代人的常態(tài),也就沒什么好遺憾了。
臨走前的最后幾天,我覺著總歸要圓找到古遺跡的心愿,正好卡頓也要去沙灘邊擺放他剛剛完成的機械裝置作品,于是一起出發(fā)。
看到卡頓作品的那一刻,我驚呆了,簡直是這一個月以來最吃驚的一次。
那竟是一個由金屬鋼材、混凝土碎塊和塑料泡沫組裝而成的生化鮫人!人面魚尾,身姿修長,頭上扎著一根斷了半截的信號發(fā)射器,扇葉狀的尾巴高高翹起比身體還要大,雙眼微瞇,好像在夢中彰顯自己的活力。我問這是用什么材料所做,卡頓說是他在沙灘和村落里撿到的工業(yè)廢料堆積出來,細看果然尾翼上都是空塑料瓶,有的還印著英文牌子。另外,卡頓告訴我一個沒聽過的生詞“exoticmetal”,我不得不一個字母一個字母輸?shù)皆~典里,查出“奇異金屬”的譯文。
事情到了這一步,簡直比我的小說更加奇幻。
卡頓要趁退潮時分把機械鮫人放到沙與水的邊緣,忙活著安裝最后幾個配件。我在旁看了半天,啥也不懂,幫不上手,還是決定去找遺址——獨自沿海灘走了半公里,終于找到地圖上遺址的所在地,居然真在施工工地里頭!趁工頭走開的時機我偷偷溜了進去,看到黑色的垃圾桶橫七豎八擺了一排,破碎的綠色廢玻璃散落滿地,中間夾雜幾個被遺棄的舊家具,大大小小的灰色磚頭,有的已經被碾碎成粉,是貨車反復碾過的痕跡。我忍不住掩住口鼻,小心踏過滿地泥沙、垃圾堆和旁邊“垃圾不落地,沙灘更美麗”的標語,看到了寫著“古遺跡”幾個大字的黑色石牌。
墓碑一樣的石牌矗立在樹叢中央,前面是一條黃綠色草皮,中間雜亂散落著數(shù)片黑色樹塊,后面是燈牌閃爍綠光的“維也納國際酒店”、高樹和圍欄,除此以外什么都沒有。如此破落的地方,居然還用電網圍得嚴密,好似底下藏有什么珍寶。利劍一樣的“冤枉塔”在遠處無聲矗立,雖然是渾身用鋼板制成,但那看起來反倒更像遺跡,讓人想起古石器時代原始人用的石斧。
這趟尋寶之旅走得心力交瘁,最后結果更是天地愴然。我神情恍惚地步出工地,眼見寶塔狀的小矮樹一排排夾道而立,走近一看竟掛著“海南椰子樹”的標志,個個長得病懨懨,一副隨時要癱瘓的樣子,全靠鋼柱支在四周護住才沒有倒下。難怪村長說當初建海灘的時候為了配合設計,花大價錢移植來椰子樹,卻因氣候不適而活不好,相反原本土生土長的防風林全被砍掉?!按笃笃哪韭辄S,都是野生長出來的,砍的時候倒了一地!”他說到激動處,口沫橫飛。
卡頓的聲音在耳畔響起:“Fake,it′s all fake!”但此刻,他親手打造的動態(tài)機械鮫人模型正放在海灘上,與子陌單腿佇立的舞姿竟有異曲同工之妙。晚霞灑到銀灰廢棄物組成的魚尾上,閃現(xiàn)出金燦燦華麗麗的色調,跟那群“鳥人”待在一起倒很和諧,原來這才是真正鮫人的樣子嗎?——抱著對遠古不可能重現(xiàn)的追想,他自己也終于成為“fake”的一部分。
夕陽落下去,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浩瀚的靜默里,機械鮫人蹩腳地擺動尾巴,不協(xié)調的身姿背對著古遺跡躍入海面,發(fā)出噴氣式快艇一樣的嗡鳴聲,激起一排排浪花,逐漸在天盡頭消失了蹤影。
第二天,賈尼瑪聽說鮫人在海里閃現(xiàn)的傳聞,驚慌失措跑去沙灘邊想要一探究竟,卻最終什么也沒有看到。而在我們所有人離開之后,唯獨子陌長住下來,還成立了文化公司,給村里的孩子們開設舞蹈入門課程。她經常帶領著一大幫徒弟在夕陽落日的海邊翩翩舞動,引得游人紛紛上前合影,與“冤枉塔”“鳥人”一樣,成為沙灘的另一熱門景點。
責任編輯:盧 欣